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味”、“京派”與現(xiàn)代文學的文化資源

[摘要] 現(xiàn)代文學的地域性研究形成了一股較為強勁的態(tài)勢，其中，“京味”、“京派”被作為與北京地域文學相關的重要概括由來已久。但文學與地域文化的關系是相當復雜的，需要仔細剖析，不加分析梳理而簡單認定所謂的“京味”進而提出什么“京派”都存在嚴重的問題。因此，分析研究當代地域文學批評的成就與問題，重新確立我們的文化資源，恰切地把握文學與文化之間關系的度，對我們正確推進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無疑是非常重要的。

[關鍵詞] 京味；京派；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化資源

[中圖分類號]1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7)01—0006一05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現(xiàn)代文學的地域性研究形成了一股較為強勁的態(tài)勢，其中，“京味”“京派”被作為北京地域文學的概括由來已久，究竟如何認識這些概括，進而分析研究當代地域文學批評的成就與問題，重新確立我們的文化資源，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東西。對于它的分析，既可以讓我們重返20世紀30年代，又能夠從中分析這一批評概念的特殊內(nèi)涵及其意義。

地域批評的出現(xiàn)是有其原因的：文學原本就是個性、地域性、時代性的有機融合，以往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比較注重從宏觀角度出發(fā)探討文學發(fā)展的總體特征，這種研究思路是必要的、重要的，但也往往導致對文學個性和地域性的忽視。因此，文學的時代性特征被一再強調(diào)到非常突出、非常鮮明的程度以后，人們5L總會發(fā)現(xiàn)：文學的地域性其實也一樣重要，不可忽略?，F(xiàn)代文學的地域性研究，實際上是對以往一段時期文學研究模式不平衡態(tài)勢的一種反撥。

但是，我們也不能不注意到，當前現(xiàn)代文學的地域性研究也存在著一種簡單化的傾向，那就是：從文學中尋找其地域性特征，然后將之歸結(jié)于地域文化的影響。這種研究思路，實際上是建立在這樣一個無意識的假設上，那就是：地域文化大于文學，地域文化決定作家的創(chuàng)作。這種理論前設沒有意識到：文學與地域文化是兩個不同層次的文化形態(tài)，具有不同的規(guī)定性，兩者既有重合，又有差異，關系是微妙而復雜的。

以我們所熟悉的“京味”的北京為例，作為一個歷史悠久的古都，北京文化的形成已有近千年的歷史。但是，作為一種地域風格的北京文學出現(xiàn)得比較晚，直到200余年前問世的《紅樓夢》中才初露端倪。它的最終成形，以20世紀20-30年代的所謂“京味”文學興起為標志。20世紀80年代，以鄧友梅、汪曾祺、王朔等人為代表的新的“京味”文學再度興起，實際上是這一文學傳統(tǒng)的延續(xù)，甚至今日為人們喜愛的京味話劇(比如《天下第一樓》、《北街南院》等)、京味電影(比如《甲方乙方》、《不見不散》等)、京味電視劇(比如《北京人在紐約》、《雍正王朝》、《大宅門》等)，都與20世紀20-30年代的“京味”文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這值得我們仔細梳理。

(一)

20世紀20—30年代的所謂“京味”文學，主要有兩支：一支是老舍，一支是以周作人、何其芳、卞之琳、梁遇春、方令孺、朱自清、吳伯簫、蕭乾等為代表的“京派”。

不過，一提到“京味”文學，大多數(shù)人首先想到的無疑是老舍。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在于老舍是生于斯、長于斯的地道北京人，他的作品是典型北京文化精神的集中體現(xiàn)，可以明顯看到北京文化的影響。老舍多次充滿深情地說到：“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風景、味道，和賣酸梅湯、杏兒茶的吆喝的聲音，我全熟悉。一閉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章彩色鮮明的圖畫，浮立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膽地描畫它。它是條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條活潑潑的魚兒來?！背錾诒本┑淖骷医^非老舍一人，生活在北京的作家更多，以北京為背景、為題材、為描寫重點的作品不計其數(shù)，但能夠像老舍對北京那樣鐘情、癡迷、執(zhí)著的人卻是很少的，幾乎沒有人能像老舍對北京文化那樣透著心的熟悉、那樣地道的描寫，就像湘西對于沈從文、上海對于張愛玲一樣，北京對于老舍，那是一個夢想。老舍與北京，是一個人與一座城、與一種文化的關系。

