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凌簡介] 1926年出生,山西平定人。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學術顧問,研究員。中國工業經濟聯合會副會長,中國城市經濟學會副會長,中國企業改革與發展研究會副會長,中國綜合開發研究院副理事長,《經濟體制改革》《開放導報》主編。受聘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南開大學、四川大學、西南財經大學、河南大學兼職教授,博士生導師。
張:您的經歷使您的研究工作一開始就走上了理論和實踐相結合的道路。您在《我的學術生涯》一文中說,您熟悉工廠,了解工業,也了解農業和商業,計劃、基建、財政、稅收、勞動工資、物資、銀行等都接觸過。當1978年下半年四川率先在全國進行企業改革試點時,您就和社會科學院的同志們一起,一頭鉆進了擴大企業自主權和國有企業如何實現自主經營、自負盈虧的理論研究和實踐中。能不能談談您在企業改革方面主要的理論和實踐。
林:四川進行企業改革最初選擇了6戶企業試點,不久擴大到100戶。我參加了省委關于試點條例的制訂工作,主要內容是從五個方面擴大企業的自主權,如企業超額完成國家計劃后,超額部分的產品企業可以自行銷售,超額利潤企業可以分成等。這些條款今天看起來真有些可笑,但在當時卻是一個重大的政治問題和理論問題。
對四川的改革方向,當時國內外都有不同看法。一些人在香港報刊上發表文章,認為一個國家的經濟體制改革必須“全面”“同時”,否則成功的機會很少;企業管理體制的改革必須在企業外部條件成熟后才能進行,否則就會產生混亂。對此,他們主張從制訂完整的改革方案人手,待方案形成后,在全國的各個領域同時實施。我是不同意這些看法的。我認為,經濟體制固然是一個整體,必須配套進行,但要在改革初期就制訂出一個整體方案,從全國自上而下推進是根本辦不到的,必須抓住一個中心環節,從試點人手,取得經驗再逐步推廣。那么,什么是中心環節呢?我認為中心環節是企業。第一,企業是國民經濟的基層組織,是組織社會生產的基本單位。國民經濟管理體制說到底就是用某種原則、方法,從各方面對企業進行管理。因此,企業在經濟網絡中居于中心環節的地位。企業一改,經濟體制各方面就非改不可。1978年4季度在四川進行的企業擴權試點,就如同向池塘投了一塊石頭一樣,水波以石塊投入的地方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擴展開去,經濟管理體制的各個方面無例外地受到沖擊。這就迫使各個經濟管理部門不得不圍繞擴大企業自主權這一中心進行體制改革。結果改革不但沒有發生混亂,相反使改革中因各項體制之間相互牽扯而產生的問題,在共同目標下得到了協調和統一,基本上做到了同步前進。這也是牽一發動了全局。正因為抓住了擴大企業自主權這一發,所以對整個經濟管理體制改革就起到了提綱挈領的作用。第二,改革經濟管理體制的目的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改些什么,怎樣改,都應以生產力發展的客觀要求為依據。否則改革就要產生盲目性。企業生產力是整個社會生產力的基礎,因此,經濟管理體制改革,歸根結底要圍繞解放和發展企業生產力的要求來進行。經濟管理體制改革的優劣也要以是否有利于企業生產力的發展來評價。1978年4季度開始的四川擴權試點,實際上是企業生產力向束縛它的經濟管理體制發起的沖擊。企業要求解開捆在身上的繩索,要求自主地進行生產經營,要求自主地發展自己,要求有獨立的經濟利益,等等,這些代表著生產力解放和發展的強烈呼聲為各個經濟管理部門進行改革提供了一種自下而上的動力,也為他們正確地進行改革提供了客觀依據。由于四川的改革都是按照解放和發展企業生產力的要求和當前可能做到的程度來確定的,因此改革就有的放矢,就有比較顯著的成效,整個經濟也搞活了。第三,改革經濟管理體制最怕的是影響生產,攪亂經濟生活,引起經濟上的折騰。而要避免這類問題的發生,關鍵是改革要直接調動企業和勞動者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并使他們在改革中得到實惠。四川的改革從擴大企業自主權人手就是這樣考慮的。實踐證明,這樣做,能直接把被束縛著的企業生產力解放出來,能使企業和職工在發展生產、增加利潤的基礎上得到經濟利益,因此,只會提高生產,不會影響生產。由此看出,從擴大企業自主權人手,可能是一條不經過大的震動而實現改革目的的正確道路。不經過局部的改革試驗,完整的總體改革方案是拿不出來的。像我們這樣一個大國,要從某一個早晨開始在全國同時實施改革,也是做不到的。因此,在總體方案還沒有設計出來的條件下,改革可以先小配套,后中配套,然后到大配套。總之,改革不配套是不行的,但要一次配套齊全后再改也不行。全面改革方案包括改革的理論和原則,改革各種體制的具體要求,實施改革的形式和方法,這些都是一個成功的改革所必須的,但這種方案必須從我國的實際出發,是真正中國式的,且實施的具體要求、形式和方法,必須是積極的、穩妥的、逐步過渡式的,以使每一項改革措施都能對生產的發展起促進作用。這就是我們后來概括的漸進式改革。
張:上世紀80年代初,您和蔣一葦教授等科研人員在首都鋼鐵公司工作了4JD天,研究大企業改革試點問題。當時你們和首鋼的同志一起制定了一個改革方案,叫“上繳利潤遞增包干”。能談談首鋼改革的情況嗎?
