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戰爭之前官方對待民辦實業態度的再認識

[摘要] 甲午戰爭之前，官方在礦務、茶業、蠶桑、織布、航運等行業均實施過一些鼓勵與扶持民辦實業的措施，以開民風氣，發展經濟。但因顧全輿情和受洋商牽制，就連開明官員也不得不攔阻過一些新式工礦業的興辦。而官方在稅收和行政管理方面“體恤洋商”苛待華商，在產業組織形式方面注重“官督商辦”，則不僅淹沒了部分官員對工商各業有限度的提倡與扶持，而且凸顯了官方的“病商”形象。

[關鍵詞] 甲午戰爭前；清政府；民辦實業

[中圖分類號]K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7)03-0158-07

[作者簡介]李玉，南京大學中華民國史研究中心副教授，江蘇南京210093。

在學術界的一般認識中，日益腐朽的清王朝對待民辦工商業只有“阻礙”作用，即使其產業政策有所調整也是在中日甲午戰爭之后，尤其是在清末“新政”時期，而對甲午戰爭之前官方在扶持民辦實業方面的某些具體措施則缺乏實證性評述，本文擬在這一方面作一些拋磚引玉式的探索。

(一)

甲午戰爭之前，清政府對待民辦工商業采取消極政策，已是學界共識。但這種定讞之論反映的只是一種總體效果。應該看到，官方在部分行業也實施了一些相對積極的措施。對這部分史實進行盡可能的挖掘，有助于較為客觀地分析晚清官方產業政策的階段特征和演變歷程。

以礦業為例，有清一代，礦業政策屢有變易。清帝雖然對不少地區下過禁礦諭令，但也有過鼓勵開礦的上諭。如乾隆五十年(1792年)十月，給事中孟生蕙以有礙京畿風水為由，奏請停閉已開之昌平州硫磺礦。乾隆皇帝諭日：“京城外西山、北山一帶開采煤座(窯)及鑿取石塊，自元明以來迄今數百余年，取之無盡，用之不竭，從未聞以關系風水。設有例禁，豈開采硫磺，遂至于地脈有礙?即云開設磺廠恐聚集多人，滋擾地方，則每歲采取煤斤石料所用人夫不知凡幾，豈皆良善安分之徒?何以并未見有滋生事端之處?”^[1]后人王先謙稱：如此圣諭，“實足破世俗迂惑之見”^[2]。道、成年間，清廷更是迭頒鼓勵開礦的上諭。如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四月和六月的兩則上諭分別指出：“自古足國之道，首在足民，未有民足而國不足者”^[3]；“天地生財以供民用，若不能變通盡利，則用易匱，而財貨亦有棄地之虞”^[4]。道光帝指出：對于礦業，“官為經理，不如任民自為開采，是亦藏富于民之一道”。要求地方官員對于民辦礦業，“斷不可假手胥吏，致有侵蝕滋擾阻撓諸弊”^[5]；“務在禁其擾累，去其煩苛，使民樂于從事”^[6]。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復詔令四川、云南、貴州、兩廣、江西各省督撫，于各屬境內確切查勘辦礦，并廣為曉諭。其余各省督撫“亦著留心訪查，酌量開采，不準托詞觀望；至官辦、民辦、商辦，應如何統轄彈壓稽查之處，朝廷不為遙制”^[7]。咸豐三年(1855年)，又詔日：“開采礦產，以天地自然之利還之天地，較之一切權宜弊政，無傷體制，有裨民生。當此軍餉浩繁，左藏支絀，各督撫務當權衡緩急，于礦苗豐旺之區，奏明試辦?！?sup>[8]在這些開礦旨令號召下，“一時礦禁大弛”^[9]。