如果說北京是老舍寫作的源泉，那么更應該說北京是老舍生命的源泉。據(jù)舒乙統(tǒng)計，老舍作品中提及的240多個北京的山名、水名、胡同名、店鋪名，有95％以上都是真實的，并可根據(jù)不同的功能將這些地名分為五種類型。一是象征型，主要為了突顯北京的風土人情，最具象征性的有北海、天壇、鼓樓、土城、玉泉山、德勝門等；二是生活環(huán)境型，著重是作品主人公居住的地方，多為小胡同大雜院，如小羊圈胡同、兵馬司胡同、豐盛胡同、磚塔胡同、堂子胡同以及龍須溝、毛家灣、交民巷等；三是店鋪型，從便宜坊、稻香村、柳泉居、春華樓等飯店茶館，到東安市場、西安市場、護國寺街的壽衣鋪等商店雜鋪，再到白房子、八大胡同等底層妓院，這主要是日常生活的場景；四是來往路線型，主要是作品主人公來往經(jīng)過的地方和各種特定活動的場所，從城內(nèi)到城外，幾乎構(gòu)成了一幅精細的北京城鄉(xiāng)交通圖；五是抒情型，是特別為作品主人公提供的一些與心緒、情感相關聯(lián)的幽靜場所，如北城根、積水潭、西直門外河邊等。舒乙在這240多個真實的地名中又濃縮了以北海(這是老舍作品中出現(xiàn)最多的地方，先后被提到50多次)、小羊圈胡同、中山公園、護國寺、德勝門、西四牌樓、天橋、海淀、新街口、白云觀等為代表的前30個地名，“凡進入這三十地名名單的，最少的也被提到過六次以上。顯然，這三十個地方在老舍著作中占據(jù)了最突出的地位，可能，它們就是老舍心目中北京的化身?！崩仙嵫芯繉＜宜斡酪惆牙仙嶙髌分羞@種地名現(xiàn)象稱作為“文學地理學”，其實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文化地理學”。

在老舍的文學作品突顯并豐富著北京地域文化的同時，北京地域文化也潛移默化影響著老舍的創(chuàng)作。北京文化是非常豐富的，但它的基調(diào)是寬厚、深廣、雄渾，不管怎樣改朝換代，它都透著一股天子腳下、皇上身邊的那種從容不迫、四平八穩(wěn)，尤其是它對其他文化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包容力和同化力，無論是哪方文化，到了北京，就會在不知不覺之中有一種對北京文化的認同與歸順。最經(jīng)典的例子就是老舍在《正紅旗下》描寫的那位老王掌柜，他本是膠東人士，“在他剛一人京的時候，對于旗人的服裝打扮，規(guī)矩禮節(jié)，以及說話的腔調(diào)，他都看不慣、聽不慣，甚至有些反感。他也看不上他們的逢節(jié)按令挑著樣兒吃，賒著也得吃的講究與作風，更看不上他們的提籠架鳥，飄飄欲仙地搖來晃去的神氣與姿態(tài)。可是，到了三十歲，他自己也玩上了百靈，而且和他們一交換養(yǎng)鳥的經(jīng)驗，就能談半天兒，越談越深刻，也越親熱”。“他不再是‘小山東兒’，而是王掌柜，王大哥，王叔叔。他漸漸忘了他們是旗人，他變成他們的朋友”。北京文化在不動聲色之中，潛移默化之際讓你歸順，讓你神往，讓你五體投地。老王掌柜“越想家，越愛留在北京。北京似乎有一種使他不知如何是好的魔力”。老舍對北京文化的這種精彩闡述，直到今天依然得到無數(shù)在北京的外鄉(xiāng)人的深深認同。

老舍小說的個性特色也是明顯受到北京文化的影響和制約的。就拿語言來說，老舍小說的北京方言是老北京中下層市民階層文化的結(jié)晶，是小胡同、大雜院文化氛圍的體現(xiàn)，它有著獨特的文化歷史的韻味：醇厚質(zhì)樸、謙和溫婉、機智幽默，在語感上是光華明亮的，在語速上是不緊不慢的，所謂“嘣響溜脆”、“甜亮脆生”的一口“京片子”，通常被看作是北京人的身份證。讀著老舍小說純正的北京方言土語，毫不懷疑老舍最有資格代表北京人和北京城的文化，你聽聽他的小說《老字號》：

