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蜀學”包含學校、學人、學術三大要素,這些要素在曉清的四川都得到了迅猛發展。此時“蜀學”在教育機構上住居全國前列,在人才培養上英才輩出,在學術造詣上更開拓了創新氣象。晚清“蜀學”沿著清代“以復古求解放”這一路徑,成功將“復古”運動推進到西漢(今文經學)和先秦(諸子學和古史學),使中國學人知兩漢經學有今古文學相爭的歷史,揭開中國經學研究新篇章;晚清“蜀學”具有大膽懷疑精神,在一定程度上開啟和推動了中國思想界的革命。在這個意義上,晚清“蜀學”毋寧說是中國儒學的新階段和中國經學的新形態。
[關鍵詞] 學術史;四川史;蜀學;儒學
[中圈分類號]K25;K2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7)03-0165-06
[作者簡介]舒大剛,四川大學古籍研究所教授,《儒藏》工程首席專家、主編,四川成都,610064。
“蜀學”是一個古老的概念,其事起于西京,其詞則成于東漢。博考載籍,“蜀學”一名蓋含三義,即學人、學校、學術?!稘h書》所謂:文翁興學, “大化蜀地,蜀地學于京師者比齊魯焉”[11];《三國志》載秦宓言:“蜀本無學士,文翁遣相如(?)東受《七經》,還教吏民,于是蜀學比于齊魯”[2];《華陽國志》亦謂“學徒麟萃,蜀學比于齊魯”[3],三處所指皆“蜀中學人”。宋呂陶《府學經史閣落成記》:“蜀學之盛,冠天下而垂無窮者,其具有三:一日文翁之石室,二日高公之禮殿,三日石壁之九經。[4]《建炎雜記》列“蜀學”條目:“郡國之學,最盛于成都,學官二人,皆朝廷遴選;弟子員至四百人,他學者亦數百人?!?sup>[5]二處所指皆教育機構,即“蜀中學?!薄@钍短K文忠集御敘跋》:“臣竊聞之,王安石以‘新說’行,學者尚同,如圣門一貫之說,僭也。先正文忠公蘇軾首辟其說,是為元事占學,人謂‘蜀學’云。時又有‘洛學’,本程頤;‘朔學’,本劉摯,皆日元裙學,相羽翼以攻新說”云云[6]。張之洞《尊經書院記》述辦院宗旨稱:“紹先哲,起蜀學?!薄藢W術流派之意,即“蜀中學術”。唯斯三者乃為“蜀學”正詁,亦為“蜀學”三大要素。無論是審視古代“蜀學”,抑或是評價近代“蜀學”,都應以此三要素為考察目標,唯其如此,乃成為一完整之“蜀學”概念,也才能準確全面地評估巴蜀地區學術之地位與價值。本文所要考察的“晚清蜀學”即兼此三者而言。
一、晚清“蜀學”的概況及其成就
本文所討論的“晚清”,系指道光后期(即1840年鴉片戰爭后)至宣統三年(1911年辛亥革命)清帝退位為止。此70年是中國歷史上最混亂的時期之一,也是中西學術交鋒,新舊觀念激蕩,各種思想學術異?;钴S的時期。在此期間,咸豐初年興起的太平天國運動,使原來人文薈萃之地的江浙地區“受禍最烈,文獻蕩然”,致使“百學中落”[8]。相反偏處于內陸的四川地區,社會相對穩定,物產素稱富庶,為文化學術的發展準備了條件。近代“蜀學”正是在這樣一個特定環境下產生和形成的?!笆駥W”的三大要素(即學校、學人、學術)在這一時期都得到了迅猛的發展和壯大。
(一)晚清巴蜀書院,名列全國前茅
從學校而言,巴蜀地方政府辦學為全國最早,淵源有自。漢景帝末年文翁“石室”,首開郡縣官學先河,教澤流衍,蔚然成風。及至清代,四川舉辦的各類學校仍居全國前列,僅就傳統書院和新式學堂論,其數量都居全國之首。