林:在1980年代初,理論界對企業改革有一種觀點認為,小企業有機構成低,人的作用大,可以進行改革;大企業有機構成高,人的作用小,不宜搞改革。我和蔣一葦教授都不贊成這個觀點。我們認為,大企業有機構成高,人的作用更大,對國民經濟發展有重要意義,也應搞改革。經過對首鋼的調查研究,完全證明了我們的觀點是正確的,于是向國務院總理寫了一份關于在首鋼進行“上繳利潤遞增包干”試點的報告。這個報告很快得到批準,并指示國家經委、冶金部、財政部、北京市委市政府等部門盡快研究實施。同時,要求首鋼把上繳利潤遞增率由5%提高到7.2%。試點從1982年開始,一定15年不變,同時確定二汽、佳木斯造紙廠等7戶大型企業按首鋼的模式進行試點。首鋼“上繳利潤遞增包干”模式的最大特點是企業在保證上繳國家利潤不斷增長的同時,用企業利潤留成進行技術改造,擴大企業的生產能力,提高企業的素質,國家財政不再對企業技術改造進行撥款。這個方案很好地處理了國家、企業、職工三者的利益關系,特別是對大企業技術改造十分有利,因此得到國家有關部門和各企業的大力支持。國家經委的領導同志和我們一起選擇了100戶國有大企業,準備按首鋼模式進行改革,以加快企業技術改造的步伐,但受到財政等部門的強烈反對,他們認為,企業利潤應該全部上繳國家財政,首鋼的模式實際上是把國有資產轉化為企業資產。有同志還算了一筆帳,12年之后,首鋼的國有資產就全部變成企業資產了。這種觀念顯然是不正確的。我們力陳理由,說明推廣首鋼經驗可以大大加快大企業技術改造的步伐,所形成的新資產仍然是國有資產,但他們總是不相信。最后決定除準許首鋼等少數企業繼續試點外,“上繳利潤遞增包干”的模式不再推廣,開始在全國實行第二步利改稅改革,但后來又在全國推行了企業經營承包責任制。
張:您是我國城市經濟理論和城市化道路研究的開拓者和推動者之一。1979年以來,您陸續提出了城市經濟中心論、城市經濟商品化和城市開放、雙軌推進的中國城市化道路等理論,其中“以城市為中心發展經濟”的理論直接指導了城市改革實踐。1987年,您與蔣一葦教授共同提出的在重慶進行綜合改革試點的建議被中央采納;隨后又直接參與了重慶、武漢、沈陽等中心城市的改革實踐;1990年代后期,您從研究東南沿海經濟起飛開始關注中國城市化道路的研究;近年來,又把關注的重點放在農民對中國城市化道路的貢獻方面,您在2003年發表的《中國農民的造城運動》可謂獨樹一幟,成為我國城市化道路研究的一個流派。請談談重慶改革的情況。
林:我在這個領域的理論研究和實踐活動可以分為三個階段:一是1980年代中心城市綜合改革的理論研究和實踐推動;二是1990年代的雙軌推進城市化道路和東南沿海經濟起飛研究;三是中國農民的造城運動和中國城市化道路研究。關于重慶改革要從1979年對四川企業改革的研究和實踐說起,當時我感到,要解放企業的生產力,必須對城市進行改革。那個時代,人們把城市僅僅看作一個區域,而不是一個推動區域發展的經濟中心。那一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財貿經濟研究所所長劉明夫同志來四川調查,我們在重慶等地進行調研后提出了城市是經濟中心的觀點,得到省委領導的肯定和支持。時任省委領導在調國務院任總理前曾到重慶宣布,重慶應充分發揮經濟中心的作用,在經濟體制上凡是省上有的經濟權力,重慶都應該有。1982年國家體改委在沙市和常州開展了城市改革試點,但我認為,沙市和常州是小城市,經濟關系簡單,若要解剖城市問題應該選擇大城市,而重慶既有中央屬企業,還有省、市屬企業、軍工企業,條塊關系最全面,最復雜,而且領導干部有改革經驗,是最有條件進行改革試點的城市。同年11月5日,我們提出的《關于在重慶進行綜合改革試點的幾點建議》得到時任國務院總理的同意。