隨著洋務運動的逐步開展，洋務派官員越來越認識到，開礦“于富國強兵之計，殊有關系”^[10]，尤其是煤鐵等礦更是為保障官辦企業正常運轉而急需開辦的。因為他們認識到各兵工廠和輪船招商局若專恃洋煤，則后果堪憂。正如李鴻章在早年倡辦湖北廣濟興國煤鐵礦時所言：“現在津滬各局仿照(造)外洋軍火船炮，并于上海奏設輪船招商局，攬裝漕米，兼載客貨，閩廠制造兵輪船，分布南北?？谘卜馈＝詾榭记笱蠓?，以立富強之基。而機局、輪船所需物料，以煤鐵為大宗，必須購自外洋，始能合用。平時洋商已不免射利居奇，設有緩急，尤難深恃?！?sup>[11]此處的“尤難深恃”用李鴻章另一句話說就是：“設有閉關絕市之時，不但各鐵廠廢工坐困，即已成輪船無煤則寸步不行，可憂孰甚?！?sup>[11]正因為如此，李鴻章極力主張：“自應就中國現有地利，設法開采，漸開利源，以利民用，且可漸分洋人之利。……我利日興，則彼利自薄，實為不易之理，于大局裨益非淺?！薄啊北娝苤?，李鴻章早年對開礦方式傾向于“官督商辦”，但這只是他當時選擇辦礦方式時經過反復權衡而作出的決策之一，他亦有過支持商辦礦務的表態。例如他在同治十三年(1874年)所上《籌議海防折》中這樣指出：開辦各類礦務應“一切仿西法行之，或由官籌借資本，或勸遠近富商湊股立公司，開得若干，酌提一二分歸官”^[14]。至光緒九年(1883年)時，李鴻章鑒于以往山西之鐵定例不準下海，只能陸路運銷，成本過重，而自各口通商之后，各類鐵貨、鐵器由洋商自海外源源不斷地運入，致使“中國大利盡為外洋所奪”，遂奏請朝廷允準晉省之鐵斤、鐵貨由天津下海，借助輪船運輸，“以輕成本，而惠商民”，從而“收外洋侵奪之利”^[15]。大致同期，朝內官員也有不少支持商辦礦務的建議。光緒十年(1884年)十一月，左都御史錫珍奏請各省廣開礦務，戶部奉旨覆議后，通飭各省督撫，“自行體察情形，參酌妥議奏覆”^[16]。次年，閩浙總督楊昌浚在就福建士紳招商集股請開石竹山鉛礦一事上奏朝廷時也指出：“五金礦產乃夭地自然之利，開采得法，經理得人，因民所利而利之，裕國通商，兩有裨益”^[17]。戶部官員在議覆此奏時也有大致相同的意見，并表示“自應準其開采”^[18]。貴州巡撫潘霨在奏請招商集股開采該省銅鉛各礦時也指出：“民間多一生計，即公家多一利源”^[19]。

洋務運動后期重要領導人張之洞對民辦礦業的發展亦十分重視。他在山西巡撫任上，曾和直隸總督李鴻章往復籌商該省鐵貨由海運經銷，以輕成本之事。移職兩廣總督后，他進一步鼓勵華鐵出洋，指出“奏開海禁，原為暢土貨，以惠工商；敵侵銷，以收利權”。要求各屬官員對該省出洋商鐵暫行寬免以往所納之“軍監”、“牙加”、“斤吊”等苛稅，且將官場“向來派累爐商之處，亦即一并裁禁。統俟出洋暢旺，再將應納稅厘從輕酌定抽收，以期因時制宜，變通盡善”^[20]。在粵督任內，張之洞還計劃將該省煤鐵等項礦產，“令民多行開采，免向外洋購買，收外洋之利，以歸于華”。他還批評該省有的官員關于煤鐵等項為軍火大宗，“須由官開辦”的認識，系“不善體會”，“實屬大謬”^[21]。出任湖廣總督后，張之洞本著“保利權而塞漏卮”^[22]的主旨，一方面派官員廣泛勘查湘鄂兩省境內煤鐵各礦，另一方面大力鼓勵民間開礦。僅光緒十六年(1890年)他就發布了多通勸民采煤的札令。張之．洞的這些政令，雖然主要是為了給正在興辦的漢陽鐵廠尋求能源供應，但在客觀上無疑對兩湖地區民辦礦業的發展產生了一定的推動作用。鼓勵民間采礦，是張之洞“保利權”、“塞漏厄”策略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在茶業方面，有鑒于華茶因缺乏工藝改良，品質窳敗，而致市場優勢不斷喪失，清政府官員在19世紀90年代初就開始了振興茶務的努力。為鼓勵華茶業發展，戶部于光緒十六年專門咨行各省，令裁減外銷華茶的各種苛捐，并酌減茶厘。次年復通飭產茶省份官員，要求“認真勸導，以冀共保利源”^[23]。光緒十七年(1891年)，總理衙門咨行湖廣總督張之洞，要求“轉飭產茶州縣，剴切曉諭商民，實力講求，以期銷路日暢，生計日裕，是為至要”^[24]。張之洞奉命札飭湖南、湖北藩司督率各屬官員對茶務“實力講求”，“迅速妥籌”，并建議對勸導茶務已見成效的安化縣官員給予獎勵^[25]。張之洞還專門札飭湖北襄陽、鄖陽、荊州、宜昌各府屬官查驗土性，勸民種植茶樹，以阜民財；要求官員“督率考察，實力勸諭興辦”；并且重申“如辦有成效，定當奏明優予獎勵，萬勿視為具文”^[26]。次年，張之洞直接對茶商發布告示，敦勸他們講求采制方法，杜絕蒙蔽欺昧心態，改善茶葉質量，以期獲利豐盈^[27]。同期，湖南巡撫吳大激也與張之洞“往復函商”湘茶的“補救之法”，他曾計劃設立湘茶督銷局專為保護華商，使其減少無謂之虧耗，主張通過“官為倡導”，開湘茶直接出洋經銷之風，以免受洋商之挾制^[28]。

