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9年8月,中日戰爭已經進行了2年,第二次世界大戰也即將在歐洲爆發。此時,在中蒙邊境荒涼的諾門坎地區,日本陸軍賴以自豪的關東軍精銳師團,正在蘇軍兇猛地空火力和大群裝甲戰車的沖擊下趨于潰滅。
對于圍繞中國東北展開的數百年斗爭來說,諾門坎事件既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甚至不是高潮,卻依然是這一歷史進程中不可忽視的重大事件。在軍事領域,諾門坎也以早期大規模機械化作戰而著稱于世。
而在詳細敘述這一事件之前,粗略了解一下東北的近世歷史,無疑是必要的。
源起
動蕩的疆域:遼東-“滿洲”-東北
在今天,所謂“東北”,是中國遼寧、吉林、黑龍江三個鄰近省份的總稱。而在歷史上,這個地區的概念卻搖擺不定。
中國中央政權在東北設置地方機構的歷史由來已久,卻屢有遷改。到了明代,在東北南部設有所謂遼東都司,在黑龍江下游則設立了奴兒干都司治所[1]。東北居民主要是來自山東和其他北方地區的漢人。在他們周邊,則散布著形形色色的其他民族和部落。
16世紀晚期到17世紀初,這一地區形成了滿洲八旗集團。該集團憑借對漢人城鎮和其他民族的武力掠奪,逐漸膨脹起來。到1644年,擁有約20萬兵力[2],并強迫掠來的大量奴隸(主要是漢民)為他們提供后勤保障。
憑借這支兵力,但更主要依靠明帝國的內亂,以及那些害怕遭到起義人民報復的漢族軍閥和官僚的賣身投靠,八旗集團用20年的時間控制了中國大陸。
在八旗集團的進軍過程中,遼樂地區的漢民,除了逃亡、被掠奪為奴隸以及投靠者外,幾乎被殺戮殆盡。即使到了1661年,滿清奉天府府尹也不得不在奏疏中承認:東北“黃沙滿目,一望荒涼”,“荒城廢堡,敗瓦頹垣.沃野千里,有土無人”。[3]
本來就人力不足的八旗集團,在把主要力量用以征服和控制關內的情況下,并沒有多少余力開發這一地區。而清政府,又在1668年禁止漢人進入東北(作為八旗士兵奴隸的漢人流放者例外),并以滿洲兵丁堵住通道。
正如徐兆奎在《清代黑龍江流域的經濟發展》所評價的那樣:“遼河東西……戎馬蹂躪,城堡為墟。不但摧毀了遼河流域的農業基礎,(也)使黑龍江流域的開發失去了很好的基地。”[4]
東北的荒涼境地,給后來的入侵者提供了條件。17世紀,俄國人侵入黑龍江流域,并且建立了城堡,開墾了農田。除了最初幾次小規模沖突外,清政府直到很晚才調動大量軍隊與之交戰,卻因為缺乏可靠的后勤基地而無力取得決定性勝利。俄國人雖然因力量不足而處于劣勢,卻已經在遠東站住了腳跟。
19世紀中期前后,滿清連續遭到西方自海上的沉重打擊,其虛弱本質暴露無遺。俄國人借機在東北地區蠶食了大片土地。同時,俄國勢力也不斷向東北內地擴張。修建了所謂“中東路”,將西伯利亞大鐵路延伸到東北境內基于對不凍港的渴望,強租了旅順大連,設立了所謂“關東州”;在義和團事件期間,俄軍甚至一度控制了東三省全境。

但從19世紀末期開始,俄國的對手出現了,那就是新興的日本。在以不可思議的高速完成近代化后,日本人在1894~1895年的甲午戰爭中消滅了滿清海軍主力,控制住了朝鮮。當日本開始躋身列強行列的同時,也獲得了向中國東北擴張的基地。對于在東亞有著切身地緣利益的日本來說,篡取富庶的東北,不僅可以獲得豐饒的資源,也意味著能夠在東亞大陸立足。
日本和俄國,開始了對他們稱為“滿洲”的東北地區的爭奪。他們的沖突,最終導致了1904~1905年的戰爭。日俄兩軍以中國東北為戰場,投入了龐大的軍隊,利用了大量當時最先進的技術,也付出了驚人的損失。戰爭的結局出人意料:日本利用地利的優勢,加上西方國家的幕后支持,擊敗了老牌帝國沙俄。
