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耶克自由觀的邏輯譜系

[摘要] 哈耶克依循有限理性一有限知識一有限自由的邏輯譜系構建起他的自由觀。他在批判建構論理性主義的同時指明人類理性的有限性。在哈耶克看來，人類以其有限理性獲取的有關已知事物的知識是有限的，歷經無數次試錯而積累的有限知識主要具有否定性功能，它只能告知后人不能做什么，而不能為人類的未來設計出一套完美的行動計劃。人類社會和自然界的許多復雜現象是理性所不及的，理性不是全知全能的，因此個人行動不能受他人或組織意志的支配，這就在邏輯上為個人自由選擇和自由行動創制出了無限的空間。

[關鍵詞] 有限理性；無知；個人自由

[中圖分類號]B71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07)01—0137—05

作為20世紀新古典自由主義的代表，哈耶克建基于有限理性之上的自由觀有著嚴密的邏輯結構。以往國內學界主要接受了哈耶克個人自由至上的理論結論，而較少對其自由觀的邏輯結構進行深層的學理分析，這對于無論是理解還是批判自由主義思潮都顯得蒼白無力。在自由主義走向衰微之際，已在經濟學界享有盛譽的哈耶克以捍衛自由的旗手身份開始了長達近半個世紀的著書立說。以1944年《通往奴役之路》的發表為開端，哈耶克放棄了業已取得顯著成就的商業周期理論和貨幣理論研究，實現了從經濟學向政治哲學和社會理論的重大學術方向轉折。哈耶克在批判全面計劃和高度集權的基礎上闡發自己的自由思想，他的理論秉承自洛克、休謨和亞當·斯密以來的英國經驗主義的傳統和以門格爾、米塞斯為代表的奧地利學派的個人主義方法論，以法西斯極權主義專制政治和斯大林社會主義模式為批判對象，反對建構論理性主義的理性至上原則，極力反對通過所謂部分精英人物的理性設計來規劃未來社會的發展前景，描繪出了以有限理性和有限知識為邏輯關聯的有限自由譜系，在此基礎上系統地闡明了他的自發秩序理論，為保護個人自由、市場制度、法治規則，反對集體計劃和極權主義進行了不遺余力的努力?？v觀其思想發展歷程，盡管他在不同時期對自由、規則、秩序和知識的認識有所不同，但他的自由觀的哲學依據和邏輯結構卻是一以貫之的。

一、有限理性

哈耶克在對理性主義進行界分和批判的基礎上，推證出作為他的自由思想根基的有限理性結論。哈耶克把理性主義分為建構論理性主義和進化論理性主義，并對建構論理性主義進行了有力的批判。在此基礎上，他聲明自己是一位進化論理性主義者或如波普爾所稱的批判的理性主義者。啟蒙運動開啟了人類的理性之光，人類運用理性的力量考量信仰的真偽，掙脫了中世紀漫長的神學統治，人類個體從對上帝的依賴和盲從中走向個人的獨立，理性的力量令人目眩，這讓許多人相信人類理性可以駕馭自然、預測未來、支配行動。在哈耶克看來，肇始于笛卡爾的建構論理性主義經由斯賓諾莎、萊布尼茨、帕斯卡爾等人的發展，把理性奉為“僅憑自身的力量就能夠決定特定行動的可欲性問題，……試圖用我們的理性把整個社會變成一個由理性指導或控制的機器”。直至黑格爾時代，理性達到了狂妄的地步，這種所謂的“無人身的理性”，“依據邏輯的必然進行純粹觀念的構造并反轉來成為人們行動的前提時，人自身的二重性被理性所統一，人們原來各自分立的不同質的世界也將被重構為一個形式上統一的世界”，理性變成了威脅個人自由的工具，進而否認“理性僅僅是一種戒規，亦即對成功行動之可能性的限度所達致的一種洞見。因此它往往只是告訴我們何者不能做”。物極必反，當理性被奉若神靈時，當理性“被理性主義者們認為是征服世界的工具，是人走向自由的工具”時，“理性只是服從自然排斥自由”。這實質上就是理性地位衰落的開端，西方反理性主義應時而生，反理性思潮逐步發展成為聲勢浩大的文化力量。幾乎經歷了整個20世紀風云變幻的哈耶克也處在一個時勢和思想大變動的時代，在親歷一戰和納粹極權主義給人類帶來巨大災難的現實中，受非理性主義和社會主義思潮的影響，他深諳理性至上的理念已深入到當時大多數知識分子的思想中，激進的知識分子試圖運用理性的力量為人類規劃出一條通往“烏托邦”的康莊大道，理性已經由“本能”的“監護人”僭越為自由的敵人。