1983年1月,中共中央正式下達文件,批準在重慶進行中心城市改革試點,我和蔣一葦教授擔任重慶市政府的經濟顧問,全程參加了中心城市綜合改革的實踐。我們提出這樣的建議主要出于兩個方面的考慮:一是絕大部分企業都集中在中心城市,擴大企業自主權的改革必須有中心城市政府有關部門的改革相配套,而傳統體制中,同在一個中心城市的企業都分別隸屬于中央各部、省各廳、市各局和區各局,如不相應進行城市綜合改革,擴大企業自主權就很難進行;二是中心城市都是一個區域的經濟中心,有的還是全國的經濟中心,傳統體制把本來就應當是開放性的中心城市封閉起來,當作一個一般的行政區來管理,嚴重制約了它的經濟中心作用的發揮。于是我們建議通過重慶綜合改革試點,探索一條發揮中心城市作用的路子。
張:您已經80高齡了,始終沒有放棄對企業改革和其他改革問題的研究。黨的十四屆三中全會后,您在現代企業制度、股份制、產權制度改革、產權交易、企業集團和國有小企業改革上作過不少調查、寫過不少文章、出版過有關著作,其中,政府改革成為您關注的重點,請談談您的政府改革觀。
林:1991年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記者就國企改革問題在深圳對我進行采訪。當時我提出一個觀點:政府是改革的領導者,但又是被改革的對象;政府是改革的動力,但弄得不好也會變成阻力。因此,政府要自覺進行自我革命。這個觀點在全國廣播后,引起一些不同看法。中國體改研究會安志文會長贊成我的觀點,但他認為,當時強調政府自我革命還不是時候。到了上世紀末,國企改革已經到了一個非常關鍵的時刻,不能再拖下去了,而要改革國企,政府改革必須與之相配套。所以,我在2002年6月海口舉行的“經濟轉軌制度安排比較國際研討會”上提交了一篇論文《經濟轉軌中的政府改革》,詳論這個問題。我認為,中國經濟向市場體制轉軌過程中,政府一直扮演著雙重角色:一個是改革領導者的角色,另一個是改革對象的角色;一個是改革動力的角色,另一個是改革阻力的角色。這兩個相互矛盾的角色,是由改革的性質和領導所決定的。中國改革的目標是對社會主義制度進行自我完善,而不是推翻這個制度,建立資本主義制度。轉軌改革的領導,不是像俄羅斯那樣由一個新建的政府來領導。也不是像東德那樣由外來的西德政府來推動,而是由一直領導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共產黨和各級政府來領導和推動。這樣,中國的政府一方面要領導各方面的改革,另一方面還要改革自身,否則,改革就難以推進。比如國企改革,由于所有權、經營管理權都在政府手中,政府不改,企業改革就無法進行。因此,國企改革必須企業、政府兩個輪子一起轉才能成功。政府改革是一種權力和利益的大調整。而改革必然會失掉權力,損害利益,還要轉變職能、改變工作方法,這對長期實行計劃經濟的官僚政府官員來說會自覺不自覺地對改革進行拖延,甚至設置障礙進行抵制,有些人還會利用新舊體制交替中出現的空擋牟取私利,在這種情況下,政府就會由改革的動力變成改革的阻力。而且在改革過程中常常出現許多難以解決的矛盾,政府出臺的改革政策無法一步到位,只好采取雙軌并行的體制。政府承擔的這種自相矛盾的角色,說明政府在改革中的地位多么重要。為此,它既要領導改革,又必須在改革中自覺進行自我革命。政府若能不斷克服工作中的失誤,不斷進行自我革命,我們的改革就能順利而健康地推進,否則,改革就會受到阻礙。
張:三農問題一直是我國經濟發展的主要制約因素。近幾年來您深深感到農民長期處于一家一戶的小農經濟狀態,沒有把農民組織起來是一個重要原因。您認為到底由誰來代表農民的利益更好?
