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美國當代著名的社會學家桑德爾在《自由主義與正義的局限》一書中有關社會重構之“相互性的理想”(相對于“自律理想”而言)的論述告訴我們,人們往往是健忘的。粗心大意的和懶散的,他們逃避義務,易于騙人和撒謊,在面對陌生人時尤其如此。這時,就需要由制度來約束壓制人身上的這種天性的本能傾向,并引導人們較可信賴和較可預見地行事。正因為如此,現代生活特別是現代經濟生活有一種對可靠性制度約束的特殊需要或依賴。個體的自我統一性或者人格的完全成熟,往往標志著整個社會過程所具有的統一性或者社會的完全成熟。一個人在共同體內其人格和統一性的獲致,是由于他一貫性地采取了“一般化他人”的態度,即采取了共同體(從家庭到社群再到國家)內所有成員共同遵守的行為規則或立場。這些共同體的行為準則或立場,是以制度和文化的方式表現出來的。
[關鍵詞] 制度性承諾;信用倫理;理性無知
[中圖分類號]B82-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7)01—0152—08
現代人之所以不再輕易地作出某項承諾或者不再輕易地相信他人,個中的關鍵就是在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急劇轉變的歷史進程中,諸如誠實、守信用這樣的傳統美德的生成及其踐行的倫理基礎和實踐背景不見了,更確切地說,美德的道德實踐力量式微了,進而導致現代人的人格裂變和社會文化認同危機。因此,信用倫理現實建構的核心任務或者最基本的向度就是:通過人格重塑與共同體重構,為人格的塑造及其同一性保持提供共享的價值基礎,使人們從共同體的整體感或整體統一性中體認到歸屬感和身份認同,能夠為來去匆匆的陌生人提供行為舉止的可預見性和可信賴感,重新讓離家出走的人們找回家的感覺。為了家人、為了共同體的善,我們選擇誠實信用;因為對一個人所寄身于其中的共同體的集體人格和不同的共同體所共享的社會美德的認同,我們選擇信任他人。因此,在絕對多數情況下,我們的承諾都是以共同體的名義做出的,而我們所給予他人的信任又往往都是針對一個人所代表或寄身于其中的那個共同體,也就是說,信任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背后的共同體。但是,有了人格認同或同一性的共同體背景,有了美德生成以及道德實踐力量發揮的環境,并不因此就能確保我們有效地預見作為共同體成員存在的現代人的行為可信賴性。美德、人格及其賴以存在的共同體的重構只是為社會信用倫理的現實重構提供了環境或文化土壤,或者說,提供了一種人人都會誠實守信的可能性。因為,在日常的道德生活中,我們很容易發現,人們往往是健忘的,粗心大意的和懶散的,他們往往為了“趨利避害”而逃避義務,易于騙人和撒謊,在面對陌生人時尤其如此。這時,就需要由制度來約束壓制人身上的這種天性的本能傾向,并引導人們較可信賴或較可預見地行事。正因為如此,現代生活特別是現代經濟生活有一種對可靠性制度約束的特殊需要或依賴。
一、合作與信任:制度及其有效功能
人類生性就有為自己創立道德準則和社會秩序的本能,這種本能源自人類基本需要。費孝通先生指出,作為人類活動有組織的規則體系,任何社會制度——當然也包括內在制度——都是針對一種基本需要,“在一合作的事務上和永久團集著的一群人中,有它特具的一套規律及技術;任何社會制度都建筑在一套物質的基礎上,包括環境的一部分及種種文化的設備。”弗朗西斯·福山也同樣指出,任何的道德失范狀態都會令我們感到很不舒服。所以我們要力圖創立一些新的規則來取代那些已被削弱的準則。而且我們將運用理智去做出不同的安排,以滿足我們的根本利益——物質的需要和情感的需要。這是因為,作為一種社會性的類存在,人天生具有一種對社會的熱愛,希望為了自身的緣故而保持團結,即使他自己沒有從中得到好處。我們樂于見到一個有秩序、興旺發達的社會;而對無秩序的和混亂的社會狀況深表厭惡。我們會對任何造成這種無秩序和混亂狀態的事情感到煩惱。因為經驗已經告訴我們或者使我們意識到,自己的利益與社會的繁榮休戚相關,我的幸福或者生命的維持,都取決于這個社會的秩序、制度和繁榮能否保持。