關于清代四川的書院數量,《中國書院制度研究》一書統計有383所,居全國第二[9]。而胡昭曦先生《四川書院史》前后兩版的統計,一為504所,一為552所。依此數據,清代四川書院數量在全國的排名,肯定還會上升。胡先生還分析,四川552所書院中,明確可以認定是鴉片戰爭以后建立的有146所。另有143所建立日期不詳,但因其數據多見于咸豐以后地方志,“可以說這143所書院中的多數是鴉片戰爭以后建立的”,因此晚清四川所建書院應是146所加143所,占整個清代四川書院近一半左右[10],可見晚清是四川書院大發展時期。
除舊式書院外,四川還是新式學堂設置最早的地區之一。中日甲午海戰后,光緒皇帝繼1895年批準天津成立北洋學堂(天津大學前身)后,于1896年批準成都成立了四川中西學堂(四川大學前身)、上海成立南洋公學(上海交通大學前身)。在近代史上最早設置的幾所新式學堂中,四川中西學堂就是其中之一。1902年中西學堂與錦江書院、尊經書院合并成立四川省城大學堂(或名四川通省高等學堂),是四川最早的綜合性大學。
“戊戌變法”及其后倡議“改書院,興學?!?,四川各地書院紛紛改成初、中、高等新式學堂。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癸卯學制”頒布后,在四川省城組建了更多高等專門學堂,形成四川師范學堂(1905年)和五大專門學堂:四川法政學堂(1906年)、四川農業學堂(1906年)、四川外國語學堂(1906年)、四川工業學堂(1908年)、四川存古學堂(1910年),全面推行新式教育。它們和四川高等學堂一起,構成清末四川高等教育的基本格局。以上這些學校,后來逐漸歸入國立四川大學。民國初年調整各地高等學堂,四川成都仍然是“五大學區”之一,穩居西部中國之首。這些大學專業涵蓋了文、理、工、農、外語、師范七大領域,融會了傳統與新學諸要素,為構建晚清“蜀學”提供了學術沃野和廣闊前景。
在晚清眾多書院和學堂之中,特別需要提到的是錦江書院、尊經書院和中西學堂,錦江書院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在文翁石室遺址上建立,主要學習制藝八股詩文,為科舉服務。尊經書院為同治十三年(1874年)洋務派首領、四川學政張之洞所創辦,以紀(昀)阮(元)兩文達之學相號召,主張“通經學古”,不課制藝,專習儒典。中西學堂為培養“通達時務之才”,聘請英、法教習,“分課華文、西文、算學”,體現了中國近代高等教育的基本特征。由是觀之,尊經書院、錦江書院和中西學堂分別代表了近代學校的三種類型:錦江書院重辭章,為科舉;尊經書院重經學,主致用;中西學堂重西學,講科學。
(二)晚清巴蜀學人,彪炳華夏史冊
晚清巴蜀士子人人向學,生員實繁其徒,張之洞《尊經書院記》有“全蜀學生三萬人”之說。在晚清四川學術和文化史上,許多著名人物多出自書院。正如胡昭曦先生所說:“遍布四川全省的書院,對四川近代社會的政治、文化乃至經濟、軍事,都有深遠影響,可以說,近代四川書院是變法維新的陣地、學術研究的基地、人才培養的搖籃。它在振興蜀學、發展蜀學方面起到了不可磨滅的歷史作用。”[11]
