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作者簡介:秦宗文(1974- ),男,河南平頂山人,南京大學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西南政法大學博士后研究人員,主要研究方向為刑事訴訟法學、證據(jù)法學;朱鳳翔(1969- ),男,江西上饒人,廣州白云區(qū)檢察院主訴檢察官,法學碩士。
摘 要:判前說理與判后答疑是地方法院為抑制涉訴信訪而進行的創(chuàng)新,其增強判決的可接受性、增加判決的透明度,保障當事人的程序參與權(quán),促進實體公正等價值應予肯定。從實踐情況看,這兩項制度還存在不少需完善之處,應從適用范圍的擴大,判前說理、判后答疑與判決書說理的協(xié)調(diào)等方面予以完善。
關(guān)鍵詞:判前說理;判后答疑;心證公開;判決書說理
中圖分類號:D915 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605(2007)04-0060-04
近年來,涉訴信訪已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為緩解這一現(xiàn)象,一些地方法院開始在判決書說理之外探索新路徑,尋求如何增強判決的可接受性,判前說理、判后答疑等開始出現(xiàn)。最高法院吸收了地方法院的改革經(jīng)驗,在2005年底的全國立案審判工作會議上,有關(guān)負責人要求各地法院推廣判后答疑的做法,以期緩解涉訴信訪問題。這項工作今年已在各地陸續(xù)展開。
上述改革源于涉訴信訪的壓力,改革的目的也是相當功利的,而最高法院的改革方案則幾乎是選擇了地方法院不同做法中優(yōu)點最少的一種,進一步加劇了這種功利性。從司法規(guī)律上看,地方法院改革的創(chuàng)新意義是不容否認的,某些方面已領(lǐng)先于理論界的關(guān)注,但由于出發(fā)點的功利性,制度本身的價值并沒有為實務界所充分認識,妨礙了改革的進一步深化。因而,對這些改革措施的意義、不足及完善方向進行深入研討是必要的。
一、判前說理與判后答疑的概念
判前說理與判后答疑作為地方法院在實踐中自發(fā)推出的改革舉措,各地做法并不一致。大體說來,所謂判前說理(又稱判前評斷),是指法官在庭審過程中的一種言詞說理,它區(qū)別于判決書中的書面說理。具體地說,判前說理是指法官針對當事人的主張及答辯,用淺直通俗的語言向當事人闡釋其證據(jù)確認的思維過程、判決結(jié)論賴以形成的邏輯推理過程以及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quán)的詳細理由。判前說理的時間,有兩種做法:一是在審判整個過程中,法官隨時針對有關(guān)問題進行解釋說明;二是在審判結(jié)束后,判決作出前,法官對審判情況進行總結(jié)說明。相對于第二種做法,第一種做法包含了后者,說理的時間范圍更廣泛,在司法上價值意義更大。在下文的討論中,無特別說明,即指第一種含義。
所謂判后答疑,有兩種理解:一是指法院裁判文書生效后,當事人在申訴、申請再審期限內(nèi),對生效裁判提出異議、疑問的,原審判庭針對當事人提出的問題,就裁判有關(guān)的程序適用、事實認定、裁判結(jié)果及理由等向當事人作的解釋、說明。這是最高法院向全國推廣的判后答疑制。二是指案件宣判后,對判決書搞不懂或?qū)ε袥Q有異議的當事人,承辦法官應向其當場解答;當事人事后申訴、申請再審的,由原承辦法官與立案法官共同接訪。二者比較,后者不但包括事后的答疑,還包括宣判時當場答疑,更能及時化解當事人的疑慮,下文采用第二種含義。實踐中一些法院還實行一種判后詮釋制度,其與判后答疑的第二種含義基本一致。
二、判前說理與判后答疑的司法價值