何謂制度?制度即是由人制定的、為一個共同體所共有的、并且總是依靠某種懲罰而得以貫徹的規則系統,它們抑制著人際交往中可能出現的機會主義行為。另一方面,為了彌補規則的不完善性,制度還應該包括管理這些規則的各種決策機制或機構,例如立法系統、司法系統、執法系統以及各種負責法律補充的公共服務機構和專家知識系統,即所謂的“制度組織”,以確保制度強制的有效執行。因此我們可以說,制度由此成為制度組織和規則的綜合。制度的功能,無論是從制度經濟學的角度,還是從社會學的角度看,其突出地表現為兩個基本面,而且它們是同一問題的不同表達:一是社會行為或利益的調節;一是創造社會信任的基礎。筆者在有關信任的分析和論述中已經反復指出,制度的一個功能就是使復雜的人際交往過程變得更易于理解和更可預見,從而使擁有不同心理或情感狀態、不同文化或道德背景、不同物質欲求的個人之間的行為或關系協調更易于發生。
從制度經濟學的角度看,在社會混亂或無政府狀態中,由于信息、監督和執行等問題常常難以解決,勞動分工是不可能的。可靠的約定無法做出,人們相互淪為他人機會主義行為的“囚徒”而難以自拔。在這種情況下,制度減少了世界的復雜性,并發揮了一種關鍵的簡約化的“識別”(cognitive task)功能。尤其是在人格和社會關系極度抽象化的今天,制度使我們對他人的反應或態度更可預見,世界更加有序,從而使個人更容易與有關的復雜而多變的世界打交道,也使個人更易于避免“超負荷識別” (cognitive over—load)。制度能夠幫助人們理解復雜而混亂的周圍世界,因而在相當程度上保護人們,使人們得以免于面對不愉快的意外和他們不能恰當處理的情形。所以,制度有助于我們應付對不能駕馭生活所懷有的原生焦慮(primordial fear)。由制度支撐的信心使我們能夠承受試驗的風險,能富于創造性和企業家精神,并能夠鼓勵他人提出自己的新思想。在制度限制他人的行動并排除某幾類未來的不可預測的事件時,它們也減少著“遠期無知”(forward ignorance)。所以,它們限定了指向未來的行動中的風險。只有當人類的行為被穩定化,才可能增進知識和勞動的分工,而這種分工是經濟繁榮和社會發展的基礎。有些一般制度能得到廣泛的好評,因為它們給人們以心理上的舒適感和安全感:感到自己屬于一個有序的、文明的共同體;在這個共同體中,協調成本很低。風險有限,人們能有在家里的感覺,周圍的人都是可信賴的。與一個人生活在陌生人當中或相關有序性較差的共同體內相比,在這類共同體中與他人交往不會覺得累。制度創造著誘發歸屬感的多種紐帶。就拿現代信用制度——狹義的或經濟學意義上的“信用”——來說吧,完備且運行有效的信用制度系統,尤其是它在保障幣值或匯率穩定方面,能夠使公民對儲蓄和投資充滿信心。正是由于制度能增強生產要素(如勞動)在滿足人類需要上的效能,所以制度經濟學家將它——視為一種與其他寶貴的生產性資本一樣——稱之為“制度資本” (institutional capital)。不僅如此,如果各種相關的規則是彼此協調的,它們就會促進人與人之間的可靠合作,這樣他們就能很好地利用勞動分工的優越性和人類的創造性。例如,交通規則——作為一套制度——將若干限制強加于單個駕駛員,卻使得人們在總體上享受到更快捷、更安全的交通;確立各種保護產權的制度使人們能與他人進行買賣活動并建立信用關系。
既然制度能夠給人們以心理上的舒適感和安全感,進而為人們創造一種信心,那么,制度——作為一種鼓勵相互信任的、可預見的行為模式——又是如何幫助人們解決經濟問題的呢?制度的關鍵功能是增進秩序:它是一套關于行為和事件的模式,它具有先天性、非隨機性,因此是可以理解的。在存在社會混亂的地方,社會的相互交往必然代價昂貴,信任和合作也必然趨于瓦解,而作為經濟福祉主要源泉的勞動分工則變得不可能。制度在經濟交往活動中能夠增進秩序,即如何在眾多個人努力設法克服資源稀缺性時造就行為模式,鼓勵著信任和信賴,并減少著合作的成本。所有的人際交往都需要一定程度的可預見性。當人們受規則或制度約束時,個人的行動就較可預見。當秩序占據主導地位時,人們就可以預見未來,從而能更好地與他人合作,也能對自己冒險從事創新性試驗感到自信。當然,人們也需要用制度來促進經濟生活:經濟交易不可能在真空中發揮作用。如果在一些問題上形不成某種共識,一個人就不可能與另一個人相互交往。這些問題包括,其他人會如何作出反應、在其他人作出武斷反應和違約反應時要受哪些制裁。