錦江書院前期培養的著名弟子有清代才子李調元,后期培養的弟子則有戊戌變法殉難“六君子”之一的劉光第、清代四川唯一的狀元駱成驤、史學家張森楷和思想家吳虞等。
尊經書院培養人才更為出色,它以豐富的辦學經驗、嚴謹的學風、精研的傳統、深厚的功底、奠定了晚清“蜀學”的基本風格和優良學風。培養了許多在四川乃至全國都有重大影響的人物,一時人文蔚起,蜀學勃興。研究四川近代史者曾總結說:“尊經書院從1875年建立到1902年改為四川省城高等學堂的29年期間,培養了許多優秀人才,對四川乃至全國都產生了重要影響,其中著名的有:為維新變法而英勇獻身的‘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楊銳;出任英法領事館參贊、力主新學的四川維新派核心人物宋育仁;博綜古今、離經叛道、學凡六變的經學大師廖平;才思敏捷、遐邇聞名的四川維新宣傳家吳之英;海內書法名家顧印愚;清代四川僅有的狀元駱成驤;領導群眾發動保路運動的蒲殿俊、羅綸、張瀾;為建立民國舍身殺敵的同盟會員彭家珍;功績卓著、從資產階級民主革命走上共產主義道路的老革命家吳玉章;宣傳新文化、‘只手打孔家店’的吳虞。此外,岳森、劉子雄、胡從簡、劉洙源、杜翰藩、方鶴齋、黃芝、謝無量、林思進、傅增湘、劉咸滎、徐炯、夏之揚等一批四川知識界的名流都曾受業(或聚講一引者注)于尊經書院。”_[12]上述外,還有尹昌衡、張森楷、顏楷、邵從恩等,也是尊經書院培養出來的著名人才。
至于由兩書院與中西學堂合并后組成的四川大學,涌現出了王光祈、郭沫若、周太玄、李劫人、朱德、蒙文通等人,都是文化精英。
(三)晚清巴蜀學術,蔚為國學重心
有“?!庇小叭恕本陀小皩W”。隨著晚清四川境內廣建學校,通博之士、致用之才應運而生,“蜀學”的成就也戛戛獨造,達到了歷史的新高點。
巴蜀地區,東限夔門,北阻劍閣,南賓夷越,西接藏羌,在地域上自成體系,在文化上也相對獨立,上古處于“西辟之國而戎狄之長”的地位,因此學術風氣每每滯后外間。錢基博曾說:“蜀處奧壤,風氣每后于東南,自中外互市,上海制造局譯刊西書,間有流布,蜀中老宿,蹈常習故,指其政治、輿地、兵械、格致之學為異端,厲禁綦嚴,不啻鴆酒漏脯。”[13]這固然是一種落后,但是傳統尚存,古風依舊,若有特見獨立之士為之先導,往往能收“跨越式發展”之奇效,得傳統與新風結合之綜合效應。此所謂翫習者難為力,極弊者易為功也。降至近代,張之洞為之倡,王閩運為之師,“蜀學”于是振起西南,雄視百代,為一時勝概。一方面,傳統未丟,而新風已人;另一方面,中學雖存,而西學已漸。于是乎傳統與新風共存,舊學與新學同醞,舊瓶新酒,集雜為醇,釀制出新舊結合、中西互補之美酒甘醴。
有如楊銳、劉光第、廖平、宋育仁、吳之英,皆自傳統經學而倡言“托古改制”、“復古改制”和“變法維新”;羅綸、蒲殿俊、吳虞、張瀾、吳玉章,皆自舊學而高標改良、革命。至于王光祈自經史而入于音樂,卒成一代宗師;李劼人自辭章而人小說,卒成一大作家;蒙文通自經學而人史學,終為經史名宿;周太玄自舊學而入于科學,獨獲“古今兼通”之稱,等等,更是巴蜀梗楠,華夏梓材。