在20世紀的最初10多年內,東北地區的力量對比發生了巨大變化。俄國人經過日俄戰爭敗北和一戰引發的革命,其在遠東的影響力急劇下降,但依然掌握著中東鐵路的權利,而在地緣影響力衰退的同時,新生的蘇俄——蘇聯,卻大大地介入中國政治。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成為這一時期中蘇關系的重要特點。
日本則急速上升。他們首先利用日俄戰爭的結果,將東北南部(所謂“南滿”)納入其勢力范圍,并逐步向內蒙東部滲透,形成日本所謂“滿蒙”的經營地區。俄國革命后,日本更進一步將觸角伸向東北北部,甚至一度侵入俄國遠東。
同時,為了加強在東北地區的軍事存在,日本人還在1919年4月設立了關東軍司令部(得名于“關東州”),司令官立花小一郎中將(1920年晉升大將)。此后,關東軍保持著1個師團(兩年一輪換)以及若干獨立守備隊的兵力,成為日本在東北殖民擴張的先鋒和象征。
東北本身的情況也有了很大變化:19世紀中期后,隨著滿清統治的削弱,漢人再度大量進入東北。1912年,滿清政權崩潰,中華民國建立。袁世凱死去前后,中國的內政陷入混亂。而在東北地區,奉系軍閥首領張作霖卻逐漸控制住了局勢,成為了“東北王”。
為了擴充勢力,張作霖進一步大量從關內向東北移民。到“九一八”事變前,東北人口增加到了3000多萬,漢人成為絕對主體。在張作霖的苦心經營下,東北成為當時中國的模范地區。并從過去的邊緣概念,變成名副其實的“東北”。
對外方面,張作霖一直周旋于日本人和俄國人之間。但當他企圖疏遠日本后,卻引發了關東軍激進派軍官的仇恨,結果被炸死在皇姑屯。(皇姑屯事件本身并不具備多大爭議性。日本主流史學,甚至日方當事人,都承認該事件是關東軍所為。但近年,又產生了所謂“蘇聯特工炸死張作霖”的奇怪說法,甚至還得到國內某些媒體的傳播。看來,依靠所謂“解密”來嘩眾取寵的做法還是很有市場的。)
樂極生悲:東北易幟-中東路事件-“九一八”
1928年底,張作霖的繼承者——他的兒子張學良宣布東北易幟,歸服于國民政府中央。在樂觀主義者看來,當時中國的形勢一片大好,將盤踞在東北的外國勢力驅逐出去,似乎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但張學良雖然以沖動著稱,卻還不敢直接與勢力最強的日本強烈沖突,而選擇對蘇聯采取強硬態度。根據著名民國外交官顧維鈞(當時是張的外交顧問)的回憶,張學良的政策受到情報人員的左右.他們(包括一些日俄)竭力向張證明,革命后的蘇聯內外交困,正是中國收回權力的大好時機。
在這些情報的鼓勵下,張學良宣稱蘇聯利用中東路進行政治宣傳,違反了共同經營原則。他在1929年5月27日搜查了蘇聯駐哈爾濱總領事館,逮捕了39名蘇聯人。蔣介石也在7月5日致電張學良,支持他收回中東路權利。[5]7月10-11日,張撤掉了蘇聯派采的中東鐵路管理局局長,奪回了中東鐵路經營權。
為了防備蘇聯報復,張學良從7月20日開始向邊境地區增兵,并于8月15日宣布“動員令”,準備迎戰。為此,他調動了6萬奉軍,連同后續力量約16萬人(對外宣稱30萬),據稱還有部分白俄兵力[6]。用顧惟鈞的話說,張希望“在武裝沖突中徹底獲勝”。而留在大陸的親歷者劉翼飛(奉軍旅長)則證實:張學良認定可以用10個旅兵力震懾住蘇聯[7]。國民政府中央也抱有同樣情緒。8月15日《中央日報》發表《蘇俄有不能戰者四》一文,認定蘇聯國內糧食緊張,矛盾重重,因此絕對不敢開戰。
但就在此文發表前,從7月下旬開始,邊境一線已經沖突頻繁。8月6日,蘇聯建立了遠東特別集團軍,以布柳赫爾為司令。此人曾來華擔任軍事顧問,給蔣介石等人留下良好印象。在蘇軍中,布柳赫爾自內戰時代起就有名將的地位,獲得過第一枚紅旗勛章。
遠東蘇軍兵力從3個步兵師增加為5個,總兵力約4萬人(用于戰斗的為18521人),并得到外蒙軍支持[8]。就在《蘇俄有不能戰者四》發表第二天的8月16日,蘇方發動大規模進攻。
蘇軍先后攻擊了滿洲里、綏芬河、同江三個方向。奉軍連遭打擊,但張學良不肯屈服。蘇軍在調整部署后,在滿洲里·扎賚諾爾方向集結了8000余步騎兵,88門火炮,9輛坦克和32架飛機,并由外蒙騎兵萬余人配合。[9]