人類的相互交往,包括經濟生活中的相互交往,都依賴于某種信任。信任則是以一種秩序為基礎。而要維護這種秩序,就要依靠各種禁止不可預見行為和機會主義行為的規則。我們稱這些規則為“制度”。“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我們要與許多陌生人和組織打交道,但我們卻對他們的可預見行為寄予很大的信任。在一家銀行里,我們對其儲蓄和管理一無所知,卻將辛辛苦苦掙來的錢交給出納員,并可能在數秒鐘之后便將她或他的面容忘得一干二凈。在我們以前從未進過的醫院里,我們卻會答應由醫院中未曾謀面的醫生給我們做手術。我們會向轎車送貨商預付車款,而這些轎車卻要在外國工廠中由根本不會與我們見面的工人們來制造。然而,在這些場合,我們都相信,我們肯定能得到值當的服務,為什么?因為這些人都具備提供服務和商品的專業知識和技能,因為他們都受制于制度——對其不交貨或蒙騙我們的機會主義施加的限制。”
現代社會的制度體系的出現還是為了保證全社會的“機會均等”。因為大部分對不平等來源的關注都反映出這樣一種信念:那就是源于機會不均等的經濟不平等,比機會均等時出現的經濟不平等,更加令人不能忍受。俗話說得好,一個社會對富人過多的偏愛的反面就是對窮人的歧視。但是機會均等概念遠比收入均等難以捉摸,而且它使任何有意義的衡量都落空了。雖然不能給機會均等的概念劃定一條明確的邊界線,但是有些機會不均等的領域確實是清晰可辨的而且是可以通過一些社會公共政策加以補救的。譬如,我們可以運用增加收入平等和效率兩方面的公共政策來減輕某些清晰可辨的機會不均等。在這種情況下,一個社會可以更多地得到這兩樣好東西即效率與平等,而不是為了一個去犧牲另一個。
二、懲罰與集體懲罰:制度功能有效發揮的基石
制度有效地發揮其降低協調成本、增進社會信任以及提供機會均等、保護人的最基本權利等功能的主要方式或途徑就是對違規行為的“懲罰”,即主要是通過它抑制著人類交往或交易中可能出現的機會主義行為來實現的。反過來問,人為什么不遵守規則,或者說人在什么條件下不遵守規則?答案其實很簡單,當一個人(自然人或者說法人)不遵守規則不會受到懲罰而且能夠帶來利益——就是說,一個人從不遵守規則中所獲得的好處大于他因之而付出的代價——的時候,他一定會不遵守規則而選擇機會主義行事。職是之故,“一種設計良好的懲罰是與違抗這些規則相伴隨的,它是一種根據下列有效性來評估代價的,這就是:在絕對多數時候,該懲罰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將超過任何可能從違抗行為中自然得到的利益。”一個社會最可怕的是形成一個破壞規則的鏈條,在這個鏈條的作用下,破壞規則的行為得到最大限度的承認和保護。因此,從制度設計者來說,迫使人們遵守規則的最有效的手段就是運用利益機制,使其損失遠遠大于其對收益的期待,要么使其傾家蕩產,要么將其逐出游戲范圍。因此,制度毫無例外地包含著對違規的行為施加的某些懲罰。沒有強制性懲罰措施的制度是無用的,也是毫無意義的。制度——尤其是附屬于它們的懲罰——能使人們作出既有承諾能得到切實履行的可靠約定。有了恰當的制度,他人的行為就變得更可預見。如果制度不能對損人利己的不道德者予以有效的懲罰性制約,也就不能替被損害的人討還公道。這就是為什么會出現“打假者被打垮”、“仿冒者擠垮被仿者”、“債權人無奈賴賬者”等有德之人博弈不過無德之人的局面。
帶有懲罰的制度或規則能夠創立起一定程度的秩序,將人類的行為導人合理預期的軌道。亞當·斯密認為,“只有較好地遵守正義法則,社會才能存在;所以對這一正義法則必要性的考慮,就被認為是我們贊成通過懲罰違反正義法則的那些人來嚴格執行它的根據。……因此,人們時常贊成嚴格執行正義法則,甚至贊成用死刑來懲罰那些違反這種法則的人。由此,要把破壞社會安定的人從世界上驅逐出去,而其他的人看到他的下場也不敢步其后塵。”他還進一步指出,“雖然看出所有放蕩不羈的行為對社會幸福的危害傾向通常無需良好的識別能力,但是最初激起我們反對它們的幾乎不是這種考慮。所有的人,即使是最愚蠢和最無思考能力的人,都憎惡欺詐虛偽、背信棄義和違反正義的人,并且樂于見到他們受到懲罰。但是,無論正義對于社會存在的必要性表現得如何明顯,也很少有人考慮到這一點。”