即以傳統國學論,前乎此者,明清蜀人著作之進入《四庫全書》及其《總目》《存目》者,蓋寥寥焉,不經見也。而事隔不到200年,蜀人著作之進入《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者,已突增至200余種(據中央研究院《晚清四川地區經學家論著目錄》)。據統計,有清一代巴蜀學人經部文獻共約685部、作者285人,其中道、成以后作者為189人、著作514部;同、光以后又居其大半,有作者133人、著作409部。屬于“晚清”時段者竟占70%左右(此信息為楊世文教授提供),這無疑與晚清四川書院廣建、人才輩出、風氣大開有直接的關系。
不僅晚清蜀人著作數量大增,而且在質量上也是全國一流、首屈一指的。如廖平之“平分今古”,論者將其代表作《今古學考》,與顧炎武《音學五書》、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同譽為清學“三大發明”;俞樾亦稱《今古學考》為“不刊之書”;康有為則引廖平為“知已”;劉師培更盛稱其“長于《春秋》,善說禮制”[14],“貫徹漢師經例,魏晉以來,未之有也。”[15]章太炎也說:“余見井研廖平說經善分別今古文,實惠棟、戴震、凌曙、劉逢祿所不能上”,“廖平之學與余絕相反,然其分別今古確然不易?!?sup>[16]
吳之英明于《公羊》、“尤邃《三禮》”,論者謂其“言《周禮》者最多最精。吾蜀宿儒廖季平先生外,吳氏實第一人?!?sup>[17]宋育仁擅長文學,亦善經學,撰有《周禮十種》,其《周官圖譜》主張“復古改制”,宣傳維新變法,為改革號角,是皆一時之英而命世之才也。
二、晚清蜀學的地位與影響
關于定位問題,“蜀學”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影響和作用,在晚清,其特點是經學勃興,新學蔚起,觀點新穎,引領風騷,波詭云譎,氣象萬千,是為“新蜀學”。晚清“新蜀學”是“蜀學”發展史上的重要階段,也帶來了清代學術乃至整個中國學術的新局面和新氣象。
首先,開創清代學術新階段。自尊經書院創辦,促成了蜀學與江浙、湖湘之學的交流與融合,得以蓬勃發展,大放異彩。其時蜀學的重要特征是摒棄陳腐的“八股”時文,反對空疏繁瑣的學風、文風,注重對中國儒家經典的傳習和研究。同時,由于晚清動蕩多變的時局,“通經致用”、“中體西用”也得到提倡,成為晚清“蜀學”的突出特征。
巴蜀學人發揚清學傳統——“以復古求解放”,從乾嘉學人所達到的最高點——東漢“許、鄭、賈、馬之學”,真正向前推進至西漢“今文學”時期,并進而回溯至先秦“諸子之學”時代,最終實現了對傳統一切學術的徹底解放。自鄭玄混合今古以來,千古學人不知經學有“今學…‘古學”之別、學術有“真孔”“假孔”之異。清代乾嘉考據之學,重實證,講考據,但多停留于名物詁即“許鄭”的基礎上;常州學派始講家法、辨別今古,但由于不知今古分歧所在,或以文字論,或以流傳地域別,或以傳授范圍分,都此牽彼掣,未得要領。廖平從《五經異義》而悟今古文學分歧在禮制,于是以今學主《王制》,古學主《周禮》,著為《今古學考》,“然后二家所以異同之故,燦若列眉”。千載迷案,一朝冰釋,將中國經學推進到新的發展階段。
蒙文通先生《議蜀學》論其事日:“廖氏之學,其要在《禮經》,其精在《春秋》,不循昔賢之舊軌,其于顧氏,固各張其幟以相抗者也。世之儒者矜言許、鄭氏學,然徒守《說文》、《禮注》耳。廖氏本《五經異義》以考兩漢師說,剖析今、古家法,皎如列星,此獨非許、鄭之學乎?”
