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文章認為,研究《西游記》的時空布局,必須統一到“心性修養”這一命題上來。具體來說,其一,歷史時間的疏忽與消解揭橥出小說作者對取經哲理意義的探求;其二,“神話性時間”在小說中占據主導地位,在時空的幻化、變形以及延伸中,蘊含著深層的文化與宗教密碼。
關鍵詞: 《西游記》 時空布局 神話性時間
中圖分類號:I 207.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1—623X(2007)01—0053—03
與過去敘事學研究的歸類不同,本文關于《西游記》的時間藝術處理,將與小說的空間布局緊密聯系起來。這主要考慮到中西敘事學的本原不同。敘事學興起于西方,其理論依據與實踐素材都來源于西方,更多地注重時間與情節安排上的動態關系;①而中國敘事學,其敘事基礎是《易經》,“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每卦有“爻”,爻有“位”,位分陰陽,陰陽生五行,太極陰陽而又皆在五行之中;五行相生相克,無有窮盡。周敦熙《通書》云:“五行陰陽,陰陽太極。四時運行,萬物始終。混兮辟兮,其無窮兮!”[1]由此可見,在中國古人的思維意識中,方位與時間有某種神秘的對應關系,如東對應春,西對應秋,南對應夏,北對應冬等等,這種意識來源于中國古人的日常起居及其對日月星辰的觀察。因而,對小說的敘事時間進行考察,很難擺脫以場所、方位為主要標志的空間布局。
一、 時空的現實與虛構
在敘事學中,時間的現實與虛構,往往對應于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在敘事文本中,故事時間一般和現實事件發生的自然順序密切相關。故事總有起因、經過、結果,而情節則不同,情節更注重文本自身的順序與結構,它往往是對故事的切割、顛倒或變形。小說屬于虛構的藝術,但對具體類型的小說而言則存在虛實多少的問題。對歷史演義小說而言,故事時間在文本中占據相當重要的篇幅,因為它主要是按照歷史事件發生的自然順序來敘述人事變更和朝代興衰,敘述者為了強調文本的真實性,會不厭其煩地在每卷卷首有意標明所敘史事的年代起訖,而且在敘述的過程中對一些重大事件、著名戰役、主要人物之生卒等,也常會標出真實的具體時間,從而幾乎可以獲得以假亂真的閱讀期待,如《三國演義》。②但這一敘事策略卻很難在《西游記》中實施,因為敘述者并不想讓讀者獲得對歷史的真實感受,盡管它的基本故事框架是歷史史實,這就是唐太宗年間僧人玄奘的西天之行。但非常明顯的是,《西游記》并不僅僅是為了歌頌取經,弘揚佛法,而更多的是強調“心性修養”這一命題。為此,小說作者不惜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唐僧西行的神圣性及現實意義進行消解。在對《西游記》的時空布局進行探討時,我們無法撇開“心性修養”這一話題。事實上,無論多么片斷的人生經驗都內在于一定的時空模式之中,敘事只不過是將這種內在于時空模式中的經驗表達出來罷了。這一點在《西游記》中表現得較為充分。
時空布局的重要一環來自小說中敘事起始的安排。《西游記》第1回,作者首先用《易經》上“貞下起元”的公式表達“未有其始也者”的概念,而盤古開天地,既是小說空間布局的起始,空間無限延伸與拓展,也是小說敘事時間的起始,時間無限遙遠而難以企及。這其實也是中國古代小說家創作的普遍思維模式。因為空間的無限拓展,正表明小說家們試圖使小說文本獲得無限的宇宙意識,而時間的無限延伸,則喚醒潛藏于讀者心中的生命意識。小說伊始,講述了兩層創世紀故事:一層是宇宙的創生,一層是石猴的出世。這兩層故事都肇端于同一時空布局內。從空間布局來說,世界分為四大部洲:東勝神洲,西牛賀洲,南贍部洲,北俱蘆洲。石猴出生于東勝神洲的傲來國花果山,西牛賀洲是如來佛祖所處的極樂世界,南贍部洲則指代人間世界,孫悟空出世、學藝、大鬧天宮、西天取經,幾乎所有的故事情節都跳脫不出這一空間范疇。而時間意義的獲得,則復雜得多。自從盤古開天地以后,小說中時間的指向意義已大大弱化,以致我們根本不知道石猴出世的準確時間,直到終有一天石猴產生生死的憂慮。而這一憂慮,將一個重要的命題擺在我們面前,那就是生命意識。因為對自身生老病死、長幼延續的生命過程的焦灼的體驗,激發出人們內心深層的生命意識。這樣,宇宙意識與生命意識在小說開篇即獲得了某種程度上的確認。