對市場經濟主體背信棄義或機會主義行事的懲罰主要是通過兩種基本的機制來實現的:一是聲譽懲罰機制;一是強制性懲罰機制。就一般意義上的市場交易主體如生產者或賣主說來,市場本身就具有對背信棄義者實施集體懲罰的能力和功能。不過,它是靠聲譽機制來實施的。如果賣主背信棄義,欺騙潛在的消費者,使之相信他們的產品與服務比他們的競爭對手更優越,就會誤導消費者選擇,損害買主的利益。其實這種欺騙對買賣雙方都是不利的。賣主會因為他們的欺騙而喪失了顧客對他們的商品與服務的信心和信任,而且還要為此付出高昂的訴訟費。買主受到傷害是明顯的,而且他們會以其經驗來看待未來的交易,認為類似的不誠實將是司空見慣。其他市場參與者特別是廣大的消費者或顧客就會因此視這種不誠實為那個背信棄義的賣主所在的那個行業甚至視為是所有市場經濟活動的一種司空見慣的行為,該賣主所在的行業就會因此降低甚至喪失來之不易的社會聲譽。消費者或顧客甚至會視背信棄義等機會主義行事為市場經濟固有屬性,從而失去對整個市場經濟的信心。
就現代經濟活動中充斥的大量而又復雜的委托一代理關系而言,社會聲譽有兩種不同的機制,即第二方實施機制和第三方實施機制。這兩種聲譽機制都能夠左右生產商或貿易商與代理商的關系,并且鼓勵誠實。在前者中,受騙的商人會以停止雇傭代理人的方式懲罰行騙者;而在后者中,代理商只要對任何一個貿易商有過欺詐行為,即使是那些沒有被他欺騙的商人也會對他進行報復,都會終止同他的業務往來。那么,商人為何要對欺騙他的代理人進行報復?理由是顯而易見的,如果生產商或貿易商不解雇行騙的代理商以示報復,那么,該代理商會認為再次行騙是最佳選擇——除非他可以獲得足夠高的薪酬。在第二方實施聲譽懲罰的情況下,存在一個支配生產商或貿易商與代理商之間利益權衡的均衡點,即生產商或貿易商給付的工資情況和代理商的失業率。如果受騙的生產商或貿易商能從失業代理商隊伍中雇傭到另一個,對他來說,解雇行騙者而雇傭新人當然更好。而在第三方實施聲譽懲罰情況下,一個代理商曾經欺騙過另一個生產商或貿易商,則所有生產商或貿易商都會停止與此人開展業務。這一預期將足以促使每一個生產商或貿易商不再雇傭那個不誠實的代理商。換句話說,這個“集體懲罰”是自動實施的。這就是黑格爾所說的,對社會成員中的一人的侵害就是對全體的侵害,所以犯罪的性質也就起了變化,“但不是從犯罪的概念來說,而是從它的外部實存即從侵害的方面來看的。現在,侵害行為不只是影響直接受害人的定在,而是牽涉到整個市民社會的觀念和意識”。因此,在現代市場經濟活動中,要了解一個人是否可靠,除了直接觀察其行為以外,最重要的信息來源就是與他共過事的人對他的評價,也就是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印象。這一綜合印象代替了反反復復的社會交往。我們知道,一個人說謊,不僅可以從他的行為上看出破綻,而且還可以在與其對話中聽出端倪。語言不僅可以用來說謊,電可以用來察覺謊言。因此,人們總是習慣于把自己積累起來的對言語者的看法和其當前的行為結合起來,并對其將來的誠實守信的可能做出判斷,這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我們又不得不回到前面一再提及到的認知局限的問題,因為要“聽其言、觀其行”并對某人將來的行為作出預見性的判斷,這就要求一個人得有很強的認知能力,然而這種認知能力是極為有限的。
因此,要對背信棄義的人實施有效的集體懲罰,形成一個有關該人信息的共享的情報網絡就顯得尤為重要。以委托一代理關系為例,考慮到信息獲得與傳遞的代價不菲,所以,只有當一個社會形成共享的有關代理人的情報信息網時,集體懲罰才能成為可能。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能讓代理人誠實的薪水,其實是受代理人的經歷影響的,是由他的歷史背景決定的。一個曾經欺詐的代理商一旦被再次雇傭特別是暫時被雇傭,就會再次行騙,因為這種暫時雇傭本身就增加了代理商的流動性或不忠。同樣,如果一個代理人受雇于一個商人,而這個商人并不參與情報網,這個代理人同樣也會欺騙商人,即使他得到的工資遠遠高于他現在的工資。
三、以信用倫理為視閾:解讀制度性承諾的道德哲學理路