林:1998年我在美國做訪問學者時,曾訪問過許多農場、農戶和大學里的農學院,了解到美國的農場主和農民都組織在各種農業協會之中。2002年我國加人WTO第一年,外國的各種協會搶登上海灘,一次報道就有65家,其中,以美國的農業協會為最多,他們是作為尖兵來搶占中國農產品市場的。在談判中,一邊是美國農場主和農民利益的代表,一邊是中國的政府官員,而我國農民卻因為沒有自己的組織無法參與其中,顯得十分尷尬。針對這些情況,我寫了一篇文章,題為《誰來代表農民的利益?》于2003年2月18日在“中國經濟時報”上發表。在上世紀中國土地革命和解放戰爭時期,中國農會是世界上最有組織性、最有革命性的農民組織。對農會的作用,毛澤東在著名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作了熱情洋溢的高度評價。正是這個農民組織成了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取得勝利的中堅力量。但到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幾經波折,始終沒有建立起農民的經濟組織。可以這樣說,中國是當今世界上農民組織程度最低的國家之一。而另一方面,中國已是一個存在各種社會階層和利益集團的國家,正確反映不同方面群眾的利益,調節各種具體的利益關系和內部矛盾,使全體人民朝著和諧和共同富裕的方向前進十分重要,因此,我們才有工會,有婦聯,有青聯,有工商聯,有商會,有各種工業產業協會,有個體勞動者協會等組織來代表這些階層的利益,表達他們的聲音和訴求。現在中國農民還占著中國人口的大多數,建立農民的組織已成為一個緊迫任務。
關于采取什么模式把農民組織起來,我的意見是,借鑒國際經驗,結合我國的實際,可按農業內部的產業分工,建立各種農業產業協會,把從事同類產業的農戶組織起來。農業產業協會不僅是代表農民利益的群眾組織,更重要的是通過這一組織,可以打破農業的“小而全”,推進農業向區域化、專業化、規模化和現代化方向發展;通過專業科學技術的研究和交流,促進農產品產量和品質的提高;進一步實現農產品生產、加工和銷售的一體化經營;通過這一組織,制定同業技術標準,傳播同業信息,交流同業經驗,規范同業行為,使這一組織成為同業農民與政府間勾通、聯系的橋梁,代表同業農民參與國際合作和國際競爭,維護本行業農民的利益,進行反傾銷斗爭。農業產業協會的基礎在農村,縣、市、省以至中央都可根據情況建立各級專業的農業產業協會。與此同時,還可借鑒工業經濟聯合會的經驗,在縣、市、省和中央建立各級農業產業協會聯合會。這樣,條條塊塊就都有了代表農民利益的經濟組織,事情就好辦了。
張:東南沿海經濟起飛讓您那樣陶醉,又長期在西部工作,從20世紀50年代到現在的三次西部開發您都參加和經歷了;與此同時,還研究了振興東北等老工業基地和中部崛起問題,您對我國區域經濟問題是有全面研究的。可以談談您的研究體會嗎?
