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917年7月,駐防類鳥齊的川邊軍隊抓獲了兩名越界刈草的藏軍并予殺害,引起藏軍大舉進攻,川邊數縣相繼失陷。后在英國副領事的“調停”下,雙方停戰議和。中英兩國隨即在北京展開新一輪西藏問題交涉,而邊軍的失敗使得北京政府在談判中處于不利地位;這也讓中國政府對川邊地區的治理更加困難,并引發了國人對康藏問題更密切的關注和對“五族共和”更深入的思考。本文即以這次康藏糾紛為考察中心,探討當時的北京政府,四川、川邊、西藏等地方當局以及英印政府之間的互動博弈,進而分析近代中國在向民族國家轉型的過程中,如何應對東西方列強的侵略與干涉,尋求重新整合以前的藩屬和土司領地。以組成一個真正“合漢、滿、蒙、回、藏為一家”的民族國家。
[關鍵詞] 康藏糾紛;國家建構;邊疆政治
[中圈分類號]K25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7)03-0150-08
[作者簡介]黃天華,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四川師范大學歷史系講師,四川成都
民國時期的西藏問題一直是近代史研究中一個令人關注的課題,也曾在海內外學術界引起過一些爭論。筆者完全贊同這樣的觀點:中華民國時期西藏地方并沒有獨立過,十三世達賴從來沒有宣布過他要成立獨立西藏國,也沒有任何一個外國政府承認過西藏是獨立國家。但不可忽視的是,民國時期中央政府與西藏地方的關系遇到了非常嚴重的困難,甚至有一度的疏離,正如曾經在蒙藏委員會任職的蔣致余所說:“革命以還,內亂頻仍,政局迭易,邊疆大事,直同甌脫,不獨中央與西藏之關系,脫離無遺,即內地與西藏之交通,亦隔絕已久,西藏不過為吾國名義上之領土而已。”[1]
為了恢復對西藏地方的實際主權,中央政府與西藏地方分裂勢力及外國侵略勢力進行了長期而艱難曲折的斗爭。本文即以對民國時期漢藏關系影響深遠的1917-1918年康藏糾紛為考察中心,探討當時的北京政府,四川、川邊、西藏 等地方當局以及英印政府之間的互動博弈,進而分析近代中國在向民族國家轉型的過程中,如何應對東西方列強的侵略與干涉,尋求重新整合以前的藩屬和土司領地,以組成一個真正“合漢、滿、蒙、回、藏為一家”的民族國家。
一、康藏糾紛爆發與英國的調停
辛亥革命爆發后,駐藏川軍發生嘩變,少數士兵搶劫民居、擄掠寺院,引起西藏人民不滿,流亡印度的十三世達賴在英國的支持下,組織了一支萬余人的藏軍,圍攻清軍。至1913年3月,中國中央政府所有駐藏官員及軍隊都被英國支持下的西藏分離勢力逐出西藏。與此同時,藏軍亦在川邊地區攻城掠地,先后攻陷理塘、河口、鹽井等地,昌都、巴塘被包圍。在袁世凱的命令下,川滇軍隊隨即進援川邊,并節節獲勝,恢復昌都等地,甚或有繼續入藏的態勢。英國見狀,乃向北京政府提出抗議并予以威脅。在英國的強大壓力下,袁世凱下令川滇軍隊停止進攻,并派代表參加了英國操縱下的西姆拉會議。此后,川邊地區邊軍和藏軍即處于對峙僵持的狀態,時有零星的小沖突。
1917年7月,駐防類烏齊的邊軍連長余全海,逮獲了兩名越過藏軍控制線刈草的藏軍,并解往昌都,邊軍統領彭日升未經審訊,便將兩名藏軍斬首示眾,引起了藏人強烈不滿,藏軍乃大舉進攻,很快便圍攻昌都。
邊軍因槍械不良,又孤單無援,勢漸不支。昌都于1918年4月失守,彭日升繳械投降。藏軍隨即乘勝東下同普、德格、鄧柯、石渠、白玉各縣,進逼甘孜。川邊鎮守使陳遐齡乃派兵反攻,幾經激戰,兩軍都傷亡慘重,雙方最終隔雅礱江對峙。