在現代社會里,制度——無論是制度還是制度組織——扮演著極其重要的“中間人”、“保證人”的角色,它們構成了一個社會的監督系統,它們為現代社會中的人際交往和市場經濟交換提供了相互信任的共同基礎。就拿貨幣來說吧,任何一個使用貨幣符號的人都依賴這樣的假設:那些他從未謀面的人也承認這些貨幣的同等價值。但是這里信任的,是貨幣本身,間接地也是信任保證匯率不會隨意性波動以及不會出現假鈔的監督系統,而不僅僅是(甚至主要地不是)信任那些用貨幣作具體交易的人。隨著社會制度及其專家知識系統——在傳統社會里也是同樣存在的,只是它們“脫域”的程度或者時空延伸的范圍是有限的——更加抽象化,對允諾者——具體的個人或共同體——誠實可信的道德品質或人格之上的信任越來越多地呈現為對社會抽象體系的信賴。這是社會規范由內在向外在、由真實具體向抽象形式、由自覺遵守向外在強制的轉變過程,也是人類社會活動范圍或社會關系空前延展的過程。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陌生,人的行為失去了過去的可預見性和可靠性,因此就需要一系列超越任何具體的個人或共同體組織的普遍適用的規范形式,它們就是外在的主要是依靠懲罰來發揮約束力量的社會制度及其為這些制度提供知識或技術保障或解釋的專家系統。也正因為如此,社會信用的基礎或重心就逐漸地從傳統社會里對個體與社會美德倚重的個人承諾及其忠誠守信轉變為對外在規則倚重的制度性承諾及其公正。在現代社會里,制度(包括專家系統在內,因為幾乎所有的專家系統都無法獨立于現代社會制度之外)承諾是由制度組織來宣布和發出的。這樣一來,社會信用的基礎變成了對社會制度和專家知識系統的可信度的信賴和信任。作為允諾者,政府及其公務人員是通過制定路線、方針、政策向社會公眾作出或宣布承諾的,因此也同樣要求其具備涂爾干所說的承諾三原則:命題或陳述的準確性或真實性、行為時的正確性或正當性以及言語或允諾的真誠性。對于現代政府包括為其服務同時也是由其來認證的專家系統在出臺一項社會制度時,立法系統要盡可能地確保某項社會制度表述的準確性和真實性,避免因措辭和命題的不準確和不真實而造成在隨后的行政系統的執行、司法系統的仲裁和解釋時產生歧義,要盡可能地使不同的法律制度之間形成和諧的整體,更是要避免不同法律制度間的相互抵觸;行政系統的執行行為的正確性和正當性主要是要求為執行過程中的行為公正、信息開放與共享以及公務人員的率先忠誠垂范;就司法系統而言,要求其在作出司法制裁和解釋行為時的正確性與正當性,盡可能地避免裁決上的任性或隨意,更不能徇私枉法。這里面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在制度的制定、執行和制裁或解釋的過程中,盡可能避免公務人員的行為自利,并維護制度的嚴肅性和連貫性。
由于現代社會的抽象體系,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是既定的或先驗的存在著的,也就是說,作為允諾者的制度和制度組織及其承諾往往是先于我們而存在。這時,就只存在對于既定的制度性承諾的信任或信賴的問題。這就是為什么幾乎所有的道德哲學家、社會學家、制度經濟學家以及其他學科領域都將“信任”或“信賴”作為主題而很少提及“信用”的原因所在。在盧梭等社會契約論者那里,現代民主國家是獨立自由的公民在自由合意的基礎上達成的約定,國家是一種人格的集合體,這個集體人格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國家作為最高的人格集合體、最高的制度組織,他向社會公眾所作的承諾——這種承諾是極其莊嚴的——或出臺某項制度政策時,必須確保制度的正確性和正當性、制度用語的準確性、制度宣布和適用的真誠性、政府及其公務人員對于制度的率先忠誠的垂范以及確保制度不會因為政府的更迭或領導人的變更而朝令夕改。因此,任何制度,只要它們是以政府名義——如果他是獨立的自主能動的自由者,被殖民、被脅迫做出的除外——發出的,就是政府作出的莊嚴而神圣的承諾,這樣一來,政府就被納歸到一種信用關系體系中。與一般意義上的承諾者或允諾方一樣,如果她只要求別人真誠,而自己不真誠;只要求別人忠誠地信守承諾,而自己卻言而無信,那么,她就不可能博得公眾的信任,社會信用的基礎也就不可能建立起來。