事實上,《西游記》中的歷史時間極其有限,主要集中于第9回至第12回,敘述取經的原由。時間定位于唐太宗貞觀十三年,這是小說中惟一顯而易見的歷史時間,可惜它依然不能和歷史上真實的玄奘西行取經的準確時間相吻合。很顯然,這種安排并非疏忽或遺漏,而是作者的有意安排,這當然和小說的主旨有關。譬如作為故事背景的朝代以及敘事人物的生卒年齡,③在這里并非歷史實指,而僅僅只是為玄奘這個人物的出現提供背景意義。小說一再向我們暗示朝代和年齡事實上都是虛構的,不必引起我們太多的注意。
《西游記》在時間安排上另一個重要特點是“年”的意義的缺失。“年”作為最大的時間單位,在歷史演義小說中作用甚大,因為它能給人一種貌似歷史的感覺,如《三國演義》就有60多處標明紀元朝號。而《西游記》中,同作為時間單位的“季”比“年”獲得更多的本體意義,因為“季”具有更明確的環境指向意義,它更多地滲透了人類深層的感情與文化密碼。西天取經,共經歷14寒暑,但除了48回“魔弄寒風飄大雪,僧思拜佛履層冰” 等寥寥幾處道出取經的時間行程外,④其它地方均以春、夏、秋、冬四季代替。諸如“冬殘春盡”、“歷夏經秋”、“春盡夏初”等表示時間流逝的暗語則在小說中一再出現,幾乎占據了每一章節的開頭,正是這種四季周而復始的重現,加深了我們對四季的印象,而這一印象,就是我們認識時間過程中整體意義的基礎,即天象運行、季節更替、萬物榮枯以及人對于自身生命形態和年華盛衰的體驗等等。表面看來,四季的周而復始減緩了敘事時間的推進意義,但它并非無意義的,恰恰相反,它隱含了敘事文本中最重要的主旨:取經之路是可有可無的,結果是虛無的,而過程也是徒勞。這樣,具體而理性的取經之旅讓位于具有濃郁象征意義的哲理探求上。
二、 “神話性時間”及其蘊含的文化密碼
“神話性時間”是相對于歷史性時間而言,它主要強調時間的高速與大跨度以及天人之間神秘的對應關系。⑤中國小說最初的來源是神話與傳說,對神話的任何詮釋與篡改都能讓小說作者獲得對世界的某種體認,而這是西方敘事學所難以獲取的。浦安迪認為,“希臘神話的敘述性,與其時間化的思維方式有關,而中國神話的非敘述性,則與其空間化的思維方式有關。希臘神話以時間為軸心,故重過程而善于講述故事;中國神話以空間為宗旨,故重本體而善于畫圖案”。浦氏由此斷定“中國時間性的神話敘事的傳統似乎早已亡于周代,甚至在殷商以前就已失傳,代之而起的是把現存的神話素材空間化的重禮傾向”。[2]誠然,中國神話敘事傳統固然更重視空間的布局,但空間未嘗不包括著時間。在中國古人的心目中,時間與空間往往具有同樣的指向意義,空間更容易被提及,而時間卻隱藏在空間之后,對神話發揮若隱若現的指導作用。在《西游記》中,空間被一再提及,大致可以歸納為四個世界:神仙世界,人間世界,極樂世界以及陰間世界。這四個世界中,神仙世界與人間世界相對應,它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天上的神仙能長生不老,因而對時間的概念比較淡薄,再加上他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都重復著幾乎同樣的生活,時間對他們來說缺乏顯著的意義。但對人間則不然,他們有生老病死,對死的恐懼一直縈繞在他們心頭,時間意味著生命的開始與終結,正如清人劉一明在《西游原旨讀法》中所說的:“《西游》每過一難,則必先編年記月,而后敘事,隱寓攢年至月,攢月至日,攢日至時之意。其與取經回東,交還貞觀十三年牒文,同一機關。”需要說明的是,劉氏所說的“編年記月”并不準確,因為小說中并沒有明顯的年月之分,而大多以季節代替。但他所說的“攢年至月,攢月至日,攢日至時”卻大有深意。因為它涉及中國古人對時間的最基本的認識,即“時”“日”之類較短的時間單位給人們的印象更為深刻,也更能清晰地表達出他們對時間流逝不返的深層憂慮。
三、 時空的超越及其敘事意義
正是由于對死的憂慮,激發出人們對時間超越的向往。他們向往像仙人一樣,能長生不老。一般說來,修煉是他們獲得這一結果的最好途徑,如豬八戒、沙僧都是依靠修煉才名登仙籍的。但孫悟空不同,他獲得長生不老的手段卻是到冥府將生死簿上自己的名字勾去。這一近乎兒戲的做法卻反映出人們內心中潛藏的愿望:時間的超越不需要太多的努力。而《西游記》正好滿足了人們的這種愿望。
神魔小說區別于歷史演義與英雄傳奇的最大外在特征是,作者獲得了隨意切割與打亂小說時空的權利。盡管歷史演義與英雄傳奇中也不乏超越現實時空的例子,如《水滸傳》開首的九天玄女故事,但它們最終還是要落腳于現實故事。而《西游記》則不然,空間能瞬息穿越,人間、地獄、天界、極樂世界,四個世界完美地共存于一個共同的宇宙空間內,將它們貫穿起來的是孫悟空的行蹤。這種空間的大幅跳躍,大大拓展了小說的敘事空間。
