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爭議仲裁與訴訟的程序沖突及解決

[摘要] 仲裁前置是我國勞動爭議解紛機制的特點之一。但是在某些勞動爭議案件的解決中，這種模式所帶來的卻是仲裁與訴訟程序的沖突。除此之外，仲裁前置還是一項缺乏明確法律依據的制度；而且其社會功能亦待檢討。仲裁前置制度正在成為勞動者尋求法律救濟的阻礙。因此，取消仲裁前置，在勞動爭議的解決方式上尊重當事人的程序選擇權，是我國勞動爭議解紛機制走出困境的關鍵。

[關鍵詞] 勞動爭議；仲裁；訴訟；程序沖突

[中圖分類號]DF479.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7)03-0086-04

一、勞動爭議仲裁與訴訟的程序設置——勞動爭議解紛機制之特殊性

(一)仲裁前置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以下簡稱《勞動法》)第79條、《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勞動爭議處理條例》(以下簡稱《企業勞動爭議處理條例》)第6條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勞動爭議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勞動爭議案件解釋》)第1條的規定，勞動爭議發生后，當事人可以向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申請仲裁；對仲裁裁決不服的，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當事人不服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作出的裁決，依法向人民法院起訴的，人民法院應當受理。基于上述法律規定，我國學界通說認為，勞動爭議的仲裁程序，是法院受理勞動爭議案件必經的前置程序。即勞動法律關系發生爭議，當事人必須先向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申請勞動仲裁的，對仲裁裁決不服，才可以向法院起訴。沒有先向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申請勞動仲裁的，不能向法院起訴，法院也不予受理。

(二)仲裁裁決的效力

因為實行仲裁前置，當事人對裁決不服才可向人民法院起訴，所以必然涉及到一個問題：當案件進入訴訟程序后，仲裁裁決的效力如何確定。根據《勞動法》第83條、《企業勞動爭議處理條例》第30、31條的規定，勞動爭議當事人對仲裁裁決不服的，可以自收到仲裁裁決書之日起15日內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一方當事人在法定期限內不起訴又不履行仲裁裁決的，另一方當事人可以申請人民法院強制執行；當事人期滿不起訴的，裁決書即發生法律效力。據此，一般認為，在勞動仲裁之后的法定期間內，當事人一旦向法院提起訴訟，那么該勞動仲裁裁決即不發生法律效力。^①

(三)訴訟對仲裁裁決的回避

根據1989年最高人民法院對勞動部《關于人民法院審理勞動爭議案件幾個問題的函》的答復(以下簡稱對勞動部函的答復)，勞動爭議當事人對仲裁決定不服，向人民法院起訴的，人民法院在判決書、裁定書和調解書中不應含有撤銷或者維持仲裁決定的內容。也就是說，法院在處理該類糾紛時，是以當事人的具體訴訟請求而不是以仲裁裁決作為審理對象的。當事人對仲裁裁決不服而起訴，如果法院經審理認為仲裁裁決的內容不符合法律規定的，法院不能撤銷該仲裁裁決(因為該裁決在原告起訴時已不具有法律效力)，而只需在判決主文中載明針對該勞動爭議的具體處理內容；如果法院經審理認為仲裁裁決的內容符合法律規定，亦不能直接維持仲裁裁決，而應在駁回原告訴訟請求的同時，對符合法律規定的裁決內容重新在判決主文中表述一遍。

二、勞動爭議仲裁與訴訟的程序沖突

以上是目前我國勞動爭議仲裁與訴訟的主要程序設置，其設計的初衷在于針對勞動爭議案件的特殊性，提供一種更為合理的解決模式。但是在某些勞動爭議案件的解決中，這種模式所帶來的卻是程序上的沖突。產生沖突的情形主要包括以下幾種。

(一)用人單位不服勞動仲裁裁決而提起訴訟

個案暫設：王某與甲公司因工資支付問題發生糾紛而申請勞動仲裁，勞動仲裁委員會認定甲公司拖欠王某工資的事實屬實，裁決甲公司給付王某工資。甲公司不服該裁決，在法定期限內以其與王某之間不存在勞動關系為由向法院起訴，不同意支付王某工資。后經法院審理查明：王某與甲公司之間不存在勞動關系。

問題：在訴訟中，甲公司(原告)可以提出什么樣的訴訟請求，法院又該如何裁判?