作為制度的服務或知識保障系統并且大多由政府給予認證的專家知識體系,他們的承諾又是如何做出的?他們又是如何博得社會受眾的信任的?相對于制度承諾而言,對于專家知識體系的信任或者他們的可信度的判斷是較為復雜的。所謂的專家系統指的是由一定的技術條件與專業隊伍所組成的體系,他是編織著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物質與社會環境的博大范圍。我坐在家中就已經被卷進了我所依賴的一種或一系列專家系統之中,并對他們所干的工作表示“信賴”。雖然我不得不信賴他們的能力,但是,與其說是信賴他們,還不如說是更信賴他們所使用的專門知識的可靠性,這是“某種通常我自己不可能詳盡地驗證的專業知識”。因此,在現代社會中,相對于專家系統,普通的社會公眾始終是弱勢群體。普通公眾之所以會處于這種弱勢群體的地位,往往是由于他們同制度與制度組織、知識系統與專家間的不可避免的信息的不對稱。“如果他發現所雇來的‘專家’根本就不能正確地安裝中央空調,他也許就會決定在學習了有關基本技能后自己去安裝它。在另外一些情況下,在交匯口的糟糕經驗可能會導向某種聽天由命式的玩世不恭態度,或者,只要有可能,就脫離某個抽象體系。”這大概就是導致人們有病不去看醫生、有困難不去找警察、有疑問不去咨詢專家等等的關鍵所在吧。
四、制度性承諾的悖論:理性無知與制度組織的行為自利
政府不僅是人際交往和商業交換的最后的也是原因性的“中間人”,而且他還擁有信息的擁有權、發布權和制裁權,擁有各種社會角色的創制權、專家系統及其社會角色——律師、法官、會計師、醫生、建筑師、心理咨詢師、營養師等等——的認證權、評估權以及對進入市場的機會均等和參與市場公平競爭等行為的監護權等等。因此,有人說,在現代市場經濟條件下,社會信用體系建構的基礎和關鍵應該是制度以及制度組織的信用問題。著名經濟學家厲以寧指出,如果政府部門和官員政策多變,朝令夕改,將加速社會信用體系的崩潰,加大信用體系建設的難度。譬如說,政府披露信息的公開性和徹底性以及作為第三方提供認證的事實會使消費者認為,如果他們與政府所披露的某家企業或公司做生意的話,他將不會招致很大的風險。因此,消費者得出的與這家企業或公司做生意不會招致很大風險的判斷,不是基于對該企業或公司是否背信棄義的歷史的了解,而是表現出對政府披露信息的公正性和徹底性以及政府認證的權威性的信任。以政府認證行為為例,在消費者看來,一家由作為第三方的政府認證的公司的決策決不會自覺地就是可信的,這個第三方本身必須具有可信度。認證者應當回避明顯的利益沖突,而且必須每年檢查那些他們認證過的公司,以保證這些公司仍然符合認證者的標準。當消費者抱怨某個已經認證的公司的績效時,認證者應當注意并且調查這些抱怨。因此,政府的角色功能應該是行使那些不能或者不會由個人或組織來行使的職能。總的說來,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政府的職能應該是為充分發揮和調動每一個市場參與者的知識、信息、技術、智慧而創制一個平臺或舞臺,營造一個使每一個市場經濟主體或者是每一個公民都享有平等的進入或退出市場的機會以及參與市場公平競爭的環境,也就是創造和維持社會生活所需要的制度條件。“簡單來說,監護人的作用之一就是保證公民和機構照顧好自己的棲息地、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使他們的行動和存在不至于危害社會生活,無論其是大還是小。”
制度承諾是由以人格化出現的制度組織——包括現代國家及其政府各部門以及由政府認證和監督的專家組織——做出的。然而,制度承諾往往又是乏力的。制度承諾的乏力突出表現為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方面是制度本身的脆弱性或者諾言承兌的有限性;另一方面是作為制度承諾的允諾方或承諾方的制度組織和專家組織的行為自利。就第一個方面而言,在因為時空延伸而導致“脫域”的現代社會里,我們無法要求與他人達成一種面對面的承諾,快速的流動和非人格化的交往或交易,使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由熟知變得越來越陌生,我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無知”和無助,周圍的一切人和事似乎都變得越來越捉摸不定,變得不可預見,我們不知道信任誰,為什么信任;我們不再敢于作出自己的莊嚴承諾。