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魯迅提倡“直譯”之法,表面看來是對“近世名人”即林紓等人的反駁,但其實背后隱藏著深層原因,文章即從語言、文體、“譯經意識”以及時代轉型等四個方面分別論述。
關鍵詞: 魯迅 外文翻譯 直譯 原因探究
中圖分類號:H 05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1—623X(2007)01—0072—03
一、 引語
如果我們將關注的焦點投射到魯迅的翻譯理論時,我們就會發現魯迅所倡導之“直譯”法的提出及其實踐在中國近代翻譯史上具有獨特價值?!队蛲庑≌f集》之后,魯迅的譯作基本上都是屬于直譯的,而至于為何采取“直譯”之法,魯迅在這部小說集的序言中曾為我們做過如下的描述:
《域外小說集》為書,詞致樸訥,不足方近世名人譯本。[1]
在此,魯迅明確提出《域外小說集》與“近世名人”之譯本完全不同,“近世名人”即指林紓。[2]如果我們只是從表象上去探究,就會簡單地認為魯迅提倡“直譯”之法是對林紓等人意譯風尚的反駁,但若穿透這層表象之后,我們就能夠更好地透視到魯迅“從別國竊得火來”的“本意”所在,[3]下面分別加以論述。
二、 對漢語語言及思維的改造
歷經2000余年之發展,直至清末,中國文人所孜孜以求的最高范本仍然是“詩必盛唐、文必先秦”。在這樣一種復古意識的浸潤之下,書面語言的發展可謂步履維艱,這就造成了“五四”時期漢語口語與書面語的嚴重脫節,白話文運動也就勢在必行。準確來講,當黃遵憲在高揚著“我手寫我口”的理論主張時,就已經張顯了這種尷尬境遇的存在。魯迅在提出“直譯” 的翻譯方法論主張,甚至極端到“連語句的前后次序也不甚顛倒”,[4]背后所隱匿的潛在思想乃是:
中國的文或話,法子實在太不精密了……這語法的不精密,就在證明思路的不精密,換一句話,就是腦筋有些糊涂。[5]
恰恰由于這種漢語語法的不精密,如漢語缺少性別標志及動詞時態語態的變化,造成了語言的模糊性和不精確性,這種語言的模糊和不精確必然又會帶來思維的不清晰。而文言文的不精密尤為明顯:“文言比起白話來,有時的確字數少,然而那意義也比較的含糊。”[6]
在對漢語一味地表示貶低的同時,通過輸入外國語言對漢語特別是文言文進行現代改造和轉換就成為魯迅采取“直譯”之法的重要訴求之一?!胺g,的確可以幫助我們造出許多新的字眼,新的句法,豐富的字匯和細膩的精密的正確的表現?!保?]基于這樣的理解,魯迅從語言轉換發展的角度提出了自己的思考,認為“固有的白話文不夠用,便只得采些外國的句法。比較的難懂,不像茶淘飯似的可以一口吞下去是真的,但補這缺點的是精密?!保?]在這樣預設之下,在對東西方兩種文化進行轉換也即翻譯時,他所認同的肯定是以源語為本位的直譯翻譯法,目的是減少中國傳統文化對于他者的暴力變形,追求源語文化原質性的引介。“翻譯應當把原文的本意,完全正確的介紹給中國讀者,使得中國讀者所得到的概念等于英俄日德法?!保?]