同茶業一樣，蠶桑也是中國固有的一大利源，亟待振興。甲午戰爭之前，湖北巡撫譚繼詢“念時事艱難，聞閻生計日蹙”，認為“欲為廣辟利源，惟興辦蠶?！?，“冀蠶事之遍興，補農功所不逮”。遂督飭所屬官員，采運浙桑，“廣為樹藝”，“不懈不渝”，以開民風氣。據譚繼詢自己講，歷時五年，湖北一省在推興蠶桑方面“利源大開，成效共睹”^[29]。同期廣西巡撫馬丕瑤也積極勸辦蠶桑，多所作為^[30]。

在機器繅絲方面，早在同治末年，僑商陳啟沅就在廣東南海創辦了繼昌隆繅絲廠(初名繼昌隆絲偈)。其后，繼起者遍及數縣，“業此者獲利亦厚，婦女借此覓食者以數萬計”^[31]。因機器繅絲，工省品精，物美價廉，運赴外洋，行銷甚旺，總理海軍衙門于光緒十二年(1886年)專門咨行粵省，令勸導商民，廣為興辦”^[32]。官方的鼓勵自然產生了一定的效果。據統計，自1881年至1894年僅廣東順德一縣就開辦繅絲廠35家，資本共計105.1萬元，年產繅絲105.175萬斤。另外，商辦繅絲業在上海也得到較快發展，截至1894年，上海共有商辦繅絲廠13家，資本總額420.9萬元。廣東、上海等地商辦機器繅絲業的發展引起了其他地方官員的關注。例如張之洞督鄂之初，鑒于“絲斤為出洋土貨大宗，湖北省每年產絲不少，第以人工繅絲未能精細，以致銷路尚未暢旺”，遂專門派員赴上海等地“將機器繅絲辦法考核詳明”，回鄂仿行推廣^[33]。由于湖北開風氣較晚，“民間素未經見機器繅絲之法，無從下手”^[34]，張之洞遂于武昌設立湖北繅絲局，意在“官開其端”，俾“民效其法”^[35]。在張之洞看來，將來該局辦有成效后，“民間習知辦法，共睹利益，自能聞風仿效”^[36]。雖然湖北繅絲局后來的經營成效并不理想，但張之洞通過官辦機廠以帶動民辦實業的用心是應該肯定的。

在織布方面，張之洞在粵督任內就與殷商大賈多次議辦此類企業，但眾商“心志不齊”。張之洞遂于光緒十五年(1889年)在廣卅l創辦織布官局，其特別用意在于“官為商倡”，以帶動華商“自擴其工商之利，以保利權”^[37]。后來，廣州織布局隨著張之洞的移職遷往武昌。該廠出貨后，張之洞指示：“所出紗布，無論多寡，均任商民自行赴局購買，運赴各路銷售。”^[38]結果，該局產品“市面銷售甚暢，他省商販來局訂購紗布者亦陸續不絕”^[39]。