至于這次糾紛爆發的原因,陳遐齡說:“雖由彭統領處置失宜,而該番實蓄謀已久。”事實上,西姆拉會議后,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拉薩當局逐漸開始擔心中央政府利用英國把注意力集中于歐洲之機,重新對西藏采取軍事行動。因此,1914年西藏向英國購買了5000支來復槍和50萬發彈藥,并在英國的協助下,將西藏軍隊由過去的3062人逐漸擴建為一萬名英式常備軍勁旅。以致陳遐齡的代表韓光鈞驚嘆:“至謂番兵無戰斗力,以鈞所見,似今非昔比,未可輕視。”[2]美國藏學家梅·戈爾斯坦也認為:“西藏人及英國人的勝利要歸功于藏軍擁有5000支現代化的英式來復槍。”[3]而邊軍則餉彈缺乏,習氣敗壞。“邊軍原系十一營,自彭劉兩統失敗后,失槍式千余支,損兵八營之眾,所余半皆老弱,習氣既甚,嗜好亦深,現存槍支亦叢壞不堪,前藏番之所以得志于我者,皆由于此。”[4]
邊軍之所以迅即失敗,除了藏軍的蓄勢及戰斗力較強之外,彭日升控制的邊軍與陳遐齡控制的陸軍不和,以及川局混亂使得川邊沒有后援也是十分重要的因素。時人王廷選即說:“川邊之恩達、昌都、察雅、寧靜(即江卡)、武城、貢覺、同普、白玉、德格、鄧科、石渠等縣概歸于彭統官兵駐防。彭統權且為各營就食計,各縣縣長委各營長兼代,川邊鎮守使陳遐齡所委縣長不能接篆,因而彭統與陳使構成互相妒忌。”[5]
當時的四川局勢也是十分混亂,川、滇、黔軍為了爭奪四川地盤而展開混戰,川邊軍隊也卷入了其中。熊克武掌控成都后實施防區制,使得四川各軍為了爭奪地盤和防區又持續展開爭奪戰,卻忽視了川邊對藏軍的防范。“在熊克武任督軍后,對藏軍歷次東犯圍攻打箭爐,因熊氏限于所制定之四川防區制形勢,瓜分已定,無力派出援軍及財力顧及邊防,只承北政府命派員與英藏口頭交涉,陳氏孤立川邊,先后迭受藏軍挫敗”[6]。陳遐齡乃至“與眾宣言,奪四川一縣勝于關外十縣”[7]。
而當時的全國局勢更是軍閥混戰,南北分裂,北京政府也忙于內爭,無暇顧及川邊。1918年2月,川邊戰事已轉趨激烈,藏軍節節逼近,但北京中央仍茫然不知,因英使朱爾典的提出,才于2月27日致電四川督軍查明戰情。[8]據載,同年3月,陳遐齡先后拍了三四十通電報,向中央求援,但終究無效。大約同時,陳遐齡也向達賴提議停戰議和,卻未得到達賴的響應。
事情的發展是英國迅即介入并充任調停。1918年初,當川邊戰事正烈時,英國副領事臺克滿-便借口赴巴安調查,強行出關,趕赴昌都,隨后于六七月間計誘巴塘邊軍分統劉贊廷到昌都議和。[9]8月3日劉贊廷與臺克滿、噶布倫喇嘛在昌都展開會談,8月21日達成協議,同意從10月17日起,康藏雙方停戰一年,靜候中央與達賴喇嘛解決西藏問題。他們達成的停戰合同共十三款,以中、英、藏三種語文繕寫,主要內容如下:[10]
第三條:自立此合同之后,漢藏暫時交界之地方如下:巴安、鹽井、義敦、得榮、理化、甘孜、瞻對、爐霍、遺孚、雅江、康定、丹巴、瀘定、九龍、定鄉、稻城十六縣與該處迤東之地方,歸漢官管轄,藏軍文武官不得駐扎該處之境內;類鳥齊、恩迭、昌都、察雅、寧靜、貢覺、武城、同普、鄧科、石渠、德格、白玉等縣與該處迤西之地方,歸藏官管轄,漢軍文武官員不得駐扎該處境內。
第日條:除地方維持秩序用土兵外,藏軍不得駐金沙江之東;其駐扎南路之漢軍,不得過金沙江之西;而江西仍用土兵。其駐扎北路之漢軍,不得過雅礱江之西。