現代人沉默了。我們只好將自己托庇于現代民主國家及其政府,希望他能夠為我們提供可靠的或可信賴的制度體系以及由他認證的專家知識系統。這樣一來,就把制度和制度組織、專家系統和專家的可信度或者說制度承諾的可信賴性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或高度。然而,正如前面所提到的那樣,這種抽象的制度性承諾是極其有限、極其脆弱的。由于個人對自己所生活其中的這個復雜社會無法控制或無能為力,迫使人們將目光向外尋求,希望托庇于一個基本公正的制度體制。但是問題就在于,任何一項制度都不可能絕對公正.因為它無法擺脫來自文化承載、文明開化程度以及在此基礎上外化而來的文化背景下的人的發展水平因素等導致的制度機制的時空局限性。我們希望社會制度能給予自己存在的安全感與可預期性承諾,重建我們對于現實生活世界的信心與信任;而且現代性社會的時空分離特質,又使這種對制度性承諾的期望變得格外強烈。但是由于社會公眾在面對社會制度和抽象體系時不可避免存在著“理性的無知”,換句話說,任何人都不可能對每一項制度、每一種專業知識都了如指掌,即便是制度承諾者或專家本身也做不到這一點,這樣一來,對現代社會的制度系統和專家系統的信任完全是建立在人們在無知的基礎上不得不做出的抉擇,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才說相對于政府或專家來說,普通的社會公眾永遠都是知識上或信息上的弱勢群體。而對政府及其專家的信任或信賴,某種程度上是對現代國家所共同倡導的價值觀的信仰或信賴的基礎上,對其政府或專家所作的道德抵押或博弈,是對可能是不道德的社會的一種道德抵押或博弈,是對這種信仰或道德博弈所可能出現的后果的一種自信。吉登斯說,對社會抽象系統的信任是“對可能出現的結果所持有的信心表現為對某物的信奉,而不是認知意義上的理解。包含在現代性制度中的信任模式,就其性質而言,實際上是建立在對‘知識基礎’的模糊不清和片面理解之上的”。由是可見,建立在“理性的無知”或對政府及其專家系統可信賴度的一種信心基礎上的現代社會信用,相對于傳統的面對面達成的信用倫理關系,也是極其脆弱和不可靠的,因為信用關系雙方都將信用關系的維系托庇于他們都不是十分了解或理解的第三方。在某種意義上,第三方或中間人的出現,本身就更是增添了信用關系的變數。中間人或第三方動機的正當性或行為的正確性、會否吃掉契約關系中的一方或雙方“通吃”以及他們與雙方當事人在利益或情感上的親疏等都會直接影響到信用關系的穩定。
制度承諾乏力最突出也是最致命的方面就是,制度承諾者本人的“行為自利”。在現實生活中,某些制度或規則遭遇到不同程度的破壞,有時是在所難免的。但是,如果破壞制度或規則的是我們沒法懲罰的人,譬如是某某長或某某長的大公子,那么制度公正性、普適性等正當性要求就會蕩然無存。政府及其公務人員(專家也不例外)作為制度的承諾者的行為自利或有失公允,往往是通過權錢交易來進行的。這種權錢交易的過程就是人們常說的權力的“設租一尋租”。
從某種意義上說,現代民主政府與人民間的關系可以被視為是一種類似于經濟生活領域里的委托一代理關系。在這種政治上的委托一代理關系中,人民是委托人,委托政府及其公務人員代理管理國家、管理社會經濟、政治和文化事務;相應地,政府及其公務人員就是人民權力行使的代理人。因為在這一關系中,人民賦予或讓渡了自己管理國家、管理社會經濟、文化或政治事務的權利,這種權利轉讓或讓渡行為,就形成了人民與民主政府間的一種契約性關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盧梭等社會契約論者將現代民主國家視為是一種人民共同合意基礎上的契約;國家變成了一種獨立的人格集合體,成為契約關系的一方。國家通過制定或出臺一系列制度律法向人民或社會公眾做出莊嚴的承諾,雖然人民或社會公眾也被要求以敬重和遵守國家制度律法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承諾,但是,在這種政治委托一代理關系中,國家及其政府的承諾是主要的或主導性的。