《全國法院立案審判工作座談會》關(guān)于推廣判后答疑制度時提出,從根本上提高信訪的初訪接待成功率,防止產(chǎn)生重復訪、越級訪、老戶訪,防止矛盾激化,更好地落實司法為民,更好地維護社會穩(wěn)定。由此可見,抑制信訪是判前說理制的目的和生成的直接動因。實際上,它們的司法價值遠不止此。正因為缺乏對制度功能的全面認識和定位偏差,沒有從法官心證公開和心證合理性保障的角度認識和操作這些制度,它們的功能沒能得到全面發(fā)揮,最高法院也沒能做出最優(yōu)選擇。
這兩種制度應有的制度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點:
一是增強判決的可接受性。通過設(shè)計、運行正當性的程序增強結(jié)果的可接受性是司法區(qū)別于行政等強制糾紛解決方案的重要區(qū)別點。無論是判前說理還是判后答疑,都是以法官與當事人對面、直接交流的方式,將法官對案件事實、證據(jù)、相關(guān)法律的認識曉諭當事人,有著判決書說理不具有的優(yōu)勢。判決書的書面性,一方面有利于法官深思熟慮、遣詞造句,簡潔、完整地表達自己的見解,另一方面,判決書的邏輯完整性追求、法諺法語的運用及書面語言理解可能產(chǎn)生的歧義性也會損害判決書的可理解性,特別是當前我國公民法律意識普遍不強,更容易出現(xiàn)法官意旨與當事人理解的差異。因而,通過法官與當事人面對面的交流,即時解答當事人的困惑,對增強判決的可接受性顯然是有益的。這也是上述制度產(chǎn)生的本源所在。
二是增加審判的透明度,提高法官的責任心,保障心證的合理性。相對于判決書的概括性表述,判前說理與判后答疑所需要的對面交流將使法官直接面對當事人的詰問,法官心證的合理性將直接面對當事人的審查,試圖以概括的、含糊的語句掩飾某些不當考慮的做法更可能暴露于陽光下。特別是審判過程中的說理,使法官的心證全過程暴露于當事人的監(jiān)督之下,如果法官對事實、證據(jù)、法律適用無法作出令當事人信服的說明,將可能是當事人上訴或?qū)で笃渌葷赖闹匾T因。正如一位法院負責人所指出的:“在‘判前說理’制度下,法官心里藏不住私情了,法官在法庭上陳述的觀點是否公正一目了然,其不敢也不可能公開地表達偏袒某一方的不公正觀點,這對杜絕‘人情案’、‘關(guān)系案’、‘金錢案’,促進司法公正,稱得上是一次有益的深層次實踐”。同時,對面交流的壓力也促使法官謹慎、周全地考慮可能的處理方案,欲說服別人,必先說服自己,這有助于進一步增強法官的責任心。
三是保障當事人的程序參與權(quán),促進結(jié)果實體上的正確性。當事人參與程序進行,不但指形式化的在場,還要求當事人能有效參與程序進行,對裁決結(jié)果產(chǎn)生實質(zhì)性的影響。而當事人對程序的有效參與,重要一點是明確行動的方向,當事人是否應舉證、應舉何種證據(jù),以影響法官心證向己方作有利變化為必要,如果法官刻意隱瞞自己的心證,可能使當事人形成誤解,該做而未做,不應做而做,難以有效行使程序參與權(quán)。如法官心證已達至某一狀態(tài),并無進一步舉證的必要,或者法官心證形成方向與當事人舉證方向有分歧,則當事人的舉證實為徒勞之舉;若法官心證尚需進一步強化,當事人不知而停止舉證,則可能功虧一簣。而審判進程中的說理使審判公開、透明,當事人能真正有效地參與到法官心證形成中去,并使法官的心證全程受到當事人的監(jiān)督,提醒法官心證可能發(fā)生的偏向,有利于促進判決實體上的正確性。
綜合各方面考慮,應肯定地方法院在實踐中的創(chuàng)新性及其司法價值,其對我國整體司法改革有重要的參考意義。
三、判前說理與判后答疑存在的問題及其完善
在肯定判前說理、判后答疑積極價值的同時,也不能不指出,由于以息訪為唯一目的,這一制度的價值并沒有被充分發(fā)揮,在實踐中還存在不少需完善之處,主要表現(xiàn)在:(1)適用范圍過窄。相對于民事訴訟,由于強烈的安全需要和對國家打擊犯罪的信賴,刑事訴訟的被告人一般很難得到社會同情,加之被定罪人一般處于人身自由被剝奪狀態(tài),因而由刑事訴訟引發(fā)的涉訴信訪比例要小得多,作為抑制信訪的應對之策,判前說理和判后答疑基本上僅適用于民事案件和行政案件。(2)判前說理與判后答疑的內(nèi)容是否具有法律效力,是否可作為當事人上訴或申請再審的理由,這一點是不明確的,從而影響到制度的效力。