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清點現代中國文學批評概念的意義
眾所周知,就如同現代中國文學是在西方文化與文學的沖擊中誕生發展的一樣,現代中國的文學批評也是在西方文學理論與批評模式的觀照下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在已經過去的將近一百年中,借助于近代以后逐步輸入中國的各種系統化的西方理論,現代中國的文學批評已經形成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闡釋模式與概念系統。然而,時至今日,我們也逐漸發現,這些批評概念在實際運用中的成效卻大不相同,有的與中國文學的實際現象有更多的貼合,因而顯得行之有效;有的則主要采自西方文化與文學的特殊語境,在事實上與我們的文學“遭遇”并不相同,然而由于社會政治的種種原因,這樣的批評概念也可能強勢進入到我們的語言世界中,并且經過了時間的積淀,成為我們最基本最核心的話語形式,有時我們似乎能夠感受到它的別扭,但更多的卻是習慣中的順應。
這無疑是一個值得警惕的現實:對于異質文化概念的單純的順應實際上是我們自身文學批評喪失主體性的表現。它導致的直接結果就是中國自己的文學現象的言說成為“西方先進理論”的附庸。西方近現代文學理論紛至沓來,中國的新文學幾乎就成了外來理論的實驗場,一時間,能否不斷追隨西方“與時俱進”在事實上成了衡量一位批評家、理論家的無形的標準。在這背后是中國文學批評發展的濃厚的功利主義心態。問題是這些外來的概念能否完全描述我們自己的文學經驗?魯迅的小說是不是可以歸結為“批判現實主義”?究竟是巴爾扎克式的現實主義還是果戈理式的現實主義?巴金的小說是不是可以歸結為托爾斯泰、托斯妥也夫斯基式的文學理念?李金發的詩歌在何種意義上又屬于“現代主義”?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王富仁先生在發表于《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95年第1期的文章中早就提出過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的“正名”問題:“用獨立的名稱指代中國現代的各種文化和文學現象,就是用它們自身的邏輯思考它們自己的特征,思考它們賴以產生和發展的原因,思考它們自身演變的脈絡以及與其它文化或文學現象的關系(其中也包括與中國固有文化傳統和外國文化的關系),也只有如此,我們才能看到我們自己的現代的文化和文學的歷史。”(《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的“正名”問題》)我以為,建設和發展現代中國的文學批評,這是一條必由之路。可惜的是,到目前為止,這一項卓有意義的工作尚沒有系統展開。
在我個人的設想當中,這一工作至少可以包括幾個重要的部分:
1.現代中國文學批評模式主要問題的檢討與反思。總結近百年來中國文學批評的基本模式并加以檢討,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三大主導模式中所存在的問題:一是文學作品分析中的“中外文學交流與影響”的模式,這一模式的問題在于可能形成對創造主體獨特體驗的忽略,將“影響研究”簡化為異域因素的簡單“輸入”與“移植”;二是文學理論資源不斷向西方批評“歸宗認祖”的認識模式,在這種模式中,中國批評將相當的精力放在向西方話語溯源而非解決現實的問題之中,仿佛中國文學批評所要解決的問題不是中國文學自己提出來的,它們不過就是西方思想早已揭示的普遍問題的一個局部的證明;三是從機械的理論立場出發,不斷制造評價體系的“二元對立”的模式。
2.中國新文學批評基本概念的檢討與反思。這主要是指對近百年來在中國新文學批評中高頻率出現的一系列基本概念與語匯,例如“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古典主義”、“象征主義”,“生活”、“真”、“善”、“美”、“國民性”、“階級性”、“黨性”等等約50余種,加以考證,追溯其來龍去脈,重新核定其意義。
3.現代體驗與中國新文學批評“正名”的可能。這里我們將結合新文學批評史上的成功范例,在提煉現代人生體驗與文學經驗的基礎上,嘗試著提出關于新文學批評“再命名”的種種設想。新的命名可以從兩個方向上進行:一是嘗試一系列具有概括力的新的批評術語,二是對新文學批評史上依然富有生命力的批評術語的再闡釋和再擴展。
現代中國文學批評的概念“正名”應當從何人手呢?我以為其中需要辨析的基礎性理念是自我生命體驗與文學批評的關系問題,也就是說,我們有必要對自我生命的體驗之于文學批評的決定性意義加以充分的重視,這是回歸現代中國文學批評主體性的基礎。為此,在2005年,我們與國內同人共同發起過“文學感受與現代中國文學研究”的系列討論;就文學批評概念的檢討與反思而言,我以為第一步的工作應當是“清理”,我們有必要對目前廣為運用的文學批評概念加以認真的考察,梳理其來源,勘定其流變,分析其效能和限度,這樣的工作將為我們重估現代中國文學批評概念的問題奠定堅實的基礎。
本專題討論的幾個概念如意識形態、階級斗爭文學、小資產階級作家等,都是具有特定時代內涵的術語,在特殊的政治氛圍中,還產生了遠遠超出文學本身的“能量”與影響,不過,其中包含的學術意味又同樣不會隨著時代氛圍的改變而消失,我以為,越是到了今天,我們也越具有冷靜思考它們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