綜觀這項停戰協定,對邊軍來說,最大的損失便是承認藏軍所達之境域,即為西藏實際控制。不過,陳遐齡對劉贊廷所定和約的內容很不滿意,以“和約損失過巨”,宣布無效;陳遐齡指揮下的陸軍也繼續在康北和藏軍作戰,且屢獲勝利。英領乃再向陳遐齡提議議和,陳氏另派韓光鈞、甲宜齋赴甘孜前線,與英、藏晤商,臺克滿亦趕赴甘孜,雙方再達成停戰協定四項,主要內容有:漢軍退守甘孜,藏軍退守德格所管之境內;自退兵之日起,南北兩路漢藏各軍,不得前進一步,停戰一年,聽候大總統與達賴喇嘛允否昌都交涉(即前述劉贊廷所訂之協定——引者);此系停戰退兵之條件,并非正式之和議條件。[11]
但是,正如論者所說,這四項協議實質上與劉贊廷所訂十三條協議大致相同,都是承認了藏軍占領的事實,陳遐齡和劉贊廷都是“盜賣”領土:“中英政府七年所爭之中藏劃界問題,陳貽范所不敢輕許,袁世凱所不敢擅棄者,竟由此邊疆小吏數人,輕輕斷送”[12]。停戰條件使藏軍的實際控制線向東推進到金沙江流域,而川邊當局所能控制的地區,僅剩甘孜、瞻對、巴安等16縣。
這次停戰協定的簽訂,非常值得注意的一個現象就是英國的介入和調停,這就給英國人繼續干涉西藏問題提供了新的借口,為中英西藏問題交涉增添了新的變數和困難,也直接引發了在北京進行的新一輪中英交涉。
二、西姆拉會議“迄未結束”
1913年10月至1914年7月,為了解決西藏問題,在英國的操縱下,英國、中國和藏方的代表在西姆拉舉行會議。會議期間,英國代表麥克馬洪提出了將西藏劃分為內藏和外藏的計劃,中國在內藏享有若干主權,外藏則由藏人自治。在英國的計劃中,內藏包括西康和青海大部;外藏包括阿里、藏、衛和西康一部分。1914年7月3日,英國與西藏代表私自簽訂了損害中國權益的《西姆拉條約》。因劃界問題未得中國贊同,北京政府拒絕在《西姆拉條約》上簽字,并于7月6日正式聲明:“中國不能擅讓領土,致不能同意簽押,并不能承認中國未經承諾之英藏所簽之約或類似之文牘。”因此北京政府外交部也一直認為“森拉拇(即西姆拉——引者)會議迄未結束”。[13]而印度政府也認為:“因為中國政府還沒有在《西姆拉條約》上簽字,俄國政府也沒有接受該條約,因而條約現在是無效的。”[14]
因此西姆拉會議后,中英雙方都曾提議重開談判,續議藏約,幾經接觸之后,未能取得進展,談判被擱置下來。而川邊戰爭的爆發正好給英國提供了一個重提西藏問題的機會。就在川邊議和的同時,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也在北京展開了行動。正如馮明珠先生所說,臺克滿的川邊議和與朱爾典的北京議約是互為表里的。
起初,北京政府外交部對英國的行為提出了抗議,并明確表示不愿續議藏約:“前因四川用兵,英使忽派副領事人藏,經部迭請撤回,迄未同意,自是之后,藏番遂屢次犯邊.公然與我為敵,其中播弄情事自屬難免。近英副領事復代我邊將用英文電致政府,力言藏兵兇猛,我兵潰敗,所有險要,盡為藏人所據,意存恫嚇,播弄情節,更為顯然,是英使一面派人挑撥藏番,一面迫我訂約之心已昭然若揭。此等舉動,未免迫我太甚。……再,政府之意,擬俟川粵平定、兵力充足,然后再議藏事,否則即坐待列強他日之公道判斷,此時絕不欲解決藏案,致多損失”。[15]
1918年7月1日,在朱爾典一再要求下,外交部派僉事史悠明與參贊刁作謙往晤朱爾典,提出“如能將現在列入換文內之西藏為中國領土之一層改入正約,則中國政府可預備允許將察木多(即昌都——引者)劃歸自治遠藏”。但因此時昌都已被藏軍占領,朱爾典乃強硬地回答:“此項辦法現在已不適用,察木多已非中國所有,藏人擬進取巴塘、里唐”。7月5日,朱爾典又晉見國務總理段祺瑞,要求早日議結藏案,被段氏拒絕。