哈耶克認為人類理性的力量是十分有限的，它不能為個人行動鋪設出一條無障礙之路。他借用亞當。斯密的大社會(Great society)和波普爾的開放社會(Open society)概念來強調當代社會已經由人類社會初期的小群體社會和熟人社會轉變為極其復雜的市場社會，理性已無法完全認識、解釋、把握這個復雜社會中的所有問題，“任何試圖憑借理性而成功地構建出比經由社會逐步演化出來的規則更具效力的規則，都是不可能的”。理性是人類所擁有的最為珍貴的稟賦，但“那種認為理性能夠成為其自身的主宰并能控制其自身的發展的信念，卻有可能摧毀理性。我們所努力為之的乃是對理性的捍衛，以防理性被那些并不知道理性得以有效發揮作用且得以持續發展的條件的人濫用，這就要求我們真正地做到明智地運用理性?！惫说哪康脑谟谶\用理性分析的方法去削弱種種對理性超界限、超范圍的訴求，從而引導、指明理性的有限性，即理性可以運用到哪里，不能運用到哪里。哈耶克著重闡明：“理性的使命之一，就是要確定理性控制的范圍或限度，或者要確定理性應當在多大程度上依賴于它所不能完全控制的其他力量?！边M化論理性主義認為人類文明是經由無數個體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不斷試錯的行動中積累起來的，是人之行動而非人依靠自身的理性設計而成的，“與其說文明是我們的產物，不如說我們是文明的產物——不是先有設計這種文明的人類精神，而是文明的過程創造了我們的知識?！痹诠丝磥?，個人的理性是非常有限的，人類還不能完全理解理性的發展過程，當今人類所處的社會秩序并非理性設計的結果，而是自發進化的產物，個人或社會群體無法憑借自身的理性為社會發展設計出完滿的計劃?！叭绻覀儼讶祟愇拿魍耆f成自覺的理性的產物或人類設計的產物，或者我們自以為完全有能力自覺地重建或維持我們在不知道自己做什么的情況下建立起來的東西，我們就太不自量力了。”面對一個無限復雜的自然和社會，人類憑借有限理性獲取的知識必定是有限的。

二、有限知識

理性的有限性決定了依靠理性獲得的有關自然和社會以及人本身的系統知識也是有限的。洛克認為，“所謂知識不是別的，只是人心對任何觀念的聯絡和契合，或矛盾和相違而生的一種知覺?！苯邪凑斋@得知識的途徑，他把知識分為現實的知識和習慣的知識，又稱直覺的知識和解證的知識。無論何種知識，由于自然的無限性和人類社會的復雜性使得人類認知未知世界的行為具有無限的廣延性，依此，人類已獲得的知識相對于這個無限的未知域具有了有限性。隨著知識的增長，有知者把許多原來排除在人類認識視野之外的事物不斷地納入他們的研究領域，知識增長的無限性使有知者愈加感到無知，更何況，人類的知識又是以分立的形式為不同的個人所有，因此，任何個人或群體或組織都不可能全面掌握這些知識，從而為社會或個人制定出通往美好未來的可行計劃。哈耶克正是循此路徑闡述了他的有限知識論。

知識的生產速度決定了沒有任何個人或組織可以掌握整個社會的所有的知識。哈耶克認為隨著社會分工的不斷細化，知識的增量已超出了邊際增幅，知識的更新周期不斷地縮短，任何人都不能掌握和使用全部知識支配自己的行為。1936年，哈耶克在題為《經濟學與知識》的演講中指出：“顯而易見，這里存在著一個知識分工的問題；這個問題不僅與勞動分工問題頗為相似，而且還至少與勞動分工問題一樣重要。”

知識的分立特性和經驗特性增加了計劃的難度。在哈耶克看來這些無法計量的有限知識一方面分散在無數的個體之中，另一方面，這些分散的個體知識又處于動態的變化情勢之中?，F實生活中無疑還存在著一種極其重要但卻未經系統組織的知識，亦即有關特定時空之情勢的那種知識。這類知識類似洛克所說的經由直覺得來的知識和邁克爾·波蘭尼所宣稱的由人類個體隱性體知理性獲取的“意會知識”①，亦即個體在其行動的特定環節和特定情勢中體悟到的、并在一定程度上支配其決策的知識，這些知識具有個體性及不可測度性和無法傳遞性。