1．按照現行法律規定，當事人不服勞動仲裁裁決提起訴訟后，該裁決即不具有法律效力。這也就意味著，作為原告的用人單位一旦完成起訴行為，它就達到了目的，即使得勞動仲裁裁決歸于無效，原告(用人單位)無需法院作出任何裁判，亦不必提出任何訴訟請求。

但是，依照訴的理論，訴的請求是訴的要素之一，沒有訴的請求，訴便無從形成，當事人的起訴也就失去了基礎，因此，當事人在起訴時必須提出某種訴訟請求。另一方面，當事人起訴之后(在我國是法院受理之后)，該案件便處于訴訟系屬之中。“所謂訴訟系屬，乃指訴訟存在于法院之事實狀態而言。”^[1]具體而言，是指特定當事人之間的特定請求，已在某個人民法院起訴，現存在于法院而成為法院應當終結的訴訟事件之狀態。^[2]訴訟系屬理論要求：訴一旦啟動，法院必須就案件作出裁決，即法院不得拒絕裁判。

2．最高人民法院在對勞動部函的答復中指出，在勞動爭議訴訟中，人民法院在判決書、裁定書和調解書中不應含有撤銷或者維持仲裁決定的內容。既然法院審理勞動爭議案件不能涉及仲裁裁決的效力問題，那么原告(用人單位)就不能提出撤銷仲裁裁決的訴訟請求；即便提出，在具體操作中也會因無法律依據而不可能實現。

3．原告(用人單位)在訴訟中不能請求法院駁回被告要求自己支付工資的請求。因為，在民事訴訟中，法院只能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駁回被告的請求則明顯有悖訴訟法理。

4．如果法院查明甲公司確實存在拖欠王某工資的事實，勞動仲裁裁決并無不當，那么該如何裁判?首先，依據最高人民法院對勞動部函的答復，法院不能判決維持勞動仲裁裁決；其次，根據辯論(權)主義的要求，法院判決須受當事人請求的約束，當事人沒有主張過的事實不能作為判決的基礎和依據。因此在此情形下法院也不能在判決中直接判定由原告(用人單位)給付被告工資，因為本案中只有用人單位起訴，王某并未提出獨立的請求。所以，法院只得判決駁回原告訴訟請求，但即使如此，仲裁裁決在當事人起訴時也已無效。

此時，如果法院行使釋明權，告知被告可以提起反訴，在勞動者提起反訴之后，將本訴與反訴合并審理，雖然可以解決法院無從裁判的難題。但是，按照法律規定，當事人對仲裁裁決不服的，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然而在本案中，勞動者對于勞動仲裁裁決并無異議，卻仍要向法院提起訴訟才可維護自己的權利，這與程序設置的初衷相悖。

5．原告(用人單位)不能在訴訟中請求法院判定其不履行仲裁裁決所載明的法律義務，即請求法院判決其不支付被告工資。因為這同樣有違法理，在民事訴訟中，原告不能以“自己不履行某義務”作為訴訟請求。

6．既然以上訴訟請求均不合理，那么原告(用人單位)唯一的選擇就只有請求法院確認原被告之間不存在勞動關系。如果法院查明原被告之間存在勞動關系而駁回原告訴訟請求，則仲裁裁決在原告(用人單位)起訴時也已無效。如果法院判決確認原被告之間不存在勞動合同關系(確認之訴)，但仍解決不了工資的給付問題(給付之訴)，雖然前者是后者的基礎．但是確認之訴和給付之訴畢竟性質不同。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依照現行法律規定，在用人單位不服勞動仲裁裁決而提起訴訟的情形下，原告提出任何訴訟請求似乎都不合理。法院也陷入了既無法進行實體處理又無法進行程序處理，更不能變更或撤銷仲裁裁決的幾難境地。

(二)當事人僅就勞動仲裁裁決中的部分事項不服提起訴訟

《勞動爭議案件解釋》第17條規定，“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作出仲裁裁決后，當事人對裁決中的部分事項不服，依法向人民法院起訴的，勞動爭議仲裁裁決不發生法律效力。”

我們來分析這條規定所產生的矛盾。首先，民事訴訟中實行不告不理原則，在當事人僅就勞動仲裁裁決中的部分事項不服提起訴訟時，人民法院也只可對該部分事項的請求進行審理，而不能對勞動爭議案件進行全面審理。其次，由于法院不能在判決書、裁定書或者調解書中涉及勞動仲裁裁決效力的問題，所以對于當事人未提起訴訟的部分勞動仲裁裁決事項，法院便不能作出維持仲裁裁決的內容。因此在此情形下，一方面，法院裁判中只能涉及已提起訴訟的部分事項；另一方面，此時勞動爭議仲裁裁決整體已經無效，即使是當事人起訴未涉及的部分也不具有強制執行的效力。那么其結果就是：當事人沒有提起訴訟的勞動仲裁裁決的部分事項，則失去向人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的依據，而該部分事項的裁決恰恰是當事人沒有表示不服的裁決。