又說:“惟廖氏之學既明,則后之學者可以出幽谷、遷喬木,于擇術誠不可不審也。尋廖氏之學,則能周知后鄭之殊乎賈、馬,而賈、馬之別乎劉歆,劉歆之別乎董、伏、二戴,漢儒說經分合同異之故,可得而言?!?/p>
由于廖平將今古文問題分清楚了,后來治經學者乃得其門徑而區別之。今文家乃知今文門徑,古文家乃知古文途轍,各尋其路以人深致遠。蒙先生說:“自廖平之說出,能尋其義以明今文者,唯皮鹿門;能尋其義言古文者,唯劉申叔。”
皮鹿門即皮錫瑞,是近代今文經學大師。著有《經學歷史》、《五經通論》、《孝經鄭氏疏》等,他在《五經通論》中,列有《論<周禮>為古說,<戴禮>有古有今,當分別觀之,不可合并為一》、《論鄭君和同古今文,于<周官>古文<王制>今文,力求疏通,有得有失》、《論(王制>為今文大宗即(春秋>素王之制》等專論,全系承廖平師說。
劉申叔即劉師培,號左庵,是近代古文經學大師。四世傳《左氏》之學,民國初年入蜀,朝夕共廖氏討校,專心研究《白虎通義》、《五經異義》之書,北游燕、晉,晚成《周官古注集疏》、《禮經舊說考略》,欣然日:“二書之成,古學庶有根柢,不可以動搖也?!泵上壬^:“左庵之于廖氏,儻所謂‘盡棄其學而學焉’者耶!”劉氏所稱“古學庶有根柢”之根柢,實即廖氏分辨今古之理論。
其次,一改清人破碎大道之習,將經學研究向系統化、體系化推進。蒙先生《議蜀學》日:“夫清儒序論,每喜以小辨相高,不務守大體,碎辭害義,野言亂德,究歷數,窮地望,卑卑于章句文字之末,于一經之大綱宏旨或昧焉。雖矜言師法,又未能明于條貫,曉其義例……一道窮則變,逮其晚季,而浮麗之論張,儒者侈談百家言,于孔氏之術稍疏。……一井研廖先生崛起斯時,乃一摒碎末支離之學不屑究,……于是廖氏之學自為一宗,立異前哲,岸然以獨樹而自雄也?!碑敶鷮W人李學勤也認為:“晚清以來,有兩個地方的學術研究很有影響,即川學和湘學。廖平是川學的代表之一。”[18]”又說:“從晚清以后,中國傳統學術發展的重心有所轉移,一個是‘湘學’,一個是‘蜀學’。”[19]也是就此意義說的。
三是拓展經學內涵,擴大儒學范圍。廖平《今古學考》卷下言:“予創為今古二派,以復西京之舊,欲集同人之力,統著《十八經注疏》(《今文尚書》、《齊詩》、《魯詩》、《韓詩》、《[小]戴禮》、《儀禮記》、《公羊》、《谷梁》、《孝經》、《論語》、《古文尚書》、《周官》、《毛詩》、《左傳》、《儀禮經》、《孝經》、《論語》、《[大)戴禮》?!兑住穼W不在此數),以成蜀學。見成《谷梁》一種?!蚺f欲約友人分經合作,故先作《十八經注疏凡例》?!?sup>[20]這里不僅有嚴格區分今古文學的用意,也有擴大儒家經典的意義,即使儒經從“十三經”發展到“十八經”?!笆駥W”素有一種開放、兼容和發展的優點,早在西漢景武時期,中央王朝尚且執行“五經”之教,文翁遣張叔等人從京師帶回并傳授于石室學宮的卻是“七經”教育了,將儒家經典從“五經”擴大至“七經”。唐五代時期,中央王朝組織整理和刊刻的只有“九經”(如《九經正義》)或“十二經”(如“開成石經”);而始于五代孟蜀、成于北宋宣和的“蜀石經”,卻已經是“十三經”(含有《孟子》)齊備了。從此之后,“十三經”便成為儒家經典的基本模式。后來,史繩祖《學齋占畢》雖然提到宋代曾列《大戴禮記》為“十四經”,但終因其書嫌于經史相雜、經子相混而沒有成功。及廖季平崛起于晚清亂世之際,繼響于經學廢棄之時,欲纂集《十八經注疏》,必欲將儒家經典從“十三經”進而擴展至“十八經”,這不僅僅是要“成就蜀學”,而且是要重振宗風、再興孔教,其“推倒一時,開拓萬古”之慨,豈不偉哉!廖平曾羨慕“昔陳奐、陳立、劉寶楠、胡培暈諸人在金陵貢院中,分約治諸經疏,今皆成書”,可惜時事變更,他的“十八經”夢想營構未成,理想落入空談。