同年八九月間,劉贊廷與臺克滿議訂的川邊停戰協約傳至北京,引起了北京政府一陣慌亂。9月18日,外務部即致電駐英公使施肇基,令他向倫敦當局聲明三點:(1)北京政府并無委派鎮守使陳遐齡辦理議和,是該副領事(指臺克滿——引者)意存乘機。(2)現中、英兩國協商,歐戰期內,彼此無暇解決藏事,俟和平恢復,再行開議。(3)本此原則向英外部切實聲明,并請英政府電令朱使,告誡該副領事勿再生事。[16]也就是說,北京政府不承認劉贊廷與臺克滿等所達成的川邊停戰協定。
同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英國又迫不及待地提出解決西藏問題。12月6日,朱爾典向中國外交部承諾在歐洲和平會議上幫助中國,條件是中國早日議訂西藏條約。中國外交部答復:“本政府亦極愿早日了結,惟今不能解決原因有二:(1)即使中央政府與貴公使解決西藏問題,中央之主張難免不受西南政派之反對,因此甚恐與南北和議有礙;(2)中央于西南情形未接報告已有三月之久,故西藏問題宜待南北議和終局之后,再為開議。”
1919年5月,駐扎川邊的臺克滿又到北京敦促英使朱爾典向中國催議藏案,欲藉邊藏停戰期屆滿再次提出西藏問題并予以解決。5月31日,考慮到“停戰期限將次屆滿,若再拒絕,難免藏番藉端重行內侵,川邊軍備久虛,深恐遭其蹂躪”,外交部代理外長、外交部次長陳箓乃向英國提出解決西藏問題的書面建議:(1)在條約中加上西藏是中國領土的一部分的聲明,聲明包括在相互交換的照會中。(2)中國交涉員駐扎在西藏商業中心。(3)在條約中加上自治的西藏承認中國宗主權的條款。(4)邊界如下劃分:察木多、八宿、類烏齊、三十九族土司所屬之地歸外藏;瞻對、德格及昆侖山以南唐古拉山以北之地屬內藏。打箭爐、里塘、巴塘并入四川;云南和新疆的行政區劃不變。
但是英國不接受該方場券案,此時北京政府又受到地方當局和南方政府的壓力,談判再次處于僵持狀態。7月5日,川邊鎮守使陳遐齡向外交部提出對西藏問題的意見:(1)川邊是川邊,西藏是西藏,不應混淆不清。 (2)邊、藏界線應以1910年川滇邊務大臣趙爾豐與駐藏大臣聯豫勘定的為準,即西以江達,西南以雅魯藏布江為限。(3)以武力收復川邊失地。[17]7月底,廣州軍政府七總裁也一起致電北京政府國務總理龔心湛,指出“藏地關系中國屏藩,利害十倍青島,祈協商共籌對付”[18]。
8月13日,朱爾典偕同臺克滿再次拜會陳箓,進行討論,仍未得到所希望的答復。他們進行了如下談話(部分):
朱爾典:擬將巴塘、里塘、打箭爐、道孚、爐霍、瞻對等處劃歸中國,德格及其以西等處,劃歸西藏。
陳箓:如此則中國所得元多,劃歸西藏之地幅員甚大,中國實難承認。
朱爾典:如采用原議,德格現為藏兵所占,亦應歸藏。
9月4日朱爾典又親自謁見總統徐世昌,懇請訓令外務部繼續進行會議,徐世昌的答復更是明確:“因歐戰之結果,造成社會上之一種新思想,此種思想最易激動而發生風潮,故本國政府對于此等交涉事件,務須戒慎,且必須籌劃妥善之方法,以預防發生此種風潮。”“大概辦理此案手續之要點有三:(1)須電四川、川邊派員來京接洽,以免外省反對。(2)前后情形,應由政府陸續詳細公布,以免人民誤會。(3)條文須經國會通過方能簽字。”[19]