而時間也是源遠流長。孫悟空可以被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蟠桃園里的蟠桃可以三千年一結果,五莊觀的人參果可以九千年一熟,更為久遠的是玉皇大帝經過一千七百五十劫才登上天帝的寶座。這些時空大范圍的穿梭變形,只可能發生在與人間世界相對應的神仙世界。事實上,神仙世界的生命與人間世界的生命時間相差懸殊。天上方一日,人間已數年。人們創造了神仙世界并對其頂禮膜拜,其原因無外乎兩點。一點是基于這樣的認識:天上是幸福快樂的,人間則是勞碌艱辛的,而幸福總是那么短暫,艱辛卻是那么漫長,兩個世界時間表現的巨大反差,正表明人們對神仙世界強烈向往的情感指數。另外一點是,天上方一日,人間卻已是一年,當天上的神仙還在逍遙快活時,人間卻已不知經歷了幾世幾代。正所謂“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塵”,人們對生命易逝、無法把握的焦慮激發出他們對神仙世界的幻想。
在《西游記》中,敘事時間對小說情節的推進作用甚大。但一般而言,這種時間的推進大部分指向人間世界,因為對神仙世界而言,天上的神仙都已“超升三界之外,跳出五行之中”,時間對他們已喪失存在的意義。只有在神仙世界與人間世界發生關系時,神仙世界才會有隱約的時間出現。譬如第4回,孫悟空到天宮做弼馬溫,在天上才呆了半月有余,回到花果山卻發現已過了十數年。第31回奎木狼離開天界13日,暗示著他在人間世界為非作歹了13年。
在對《西游記》的時空布局進行考察時,我們還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即相對于人間世界,神仙世界的時間與空間是那么遙遠與漫長。即使是蟠桃園里一個小小的蟠桃,都需要數千年才能成熟,而玉帝的修行年限,則更是一個天文數字,這都是壽命只有幾十年的凡人所無法想像的。同樣,兩個世界的空間也是相距極其遙遠。第59回中的火焰山距離西天的小須彌山竟有五萬里之遙。而對于凡身肉體來說,不管他們如何努力,也難睹神仙世界一面。兩者之間的空間是那么渺遠,時間又是那么漫長,沒有堅定的信念是根本無法企及的,由此產生的暗示意義是,通往西天的路程是遙遠而漫長的。而更深層次的意思是,心性修養也要經歷一個艱難困苦的過程,對于每個人來說,這個過程很難用時間和距離來衡量,它是一種從始至終,必須不斷修煉的人生。
在探討時間的幻化變形之后,我們還必須注意敘事時間速度在小說中的獨特作用。通常說來,敘事時間速度是和敘事情節的疏密度成反比的,情節越密,時間速度越慢;反之,情節越疏,時間速度越快。小說中敘事時間速度的快慢,事實上與小說情節的安排及作者的意向有密切的關系。
大致說來,整個西天之旅,敘事時間速度是首尾慢,中間快。小說第13回至第16回,其間經歷了唐僧出城逢虎、折從落坑、兩界山收悟空、收白龍馬等一系列故事,但其間的時間速度以日計算,眾多故事僅發生在數日之間,其敘事時間速度緩慢。從第16回起,直到第87回,是取經故事的主體,其間共經歷14年,大大小小數十個故事,中間的時間速度大多以月、季計算。尤其是春夏秋冬之間的季節變換,成為敘事時間的主體。由此看來,此時的敘事時間速度發展較快。而從第88回至結尾,敘事時間速度再一次放慢,敘事時間大多表現為“五六日”、“次日”、“明早”等。是什么原因促使作者這樣安排呢?本文認為,從小說的主旨入手是我們研究的基礎。西天取經,經歷了數十樁磨難,盡管磨難的地點不同、妖魔不同,伏魔的手段也各異。但對于取經隊伍來說,每一磨難事實上大同小異,它們完全可以統一到心性修養這一共同的命題上來。
即使對具體的故事情節來說,敘事時間速度也有著較大的變化。明顯的例子是,每到悟空與八戒斗嘴打趣,或者是他們與妖魔打嘴仗時,敘事時間速度則變得非常緩慢,敘事時間幾乎停滯,作者此時也變得妙語如珠,機鋒側出,其幽默詼諧的智慧熠熠閃光。而作為情節的主體,孫悟空與妖魔的斗智斗勇更是一再被渲染,此時,具體的打斗被人生智慧的較量所代替,小說的幽默敘事功能,再一次得到增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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