四是開拓近代經學史研究的新局面。近世以來學人侈談“經今古文學”問題,實則這一話題也肇端于晚清“蜀學”中堅的廖平。皮錫瑞《經學歷史》日:“國朝經學凡三變。國初……是為漢宋兼采之學。乾隆以后,許鄭之學大明,……是為專門漢學。嘉道以后,又由許鄭之學導源而上,……漢十四博士今文說,自魏晉亡千余年,至今日而復明。實能述伏董之遺文,尋武宣之絕軌,是為西漢今文之學。學愈進而愈古,義愈推而愈高;屢遷而返其初,一變而至于道。學者不特知漢宋之別,且皆知今古之分。門徑大開,榛蕪盡辟。論經學于今日,當覺其易,而不患其難矣?!?sup>[21]使“今人”知今古文學者,即廖平是也。有的學人甚至認為,兩漢本不存在什么經今古文學的對壘和爭論,是廖平等人挑起了這場千古公案的爭辯。錢穆先生《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自序》:“此四文皆為兩漢經學之今、古文問題而發。其實此問題僅起于晚清道、成以下,而百年來掩脅學術界,幾乎不主楊,則主墨云云。”又說:清儒出于門戶之見,“其先則爭朱、王,其后則爭漢宋。其于漢人,先則爭鄭玄、王肅,次復爭西漢、東漢,而今、古文之分疆,乃由此而起”。造成這種今古文學之爭論的始作俑者其實就是廖平:“清季今文學大師凡兩人,日廖季平與康有為??抵缎聦W偽經考》,專主劉歆偽造古文經之說,而廖季平之《今古學考》,剔決益細,謂前漢今文經學十四博士,家法相傳,道一風同。其與古文對立,皆一一追溯之于戰國先秦,遂若漢代經學之今古文分野,已遠起于戰國間?!?sup>[22]錢先生所舉廖、康二人,若究其淵源,康學實出于廖。李學勤先生說:“廖平認為,漢代有今文、古文兩派;西漢時期今文經學盛行,到東漢則古文經學代興;東漢末年鄭玄調和今古,兩派界限才歸于泯滅;研究漢代經學,不可不知今文、古文兩派的劃分,以及其斗爭、消長的歷史。廖氏的這種觀點,經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書的流行,在社會上得到廣泛流傳,長期以來,已經成為經學史上的常識,而且還滲透到學術史、思想史、文化史等領域中去?!?sup>[23]暫且不說兩漢時期是否存在經今古文學的對壘和爭論,也不論嚴分今古文是對是錯,經今古文問題之引起學人重視,甚至被一再寫入儒學史、學術史之中,確實受到廖平的很大影響,我們說他開啟了中國經學史研究之新局一點也不為過。陳文彩女士有謂:“清代學術中的‘以復古為解放’的進路,在晚清蜀《詩經》學中,隱然呈現調和漢宋、今文《詩》說、先秦諸子經說的進路。其間關鍵的轉折是廖平的平分今古,其說出,清人才明白許、鄭、賈、馬外,尚有今文經學,而有了回復到經學史源頭的可能?!?sup>[24]倒不失為通達之論。
五是托古改制,以經學講革命,講改制。晚清“蜀學”特別是由張之洞所創建之尊經書院,講經學多以“托古改制”或“復古改制”為說,廖平、宋育仁、吳之英等人俱是如此。特別是廖平“二變”尊今抑古,懷疑古文經典,客觀上為近世思想解放運動提供了精神武器。應該說,對文獻的懷疑,在中國古已有之,在清代更是不乏其人。但歷考諸人所為,其懷疑程度自有深淺,其懷疑目的也各有純駁。如崔述懷疑諸子而不懷疑經典(猶考信予六藝)’,廖平懷疑古文而不疑今文(尊今抑古),康有為否定古學而不否定孔子(維護孔教),吳虞自留日歸來,從懷疑孝道進而否定孔子儒學(反傳統),盛極一時的“古史辨”派則懷疑一切文獻,進而懷疑整個上古史。其程度和時序,固皆厘然可考,秩然有序。
若論近代疑古之風的首倡者,似可追至以王閩運、廖平為首的晚清“蜀學”。楊度《湖南少年行》:“更有湘潭王先生,少年擊劍學縱橫。游說諸侯成割據,東南帶甲為連衡?!伦冎\空返湘渚,專注《春秋》說民主,廖康諸氏更推波,學界張皇樹旗鼓。”[25]錢基博上世紀中葉也說:“五十年來學風之變,其機發自湘之王閩運,由湘而蜀(廖氏),由蜀而粵(康有為、梁啟超),而皖(胡適、陳獨秀),以匯合于蜀(吳虞)?!?sup>[26]也都對“蜀學”與“湘學”轉換風氣之功給予了足夠的重視。侯諤《廖平評傳》稱其有“轉捩之功”而“革命之力”,亦以此也。而今而后,學人之治經學,不再僅僅為經學而經學,為學術而學術,而是為了經學的現代價值亦即改良意義和革命功能,進行新的闡釋和新發展。后來,廖先生的嫡系傳人蒙文通之盛贊齊學之“革命”、“素王”,謂漢師精義為“井田以均貧富,辟雍以排世族,封禪以選天子,巡狩以黜諸侯,明堂以議時政”等所謂“王魯”、“新周”之“一王大法”,未嘗不是晚清學人“托古改制”故技的現代翻版。
[參考文獻]