人類已有知識在內容和結構上的高度復雜性使得集權計劃的可行性受到了質疑，個人行為的選擇只能經由某種非集權化的方式來解決。哈耶克認為人的行為除了受已有系統的個人知識影響外，更多的受到“意會知識”和“處在本能和理性之間”的習俗和傳統支配，“通過學習得到的道德規則和習俗日益取代了本能反應，但這并不是因為人利用理性認識到了它們的優越之處，而是因為它們使超出個人視野的擴展秩序之發展成為可能。”特別是“傳統”和“制度”這些歷經相當長的時間累積形成的事物，更是個人心智無法理解的，一般情況下，人們對自己采取的行動方式、遵循的行為習慣、使用的工具等是無知的。人性論研究顯示人是理性和非理性、外在的社會有限性和內在的精神無限性的復合體，因此，不能完全依憑理性知識的觀點來考察和指導個人行為，理性的功能在于發現使人向善的傳統規則并形諸為指導人類行為的法律和制度的文字。

在哈耶克看來，相對于知識的總量和知識的增長以及他人的行動所依憑的知識而言，個人處于無知的狀態。一方面，在人們為自己的知識增長感到得意的同時，“對于人有意識的行動會產生重要影響的人的有意識的知識的局限、從而也是人的無知范圍，亦會不斷地增加和擴大?！蓖瑫r，“知識分工的特性，當然會擴大個人的必然無知的范圍，亦即使個人對這種知識中的大部分知識必然處于無知的狀態?！绷硪环矫?，“每個人對于大多數決定著各個社會成員的行動的特定事實，都處于一種必然的且無從救濟的無知狀態之中?！睙o視這些“無知”的事實，建構論者試圖用細致的計劃指導人之行動顯然是缺乏科學性和可行性的，這些設計人類未來的宏大愿望有可能為人類帶來災難。哈耶克的無知觀是他進行理論創作的知識論基石。

哈耶克認為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對于人類的價值是不同的。我們不能因為自然科學所取得的在一定程度上駕馭自然的豐碩成果而堅信社會科學研究的成果同樣可以支配人類的發展。自然科學的結論可以經試驗重復驗證，它遵循特定的邏輯結構，而社會科學大多是對社會實踐的理論抽象，因此，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在人類日常生活中的作用程度是有差異的，社會實踐也不可能完全按照社會科學的邏輯運行。哈耶克批判唯科學主義“經常陷入一種它試圖避免的錯誤，即把那些僅僅屬于通俗概括的集合當成事實”。他以人類語言的進化為例論證社會發展并非人為設計的結果，社會科學存在的必要性在于發現“組成其世界的要素的類型”，而不是提供有關人類活動和世界組成的原理性知識，因為決定一切現象具體變化的分散變量數目極為龐大，是人類的腦力所不及的。

進一步說，即使我們獲得了一些有關社會現象和人類歷史發展所遵循的原理性知識，我們也無法依此預測未來特定狀況的確切結果。社會科學知識只能告知人們哪些事情是被人類先輩無數行動實踐證明不可為的。按照哈耶克的說法，社會科學的一項重要任務還在于時刻提醒人們人類理性是有限的，而不是全知全能的?！叭祟惖睦硇砸硇缘乩斫庾陨淼木窒扌?，這也許是一項最艱難但相當重要的工作。”正是社會科學知識的局限性以及個人知識獲取方式、儲存方式、傳遞方式的高度復雜性，使得以集體計劃支配個人行動的方案無法達到最佳效率，只有個人自由選擇和自由行動才有可能實現分立知識的最大化。哈耶克的自由觀正是建立在他的“知與無知”②的知識論基礎之上的。

三、有限自由

知識的有限性和個人知識的復雜性邏輯地否定了用個人的、組織的或政府的全盤計劃指導個人行動的社會理論。任何個人或組織都無法為人類探索未知世界設計出一條必由之路，因此，任何個人和組織都沒有理由限制個人的選擇和行動自由。自由可以彌補由于無知而帶來的過失，正如哈耶克所明確指出： “主張個人自由的依據，主要在于承認所有的人對于實現其目的及福利所賴以為基礎的眾多因素都存在不可避免的無知?！币浴盁o知”和有限知識為依據的計劃和集體行動的失敗只能以個人自由來彌補。但是，這并非說知識對人類行為無任何意義，已知的理性和通過無數次試錯獲取的知識主要具有一種否定性功能，“人之理性既不能預見未來，亦不可能經由審慎思考而型構出理性自身的未來，人之理性的發展在于不斷發現既有的錯誤?！毕鄬τ谌祟愇凑J識的無限世界，已有知識真可謂滄海一粟，這些知識僅僅是關于已知領域的理論體系，只能給我們提供一個封閉的否定性行動域，它的主要功能僅僅在于可以明確告知我們不能做什么，而無力為人類認知無限的未知世界把握確定的方向。因此，只有讓每一個體自由行動，人類才能在探索無限的未知世界中有所作為。這就在邏輯上導出只有給個人以行動自由，通過不斷的試錯才能獲取關于未知事物的知識，而不能以有限的理性和有限的知識約束個人行為、抑制個人自由?！皞€人主義者因為認識到個人理性的能力有限。所以提倡自由，認為它才是使人際互動過程的力量得到最充分發展的手段?！?/p>