林:上世紀80年代末,我有機會到東南沿海地區兼職工作了6年時間,使我對鄧小平的沿海開放戰略思想有了身臨其境的學習和體會。1994年我受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委托主編了一本名為《中國東南沿海的經濟起飛》的書,我和劉世慶教授到沿海7個省市進行了調查研究,收集了大量生動的資料和具體數據,共同撰寫了其中的總論篇,在上海出版。1997年東南亞金融危機爆發,海內外一些經濟學家對東亞經濟奇跡、東亞經濟模式產生懷疑,對中國東南沿海經濟的超常規發展也議論紛紛。針對這種情況,我決定將總論獨立出來作了修改補充,并寫了一個長篇后記,以《中國東南沿海經濟起飛之路》書名重新在北京出版。在這本書中,我們運用西方經濟學中工業化的經典理論和模型,結合實際,得出了中國東南沿海經濟已經進入工業化起飛階段的結論。起飛的主要特征是:多種形式并存的所有制結構,處于激烈變動期的產業結構,初步建成市場經濟體制的框架,高度外向型的開放格局,雙軌推進的城市化道路。起飛的因素是:時代因素和地緣因素,港澳臺因素和華人因素,歷史文化因素,政策因素,特區因素。其中,雙軌推進的城市化道路是我對有中國特色的城市化道路的概括。
我曾經擔任中國工業經濟聯合會副會長兼學術委員會主任,使我有機會參加了振興東北等老工業基地的調查研究和推進工作。1999年,我和學術委員會的同志們一起,調查了全國14個老工業基地城市,在2000年3月沈陽舉行的“加快老工業基地調整和改造步伐”研討會上我作了《中國振興老工業基地之路》的主題報告,會后把報告送給了朱熔基總理。對中部地區,我主要研究了湖北和河南,還去過安徽,擔任過武漢市政府的經濟顧問,對武漢的城市改革和對外開放提出過一些重要建議,也多次研究總結過河南蓮花味精集團的農業產業化經驗,并與馬洪教授等聯名向溫家寶總理寫了報告。1999年,我和劉世慶教授研究中部經濟發展問題后,深深感到中部具有快速發展的巨大潛力,聯合發表了名為中部崛起的一篇文章,闡述了我們的看法。
我長期在西部工作,有在中共中央西南局、四川省委機關、四川社科院等多部門工作的經歷,從20世紀50年代到現在的三次西部開發我都是參加和經歷了的。對于三線建設,人們有各種各樣的評論,但我始終認為,它在我國社會主義建設史上是一段鐫刻著鮮明時代特征的光輝篇章,它將永彪青史,為億萬人民所稱頌,為后世子孫所垂念。今天看來,三線建設的精粹部分仍然保持著璀璨壯麗的形象,而從更深層次考察,三線建設留給我們的是一次生產力布局從沿海到內地的戰略性大轉移和空前規模的大調整。我國20多年改革開放中沿海開放戰略的實施,若沒有三線建設形成的西部經濟實力的支撐,定難以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西部許多地區若沒有三線建設注入的現代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至今還會是一片與世隔絕、愚昧落后的不毛之地,東西部的差距比現在不知要大多少倍。三線建設確有不少缺點和錯誤,有許多值得我們吸取的教訓,但這些缺點錯誤不過是一塊雕琢精致的美玉上的小小瑕疵。
在1985年7月昆明舉行的“開發大西南戰略研討會”上,我提供了《再論我國戰略布局中的東西部結合問題》的論文并在會上發言。在這篇論文中,我不贊成把建設的重點轉移到東部的主張,更反對由東部向西部的“梯度推移”理論,而提出東西部結合論。這些觀點顯然是從西部的角度而非從全局出發的。當我在東部沿海工作了幾年,特別是寫了《中國東南沿海經濟起飛之路》一書后,我研究西部問題的視角發生了變化,看問題似乎更理性化了。1994年3月我為國家體改委召開的“加快西部改革開放研討會”提供的論文《東西部差距擴大的成因和改革對策》闡述了我的一些新的看法。在這篇文章中我認為,中國東西部之間長時期存在的差距是全國總體發展水平極低條件下的差距,是貧困程度的差別,而非富裕與貧困的差別。要使中國全面富裕,必須改變平均推進和平均分配的政策和做法,實行非均衡發展戰略。鄧小平所說的“一部分地區有條件先發展起來,一部分地區發展慢點,先發展起來的地區帶動發展地區,最終達到共同富裕”,就是對非均衡發展政策的形象表述;他所推行的東部沿海發展戰略,讓東部先發展、先富裕,然后帶動中西部的發展,就是非均衡發展戰略在中國的具體運用。非均衡發展必然引起東西部差距的進一步拉大,然而從全局看,這種拉大的積極作用遠大于消極作用。(1)讓有條件的地方先發展起來,可以盡快增大全國的經濟總量,有利于支持全國的發展;(2)有利于造成經濟落差,形成經濟勢能,帶動發展較慢的地區前進;(3)可以讓被封閉和沉淀的要素流動起來,流向發展條件較好和回報較高的地區,使要素在流動中生財,形成商品優勢,實現區域互補。實踐完全證明,正因為我們實行了以東部沿海為重點的非均衡發展戰略,讓東部沿海地區率先發展起來,才使我國迅速進入世界經濟大國之一的行列,才為我國實施西部大開發、振興東北等老工業基地、中部崛起的區域發展戰略聚集了物質基礎。這就是我對20多年來區域經濟發展的經驗和理論總結。