因此,人民有權利對政府提出命題或陳述的真實性或準確性,立法行為、執法行為和司法行為的正當性以及言語的真誠性等要求。因此,同經濟領域的委托一代理關系一樣,政治領域中這種獨特的委托一代理關系,也存在著代理人誠實守信的問題,也就是存在著品質的誠實、言語的坦誠或率真、對諾言的忠誠信守和堅持,并盡可能地不辜負人民對他們的殷切期望或信任。然而,作為社會交往或交易的監督者,往往由于缺乏必要的對自身強有力的監督和約束,故而為政府及其公務人員利用人民賦予的權力之便,徇私枉法,損害委托人的利益,而委托人又無權或者有權而又無法開除他。這時,權力“設租一尋租”的現象就會普遍地存在。對于商家來說,權力的意義在于“尋租”,也就是商家利用金錢購買政治權力的一種途徑。金錢購買政治權力,就是商家直接或間接地用錢賄賂政治決策者。阿瑟·奧肯說:“多數國會議員——以美國為例——并不收取露骨的賄賂,然而他們都尋找合法的競選基金,對于商家來說,誰能提供基金,誰自然能夠得到額外的有利幫助或政策傾斜;誰得到市場上利益,誰就提供大筆款項。這些捐款人對官員的行為和態度,有無處不在的重要影響,即便對誠實和嚴肅認真的官員也是如此。”
在現代經濟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委托一代理”關系存在著一種委托一代理的風險,即代理人很有可能出于私利而機會主義地行事,忽略委托人的利益。在政治生活中,類似上述的委托一代理問題更是有泛濫成災的危險,因為它不像市場中的委托一代理關系還存在著社會聲譽機制和政府及其規章制度的約束。就政府這個權利代理人而言,是不存在任何絕對意義上的約束力量的,即便是在當今那些堪稱一流的民主國家中。也就是說,政府中通常不存在競爭,因此也就缺少商業關系中的代理人所要面對的那些約束。縱觀歷史,與政治權力有關的政府代理人,不論其是世襲的統治者、民選議員、部長還是被任命的政府官員,都會受到誘惑而按其私利行事。在政治委托一代理關系中,因為代理人作為內部人,比他們的委托人——公民——更了解情況。而且,與作為經濟代理人的經理和經紀人要受市場競爭約束不同,在政治生活領域,對委托一代理問題就缺少這樣的自動監控。這樣就會造成更為嚴重的信息不對稱,并最終為代理人的機會主義行動創造了更多的機會。
多數情況下,委托一代理問題是在集體行動層面上呈現的,它往往是利益集團與政府機構之間的有組織的共謀。政府的權力“設租”與企業等利益集團的“尋租”行為是同時發生的。在多數政治系統中都存在著“政治市場”和權力市場,它服務于干預和針對政府普適性制度的“歧視性變通”;許多生產者都尋求對其行業的干預,以期緩和無休止的嚴峻的市場競爭形勢。在政治性干預市場特別是供給方或賣方的行動中,政治家、官僚和法官甚至還包括為其服務的專家知識系統——如理論家、科技專家、律師、會計等——就有機會出于私利而從事“設租活動”(rent—creation)。這種“設租活動”給他們帶來的好處是:他們獲得了影響權勢集團的能力,也獲得了政治支持和物質支持,無論這些支持是給予政黨的還是給予干預者個人的。政治干預通常還帶來一種充當保護人的滿足感,并能靠關心自己伙伴的保護人身份及其聲譽而生活。尋租者(主要是指有組織的利益集團)和不按公民委托人利益行事的設租者(即是指統治者、議員、官僚、法官以及為其服務的專家知識系統)之間的利益聯盟,在現代經濟生活中比比皆是。在這種聯盟中,作為交換,政府和商人共享壟斷收益,其表現是進入國庫或他們個人錢箱的資金。各種現代議會制民主政體都是由投票聯盟支配的,這類聯盟往往受惠于利益集團。因此,議會多數派的形成常常以給予各種利益集團的其他施舍為基礎。它嚴格遵循著議員們的政治理性,即他們想要再次當選。這極大地助長了政治性再分配和尋租活動的興起;同時也助長了對民主制的普遍幻滅和對政治過程的玩世不恭。成功的“尋租聯盟”會成為樣板,誘發其他利益集團效仿。一旦這樣的前提即人人都必須在市場中進行公平競爭以及進入市場的機會平等遭到了否定或踐踏,越來越多的利益集團就會聯合起來尋求政治特惠或政府的政治偏袒。
(責任編輯:李 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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