保障個人自由的價值在于可以實現個人知識的最大化的發揮。哈耶克認為“只有在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決定運用他的知識時，才有可能使任何個人所擁有的許多具體知識全部得到利用?！痹凇吨R在社會中的運用》一文中，哈耶克區分了專家知識和個人知識，認為只有在競爭條件下的個人根據特定情勢、以一種分散的方式制定的計劃，才是個人知識運用的最佳方式，“我們之所以必須采取非集權化的方式，實是因為我們惟有以此方式才能夠確使那種有關特定時空之情勢的知識得到及時的運用。”但是，哈耶克的個人自由是建基于有限理性和有限知識上的、法治之下的有限自由。

自由是自由主義的核心價值。按照不同的層次和范圍，自由可以劃分為政治自由和經濟自由、個體自由和群體自由、內在自由與外在自由等。哈耶克把自由奉為一種狀態，他認為“自由意味著始終存在著一個人按其自己的決定和計劃行事的可能性?！痹诟邠P個人自由旗幟的同時，他著力論證了自由與強制、自由與責任、自由與規則、自由與秩序、自由與平等、自由與正義的關系。他用“強制”作為參照系來解釋自由，認為自由就是免于強制，是擺脫了他人專斷權力的自由，他在論證自由內涵時特別指出“強制”就是把人論為實現他人目的的工具，通過對強制的確證給出了自由的否定性定義。但是，哈耶克承認必要的、最小范圍的強制，即“只有法官而不是行政人員可以命令采取強制性措施”。以哈耶克為代表的、源于蘇格蘭啟蒙運動的新古典自由主義把自由理解為消極和受法律保護的個人自由、受經由進化而發現的規則約束的自由。

自由必須經由市場制度得以實現和保證。哈耶克所指稱的個人自由“不僅意味著擁有選擇的機會并承受選擇的重負，而且還意味著它必須承擔其行動的后果，接受對其行動的贊揚或譴責”，并把市場經濟制度看作實現個人自由的最佳途徑。根據上述知識論觀點，當人為的計劃被證明行不通時，必須尋找一種非人為的機制調節人的行為——市場，市場可以通過權利和義務的明確契約化，保證個人間關系的抽象化，“任何人都不可能把握指導社會行動的全部知識，從而也就需要一種并不依賴于個別人士的判斷的、能夠協調種種個別努力的非人格機制?！惫税炎杂墒袌鲋贫瓤醋魇菍崿F個人自由的最優途徑，因此，他主張凡是市場能夠解決的問題就不求助于政府或其他社會組織，并運用有效機制限制政府無故干預市場，防止政府“監守自盜”。他極力主張取消政府對貨幣發行的壟斷權，在他看來，控制了貨幣就可能控制人的一切自由行動。哈耶克建構在有限性基礎之上、具有否定性功能的自由理論為個體自由開放了一個無限領域，也為其自發秩序思想提供了嚴密的邏輯支撐。

然而，哈耶克對理性的批判也使人對自身依憑理性認識未知世界的能力產生了懷疑。按照哈耶克的邏輯，由于人類個體理性和知識的有限性，所以必須給個體行動以充分的自由，從表象上看，每一個體的行動是自由的。但是，這種有限的理性和有限的知識同樣不能保證人類個體在自由行動的同時不會給社會帶來無法預知的負面影響，事實證明，這種不計后果的無數個體的自由行動在給人類帶來“繁榮”的同時也產生了無法回避的生存困境和意義危機。生態環境的惡化和生命價值的模糊逼迫人類不得不對自由理念做出深刻反思。正如恩格斯所言：“意志自由只是借助于對事物的認識來作出決定的能力，因此，人們對一定問題的判斷越是自由，這個判斷的內容所具有的必然性就越大；而猶豫不決是以不知為基礎的，它看來好像是在許多不同和相互矛盾的可能的決定中任意進行選擇，但恰好由此證明它的不自由，證明它被正好應該由它支配的對象所支配?！币虼耍谶@個張揚自由理念、力倡自由精神的時代，我們應時刻反思自由觀念究竟會把人類引向何方這樣一個關系人類存亡的大問題。

(責任編輯：李 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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