9月5日,徐世昌下令外交部電詢川邊鎮守使陳遐齡、四川督軍熊克武、云南督軍唐繼堯及甘肅督軍張廣建等人對藏案的意見,并公布藏案交涉經過。陳遐齡當即復電強調:“川邊議和簽署停戰協議系一時權宜之計,川藏劃界,斷不能以此為憑。”熊克武、唐繼堯、張廣建及四川省議會等也先后復電強調:“康藏以江達為界,江達以東為康,江達以西為藏”,川、藏界線應以前清界址為準,外人不得干涉。在一致反對下,北京政府再次拒絕了英國續議藏約的要求。
為了防止藏軍再次挑起戰端,北京政府也作了相應部署,以免又陷入被動地位。10月,川邊停戰協定屆滿,中央電令川邊鎮守使及四川、甘肅、云南各省督軍,準備迎戰。[20]11月6日,國務院再次電令各省督軍進入戰備狀態:“停戰業已屆滿,藏人難免藉端內侵,目前第一要著,即在會合川、滇、新、甘四省,不分畛域,協力設防,勿使藏番再行侵入。”
從前述朱爾典與外交部官員的幾次談話中,可以發現藏軍實際占領昌都、德格等地,正是英國宣稱該地應該劃歸西藏管轄的強力借口,也讓英國有恃無恐。外交部也坦陳川邊軍隊的失利給整個西藏問題的議決帶來了極為不利的影響:“本部于三方面(指中、英、藏)會議時,已據新、舊志提出種種證據,迭次與英爭論,彼時三十九族、類烏齊等處,均在邊軍掌握,尚未能強英、藏就我范圍,現在藏勢深侵川邊,邊軍已退駐甘孜境內,主客易位,口舌之爭更難收效。”[21]
為了突破困境,北京政府力圖繞開英國,直接和西藏接觸。甘肅督軍張廣建即奉命選派督軍公署咨議李仲蓮及參事朱繡等人為人藏專員,啟程進藏,并于1919年11月24日順利行抵拉薩,受到達賴喇嘛的歡迎。李仲蓮、朱繡等人是民國政府成立以來第一批順利行抵拉薩,并與達賴喇嘛取得聯系的中央政府代表。這也是北京政府試圖從內部解決問題的一次重要嘗試。
大約同時,外交部也對英國干預西藏問題表示了強烈不滿。1919年12月3日,朱爾典會見陳策,陳箓即說:“中國不明白為何英國干涉中國和西藏之間的爭執,這是中國的內政。像蒙古人一樣,西藏人被外部的影響所煽動,與他們本來并不敵對的中國人作戰。眾所周知,西藏人已得到印度的武器彈藥援助。”“中國認為,如果英國袖手旁觀,中國能直接與西藏人解決問題。”[22]
誠然,民初西藏問題所面臨的困境,既緣于英國等外國侵略勢力有形或無形的制約力,也緣于北京政府構建“五族共和”國家的努力不那么成功。
三、“漢藏一家”與國家統一
1924年4月,北京藏事促進會發表宣言:“嗚呼!吾中華民國,非合漢滿蒙回藏五大民族而組成者乎?是凡五大民族之人,當皆屬于中國主權支配之下,即凡五大民族之人所固有之土地,皆當屬于中國領土范圍之內,固無煩他人之承認,尤不容他人之干預,此乃萬國之公例,毫無疑義者也。……乃政府昧于遠圖,甘心放棄,中英交涉,著著失敗,……轉令自處居間地位之英國,時相迫促,則尤我中華民國莫大之恥。”
1925年2月,班禪額爾德尼發表《關于消弭戰禍實行五族共和意見書》痛陳:“中國今日號稱五族共和,揆其實際,常未免畛域隔閡之見,守此不變,欲國家實行統一、久安長治,庸可得乎?……試問今日中國五族人民,是否真能聯合一致、毫無畛域歧視之見,國家現行法律是否對于五族人民皆能平等公允、無絲毫畸輕畸重之弊,……是故,欲救今日中國,非實施新國家之建設計劃不可;欲施新國家建設計劃,非弭止時起時伏之地方戰爭不可;欲弭止時起時伏之地方戰爭,非深明致此戰爭之潛在禍根,掘而盡之不可;欲掘盡戰爭之潛在禍根,非五族人民同心合力,如弟兄,如手足,自相捍衛,自相保護不可。”[23]