在東部實施非均衡發展戰略不僅是東、中、西大區域的戰略,而且是東部各個省的內部戰略。可以這樣說,沒有珠江三角洲的先行發展,就沒有今天廣東在全國的領先局面;沒有蘇南地區的超前,就沒有今天江蘇在全國的地位;沒有杭嘉湖和溫州的率先發展,就沒有今天增長速度居全國第一的浙江;沒有膠東半島的帶動,就沒有今天山東的飛躍;沒有廈樟泉三角區的成長,就沒有今天福建非凡的進步。根據這些省的經驗,在四川和重慶分治時,我和劉世慶教授向四川省委和省政府提出了一個首先發展“成都平原經濟區”的構想和設計,建議得到省委、省政府的采納,并制定了實施意見,可惜未落到實處。2004年,我和課題組的同志們又共同完成了國家發改委的招標課題《成渝經濟區發展思路研究》,現在成渝經濟區建設已列入“十一五”主體功能區規劃之中,有望在近期啟動。
西部大開發為我研究西部提供了嶄新的機遇。從1999年江澤民發出西部大開發號召到現在我始終都在關注西部大開發的進程,不斷表達我的看法和建議。這其間,我寫過多篇文章和內部政策建議,代表性的有三篇,是我和劉世慶教授共同寫成和發表的。第一篇是對鄧小平的非均衡發展戰略在西部大開發中的運用和展開;第二篇是對西部大開發戰略實施中五個方向性問題的深入研究;第三篇是從五大標志性工程講起,對質疑西部大開發的兩位高官的回答。現在東西部的發展格局是:東部在世界新一輪產業轉移的推動下,正進入新的經濟快速增長期,經濟的自我積累、自我發展、自我擴張能力大為增強,產業結構迅速升級,制造業和新型第三產業已成為拉動經濟增長的主要力量;西部經濟增長也明顯加快,但主要靠國債投資和銀行配套貸款拉動,制造業和第三產業發展緩慢;東西部之間的差距仍在繼續拉大。如何建立一種長效機制,促進西部特色產業的發展,需要我們認真加以研究,提出切實可行的對策。
張:不少人認為,最難能可貴的是近幾年來您對經濟全球化與兩岸四地經濟協作的研究,并撰寫了大量關于國際經濟問題特別是中國大陸與港澳臺經濟協作問題的論文在深圳、香港、沖繩、澳門、三亞的系列國際研討會上發表。您為什么要研究國際區域經濟問題?
林:研究當代中國經濟之發展,必須對包括大陸、港、澳、臺在內的整個中國經濟進行考察。這是我的一個基本觀點。我國經濟外交政策在加入WTO前后從“置身事外”到“作用其中”發生了戰略性變革,標志著中國對外經濟合作的思維和政策發生了重大變化。全力打造中國一東盟自由貿易區已成中國政府的既定方略,創造內地與港澳在“一國兩制”下自由貿易區的新模式,將成為改變東亞經濟格局的新起點。在此格局下,臺灣經濟的出路在于回歸中國經濟一體化、亞洲經濟一體化。而“10+1”自由貿易區具有重大意義。因此東南亞聯盟、亞洲聯盟都不能沒有臺灣。我一直倡導兩岸四地應建立中華經濟圈或兩岸經濟共同體。中華民族是很有智慧的民族,超凡的政治智慧對于促進兩岸的和平統一有決定性意義。我們深信,兩岸的政治家們一定會珍惜中國人民要求統一的強烈愿望,做出明智的抉擇。兩岸政治家的交流之日,就是兩岸和平統一到來之時。
張:最近,您聯合幾十位自然科學家和社會科學家,出了一部名為《南水北調西線工程備忘錄》的書,引起廣泛的社會關注。能談談出版這本書的意義嗎?
林:南水北調工程是我國在全國范圍配置水資源的一項重大舉措。其中西線工程規劃建在青藏高原東南部長江三條支流之上。我們經過對規劃綱要的研究和實際考察,深深感到西線工程所在地其地質條件極其復雜,生態環境十分脆弱,可調水量與設計有很大差距,且工程所在地地處藏族地區,對宗教、文化、經濟、社會都有很大影響。而規劃綱要對這些問題的研究顯得很不夠,如果倉促上馬,后果極其嚴重。為此,我們一批長期從事青藏高原自然、經濟、社會、宗教等研究的科學家,出于對國家、社會和子孫后代負責的愿望,共同寫作和出版了這本書,要求設計者對西線工程存在的重大問題進行深入研究,提出萬無一失的舉措;要求決策者尊重自然規律和科學民主的決策程序,在決定工程上馬問題上一定要慎之又慎。這是我和自然科學家所進行的第一次合作,從中學到很多東西。
(責任編輯:張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