相較之下，閩浙總督卞寶第在織布方面的“官為商倡”，收效似乎更大些。卞寶第有鑒于閩省“小民生計維艱，異常貧困，而于種棉織布之法，素未講求”。遂于光緒十六年在省城福州設立織布局，招集織徒，購買織具，量給伙食，限以三月學成，然后領機回家自織。卞寶第的倡導，對福州等地的織布業產生了明顯的推動作用。“民間仿而行之，利賴大興”^[40]。據光緒十七年的統計，僅福州一地就有織局60余所，城鄉每年約出布40余萬匹。卞寶第還為閩省土布向朝廷請得了稅負方面的優待：土布進口免征稅厘，出口稅厘則減為四折征收^[41]。

在航運業方面，兩江總督曾國藩等堅持運輸漕糧，盡先由沙船承辦，“所以恤疲商，念舊誼也”^[42]。但對沙船的“念舊誼”，并沒有導致曾國藩等人對輪船的敵視?？偫硌瞄T官員有鑒于中國輪船航運業產生初期存在的華商冒用洋商名號或附股洋輪公司的現象，認識到“與其華商等詭寄洋商名下，騙捐取利，不如領入明路，俾中國利權仍歸中國商民，既可免隱射之弊，亦可輔(補)轉運之窮”^[34]。為此，該衙門官員在同治六年(1867年)時就提出應“立定章程，準令內地商人購造(輪船)”^[44]。在購制輪船方面，曾國藩提出過“官為商倡”的方針^[45]。他曾明確表示：在通商各口岸，華商造買或租雇輪船，“悉聽自便”，“官不禁阻”^[46]。他還要求上海道應寶時“刊刷告示”，“遍行曉諭”，“務使華商成知報官領照，并無所禁”^[37]。江蘇巡撫丁日昌對設立商辦輪船公司也十分支持，認為在籌辦海運方面，“為將來長久之計，舍設立輪船公司一層，此外別無辦法”^[38]。容閎等人早年倡辦的輪船公司因為“筑室道謀，主持無人，商情惶惑”，終未成功，李鴻章對此深表惋惜。在他看來，由官方招商創辦的輪船招商局，其目的之一就在于推動中國輪船業的創辦：“示眾商以可信”，“冀為中土開此風氣，漸收利權”^[49]。據統計，至1894年，全國共出現過商辦輪船企業15家，分布于上海、廣州、汕頭、杭州、蕪湖、蘇州、煙臺等城市^[50]。

在其他行業，也不乏官方對民辦實業的關注與支持。例如李鴻章于光緒十七年就表示過，對華商設廠制造火柴的請求，“自應照準，并照西國通例，準其限年造運”^[51]。甲午戰爭之前，全國已有火柴企業6家，分布于5個城市^[52]。鹽業商人也得到過某些官員的特別關照，例如在李鴻章奏稿中，就可以發現不少“體恤”蘆鹽商人的奏折。此外，面粉、榨油、造紙等業的商辦企業，也都有了一定的發展。據統計，截至1894年，全國共設立商辦企業107家，資本總額1106.1萬元。

就產業組織形式而言，清政府最初并無專門的法規，亦未見特別的限制。據鄧拓先生對清代北京地區民窯契約的研究，有的合伙組織非常復雜，合伙范圍異常廣泛，股份總數可達千股以上^[53]。在清代云南商人伙開的銅礦中，“廠之大者，其人以萬計，小者亦以千計”^[54]。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五月訂立的北京同仁堂典讓合伙合同表明：“當時同仁堂典出后，共有股東21人，占有36股5厘，入本銀43800兩，每股1200兩”^[55]。

近代以降，隨著中西商務接觸的不斷加強，國人對西方公司制的認識不斷深入，“仿西國公司之例”成了構建中國企業制度的主要模式。對于公司制度，也并未見到官方明顯的攔阻。同治年問，兩江總督曾國藩和總理衙門官員雖然沒有批準容閎等設立輪船公司的請求，但主要是出于對華商有無此等能力和是否有洋商在背后操縱的顧慮。據李鴻章的重要幕僚薛福成曾代李所擬的一份復函顯示：李鴻章早年為了將依附于洋行的華商資本分離出來，“或漸冀化洋為華”，同意華商自立公司，自行報官注冊，然后由官維持保護。他還特別提到，在開礦方面，可“勸遠近富商湊股立公司”^[56]。他還對華商“創設公司，赴英貿易”的請求，給予支持^[57]。張之洞在光緒十六年說過：“欲興茶務，惟有立公司”^[58]。如果說此處的“公司”尚不能判明其性質(官督商辦抑或是商辦)，那么張之洞在后面的一份公牘中則明確說道：“華商糾立公司，開辦礦務，……原屬無妨”^[59]。他在《勸學篇》的《正權》一節中作為反駁興民權的論據之一，曾振振有詞：“將以立公司、開工廠歟?有資者自可集股營運，有技者自可合伙造機，本非官法所禁，何必有權?”^[60]能立公司、辦企業就可以不興民權的論斷固然不對，但民立公司“非官法所禁”，則基本上反映了清政府對待商辦公司的立場。