(三)當事人不服勞動仲裁裁決提起訴訟又撤訴或按撤訴處理

個案暫設：王某因曠工被甲公司除名，但通知書未經王某簽收。王某向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申請仲裁，裁決結果為撤銷甲公司的除名決定并由甲公司向王某補發工資。甲公司不服，于15日內向法院起訴。但原告于開庭當日未到庭，法院遂作出裁定，按自動撤訴處理。

依據2000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對經勞動爭議仲裁裁決的糾紛準予撤訴或駁回起訴后勞動爭議仲裁裁決從何時起生效的解釋》，當事人不服勞動爭議仲裁裁決向人民法院起訴后又申請撤訴，經人民法院審查準予撤訴的，原仲裁裁決自人民法院裁定送達當事人之日起發生法律效力。

問題是，撤訴(或按撤訴處理)后原仲裁裁決發生法律效力，該效力從何而來?(1)按照現行法律法規，當事人只要在15日內起訴，仲裁裁決書即不產生法律效力。而勞動爭議仲裁裁決書不等同于司法判決書，不存在撤訴后自動生效的問題。(2)依照最高人民法院對勞動部函的答復，法院在判決書、裁定書和調解書中不能涉及有關仲裁裁決效力的問題，自然也就不能通過維持仲裁裁決而重新賦予其效力。

(四)當事人不服勞動仲裁裁決超過起訴期間提起訴訟被駁回起訴

如果勞動爭議當事人的起訴被法院裁定駁回，那么勞動仲裁裁決的效力該如何確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對經勞動爭議仲裁裁決的糾紛準予撤訴或駁回起訴后勞動爭議仲裁裁決從何時起生效的解釋》中規定，當事人因超過起訴期間而被人民法院裁定駁回起訴的，原仲裁裁決自起訴期間屆滿之次日起恢復法律效力。

按照法律規定，如果勞動爭議當事人未在起訴期間內(收到仲裁裁決書之日起15日內)向法院提起訴訟，那么起訴期間屆滿時該仲裁裁決即發生法律效力。也就是說，如果當事人超過起訴期間起訴，那么在起訴時(也包括被駁回起訴時)該裁決已處于生效的法律狀態。既然已經生效，又何談“恢復法律效力”?支持“恢復”說的唯一的解釋是：即便是當事人超過起訴期間起訴，仲裁裁決也于當事人起訴之時不發生法律效力；待法院作出駁回起訴的裁定時，該仲裁裁決追溯至起訴期間屆滿之次日發生法律效力。可是這種解釋又與《企業勞動爭議處理條例》第30條“當事人對仲裁裁決不服的，自收到裁決書之日起15日內，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期滿不起訴的，裁決書即發生法律效力”的規定相悖。

(五)當事人雙方均不服勞動仲裁裁決提起訴訟

如果勞動爭議當事人雙方不服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作出的同一仲裁裁決，均向人民法院起訴時，當事人的主體地位如何確定?對此問題，《勞動爭議案件解釋》第9條規定，先起訴的一方當事人為原告，后起訴的一方當事人為被告。但對雙方的訴訟請求，人民法院應當一并作出裁決。當事人雙方就同一仲裁裁決分別向有管轄權的人民法院起訴的，后受理的人民法院應當將案件移送給先受理的人民法院。

筆者認為，如此確定原被告地位，與民事訴訟理論相悖。后起訴的一方當事人向法院起訴，勢必提出自己獨立的訴訟請求。如果僅列其為被告，則意味著它僅能針對原告的訴訟請求提出反駁意見，而剝奪了其提出獨立請求的權利。在通常的民事訴訟中，被告有權在訴訟中提出獨立的反請求，此時當以反訴對待。該規定不承認勞動爭議訴訟中存在反訴，顯然有違訴的基本理論，而且會造成原、被告訴訟地位不平等，使后起訴的一方失利。

三、解決程序沖突的對策分析

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勞動爭議仲裁與訴訟的程序沖突之所以產生的制度基礎就是勞動爭議解決程序上的仲裁前置。由于實行“先仲裁，后訴訟”，而訴訟又不能針對仲裁裁決來審理，故而產生兩種程序銜接上的矛盾。勞動爭議的仲裁前置制度除帶來程序上的沖突外，其法律依據和社會功能亦待檢討。

