洞里的學府

在貴州省安順市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縣的格凸河畔，喀斯特洞穴星羅棋布。陪同我的小王說，上中下三個山洞唯有中洞是個名副其實的洞，但以前不敢住人，因為通往長順的小路經(jīng)過洞口，土匪來了無處躲藏；下洞風大，冬天很冷，居住條件明顯不如中洞，洞里的居民一直堅持到20世紀50年代以后，土匪被徹底剿滅，村民才搬到中洞生活。在下洞喘息片刻，我們接著往上攀登，一路小雨，有傘卻不能用，四肢都用來走路了。偶爾雨大，就縮在山崖下躲雨，正抱怨天不作美，雨戛然而止。峰回路轉，一座“寨門”當?shù)蓝ⅲ卸吹搅恕！罢T”是一座苗族的宗教裝置：橫跨在竹林上方的草繩上懸掛著竹刀、竹桶、紅繩，用來辟邪。

洞穴里住著19戶人家

穿過一片竹林，就到了中洞洞口，果然是個巨大的山洞，上百米寬，高50多米，縱深215米，木結構的干欄式建筑順著洞的縱深向里排列，洞底是學校。洞內(nèi)19戶人家，近百人，由吳、工、羅、梁這四姓組成，都是苗族。

這里冬暖夏涼，遮風避雨，連頂棚都不用蓋，雖然交通閉塞，條件很艱苦，人們還是愛上這個天然的大棚子。后來，政府在洞外建起了新居，村民都不愿意搬，他們不習慣夏天太熱，冬天太冷，還有下雨的聲音……

56歲的王鳳廣坐在家門外，看著兒子在用電刨刨木板。他的腿有病，好幾年了，關節(jié)腫疼，像發(fā)面饅頭似的，“沒有辦法下山，下去也沒有用，沒有錢醫(yī)治。”他說。

他的一個女兒讀完初中，就去了外面打工，兒子也到廣東打工。他說，從前的家在下洞，有土匪路過，胡亂放上幾炮，嚇得村民到處躲，他們也拉人，賣掉去當兵……我家在修房子，已經(jīng)用去了4000多元，立了個架子，還要花幾千才能行，想辦餐館也能住宿。

“不久前，來了上百游客，來看住在洞里的人家，家家戶戶住滿，養(yǎng)的雞也殺光了，不夠，趕緊去外面買，住宿一般也不收錢，吃飯嗎，如果有雞，是100元一頓。”這也是王鳳廣急著建新房的主要原因。

最遠的要走三個小時山路

我們到中洞時，正趕上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結束，王啟剛揮動一根鐵棍，敲響了“校鐘”——一段約半米長掛在房檐下的工字鋼。聽到鐘聲，孩子們?nèi)杠S著竄出教室，有的孩子在操場上玩，帶了飯的孩子開始吃飯，大多是蒸玉米面，盛在一個小小的篾編飯盒里。有些家里窮的孩子不帶飯，下午放學，走一個小時山路，回家再吃飯。

王是代課老師，他的家在山下的旁人村，師范畢業(yè)后，他曾經(jīng)跑到福建廈門打工，干了半年，掙來的錢用來還清上學的欠款，就回到家鄉(xiāng)，在村上的小學當過老師，一年前被調到中洞。學校里除了十幾個洞里的學生，大多數(shù)都是家在洞外的，最遠的家在旁人村，要走3個小時。我問他，為什么這幾個孩子要跑這么遠來上學?

王說，因為這里的學費低，一般小學的收費是每學期70元。中洞小學只收20元，遇到有人贊助，就不收錢。所以，除了中洞的孩子，大多數(shù)學生都是洞外的。

王啟剛是老師中唯一的小伙子，自然承擔了一些場面上的工作，每天下午放學儀式就由他主持，孩子們列隊站在操場上，他講著苗語，簡短重復了幾句“常規(guī)訓詞”：不要在路上貪玩，要注意安全……

最里面一塊空地上正在建一個籃球場。洞內(nèi)的后半部是小學。王啟剛講起一年前的情況可是大不一樣；玉米稈圍成幾間極其簡陋的教室，學生上課時，朗朗書聲相互混雜，交響著，根本不隔音的教室卻絲毫沒有影響這些求知欲很強的孩子們。