細繹兩者所說,其實都指向同一個問題,即中國在向民族國家轉型的過程中,應該如何應對東西方列強的侵略與干涉,尋求重新整合以前的藩屬和土司領地,并獲得這些地方的認同,以組成一個真正的“合漢、滿、蒙、回、藏為一家”的民族國家。民初蒙藏問題長期未能解決,即被時人認為是“五族共和大缺點”[24]。
中華民國是“合漢、滿、蒙、回、藏為一家”的五族共和的國家,這是民國建立之初孫中山、袁世凱曾多次宣布過的,也為中華民國臨時約法所規定。“五族一家”更是中央政府和漢族人士長期標舉的口號。在川邊交涉期間,陳遐齡的代表韓光鈞即多次對西藏噶倫揭示漢藏是一家,不能萁豆相煎:“本委員愿貴噶侖深思漢番一家之義,將西藏安危情形反復考慮,遵照鎮守使命令,早日退出岡拖河西,聽候中央解決,漢番仍敦和睦,邊藏互相保持”。韓氏在致英領臺克滿的信函中也說:“敝國現為五族共和政體,漢藏同屬一家,勿論孰是孰非,都可以互相原諒。”[25]
但是,當時“五族一家”是否得到全部藏族人民的認同?1933年西康的一位官員就指出實際情況不容樂觀:“康藏一家以及西藏同為中華民族之份子,此固有千古昭然之歷史存在。但在事實上,從金沙江而西,乃至西藏全部,因其近百年來環境之轉移,五族一家的心理是否仍然存在于每一個人的腦海中,尚有疑義。”“至于一般人民基于其狹隘的民族意識,對漢康之成見,則絕對不能消滅。趙爾豐時代,康民對于漢官、漢人是畏懼而不是融睦,因其有所謂見官高一級的規定,故雖尊嚴如土司,亦不能在漢人之具有官職者之上。因是而人民雖以漢官為必須尊重,但在政權一失卻保障之后,其仇視漢人之心理亦隨而顯現。所謂漢康一家,必須共同生存的意義,則幾無一人了解。”[26]
漢藏界域劃分是民初西藏問題的關鍵癥結所在。在十三世達賴看來,必須以恢復五輩達賴舊規為條件,并認五輩達賴之疆域統有藏衛、青海、西康。[27]而北京政府在交涉中則堅持不能“擅讓領土”:“藏事全在界務,事關領土,為約法所規定,政府無操縱之權。”[28]其實,北京政府之所以在漢藏界域的劃分上堅持不讓步的一個關鍵原因,就是認定西藏背后有英帝國主義勢力存在,因而不愿在西藏問題上和英國產生摩擦,以引起英國的反彈。
然而,眾多當時及后來參與解決藏事的人都認為,完全應該將西藏問題當作內政來處理,只要保證西藏是中華民國領土的一部分,漢藏界域的劃分實在是一無關輕重的問題;中英之間的交涉實乃另一問題。“西藏為我國領土之一部,解決藏事,固吾內政范圍之事務,而與任何外國無關者也”。“解決西藏問題為一事,解決中英間關于西藏條約懸案又為一事,兩者之性質,迥然不同,不可混同視為一談也,關于西藏問題,吾人應始終保持直接與西藏地方政府謀解決之途徑。……一俟西藏問題解決后,再與英國談判中英問關于西藏條約懸案”。[29]
1942年前后,西康省政府主席劉文輝也感嘆道:“西藏是中國的領土,所謂外交,也不過是西藏的后臺,我們絕不能認為這是西藏本身——就整個國家立場來說,中國對西藏,只有‘內政’,并無‘外交’。……誠然,在事實上,西藏這個地方,也不完全同于行省間之情形,但是在有形、無形之間,居然把它視同另外一國,這確又是我們自己的錯誤。”[30]
正如歷代中央政府在邊疆民族地區所進行的戰爭一樣,戰爭的勝敗還關系到中央政府及地方政府的威信,以及邊疆少數民族對中央政府的認同。這次邊軍的失利就使得“漢官漢軍,在川邊之聲威,一落千丈”,地方政府的政治威信也益趨衰落。“康北人民前此之對于政治絕對崇信,從此雖不即有小視政府之心理,然而至少使人民發生懷疑政府之點,成為一種政權衰落的轉變。影響于康南,而有理化縣駐軍槍支之被定鄉人民提取,義敦駐軍槍支被本縣人民提取,以及范縣長之被擊,而義敦廢治,政府與定鄉訂噶布可條約,政權喪失為空前未有之先例。即康南以后造成不治之局,民七戰役實為一大關鍵。康北僅有之甘孜、爐霍、道孚三縣從此遂成為不生不死之局面,在人民崇拜權威觀念之下,政府在此時期中之態度與實施,惟有敷衍主義藉以維持現狀。”[31]