(一)仲裁前置的法律依據何在

通說認為，我國勞動爭議仲裁前置的法律依據是《勞動法》第79條的規定。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亦認同此說。1998年9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勞動仲裁委員會逾期不作出仲裁裁決或者作出不予受理通知的勞動爭議案件人民法院應否受理》的批復中指出：根據《勞動法》第79條規定的精神，勞動爭議案件經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仲裁是提起訴訟的必經程序。

《勞動法》第77條第1款規定，“用人單位與勞動者發生勞動爭議，當事人可以依法申請調解、仲裁、提起訴訟，也可以協商解決。”第79條規定，“勞動爭議發生后，當事人可以向本單位勞動爭議調解委員會申請調解；調解不成，當事人一方要求仲裁的，可以向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申請仲裁。當事人一方也可以直接向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申請仲裁。對仲裁裁決不服的，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我們看到，以上法律條文在提及勞動爭議的糾紛解決方式時，均使用“可以”一詞。“可以”不同于“應當”、“必須”等強制性用語，屬于授權性規定，而非強制性規定，即當事人是否選用“仲裁”方式解決爭議是授權予當事人自由選擇的權利。從以上規定中我們不能必然地推導出“當事人在訴訟之前應當先提請仲裁”的結論。再者，依據《立法法》第8條的規定，仲裁制度和訴訟制度必須由法律所確立，而這一點在勞動爭議仲裁和訴訟中沒有得到充分體現。

(二)仲裁前置的社會功能如何

如果說。在仲裁前置的法律依據問題上，認為雖然法律條文表述不明，但立法有強制仲裁之意圖，尚可為其辯護。而且，如果一項制度對社會的正功能夠順暢地得以實現，即便其立法依據有些許瑕疵，我們還可以為支持它而提供一個功利主義的理由。但是，在現實中，仲裁前置的社會功能又如何呢?

1．在勞動爭議訴訟中，一方面，法院只就當事人的具體請求進行審理，而不對仲裁裁決進行審查，仲裁裁決認定的事實對訴訟程序不產生實質影響；另一方面，一旦當事人在起訴期間內提起訴訟，仲裁裁決就不發生法律效力，法院必須對爭議進行重新審理。也就是說，仲裁程序的進行僅僅是訴訟啟動的要件，除此之外，對訴訟并無意義。這種重復勞動消解了仲裁的解紛功能。

2．根據現行法律規定，勞動爭議的仲裁期限為2個月，當事人不服裁決可在收到裁決書之日起15日內向法院起訴；一審法院審理勞動爭議案件，一般在立案之日起6個月內結案；若當事人不服一審判決可在收到判決書之日起15日內上訴，二審審理期限一般為3個月。以上期限遇有特殊情況還可延長。因此，一個勞動爭議可能歷時一年以上甚至更長的時間才能得到最終的解決。再者，申請勞動仲裁一般要繳納400多元的受理處理費用，而到法院訴訟才需要50元的訴訟費。可以看出，由于仲裁前置，勞動爭議不僅得不到及時解決，而且還加大了社會成本和個人成本的投入。

3．不同于2年(或者1年)的民事訴訟時效，勞動仲裁的申請時效只有60天，而且沒有時效中止或中斷的規定。60天，對于勞動者尋求法律救濟意志的形成是多么嚴苛的條件。在勞動仲裁和訴訟實踐中，基于對這60天的理解和落實，仲裁裁決和法院判決對加班費、社保費等的支持，也僅限于最近2個月。這讓人懷疑該規定的立法本意如學者所言，是“政府向資本的妥協”。

綜上，仲裁前置制度是造成我國勞動爭議仲裁與訴訟程序上沖突的主要因素；而且該制度缺乏明確的法律依據；并且其異化的社會功能顯現出對程序法的兩大價值——公平和效率——的背離，正在成為嚴重影響勞動者尋求法律救濟的障礙。筆者認為，取消仲裁前置，在勞動爭議的解決方式上尊重當事人的程序選擇權，是我國勞動爭議解紛機制走出困境的關鍵。

[參考文獻]

[1]王甲乙，楊建華，鄭健才.民事訴訟法新論[M].臺北：三民書局，2002.247.

[2]劉學在.略論民事訴訟中的訴訟系屬[A].陳光中主編.訴訟法理論與實踐(2002年民事、行政訴訟法學卷)[C].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何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