對王啟剛而言，現(xiàn)在的條件已經(jīng)非常不錯了，老師們都有了辦公室，每個月還能得到50美元的工資，這是他們原來收入的好幾倍。這些，還要歸功于那個可敬的美國老人。

80歲的美國老人弗蘭克·伯德

家住美國明尼蘇達州的弗蘭克·伯德，在報紙上偶然看到中洞小學的消息，很感動，尤其是照片上“包谷稈當圍墻的三間教室”。老人決定親自來一趟。

2002年11月，79歲高齡的弗蘭克·伯德來了，同行的還有73歲的湯瑪斯·易斯。兩位老人從陡峭的山道艱辛跋涉上來，給孩子們帶來了書包、衣物、學習用品。還買了油鹽、食品等物資送給中洞村民。并首批捐款3，500美元作為修教室、村里通電之用，并明確表示，每一戶人家有600元，是用來買耕牛的；小學教師每個月發(fā)給50美元……

一年后，老人又來了，是西方圣誕節(jié)，每一戶得到800元過節(jié)的錢。盡管村民們也搞不大清楚圣誕節(jié)是怎么一回事。

2003年12月20日是中洞村的大日子，通電了。這也是弗蘭克·伯德的功勞。

不久，洞口的巨石上就架起了“大鍋蓋”，學校還得到一臺30多吋大的電視機，捐贈的，就放在操場上，上面有兩幅標語：“嚴教勤學”，“面向未來”，幾個大紅字寫在竹編篾席上，后面有一塊新近平整出的地，準備裝籃球架。

洞底是一個蓄水池，洞頂?shù)纳饺飨聛恚樦窆芰鞯剿乩铮贿^去，中洞最大的難題是水，洞里的滴水不夠，就到洞外一個山洞去提，洞子很窄，要用嘴叼著水桶，兩手攀援著爬出來；遇到干旱季節(jié)，就要到更遠的山下去挑，幾小時往返，用村民的話形容：“出的汗比挑的水還多。”

現(xiàn)在，中洞的洞外有了蓄水池，村民不用再去山下挑水，再不用嘴叼水，不用再排隊等洞頂?shù)嗡@還是弗蘭克·伯德的功勞。

王東靈請長假義務支教

認識王東靈是在山坡上。那天傍晚，我正在山上拍照，她正往山上走，在道上相遇，她很有禮貌地點點頭，彼此打了個招呼。我這才得知她就是早已名聲在外的王東靈。她從河南來到這里義務支教，引起了很大的轟動。

她上山去看一位大媽。上次去縣城，王東靈專門給大媽買了一些吃的，幾次送去，都沒見到人。知道她們在山上，就趕來了。

反正沒什么事，我就跟著去了。

今年70歲的梁花妹大媽帶著5歲的小孫子正在自家的地里忙著撿苗，小孫子躺在一塊大石頭上正憨憨地睡。

“大媽的兒子媳婦都到外省打工去了，孫子沒人管，就每天帶在身邊，太辛苦。”王東靈說。天色不早了，大媽準備回家，王東靈輕輕搖醒小寶寶，他睜開眼，看不見奶奶，哇的一聲哭了。“別哭，別哭，奶奶在那。”王東靈開始哄他。我和王東靈一起幫著把大媽撿出的玉米苗集中起來，放進背簍。小孫子睡眼惺忪的在前面走，人太小，玉米葉打在臉上，氣得他直哼哼。

我們跟在后面，看著眼下這一片坡坡坎坎的“地”，少不了一番感慨，這些山地已經(jīng)嚴重石墨化，小的只有幾平方米，最小的只能種一窩玉米。想起以前看的一則笑話，說的就是貴州山區(qū)，一個農(nóng)民在數(shù)他的地，怎么數(shù)都少了一塊，最后發(fā)現(xiàn)是他的草帽把這塊地蓋住了。這樣的地產(chǎn)量很低，一畝地只能產(chǎn)70斤玉米。王東靈說，每次看見他們吆喝著牛在這“六分石頭四分田”的地上耕作就特別難受，“不像是牛犁地，簡直就是人在犁”。