隨著時代的演進與發展,語言也在不斷地進行著自我更新,在此一前后相繼過程之中,翻譯可以說會起到不可低估的重要作用。而魯迅對于直譯法的提倡,準確來講,正是對于這一觀點的深刻自覺。當然,魯迅清楚,對于中國讀者來說,歐化句式是“異樣的句法”,硬譯過來,是“不順”的,因而在短時間內,讀者是很難接受的。但是魯迅從歷史動態演變的角度對這一問題作出了這樣的思考:
但這情形也當然不是永遠的,其中的一部分,將從“不順”而成為“順”,有一部分,則因為到底“不順”而被淘汰,被踢開。這最要緊的是我們自己的批判。[10]
嚴格意義上講,“順”和“不順”之間并沒有涇渭分明的明確界分。隨著時間的縱向推演,部分“不順”的語詞可以變為“順”的,而部分“順”的則有可能變為“不順”。魯迅顯然是對語言從動態的歷史流變中進行考察,把漢語語言與漢文化看作一個動態的、開放的系統,讓它不斷接受新的成分、新的不穩定的因素。
三、 文體意識的自覺
當魯迅在《域外小說集》序言中作出“弗失文情”的表述時,這似乎意味著他已經意識到域外小說在其情節結構、小說形式和敘事方法等方面與中國傳統小說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因而認定這一方面的介紹同樣重要。事實上,就新文學本身的進展而言,文體的引進與介紹或許更加重要,其重要性在于它能為處于“危機”或轉折點的中國文學提供新的樣式,進而能夠為新文學體系的構建提供一種參考或借鑒。讓我們倍感遺憾的是,對于此一問題的研究在學界似乎還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較早認識到周氏兄弟文學翻譯所體現出的對文學理解之意義的,阿英可以說是一個:“晚清翻譯小說,林紓影響雖是最大,但就對文學的理解上,以及忠實于原作方面,是不能不首推周氏兄弟的。”[11]
關于文體的引介方面,魯迅曾作出這樣的表述:
動筆之前,就先得解決一個問題:竭力使它歸化,還是盡量保存洋氣呢?……它必須有異國情調, 就是所謂洋氣……凡是翻譯,必須兼顧著兩面,一當然力求其易解, 一則保存著原作的豐姿,……只能改換他的衣裳,卻不該削低他的鼻子,剜掉他的眼睛。我是不主張削鼻剜眼的,所以有些地方,仍然寧可譯得不順口。[12]
“弗失文情”和“保存著原作的豐姿”的思想反映出魯迅對現代域外小說要素的理解,即對小說的文體樣式的關注以及初步的介紹,這與魯迅在《門外文談》中的觀點也是一致的,他在文章中說:“舊文學衰頹時,因為攝取民間文學或外國文學而起一個新的轉變,這例子是常見于文學史上的”。[13]其實,晚清的小說創作數量并不少,自身也正發生著變化,但正如陳平原先生所說:“由于域外小說的輸入,刺激乃至啟迪了中國小說,使其發生變化……不否定域外小說的輸入是第一推動力?!保?4]
關于外國文學翻譯對于魯迅創作的影響,魯迅自己曾經有過精彩的表述:“但我的來做小說,也并非自以為有做小說的才能……大約所仰仗的全在先前所看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點醫學上的知識,此外的準備,一點也沒有?!保?5]
四、 譯經意識的浸染
嚴格意義上講,中國傳統譯論的發生、發展與佛經翻譯的興盛衰微內隱著不可低估的密切聯系。秉持著對佛經元典神圣性的膜拜,佛經譯者在具體的翻譯實踐中無可避免地就會背負一種難以承受的心理負擔——“唯懼失實也”(道安語),依據此種邏輯推延,其所操用的譯法往往主要是“推經言旨”、“盡從實錄,不會有損言游字”的直譯之法。支謙《法句經序》[16]提出在翻譯佛經典籍時要“因循本旨、不加文飾”,恰恰就是在這個意義上,羅根澤認為支謙此序“可以算是最初的直譯了”。[17]
中國歷史上佛經典籍的翻譯對魯迅產生了巨大的啟迪作用?!袄缒媳背俗g印度的人們:阿男陀,實叉難陀,舅摩羅什婆……絕不肯附會成為中國的人名模樣,所以我們到了現在,還可以依了他們的譯例推出原音來?!濒斞杆幍臅r期,從整體上而言,整個譯界所堅守的信念乃為意譯之法,即翻譯的主要考慮重點應當為作為目的語的漢語,例如將西方的事件發生地名全部改變為中國的某一個地名等等。對于此種翻譯方法,魯迅作出了如下的建議:“我想,現在的翻譯家倒大可以學學‘古之和尚’,凡有人名地名,什么音便怎么譯,不但用不著白費心思去嵌鑲,而且還須去改正。”[18]
由于“白話文”已經將“翻譯”內在化,所以現代中國的文學史和思想史老早就注意到“翻譯”所發揮的作用。譬如胡適特別重視“嚴復、林紓的翻譯文章”,除了肯定“嚴復是介紹西洋近世思想的第一人,林紓是介紹西洋近世文學的第一人”,[19]他更強調了嚴譯和林譯著作在新舊文學過渡期的標識性意義。魯迅對此也有深刻的認識,例如,他在評價嚴復時曾說:
他的翻譯,實在是漢唐譯經歷史的縮圖。中國之譯佛經,漢末質直,他沒有取法。六朝真是“達”而“雅”了,他的《天演論》的模范就在此。唐則以“信”為主,粗粗一看,簡直是不能懂的,這就仿佛他后來的譯書。[20]
從魯迅的“譯經意識”可以看出他原本將翻譯看得極重,中西方古代譯經皆對此后譯入語國家或民族的語言、文化、思想、哲學,甚者是風俗諸方面發生過深刻影響,魯迅深知這一點,故而采用直譯。也就是說,“譯經意識”的后面藏著非同尋常的雄心,是意圖假翻譯輸入新鮮血液,新鮮的生命,意圖在上述諸領域對古老的中華進行大改造,首先從思想文化上著手改造。
五、 多元系統理論的政治層面關照
如果我們站在現代的詮釋立場上對魯迅進行重新審視的話,就會發現,魯迅直譯策略主張的背后,隱含著一種強烈的亡國滅種的恐懼感。近代以來,由于諸種復雜的原因,中國“天朝上國”的美夢已經徹底坍塌,當夢醒之后,所極力躲避卻又不得不直接去面對的是西方列強炮火的洗禮。經受著如此巨大的歷史轉折,部分覺醒的中國人已經深切地體驗到了被壓迫的滋味,作為中國國民良知代表的知識分子不得不開始認真地審視和反思這一歷史巨變。
魯迅認為中國文字不利于闡釋一些現代思想。“因為那文字,先就是我們的祖先傳給我們的可怕的遺產。人們費了多年的工夫,還是難于運用。因為難,許多人便不理它了?!保?1]“為漢字而犧牲我們,還是為我們而犧牲漢字呢?這是只要還沒有喪心病狂的人,都能馬上回答的”[22]“漢字也是中國勞苦大眾身上的一個結核,病菌都潛伏在里面,倘不首先除去它,結果只有自己死?!保?3]
為了避免“自己死”的悲慘命運,魯迅提倡若非專門從事相關研究的青年人不必閱讀“古書”和“經書”,由此就可以避免被古人“昏亂”的思想所污染。在多次論戰中,魯迅一直都在秉持這種觀點,目的就在于擺脫傳統文化思想的束縛,促進整個“國民性”的轉變。與對漢語方塊文字厭惡態度相反,魯迅對西方的文字語言卻充滿了認同。魯迅早在留日時代,就認為在西方現代語言與西方強國的國運之間有一定的關系:“意大利分崩矣,然實一統也,彼生但丁,彼有意語?!械≌呓y一,而無聲兆之俄人,終支離而已?!保?4]在這對中外兩種語言態度的對比之下,魯迅鼓勵翻譯外國著作,用以改造漢語語言、同時引介中國所缺乏的新思想也是必然之事。
多元系統理論代表人物Evan-Zohar認為,縱觀整個世界文學史,就某一國別的文學史而言,翻譯文學既占據過“主要地位”(primary position),也占據過“次要地位”(secondary position)。[25]如果某一文學多元系統十分強大,從而使翻譯文學處于一個次要的地位,以這一多元系統為目標系統的譯者往往會采取歸化式(domestication)的翻譯方法;而如果翻譯文學在某一文學多元系統處于主要地位,譯者則多采取異化式翻譯(foreignization)。在此必須予以特殊指出的是,盡管直譯與異化、意譯與歸化二者在概念的內涵與外延上并不能完全對等,但是就其某些層面,兩者還是具備共通之處,也即,直譯與異化強調的都是源語原質性的引入、而意譯與歸化卻都是要盡力地保持目的語的純潔。
而魯迅所處的此一時期,恰恰是Evan-Zohar所認為的目的語文化出現危機、翻譯文學在整個文化系統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時期。因而在文化界出現一種提倡直譯之法的翻譯潮流也是歷史研究的必然結果和時代的命中要求。以魯迅為代表直譯派對中國的傳統文化有著深刻的體認和反思,敢于直接面對已經落后的文化地位,極力主張傳統文化應當向民主文化進行“轉折”,因而這一派的翻譯策略自然是傾向于異化法,也即直譯法。
六、 結語
為了能夠“于社會上有些用處”,使得“所見的結果仍是火和光”,[26]魯迅對于希臘神話中的竊火者普羅米修斯充滿了深度的認同。[27]通觀《魯迅全集》,可以看出,魯迅竊火的本意乃在于“煮自己的肉”,[28]透過這種隱喻性的表述,我們可以非常清晰地察覺到,魯迅進行翻譯正是欲假異域文化對自己的本土文化予以改造,本文從語言、文體、“譯經意識”以及時代轉型等四個方面分別對之進行了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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