特別有意思的是,川邊“漢夷公民”代表在給政府的呈文中也如是說:“因邊地各縣改土未久,所有人民大半漢僑十之一二,土著即占十之七八,加之此項人民腦筋心理,達賴藏王思想未可盡泯,系為宗教觀念束縛所致,萬一此時我政府不因勢設法羈縻,轉瞬難免不困苦而憤,因憤而思走險,或為藏番利用,或為鄰匪勾結,斬木揭竿,一夫振臂,而全邊瓦解,于此而欲竭全國之師,與之周旋,想博得原有舊觀,恢復昔日領土,恐非易易,”邊民頻年苦亂已久,望治情殷,政府應盡力提攜而保護之,使其不致“再受強虜脅索,悍匪威奪”,否則“是政府之棄絕某等,非某等之懷貳政府,怨望亦起,背叛立生”。[32]
由前文的敘述我們可以發現,民初全國的不統一和缺乏一個有力的中央政府,應是造成西藏問題遷延不決和康藏糾紛持續發生的重要原因,而四川局勢的混亂和動蕩更是造成了川邊缺乏后援力量。在統一的基礎上,還需要中央和地方協同一致,諸事才有可為。曾任駐藏辦事長官的陸興祺在總結西藏問題交涉失敗的原因時就頗有感慨:“英人之對于西藏,凡倫敦、印度及駐京英使,與川滇沿邊各英領事,均能連成一氣,具有通力合作之精神,而無人亡政息之慮。以視我國直與之成一反比例,此豈適宜于競爭之世哉?”[33]
另一方面,“非鞏固川邊不足以言統馭西藏”,而將川邊改建為西康行省正是眾多時人所認為必需的。1925年6月川人胡吉廬就說:“今雖以民六之役,失地已多,然自巴安以東,尚為吾撫而有,先行改省,以待后圖,正其名日西康,定省治于巴安,此急務也,亦先著也。”[34]另外一位著者也說西康建省可以使行政區域分明,“將來邊藏境界可免無數之紛議也。川邊改省實為保全中國領土、杜絕外人覬覦最重要之政策”。[35]
西康改建行省,這就觸及到了中國歷史上一個傳統的命題:邊地腹地化或邊地內地化。也就是說,使邊疆的一切政治、軍事、經濟等建制和內地趨于一致,使之內地化,以建成一個更加統一的國家。后來的西康省政府主席劉文輝在談到西康建省時也說,建省是建國過程中深具意義的重要步驟。然而,在這方面,近代中國卻面臨著與以前很不一樣的環境。
四、結語
陳獨秀后來回憶說:“一直要到1902年八國聯軍之后他才了解到,原來世界上是以一國一國的方式存在的。”正是這種由西方列強主導的“以一國一國的方式存在”的世界新格局嚴重沖擊了以朝貢體制為特征的、以中華帝國為主導的東亞舊格局,近代中國被迫逐漸向民族國家轉型。
國外學者劉曉原從中國領土屬性的近代轉型闡述了這種轉型的過程:鴉片戰爭之前的中國,可以被定義為“擁有完整的領土主權和海防主權”的“封建主權國家”。而在傳統的東亞國際體系內,中國以其對內、外藩屬的“終極權威”,擁有“絕對權”。近代以來,中國“外藩”既失,中央政府以往對“內藩”和其它邊地的淡化控制也已不能適應強鄰壓境的局面。于是,從19世紀后期開始,和一切主權“民族國家”一樣,清政府采取了多種措施以強化它對境內領土尤其是邊疆地區的控制。始于清末而在以后各個時期以不同形式繼續的邊政改革,主要目的是使中央政府在邊疆地區的權威和控制達到與內地省份等同的程度。換言之,這是在中國同前“外藩”的關系被迫“外交化”以后,中央政府積極致力于使原“內藩”邊地在近代意義上“內政化”的過程。清晚期,以改土歸流、移民實邊、駐軍、設省為主要內容的邊疆機制取代了清中期以前的民族隔離政策和以將軍、都統府衙、土司,以及駐藏大臣多種建置統御邊地的做法。[36]臺灣學者謝政憲也論證了清廷于1881年將新疆建置為第19個行省,并展開了晚清三十多年“新疆內地化”事業的過程。[37]