(3)強調(diào)避免信訪和息訪為目的,可能損害案件的公正性。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點:一是法官說理、答疑的選擇性。法官在選擇對哪些事項進行說理,如何說理及對當事人進行答疑時,可能以有利于抑制當事人信訪為標準進行篩選,對可能引起爭議的事項能避開則避開,對當事人的提問予以敷衍,不公開真實的心證,使當事人失去了解心證真實情況、監(jiān)督心證合理性的機會,不利于實現(xiàn)訴訟公正;二是法官說理、答疑的導向性。一些地方實行判前說理、判后答疑制度后,以當事人是否息訪作為法官工作績效的考慮指標之一,這可能促使法官極力說服當事人服判,甚至使用誤導當事人的手段,極易導致法官失去中立性,也影響案件的公正性。司法的最大目的是公正,追求判決的可接受性應在公正的前提下實現(xiàn),不應舍本逐末。(4)法官的審判壓力使這兩種制度的推行面臨較大阻力。相對于無需判前說理、判后答疑的案件,進行判前說理、判后答疑無疑增加了一道工序。調(diào)解制度的實踐已證明,與一判了之相比,說服當事人主動接受判決往往需耗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當前法官審判任務重是不爭的事實,如果沒有其它保障機制,法官說理、答疑的積極性肯定會受到影響,這兩個制度的生命力值得懷疑。
從判前說理與判后答疑本身應具有的司法價值及司法實踐中存在的不足來看,筆者認為,應主要從以下幾點入手進行完善:
一是性質(zhì)定位的轉(zhuǎn)換:從抑制涉訴信訪的權(quán)宜之計到公開法官心證、保障法官心證合理性的基本方法。過于強調(diào)判前說理與判后答疑的息訪功能可能誘使法官不當說理與答疑,損害案件的公正性。因而,應調(diào)整判前說理與判后答疑的定位,將其視為法官公開心證、保證心證合理性的基本方法。也就是說,法官不應將說服當事人服判作為唯一目標,通過判前說理與判后答疑若能使當事人服判當然更好,若做不到,只要經(jīng)判前說理與判后答疑使當事人更充分地參與了心證形成過程,保障了當事人的程序參與權(quán),使法官不當?shù)男淖C得以及時糾正,有助于形成更合理的心證,制度價值就已實現(xiàn)。只有如此,才能保持法官的超脫地位,防止損害其中立性和案件的公正性。作為公開心證的方法,判前說理、判后答疑的定位應與判決書說理的定位是一致的。
二是進一步擴大適用范圍。相對于民事、行政訴訟當事人,刑事訴訟被告人面臨生命、自由被剝奪的可能,其更需要了解法官心證是如何形成的,以便對法官心證可能的不當之處提出異議。由于判決書說理不足、被告人文化素質(zhì)低等原因,一些犯罪人被定罪后不服判決,進而發(fā)展到敵視社會,出獄后報復社會的并不少見。在判決書說理推進緩慢的情況下,對面的交流將迫使法官公開心證,使被告人洞察法官心證是否合理,是否具有說服力,法官對心證形成的合理解釋對促使被告人認罪服法會有重要作用。因而,判前說理、判后答疑的適用不能功利地僅適用于民事、行政案件,應將其擴展至刑事案件。從司法實踐中少量適用的個案看,其適用于刑事案件的效果相當好。同時,判前說理與判后答疑的對象不限于被告人,還應強化對被害人及其近親屬的說理、答疑工作,為其提供監(jiān)督法官心證合理性及提出異議的機會,使其接受判決,以充分發(fā)揮訴訟對其受傷心靈的慰撫作用。
三是判前說理、判后答疑與判決書說理的協(xié)調(diào)使用。在當前判前說理、判后答疑的實踐中,實踐者都是擇一為之,沒有考慮將判決書說理三者協(xié)調(diào)起來。實際上,從心證公開角度看,三者功能各有側(cè)重,不能相互取代,但若全部完整使用,則又可能造成程序拖沓,增加訴訟成本,因而,應考慮如何協(xié)調(diào)使用,以取得最大效果。
