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先生,近日在電視劇《秦始皇》中又見到爾,幸乎不幸乎?
與《史記》中一筆帶過不同,爾在劇中反復幾次向秦始皇秘書趙高感嘆自己從“廁鼠”變“倉鼠”的喜悅,殊為令人深思——雖然先生留在《古文觀止》中的名篇是《諫逐客書》,其實真正的獨創性思想是“倉鼠論”:“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人生如鼠,或貧賤為“廁鼠”,或富貴為“倉鼠”,大丈夫生當爭為“倉鼠”。昔乎先生雖然有此零星的“倉鼠”與“廁鼠”之“比較文學”,卻竟然沒有一篇文字系統講一講“倉鼠論”。何故?
或許,先生覺得只有綜觀人一生的全部命運,才能探討真正的“倉鼠論”,故無法在自己死前定論?這想法不無道理——試看先生一生,騰達衰敗,耀升黜降多次,常常朝為“倉鼠”暮成“廁鼠”,循環往復,不見臨終結局,蓋棺定論,如何說得清“倉鼠”與“廁鼠”之利弊?
“鼠論”難,首先難在“倉鼠”與“廁鼠”的標準充滿相對性和變數。先生17歲時就成為楚國上蔡郡府里一個看守糧倉的文書,如此鄉民爭羨的“公務員”,與兵荒馬亂中自耕自織的農夫村姑等“廁鼠”相比,無疑是一個“田種在國務院”,“端鐵飯碗”的“小倉鼠”。八年后,25歲的先生有一天入廁時細觀了幾只“廁鼠”之可憐生活,忽然心志猛高,認定與楚國朝中官吏相比,倉吏也實乃一只可憐的“廁鼠”,于是憤然辭職,從“體制內”跳到“體制外”,到蘭陵“勸學堂”,排除百難拜見儒學大師荀子,夜夜為師抄書,勤以補拙,終成荀門得意門生,楚天名儒新秀。斯時,爾作為楚相春申君的后備智囊團“第一號種子”,較之上蔡郡府里一個看守糧倉的文書,頓生昔為“廁鼠”、今乃“倉鼠”之成就感。然而,就在恩師荀子破例給春申君寫信隆重薦爾時,爾卻頓然省悟:新的“倉鼠”之倉,不在楚而在秦,遂不顧恩師荀子喑然傷心,棄其推薦信,斷卻楚王帝師之前程,叛國千里奔秦——爾已發現,“今萬乘方爭時,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秦必滅六國,秦國乃天下之“倉”。
這一節,使人明白“倉鼠”與“廁鼠”之別,關鍵是在“天時地利人和”三要素中第一關注“地利”。同等智商情商,在“廁”便為整天忙碌得臟兮兮而時刻擔憂人犬之驚的“廁鼠”,在“倉”則為“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的體面高雅之“倉鼠”。“廁鼠”蔽于只知勤勞而不擇地利,“倉鼠”智在敏于搶占制高點,“站在巨人(單位)肩上”,狐假虎威。庸“倉鼠”小倉即安,固步自封,而精英“倉鼠”則永遠“這山望著那山高”,不惜萬里長征,“繼續革命”,爭做天下最大倉之“倉鼠”,爭做天下最永久安全之倉“倉鼠”。“倉鼠”既有破除“天地國君親師”傳統道德枷鎖的勇氣,更有“不成帝師甘為帝奴”的“阿順茍合”之奴性。
李斯先生,爾到秦國后,先是投奔秦相呂不韋,當了“呂倉鼠”;呂不韋薦爾入朝當了秦始皇“傳達室”門吏,爾又投靠權勢更長遠的趙高,暗當“趙倉鼠”;趙高引薦爾為始皇帝說書后,爾便堂而皇之成為“秦倉鼠”,傲穿“五彩丞相朝服”;誰料始皇沙丘秘崩,秦倉頓失,爾只得順從趙高,篡改遺詔,制造二世胡亥,權保相位,成為“胡倉鼠”。