[1]班固.漢書·循吏傳·文翁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3.3625.
[2]陳壽.三國志·蜀志·秦宓傳:第4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3.793.
[3]常璩.華陽國志:卷3[M].成都:巴蜀書社,1984.214.
[4]呂陶:經史閣落成記[A].成都文類:卷30[c].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
[5]李心傳.建炎雜記甲集:卷13[M].四庫全書本.34.
[6]李石.方舟集:卷13[M].四庫全書本.8.
[7]張之洞.四川省城尊經書院記[M].沔陽盧氏慎始齋刻本.西南大學圖書館藏.
[8]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192-194.
[9]陳谷嘉,等.中國書院制度研究[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354-358.
[10]胡昭曦.四川書院史[M].成都:巴蜀書社,2000.182-183.
[11]胡昭曦.近代四川書院教育與蜀學人才培養[A].四川書院史[M].370-371.
[12]隗瀛濤主編.四川近代史稿[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270-271.
[13]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A].中國現代學術經典·錢基博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78.
[14]蒙文通.議蜀學[A].經史抉原[M].成都:巴蜀書社,1995.102.
[15]劉師培.非古虛下[A].左庵外集:卷5[M].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
[16]章太炎.程師[A].太炎文錄初編[M].章太炎全集:四[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17]謝興堯.周政三圖三卷提要[A].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稿本)[M].濟南:齊魯書社,1996.第32冊128.
[18)[23]李學勤.清代學術的幾個問題[J].中國學術,2001(2).
[19]李學勤.弘揚國學的標志性事業[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哲社版),2005(9).
[20]廖平.今古學考卷下[A].廖平選集:上冊[M].成都:巴蜀書社,1998.89.
[21]皮錫瑞.經學歷史[M].周予同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9.341.
[22]錢穆.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自序[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3-4.
[24]陳文彩.晚清四川地區《詩經》學述略[A].海峽兩岸晚清蜀學座談會交流資料(z).成都:2006.
[25]高伯雨.王湘綺自負霸才[J].大成雜志,1974,(4).轉引自中央研究院文哲所經學室編.晚清四川經學家研究
資料匯編:四上冊[z].
[26]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自序[M].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輯本.臺北:文海出版社,1974.
(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