判前說理與判后答疑二者中,應優(yōu)先考慮判前說理的適用。比較判前說理與判后答疑二者,判前說理,特別是審判過程中的說理使當事人能及時參與到法官的心證形成中,把握法官的狀態(tài),及時提供相關(guān)的證據(jù)和資料,法官說理與當事人證明是一種互動的過程,使當事人的程序參與具有實質(zhì)意義,對實現(xiàn)結(jié)果的正確性也具有重要意義。同時,當事人的充分參與也為其接受程序結(jié)果提供了重要前提。而判后答疑實際上是以判決正確性為預設(shè),答疑的目的很直接,即勸說當事人服判,是一種單向的信息傳遞,當事人的意見已無直接改變既有結(jié)果的可能性。如果當事人沒有在程序進行中享有充分的參與機會,如主要有爭議的證據(jù)在庭審中未經(jīng)充分的質(zhì)證,讓其事后服判無疑有相當?shù)碾y度。因庭審問題而使當事人對判決存疑的情況僅通過判后答疑是無法解決的。因而,與判前說理比較,判后答疑功能價值相對而言就小得多。如果像最高法院所要求的僅將答疑設(shè)在當事人來訪時才進行,這種答疑在司法上的功能將降至最小。所以,在二者中,應更重視和推廣判前說理。
而就判前說理而言,更應重視審判過程的說理而非判決結(jié)束時的說理。說理進行越早,當事人越早了解法官的心證,當事人能更正確地理解舉證、辯論的任務與方向,當事人的程序權(quán)利能更好得以保障,事實可能被更正確的認定。如果案件事實簡單、不存在較大爭議,主要是法律適用有較大爭議的案件則可更多地在審理結(jié)束、判決作出前集中進行說理,聽取當事人的意見。
判前說理充分,當事人服判的案件,可簡化判決書的制作。就個案而言,判前說理必然耗費一定的時間和精力,在當前法官辦案任務壓力相當大的情況下,如果沒有相關(guān)措施的保障,法官可能并無說理的積極性。因而,現(xiàn)有條件下,重要一點是法官在說理中耗費的時間能否在其它環(huán)節(jié)一定程度上予以節(jié)省。這一點上,判前說理與判決書的制作可以協(xié)調(diào)使用。如經(jīng)判前說理,當事人業(yè)已接受法官判斷的案件,可以簡化判決書的制作。判決書說理的目的主要有二:一是通過展示法官心證形成過程說服當事人;二是為上訴再審提供基礎(chǔ)。如果當事人通過判前說理已了解法官的心證依據(jù),已接受法官的判斷,不存在上訴的可能性,判決書再詳細說理則屬無的放矢,已無必要。因而,強調(diào)判決書說理不意味著所有判決書均應條分縷析,應視必要為之。允許判決書簡化制作,將使法官在目前量化考核機制下能有說理的積極性。但對于疑難、復雜的案件,判決書說理不能弱化。
在判前說理與判決書說理已較好完成的情況下,司法基本上已實現(xiàn)了公正和透明,作為全程參與訴訟進行的當事人,對于什么證據(jù)被提出,哪種證據(jù)被采納,什么法律條款被適用,基本上都會有清楚的了解。因而,判后答疑不是每一案件都必須經(jīng)過的程序,其主要適用于當事人理解能力有限,如文化素質(zhì)偏低,不能很好理解相關(guān)事實和法律的情況。答疑的形式不應限于最高法院所推廣的問答式。問答式的優(yōu)點在于針對性強,直接對當事人的問題解疑答惑,節(jié)省時間,但在當事人文化素質(zhì)過于薄弱,理解能力有限的例外情況下,也可由法官主動對判決書中關(guān)鍵事實、關(guān)鍵證據(jù)的認定、法律條款的適用進行解釋說明,再對當事人的疑問進行解答。答疑的任務不是僅說服當事人接受判決,它也是當事人了解法官心證形成、進而監(jiān)督法官合理性的重要方面,因而,答疑一般應在宣判時進行,如當事人事后提出,也可另安排答疑,但不能如最高院所要求的僅待當事人來訪時方進行。
四是法官說理和答疑內(nèi)容應可作為當事人上訴或申請再審的依據(jù)。判前說理與判后答疑作為法官心證公開的方法,應賦予其與判決書說理同樣的地位,如果判決書內(nèi)容可作為當事人上訴或再審理由的話,判前說理和判后答疑的內(nèi)容也應有此效力。同時,這也是保證法官說理與答疑的嚴肅性,防止其誤導當事人的需要。例如,判后答疑時一般由法官對不服判的一方當事人進行解答,如果法官可以對其所言免責的話,為達到使當事人服判的目的,一些不當解說完全有出現(xiàn)的可能。從技術(shù)層面而言,判前說理應記入審判筆錄,判后答疑也應作書面記錄,并由當事人閱讀并簽字,以保障其真實性。
責任編輯:錢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