多少年了，三合祥是永遠那么官樣大氣：金匾黑字，綠裝修，黑柜藍布圍子，大杌凳包著藍呢子套，茶幾上永遠放著鮮花。多少年了，三合祥除了在燈節(jié)才掛上四只宮燈，垂著大紅穗子，沒有任何不合規(guī)矩的胡鬧八光。多少年了，三合祥沒打過價錢，抹過零兒，或是貼張廣告，或者減價半月；三合祥賣的是字號。多少年了，柜上沒有吸煙卷的，沒有大聲說話的；有點響聲只是老掌柜的咕嚕水煙與咳嗽。

北京人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那種平民精神在老舍作品中隨處可見，這種平民精神有一種寬容性和親和力，它隨意自然，純樸實在，大大咧咧，對誰都一團和氣，但骨子里又有一種自尊、剛毅和高傲。這種精神不僅在老舍筆下許多人物身上都有表現(xiàn)，而且首先在老舍本人身上就有著充分的印證。據(jù)王蒙先生清楚的記憶，在“文革”腥風血雨的大批判會場上，老舍批誰全都稱對方“您”，語調(diào)是平緩儒雅的。老舍喜歡和善于描寫底層市民的性格和命運，并不僅僅因為老舍自己來自底層市民，更重要的是因為老舍從底層市民身上看到了北京文化的底蘊。

(二)

在很大程度上，老舍似乎成了“京味”文學的一種標志：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地道北京生活的描畫，純正方言口語的傳承，鮮活民俗風情的展現(xiàn)等等。的確，找不到比老舍更有代表性的“京味”作家了，這使我們可能把他的創(chuàng)作模式當成文學與地域文化關系的唯一模式。但我們把目光投向“京派”時，卻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它與老舍截然相反，其代表作家居然主要是由大量“外鄉(xiāng)人”構(gòu)成的!

從文學史的發(fā)展來看，20世紀30年代形成的“京派”，其詩人、散文家、小說家、劇作家以及批評家的主要代表馮至、廢名、陳夢家、方瑋德、林徽因、孫大雨、孫毓棠、林庚、曹葆華、何其芳、李廣田、卞之琳、梁遇春、方令孺、朱自清、吳伯簫、蕭乾、沈從文、凌叔華、蘆焚、汪曾祺、丁西林、楊絳、李健吾、朱光潛、梁宗岱、李長之等，乃至被許多學者推為“京派”首要代表的周作人，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是“外鄉(xiāng)人”；尤其是沈從文、蕭乾、汪曾祺、孫毓棠、朱光潛、朱自清、周作人等“京派”最為主要的代表都是“外鄉(xiāng)人”!即使從整個“京派”的發(fā)展歷程來看，真正與北京有地緣關系的“京派”作家也是很少的。正是如此眾多的“外鄉(xiāng)人”的積極投入與建設，“京派”才成其為一個流派，才構(gòu)成自己獨到的追求與風格。

再一個方面，在有關“京派”的學術(shù)研究中長期存在著一個困擾：這就是“京派”的界定難以厘清，“京派”的范圍很難劃定。究竟哪些人屬于“京派”?和“京”的關系密切到哪一步才能人“派”?典型的例子如“九葉”詩人，他們在抗戰(zhàn)時期西南聯(lián)大成名成派，他們與北京及周邊幾所著名大學有著深厚的淵源，但他們與“京派”的關系又始終是遠距離的。他們到底算不算“京派”?學術(shù)界將其納入“京派”的大有人在。將其分出“京派”的也不在少數(shù)，還有人折中一下，提出廣義的“京派”與狹義的“京派”加以調(diào)和。

在我們看來，這種現(xiàn)象一方面體現(xiàn)了“京派”自身的本質(zhì)特征：大氣、大度、包容性廣、接納性強；另一方面，它清楚點明了文學與地域文化的本質(zhì)差異：文學雖然會吸收地域文化的大量營養(yǎng)，但在本質(zhì)上是超越于任何地域文化的。文學是人學，是一個古老而永恒的命題，也是對文學本質(zhì)的最根本的概括。人學的“人”，是“人類”的“人”，不是“地域人”的人。