觀爾這一路“前倉”成“后廁”的改廁換倉史,可見“倉鼠”有一條極重要的人生準則——勇于背叛,永遠背叛。若說呂不韋、趙高、秦始皇這些倉主,本非仁義之徒,背叛他們無非是“黑吃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是爾心中曾景仰的儒學,爾之儒家恩師摯友,可是能隨心所叛的?韓非與爾何等同學摯友,因見你的“倉鼠論”為實踐檢驗有效益,也學你背叛故國試當秦倉“倉鼠”,求你這“肝膽相照”的厚道老同學引薦,哪知爾卻暗妒韓非子才高于己,威脅爾的“倉鼠”之道,爾便一面示人以“忠厚之道”盛款韓非,一面密奏始皇誣韓非為“間秦保韓”之特務,將韓非嚴刑拷打瘐死獄中!可嘆韓非雖明“孤憤”、“說難”,卻不能自脫,仍是忘了“智術之士”與“當涂(途)之人”的水火不容——“倉鼠”的最高理想不就是做個“當涂之人”之政客么?真可謂“刑名有術,說難極知。悲彼周防,終亡李斯。”可恨爾為了確保自己的“秦倉鼠”之利,先是鼓動秦始皇“以吏為師”,用“法、術、勢”“焚書”,將自己多年敬奉的儒學諸經典全國焚毀,接著又勸秦始皇“勇負天下”“坑儒”——爾親自指揮,以“冬季西瓜研討會”之名,誘坑著名儒生461人。始皇批準的名單本來僅460人,你竟因私怨,將批評你“諛訟(頌)人權巨大進步”的淳于越加入黑名冊!如此為“倉鼠”之茍利,不惜背叛一切人文精神與道德,“巧舌如簧、裝聾作啞、脅肩諂笑、溜須拍馬、順風推船、與時逶迆”,其“倉鼠”之利必然物極必反——爾等兒子和全家幾百人最后被趙高誅殺棄市,唯有仍在千里之外甘當“廁鼠”的90耳聾老母與一啞女逃過劫難,是否說明爾之“倉鼠論”最終只會得到人性失敗?縱然爾為秦相30年,“以輔始皇,卒成帝業”,一統天下,但終究落個“一夫誑惑,國喪身誅”的不足為訓之悲劇,青史永存爾不恥于人類的“倉鼠人格”。
李斯先生,“倉鼠論”強調“人往高處走”,首擇地利,本不失為人生一捷徑,只是爾誤將“體制內”視為良倉,誤認強權中樞、帝師之室為安全倉,雖摧眉折腰屈膝而不舍。與爾同時代的方士徐福比之略有高明,他似乎看出,殘暴專制下的秦國,秦始皇的身旁,并非安全幸福之“倉”,所以騙取秦始皇三千童男童女和生活用品后,便“乘槎浮于海”,到海外尋覓一個沒有秦始皇專制的全新仙境去了。徐福迷信仙境固然可嘆,但他知道沒有專制制度之地才是真正好“倉”的朦朧覺悟,可能棋高一著。至于老子莊子,以共生自然之道為真正“自在倉”,更是步步棋高,萬年領先;即便是孔孟之道,也以不曲意迎合君王而超爾十分。須知,在“廁鼠”與“倉鼠”之外,還有自由共生于山川田野的“自然鼠”,其無“伴君如伴虎”之“沒有恐懼的自由”,才是真正的“快意人生”。
惜哉李斯雖慧,卻誤入政客“倉鼠論”,謬種流傳二千年,至今不斷有貪官污吏政客犬儒奉為潛規則,爭陷前車之覆,實乃害己又害人。
若世人知李斯,不明“倉鼠論”,知“人往高處走”,不知何處真正高,豈不可悲可嘆?!
嗚呼李斯,爾若再生,可知今日“秦國”安在?是否仍然唯“秦”是從?
(作者系著名雜文家)
責任編輯:張功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