(二)

以上列舉了甲午戰爭之前開明官員對民辦工商實業的積極態度和扶持措施。毋庸諱言，這些開明官員又實行過一些攔阻民辦實業的措施。例如丁寶楨、劉坤一分別批準過在山東和江蘇部分地區實行禁礦，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等都有過不批準商辦輪船請求之舉。客觀認識這些攔阻措施有助于“理解”這些官員對待民辦實業的總體態度。筆者認為，促使這些官員攔阻興辦有關實業的原因固然很多，但以下兩方面的因素則是非常明顯的。

其一是輿情方面的因素。以開礦為例，認為此舉會“鑿壞風水”，麗加以攔阻的主要是地方“無識紳民”^[61]。例如反響較大的光緒初年江蘇鎮江、句容等地蔡礦事件，就是因為地方士紳害怕開礦傷及地脈，有礙墳塋，群起而向官方施壓。官方為安靜閶閻，穩定輿情，不得不發布禁礦告示。大致同期，在廣東南海、順德等縣，機器繅絲業因擠占土布市場，招致機戶憎恨。一般民眾也普遍認為此舉“有傷風化”，“有傷風水”。光緒七年(1881年)終于發生了土絲機工群起搗毀繅絲廠的事件。南海知縣出于“杜專利以遂民生”的考慮，不得不責令各繅絲廠停工^[62]。不過，各廠“閉歇年余”后，均復舊業^[63]。

清政府官員在對待華商興辦輪船航運業的請求時，也以顧全輿情為要。例如左宗棠任兩江總督時，商人李培松申請自造小輪，行駛淮揚運河。消息傳開，“各船戶憤甚”，幾欲搗毀倡辦人之家室。左宗棠只得將這一請求否決，風波方才得以平息^[64]。光緒十三年(1887年)時，蘇州紳士數人，合資購得小輪一艘，向地方官員申請在蘇州、上海間行駛。據說，“大憲”已經批準。但因遭到各信局反對，所以當船從上海駛到蘇州時，江蘇巡撫不得不將其查封，“充公備用”^[65]。同期，盛宣懷等議設內地輪船公司時，也因“慮民渡作梗”而遲疑難決^[66]。甲午戰爭之前，就連較為開明的張之洞、劉坤一等人對商辦輪船也不敢大張旗鼓地提倡。直到光緒十五年總理衙門在覆議川江行輪請求時，仍然擔心此舉會“壞民船，激眾怒”^[67]。這些事例至少可以說明，在龐雜的社會群體之中，既有積極要求興辦新式工商業的呼聲，也有頑固抵抗新生事物的保守力量，而且后者的聲勢往往超乎前者。在這種情況之下，為政官員不得不站在輿論的大多數一邊。不少事例都表明，有的官員本來是支持新式工商業的，但因反對勢力影響太大，所以只得作出相反的指令。后來，隨著變革力度的逐漸加大，清政府官員不斷發出“開民智”的呼吁，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民間保守勢力對晚清改革的影響和對萌生新式工商業的較大阻力。