只要仔細分析“京派”的作品，我們很容易看出，“京派”最根本的審美追求不只限于地域性的色彩與味道，它更注重人與整個社會、與大自然的整體關系：“從審美情趣上看，‘京派’小說家?guī)缀鯖]有一個人不心儀陶淵明，這種選擇使他們在自己的作品中也表現(xiàn)出對田園牧歌情調(diào)的傾心向往……但他們的田園牧歌風的小說比西方的自然派作品更講求自我的逃遁，更講求情感的客觀投影，因而有某種類似非個人的性質(zhì)，‘萬物與我為一’的理想正是它的注腳?！睆奈幕u的角度來看，“京派批評家的文學視野所關注的，主要的不是社會或歷史的進程與規(guī)律，而是個體的人、是主體對生活的體驗與領悟。……在京派作家的文學功用觀中，人的因素也占據(jù)著極為重要的地位——文學對社會施加影響同樣是通過人，通過對國民的每一個個體的人格塑造來達成的”。“‘人’——個體的‘人’，就成為流派批評的文學本質(zhì)論與文學功用論的交匯點，成為他們將自己的社會關懷與文學理想聯(lián)系起來的重要樞紐(或者中介環(huán)節(jié))”。“京派”(多數(shù)人有著客居北京的經(jīng)歷)一方面深受北京文化的吸引和恩澤，另一方面又對北京文化有著更為寬廣、更為深沉、更為豐富、更為主體性的理解和闡釋，而這兩個方面又形成一種深刻的有機的互動?？梢?，“京派”既受到了北京文化的影響，又超越了北京文化的影響。

目前，學術(shù)界基本認同“京派”不完全等于“京味”的說法，我們認為甚至可以說“京派”完全不等于“京味”。有材料表明：“張恨水的不少作品盡管京味十足，天橋、大柵欄、小胡同，如此等等，留給人們以深刻的印象，再給他喬裝打扮，但誰都會認出他不是京派作家。而多數(shù)的京派作家，他們是因著創(chuàng)作了不少絕無半點京味作品而飲譽文壇的。”如眾所周知的沈從文的《邊城》、廢名的《竹林的故事》、蕭乾的《夢之谷》等，可以說，這是一個悖論，但又是一個很有啟發(fā)的命題：從上個世紀30年代的“京派”直到今天的“京味”，一旦過于追求自我與個性，過于看重地方色彩與風味，它的局限也就充分表露出來，尤其是眼前的那些“京味”十足的作品，在那些純正的京版語言、刻意表現(xiàn)的京城市民社會生活及風俗民情的背后，透著一種單薄和虛弱——它缺乏那種寬厚的人性關懷，那種深層的文化意蘊，那種犀利的社會批判——而這正是“京派”文學的文化底蘊。

(三)

文學活動是短時期的審美創(chuàng)造，是個體的、動態(tài)的；地域文化則是長時段的文化沉淀，是群體的、緩慢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種要求作家的知、情、意共同參與的錯綜復雜的心理過程，既有作家本人可覺察到的意識活動在起作用，也有作家本人無法覺察的無意識活動在影響。在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地域文化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要素，但不是唯一的要素，作家還會受到時代、社會、其他文學文本等多重影響。這決定了在文學中既有地域文化的本土特性，又有外在于地域文化的異質(zhì)。這種特性使文學能夠更新地域文化，為之注入新鮮血液。

毫無疑問，“京派”在北京文學發(fā)展史上，相當程度地改造與革新了北京地域文化的面目。如果略去廢名、蕭乾、沈從文、凌叔華、蘆焚等人的小說，周作人、朱自清、梁遇春、何其芳、李廣田等人的散文，陳夢家、卞之琳、何其芳、林庚等人的詩歌，李健吾、朱光潛、梁宗岱、李長之等人的文藝批評，“京味”文學可謂面目全非了。

甚至是老舍，也沒有不加批判地繼承北京文化，而是積極引入外來文化，改造北京文化的。這在他對基督教思想的吸收消化方面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在人生道路和創(chuàng)作道路上深受宗教文化思想啟迪和影響的現(xiàn)代作家是不少的，但像老舍這樣真正接受洗禮，當過宗教徒的作家卻并不多見。因此，當老舍曾經(jīng)是個基督教徒這一事實被證實以后，學術(shù)研究界有不少人基于老舍本人對這一事實很少提及并一再援引老舍夫人所言“老舍只是崇尚基督教與人為善和救世的精神，并不拘于形跡”，來強調(diào)這一事實對老舍似乎并不重要；也有一些學者反復強調(diào)老舍與基督教的關系始終是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認為老舍自己絕不相信宗教；還有的學者注重判明老舍是何時何地對基督教接受與揚棄的。在我們看來，上述這些觀點是略有偏頗的。我們認為應該正視老舍曾經(jīng)是一個基督教徒這一事實，并充分認識到這一事實對老舍整個的人生和創(chuàng)作道路的重要性。歷史證明，老舍早年的這一經(jīng)歷對其一生所堅持的民主和人道思想，對其一生所深切理解的北京文化和熱衷于反映的平民世界，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風格的形成，在某種程度上都具有決定性的意義。30年代中期即有人指出，老舍的創(chuàng)作風格是“幽默和宗教性融合的作品”。這是極有見地的看法。