回到中洞，在王老師的“家”里坐了一會兒。

雖然簡陋，卻很溫馨，有品位，蘭草裝在熏黑的竹缽內(nèi)，還有小柜子，小桌子，都是從村民那里借來的，她最喜歡的是一個木工放線用的墨斗，是一個村民專門給她做的。正說話間，間隔用的竹席一陣猛烈響動，“是老鼠。”她說，其實自己最怕老鼠，沒有辦法，它們是一群不速之客，經(jīng)常會在深更半夜來。

王東靈是河南三門峽市秦嶺金礦醫(yī)院的檢驗員，看了西部頻道上洞穴小學的事情，很激動，向單位請了半年長假，就來了。出發(fā)時沒有告訴父母，擔心他們會拖后腿，留下一封信，讓小侄子在自己走后交給他們。后來，單位領導從河南的報紙上知道了，還來看過她，是春節(jié)前，代表單位向小學捐助了上萬元，還破例給她每個月1，000元的工資。她原來是請假離開的，沒有工資，每月還要上繳一點費用。(后來我從網(wǎng)上得知，王東靈將這一筆錢，捐給了一位北京的博士生，他患了晚期白血病，正在用生命中的最后日子，努力幫助那些和他一樣不幸的患者，號召人們?yōu)樗麄兙璜I骨髓。為此，還將自己全部的5萬元積蓄用作捐獻者的檢測費。)

舍不得孩子們，王老師又回來了

一學期結束，王東靈的半年長假到期，就回到三門峽，連她自己也沒想到假期結束又回來了。“實在想念孩子們，還因為那個美國老人做的事情太感動人。”她對我說。

新的學期開始，孩子們面前又出現(xiàn)了他們?nèi)账家瓜氲耐趵蠋煟瑒e提有多高興。他們甚至用稚嫩的語句，編出一段段贊美王老師的歌謠，寫在通往中洞途中的巖洞里、石壁上……

王東靈的人緣特別好，不單是學生，村民們都很喜歡她。她可以隨便走進任何一個村民的家。她住在村民王鳳國家里，和房東阿姨的關系最好，就像親人一樣。“每天晚上，阿姨都用苗語對我說，明天我去種地，你去教書，快睡吧。然后我也用苗語說，好，睡吧，要不就對她說，我明天想吃紅薯和芋頭。她會笑著答應。第二天，飯桌上肯定擺上這兩樣我最喜歡吃的東西。我經(jīng)常和阿姨一起下地，去放牛，跟她學了不少東西，終身受用啊……”王東靈一臉幸福地講述著這些家常瑣事。

正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意外得知，就在即將離開中洞小學前夕，王東靈在一次車禍中受了重傷。那天，她到距離中洞10公里外的宗地鄉(xiāng)趕集，準備買一些紀念品送給這些可愛的孩子們，回來的路上，農(nóng)用車壓垮了路基，翻下公路，25人受傷，其中，就有王東靈……

我找出一張在中洞拍的照片，是王東靈和一群孩子踢足球，我蹲在旁邊“偷拍”的，畫面的瞬間很有趣，她兩腿凌空，身體前傾，那個小小的足球凝固在空中。我做了一張問候卡，“祝你早日康復，像照片上一樣活潑。”

20年前就創(chuàng)辦了中洞小學

剛剛上任不久的楊校長曾經(jīng)是中洞小學的創(chuàng)辦人。問到小學校的情況，他很有些感慨，20年過去，又回到這個巨大的山洞，眼前的學校已經(jīng)大為改觀，1984年，縣里在中洞召開了一個現(xiàn)場會，我作為壩寨區(qū)的普通教員，也來開會，那時的中洞村一共15戶人家，55口人，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還有這么大的洞穴部落。看到洞里的孩子沒有讀書，縣教育局就決定辦學，讓我去教育局領取了200元錢，買了一盞馬燈、一塊黑板、一張簡易辦公桌，買了10塊木板做成課桌，凳子由學生自帶，當年10月，學校就開學了，