西藏是清帝國的“內藩”,新興的中華民國應該如何沿襲并確保清帝國對西藏所擁有的主權,并獲得西藏的積極認同,這無疑是民國時期列屆中央政府面I臨的難題。而川邊地區在清朝時期屬于土司和呼圖克圖等管轄的領地,和西藏地區有著十分深厚的歷史和宗教聯系,雖經清束改土歸流,但這些被廢黜的土司卻乘民初川邊政局的動蕩大致恢復了固有的權勢,部分人并在此后的康藏之爭中響應西藏而攻擊川邊軍隊。
從這個角度看,清末趙爾豐在川邊地區所進行的大刀闊斧的改土歸流以及川軍進藏,無疑對辛亥革命及其以后的西藏局勢影響深遠,既奠定了川邊建設的基礎,也是日后川邊地區動蕩的重要造因。劉文輝即體會到趙爾豐的經邊政策有幾大缺點,“偏重武力,操之過急,是其一;忽視康藏人民之心理、宗教、風俗習慣,沒有在康民精神上生根,是其二。”這樣就會造成很嚴重的后果,劉氏并以涼山彝區為例來證明這種經邊政策的后遺癥。“即以寧屬而論,咸豐六七年間,邊人猖獗,隨時隨地都為漢人之害,清廷曾派大軍,各方剿辦,大肆屠殺。由這一次大屠殺的結果,邊民的勢力大減,漢人因此強盛起來。從表面上看,好似威服政策的成功,然而民國以來,國家多故,中央無暇顧及邊事,漢人又轉強為弱,而夷人則轉弱為強,于是漢人到處受其擄掠燒殺,弄得漢人有時只能聚居城鎮,不敢散居鄉間,有時更不敢與夷人雜居一地。不得已,政府又只好派大軍去剿殺。總之,殺來殺去,循環不已,終無寧日。這樣一來,當然就沒法‘定’了。趙季和之于康屬,也是這種情形”。[38]或許,正如朱繡所說“殊非藏人本心反抗中國也”,實由中央政府的“無力”和各級官吏的無能造成了這種狀況。[39]
1943年,到過西藏求法的法尊法師這樣表達他的觀感:“西藏當局在前幾年,他覺著我們中央是不會統一的,是沒有實力能敵御外侮的,是沒有力量能達到西藏的,是沒有心思過問西藏的事的,是不能調解班禪回藏的事的,尤其是他覺著我們中華民族自從反正以來通同變成了西洋化,耶教徒,更沒有一點佛法存在——西康的人這種見解尤甚,他們覺著皇帝是必不可少的,我們連皇帝都打倒不要,豈不是西洋的邪見嗎。他們這種錯誤見解很深,他們總是固執不舍。”[40]確實,對中華民國來說,在皇帝打倒之后,如何團聚新的國家認同以建設一個民族國家無疑是一個艱難的任務。
王東杰教授認為,相對于帝國時期的“朝貢”體制而言,“民族國家”在特定時期凝聚國家認同顯得“無力”。[41]造成這種“無力”的因素是多方面的,而民初缺乏一個全國的政治重心,缺乏一個有力的中央政府,應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
1933年蒙藏委員會委員長石青陽即注意到:“西藏屏藩西南,歷為藩屬,惟以宗教關系,中央始終未與劃省設治,仍令保其政教合一之狀態,而中國內部之盛衰興替,往往為藏人朝貢侵略之機括”[42]。石氏所言,道明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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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