其二是洋商方面的因素。近代以降，列強恃軍事實力而攫取的在華治外法權和其他政治經濟特權，為洋商覬覦、侵攘中國固有利權提供了極大的便利。逐步喪失主權管轄能力的清政府，在某些方面寧可自己“不發展”，也要避免“引狼入室”，喪權失利。例如山東巡撫丁寶楨在同治七年(1868年)八月制定該省《禁止開礦章程》，主旨即為“嚴禁內奸”，斬斷洋商同不法華民的“勾結”，以“清其源，而遏其流”^[68]。光緒九年，朝廷發布沿海和沿江地區未經奏準不許開礦的諭令，用意之一也是為了避免洋商同“愚民…‘勾結”，平息士民驚惶，“以清間閻”^[69]。同治初年，官方在商議是否允準華商置辦輪船自由航行時，李鴻章等人就擔心，“如準華商隨便進泊各口，則洋人久必覬覦”^[70]?？偫硌瞄T官員則認為，如果江海各口任便華商輪船前往，則“將來洋商可能詭寄華商名下，混入內地”^[71]。同治六年，容閎等人提出創辦輪船公司行駛長江的請求，總理衙門之所以沒有立即批準，主要是考慮到“公司所議，并未著有姓名，是否系華商所定，抑系尚有洋商在內，且恐有洋商之買辦，亦未可知”?？偫硌瞄T官員強調，此事“重在權操諸我，不肯令洋商從中詭詐，致將來為領事官干預”^[72]。上海道應寶時認為此舉“是否華商集事，保無洋人及買辦在內，殊難究悉，若無此輩，未必能仿照外國公司辦法”。兩江總督曾國藩“亦曾慮及”此點^[73]。于是，就在官方的猶豫之中，這一請求終被擱置未果。為了避免洋人的覬覦，官方在同治六年九月制定《華商買用洋商火輪夾板等項船只章程》，不得不規定華商輪船和洋輪一樣，只能往來于通商口岸。這種對華商創辦內河輪船后洋商必會跟蹤而來，肆意要求，或串通華商，侵攘利權的擔心，促使不少有“責任心”的官員作出了攔阻華商創辦輪船公司，尤其是內河輪船的決定。在官方看來，此舉著實是保持地方治權和維護社會安定的必要措施。例如在發展實業方面相對還算通達的張之洞直到甲午戰爭之后江南地區內河輪船航運業已獲準開辦后，依舊對湘、鄂兩省紳商創辦小輪的申請不敢貿然批準。他在致湖南巡撫陳寶箴的信中道出自己的苦衷：

竊思行駛小輪，于民生商務誡有裨益……然此事行于長江一帶固屬有利而無弊，若行于湘中則有不盡然者。西人覬開湘省口岸久矣，徒以風氣未開，若遠人麇至，易滋事端，故每婉謝彼族，冀緩歲月。洞為此事百計撐持，猶恐不得一當。……倘本省紳民先自行輪，難保外^[74]步趨而至，籍詞申促，譯署恐無以拒之。然所患猶不僅在開埠也，湘中民情，視異族異教如仇，一旦見洋商聯臂而來，教堂接踵而起，斷難貼然?！O一有釁端，必致牽引大局。自去冬今春以來，局勢日變，洋情益橫，又非前三年之比。以后如有傷洋人、毀洋產之事，必將藉此啟釁，加添條約，斷非賠償數萬金、懲辦數人所能了事，且并不止湖南一省之憂。與其圖未可必得之利而貽不可勝防之患，則莫如不開此端之為愈矣”“。

改良主義之士陳熾、何啟、胡禮垣等對官方在甲午戰爭前不支持華商興辦內河輪船的表現，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在某種程度上，陳、何等人是從國家主權和治權均較完整時的政府職能層面上要求清政府官員的。其實，晚清洋務派官員何嘗不知興辦內河輪船等業，“乃利商利民、興旺地方之事”^[75]，于官、商、民“俱有益處”^[76]。無如列強日益加深的侵略，使清政府的主權與治權不斷受到摧殘，尤其是清政府的經濟自主權日益喪失。在這種情況下，允許華商先行創辦內河輪船，洋輪必然會接踵而來，能否興利，尚在其次，而生“引狼入室”之患，則屬必然。洋務官員“興利必先防患”的思慮，實有其良苦用心。 盡量客觀的分析，并不是欲為封建官員開脫責任。洋務官員有限度地支持民辦實業的表現，也并不能代表官方對待民辦實業的總體態度。而官方在商政方面的一些不良舉措，則進一步凸顯了其“病商”形象。這些舉措至少體現在如下幾方面。