老舍于1922年上半年在北京正式受洗加入基督教。無論老舍當時入教的原因多么復雜，有一點是明確的和突出的，這就是慘痛的人生遭遇。加入基督教，接受宗教文化思想的影響，在老舍來說首先是基于自己深刻痛切的生命體驗。老舍作品中眾多的基督教徒的藝術(shù)形象是十分引人注目的，這些基督教徒的“人教動機包括：沒有工作，只能投靠教會；想占便宜，借洋教賺錢；閑著無事，又沒有朋友，故上教會打發(fā)時間；為眾人眾教所棄，只有基督教把他當‘人’看，故人教；認為在基督教里，可尋得平安，故衷心服膺教義；想做好事幫助人，故參加教會活動等等。至于對教義的見解，在這群基督教徒身上反映得很少”。我們可以看出，雖然這些教徒人教的具體動機各不相同，但根本動因只有一個，即從現(xiàn)實出發(fā)，改變現(xiàn)實的人生境況。其實，這些教徒形象的人教動機，何嘗不是從一個獨特的側(cè)面解釋了作者老舍本人的入教動機以及他如何接受宗教文化思想的呢。在老舍與基督教的關系中，我們再三感受到一個問題的關鍵，即老舍雖然一度正式成為基督教徒，但他卻始終以自己現(xiàn)實人生的體驗，以自己對社會現(xiàn)實的理解去消化和接受基督教的文化思想?；浇痰慕塘x經(jīng)過老舍現(xiàn)實主義目光的過濾，不再是那種空泛的理想化的理念了，而是溶化在老舍對現(xiàn)實社會和現(xiàn)實人生的理解之中，轉(zhuǎn)變?yōu)橐环N實實在在的、世俗化平民化的思想。老舍通過基督教精神體悟到了許多人生的崇高、悲壯、激越、悠遠的境界，但他更多地把它們落到了實處。因此，老舍的作品雖并不具有過于濃郁的宗教色彩，相反都是一些樸實的平民生活，但它卻常常引發(fā)人們從宗教的精神境界去思考更為寬闊深刻的人生命題。

另一方面，老舍對中國文學與北京文化里缺乏真宗教、真信仰的狀況是甚為憂慮的。老舍曾竭力呼喚用宗教精神來開啟中國的“靈的文學”。他一再推崇但丁及其《神曲》，“盡管你一點也不信天堂地獄，但是你沒法不承認但丁的偉大。他把天堂地獄與人間合到一處去指導人生”?！白x了《神曲》，明白了何謂偉大的文藝。論時間它講的是永生。論空間它上了天堂，入了地獄。論人物，他從上帝圣者魔王賢人英雄一直講到當時的‘軍民人等’。它的哲理是一貫的，而它的景物則包羅萬象。它的每一景物都是那么生動逼真，使我明白所謂文藝的方法是從圖像到圖像，天才與努力的極峰便是這部《神曲》，它使我明白了肉體與靈魂的關系，也使我明白了文藝的真正的深度”。老舍深深地為中國文學缺乏“靈”的感染力而遺憾，因此，他在自己的作品中著力頌揚甘于“舍己”、勇于“犧牲”的品性與精神，并刻意營造懲惡揚善的“地獄”與“天國”等意象。無論是對但丁及《神曲》的特別贊譽，還是對《新約》中《啟示錄》的大力推崇，歸結(jié)為一點，即老舍渴求將一種純凈崇高的意念，一種威嚴的神靈的力量，一種虔誠的宗教精神注入中國文學之中，進而開啟現(xiàn)代中國人的良心之門，推動中國社會的發(fā)展與進步。顯然，這種努力無疑是對北京文化的一種突破和更新。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文學與地域文化的關系是相當復雜的，需要仔細剖析。不加分析梳理而簡單認定所謂的“京味”進而提出什么“京派”都存在嚴重的問題。特別是地域文化研究的模式近年來運用得非常廣泛，這對文學研究模式的多元化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但我們也要保持警惕：不能任何文學問題都往地域文化上靠，必須準確認識文學與地域文化的關系，嚴格限定地域文化研究的適用范圍。正如有專家已經(jīng)注意到的那樣：文化也不是一個筐，不能什么問題都往里裝。恰切地把握文學與文化之間關系的度，對我們正確推進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無疑是非常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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