當面奉軍主要為第15、17旅,據俄方資料共有15000人。日方判斷則為12600人。中國地方文史資料記載,僅梁忠甲的第15旅就有萬人(日方記錄為6300人)。但中國軍隊僅有25門火炮和34個擲彈筒。
11月17日,蘇軍以騎兵迂回滿洲里后方交通線上的扎賚諾爾。奉軍第17旅全軍覆沒,旅長韓光第中將戰死。蘇聯人隨后又占領了滿洲里和海拉爾。奉軍第15旅全軍覆沒,旅長梁忠甲中將以及大量士兵被俘(梁被蘇聯釋放回國后,于1930年因煤氣事故死去)。
經此一敗,奉軍遭受重大損失。僅在滿洲里-扎賚諾爾方向,就有8000人被俘,戰死并被蘇方收埋的奉軍尸體多達1035具(一說1500),重傷1000人。另據日方觀察,有1800名奉軍擅自逃離戰場。蘇軍損失較小,傷亡812人(死亡143人,失蹤4人,受傷665人)。[10]
作為戰敗的結果,張學良被迫在12月22日與蘇聯簽訂了《伯力會議議定書》,中東鐵路因此恢復到;中突前狀態。蘇軍則撤離占領地區。用顧惟鈞的話說:“少帥過于自信的對俄政策,導致了在伯力城接受哀的美敦書。”[11](“哀的美敦書”是一個外來詞,另一種譯法叫做“最后通碟”)
張學良未能收回中東鐵路主權,反而招來了新的窺伺者。日本人曾在1928年底向張的特使表示,愿意幫助他防備蘇聯。而在事件爆發后,日本報紙卻充斥著對中國幸災樂禍的聲音。日本陸軍,尤其是關東軍,則有了一個直接探查中俄兩個對手實力的機會。
1930年3月,日本陸軍機關刊物則《偕行社紀事》發表了日軍武官對中東路戰況的現場觀察報告。日本人對兩軍得出了截然相反的印象:
對奉軍的評價是;裝備陳舊,素質低下,斗志薄弱。特別是在遭受炮擊的情況下容易潰散。
而對紅軍,日本人的印象則是:行動迅速,遠非遲鈍的帝俄軍隊所能比擬,尤其是夜間嚴寒下的快速行軍,使日軍自嘆不如;善于運用炮火;強調政治宣傳(包括用食品來拉攏中國居民);敢打白刃戰。
就在日本人輕蔑看待奉軍時,張學良對真正的威脅卻渾然不覺,于1930年9月介入“中原大戰”,將大批精銳部隊從東北調入關內。根據日方資料,原駐在遼寧的17萬中國軍隊,入關的有11萬人。[12]一年后,日本關東軍發動了“九一八”事變,迅速侵占了東北全境。張學良晚年曾有懺悔:他身為封疆大吏,享有對外問題的自主權,對東北淪陷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13]
由于張學良的一系列錯誤,東北落到了日本人手中,也使他父親張作霖多年的苦心經營毀于一旦。日本則拉來了滿清廢帝溥儀,將中國的東北,變成了所謂的“滿洲國”。
而“九一八”事件導致的另一個后果,則是日本和俄羅斯這兩個老對手,再度有了直接對抗的可能。(未完待續)
注解:
1、參見《東北歷代疆域史》261、266頁
2、依據《清史論叢》第三輯,《入關前的八旗兵數問題》
3、見《大清圣祖仁皇帝實錄》卷2,26頁
4、見《清代黑龍江流域的經濟發展》第8頁
5、見《民國檔案》2004年第2期.《再論1929年中東路事件的發動》
6、參見《蘇軍在我國東北和邊境地區作戰的主要戰例》,《中東路事件》,以及《關東軍和蘇聯遠東軍》
7、見《文史資料選輯》第11輯,《關于中東路事件的回憶》
8、根據《蘇聯在二十世紀的傷亡和戰斗損失》第44頁,《關東軍和蘇聯遠東軍》第16頁,以及一些網絡資料
9、《蘇聯軍事百科全書軍事歷史(下)》692頁,《蘇軍在我國東北和邊境地區作戰的主要戰例》,《中東路事件》
10、根據《蘇聯在二十世紀的傷亡和戰斗損失》第44-45頁。《關東軍和蘇聯遠東軍》第19、23頁
11、《顧維鈞回憶錄》第一分冊第406頁。
12、《簡明日本戰史》第67頁
13、《史學月刊》2003年第日期,《澄清九一八事變時不抵抗方針研究的誤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