只辦了一個年級，請到一個代課老師，沒有課本，就用當時農(nóng)民掃盲班的教材代替。第二年，才用上了正式的課本，聘請了正式的民辦老師來任教……

還想多聊一會兒，楊校長馬上要去夜校上課，因為每周一、三、五晚上9點到10點，要由中洞小學的老師們輪流擔任夜校的老師。

老學生們在夜校掃盲

夜幕降臨，中洞的“夜生活”開始了，有了電的中洞也有了夜間的生活氣息：操場上電視機熱熱鬧鬧地響著，村民在圍著看功夫片；幾個住校的孩子沒有看電視，他們集中在一間教室里自習；村民從地里回家了，一縷縷炊煙升上洞頂，盤旋著飄向洞外，沒有屋頂?shù)姆块g向上敞開著，燈火投射到洞頂上，那些億萬年前地質發(fā)育時期地下水的沖刷淘蝕成的一個個“漩渦”，被燈火燃亮，連成一片，如巨人的蒼弩一般，就像天文館里出現(xiàn)的夜空天象。

教室里，燈影搖弋，一派祥和。除了一群還在埋頭讀書的孩子，還有一群“老學生”。年齡都在40歲以上，主要是洞里的苗族婦女，包括王東靈的房東阿姨，她們都是從來沒有進過學校的村民……22個學員，都是自愿來讀掃盲夜校的，免費上課，除了洞里的村民，還有一個外面的村民，他告訴我，他的家在山下，要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30多年前上過小學，僅讀了一個學期，因為沒有錢，就沒能繼續(xù)讀下去。現(xiàn)在，他每課必到，風雨無阻。

這是一幕讓人感動的場景，以前只在五六十年代的老電影中見到過。當晚的老師正是楊校長：他翻開農(nóng)民掃盲班的專用教材，開始朗誦，下面的“學生”跟著很認真地念：一匹馬、一棵樹、一尾魚、一群鴨、一把刀、一條河……朗朗書聲，在洞里飄蕩。

6點多，學生們就起來做飯

晚上，我和小王在村民家住宿。房間很大，第一次在沒有頂?shù)奈葑铀X，很新鮮。夜里難以入睡，先是半夜雞叫，想起小時候的課文。后半夜起來去洞外方便，躡手躡腳的。剛一出門，就被鄰居家的狗察覺，很快，又驚醒了它的幾位同伴，大家一起大叫不止。洞中的共鳴效果大，到了洞口，有兩只狗甚至做出俯沖狀，我裝作很坦然的樣子，總算在一片狂吠聲中完成了“方便”。驚嚇之余，也有點內(nèi)疚，因為自己一時忍不住，驚醒了一個村的睡眠。

早上很早就醒了。外面有響動，村民準備下地，還有寄宿的幾個學生。6點鐘剛過，他們就起床了。我匆匆趕去，幾個小女孩正在生火做飯。個子大一點的叫羅登瓊，今年12歲，剛剛讀二年級，她抱來一把干樹枝，塞在鐵鍋下面，又鼓足腮幫吹著，一股濃濃的炊煙彌漫起來。接著，“呼”的一下，紅紅的火團從鍋底竄上來。比她小一歲的王天芬正忙著切土豆塊，一塊小小的菜板，大家輪流用，她們都很靦腆，他們都是旁村的。雖然沒有鬧鐘，但每天早上6點一過他們都能準時起床，過了10分鐘，幾個小男孩子也起來了，洞內(nèi)光線暗，黑洞洞的，孩子們?nèi)齼蓛煞殖蓭讉€小組，三塊石頭壘成一個灶。這樣的小灶一共有4個，每個灶臺上放著一口鐵鍋，米飯一起煮。老師說，這一段時間有熱心人贊助，師生都可以吃到新鮮的大米。菜分開炒，菜是清一色的土豆。問他們，為什么不帶些其他菜，他們都不說話。老師說，他們每個星期來，只背土豆，因為便于存放；沒有肉，就帶一點豬油。天色漸漸亮了，遠處的山巒上灑下一抹陽光，山洞里的早炊還在繼續(xù)，紅紅的火光映在孩子們的小臉上，暖洋洋的，和外面的曙光一樣。

摘自《鄉(xiāng)村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