其一，在稅收方面采取了賤內惠外的政策。自1858年中英《天津條約》簽訂后，洋商就獲得了商品進出口只納正、子兩稅的特權，其稅率大致相當于貨值的7.5％。而華商則逢關納稅，遇卡抽厘，負擔遠較洋商為重。時人指出：“蓋進口之稅重，其成本必昂，銷路必滯，而本國之貨乃可暢行，保護利權，固當如是。乃中國抽收厘稅，竟反其道而行”^[77]。有人算出：以煤斤而論，洋煤每噸稅銀為五分，而土煤則每噸須納銀一兩有奇，大約相當于洋煤的二十倍之多^[78]。就連總理衙門官員也承認“洋商僅完正、半兩稅，便可暢行無阻，利權較華商為優”^[79]。除了厘金之外，華商還得繳納各種苛捐。時人稱，自咸豐軍興之后，“捐款林立”^[80]；“逐項抽取，無非出自商民之脂膏”^[81]。官方這種內重外輕的稅務政策，就連李鴻章也看不過去，他曾指出：此舉“不啻抑華商而護洋商”^[82]，致使“商民交困”，后果“何堪設想”^[83]。

其次，在行政管理方面，清政府官員“體恤洋商”，苛待華商。清政府各級官衙，尤其是厘卡對華商態度粗暴，種種威逼勒索，不足為奇。張之洞在光緒十五年的一則公牘中痛陳過當時厘局員司、巡役“頗有以搜求為能事，以苛罰為示威者。即或不然，亦皆習成驕惰”^[84]。

其他官員也不諱言“厘卡弊竇叢生”^[85]，厘卡員司巡役莫不將其職業“倚為婪財致富之資”^[86]。同華商過關納稅，“每遇稽滯，掣肘必多”的情形截然不同的是，洋商則可獲得清政府官員的格外“體恤”與“恩施”^[87]。洋商可“任往各口，無所攔阻”^[88]，即使運貨闖關，員司差役也“惟瞠目視之”^[89]。除厘卡員差之外，其他官員也多有對民辦實業敲詐勒索之舉。時人記述：“民間有利之事，必為奸胥蠹役所垂涎，往往以稽查為名，假公濟私，百計阻撓，諸多掣肘。故民間欲為之者，必須將衙門內外人等，各予以年例規費而后其事得行。迨其事行，麗其利已無幾矣。又復多為名目，橫添枝節，俾規費年增一年，非但盈脧其脂膏，必使之削骨見髓，而猶噬吮之不已”^[90]。這實際上是對封建官場普遍存在的賤商、剝商之舉的概括描述。為了躲避官方的苛捐雜稅和胥吏劣差的欺凌勒索，華商多有托庇于洋商者：或附股洋行，或借用洋旗。這對高呼振興商務、挽回利權的晚清官方來說，無異于為淵驅魚，為叢驅雀。

其三，產業組織形式方面的“官督商辦”影響不良。甲午戰爭之前，清政府在民用產業組織形式方面，堅持“官督商辦”。各企業雖然享有官方批準的經營特權，且獲得官方的諸多扶持，但企業內部官商權益不平等。一般商民以其固有的畏官心理，本來就很難對由官權控制的事業產生信任和投資熱情；而這些企業的不良運作又進一步貶損了各自的聲譽。19世紀80年代，上海等通商口岸華商雖然掀起了購買洋務企業股票的熱潮，但主要是激于股票買賣的即得利潤，很少出于長遠投資考慮。各企業因盲目發行股票，在隨即到來的金融風潮中遭到嚴重打擊，有的甚至不得不停閉，股票價格一落千丈，甚至有的成為廢紙。股票投資損失慘重的商民遂又將憤激之情加于以洋務民用企業為代表的各類“公司”，認為所謂“公司”，不過是“虛名”，招集股份也不過是斂財的“騙術”。于是，“人皆視集股為畏途”^[91]，即使巨富殷商也“誓不買公司股票”^[92]。甚至，“言及公司股票竟有談虎色變之勢”^[93]。由此不難看出，“官督商辦”的企業模式，嚴重丑化了“公司”的社會形象，對民眾的投資觀念產生了極為不良的影響。

前述病商舉措綜合作用的結果，不僅淹沒了部分官員對工商各業有限度的提倡與扶持，而且從總體上凸顯了官方的賤商形象。商辦各業并沒有出現官方期待中的快速發展，官方以“求富”為首務的“自強運動”也愈來愈陷入困境。中日甲午戰爭之后，內外交困的清政府不得不對以往的工商政策進行大幅度的改轍，逐步確立了扶持、獎勵商辦實業的國家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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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