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眾多美人集中于一圖一卷一冊,這是中國傳統人物畫的重要取材和形式。今存最早的,大概就是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卷》(英國倫敦博物館藏唐人摹本)和《列女仁智圖卷》(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宋人摹本),傳為唐人周昉所作的《簪花仕女圖卷》和《揮扇仕女圖卷》,也是這樣的畫風,可見已源遠流長了。有幾件這樣的美人圖,給我留下特別的印象,一件是金代“平陽姬家雕印”的《隨朝窈窕呈傾國之芳容》,圖上有四位美人,即西漢時的王昭君、趙飛燕,東漢時的班姬,西晉時的綠珠,她們的容貌如何,除歷史記載稍有描述外,當時并無“喜神”或“寫真”,故而不能知道,但至少服飾應該是不同的,可是四位的穿戴佩掛以及神氣姿態,完全與敦煌晚唐壁畫中的供養人相同,趙飛燕本來“腰骨尤纖細”,但畫中竟與楊玉環一樣豐腴如凝脂,蘇軾那句“短長肥瘦各有態,玉環飛燕誰敢憎”,算是白寫了,至于服飾上,則更沒有時代的差異。另一件是明代佚名者所繪《千秋艷艷圖卷》,長近七米,所畫先秦至明初女子六十三人(有兩人一組的),工筆重彩,多用鐵線描鉤勒衣褶,敷彩鮮艷,堪稱精麗之作,人物并不按時代排列,想到誰就畫誰,長相大致相同,服飾也沒有時代的差異。由此而下,至清嘉慶間王翙畫《百美新詠》,仍是這一畫風的繼續,他湊足百人,一人一圖,所畫根據人物的主要事跡,雖說“各肖其貞淫而摹寫之”(顏鑒塘序),但做到的,僅僅還是人物造型,即使這一點也不可靠,如果將西施與薛濤互換,也一點沒有問題,西施正在若耶溪畔浣紗,移來薛濤,便可說在浣花溪邊精制深紅小彩箋。因為沒有特定的歷史氛圍和生活環境,只能寫意,寫意也就不能作為特定場景的圖像,如果有人拿來做考證的依據,真要笑掉大牙的。光緒年間,石印技術傳入,成套的美人圖大量推出,吳友如、周慕橋輩大顯身手,《吳友如畫寶》就有《古今百美圖》,《大雅樓畫寶》也有極多古裝美人圖,因為是只畫而不刻,比較前人的“繡梓”,畫面更豐富,筆致更細膩,人物與故事的關系也似乎更密切了,至于作法,仍是傳統的,因為作者已遠離了人物的時代,依據前人的粉本,也就不能有所創造,這是中國人物畫歷史上的一個特點。
手邊有兩種美人圖,卻與那些高髻垂云、裙裾曳地的仕女圖不同,它們是以現實社會為背景的,那就是吳友如的《海上百艷圖》和丁悚的《百美圖外集》。雖然他們在繪寫美人時帶有理想化的成份,或者說是作了粉飾和美化,但還是比較客觀地反映了當時嶄新的生活環境和生活內容,具有那個時代特有的氣息。作為歷史圖像,這樣的“新美人圖”與月份牌、攝影等其他寫實圖像一起,構成了清末民初上海婦女生活的長卷,讀來真很有意思。
《海上百艷圖》收在《吳友如畫寶》里,我讀的是中國青年出版社重印本,一九九八年一月初版?!秴怯讶绠媽殹房谛y三年(一九一一)一月,吳友如則早在光緒十九年(一八九三)已經去世,因為他盛名未衰,他的那種通俗風俗畫在當時依然有很大影響,作為一個暢銷書選題,書商當然是不會輕易放過的。林承緒在序中寫道:“今君歸道山一十馀年,畫稿半多散佚,即當時之散見于世者,庋藏之家多亦不過數幀,無從窺其全豹,吉光片羽,想世人之景仰流連而抱管窺之憾者,正復不少。璧園同人有鑒于此,因出鉅資于其哲嗣處購得一千二百幅,編成巨冊,蔚為大觀,將以付諸石印,公諸同好。”其中提到的璧園,即璧園會社,時在上海麥家圈(今山東中路)元記棧內,這部書就由璧園總攬其事。書前的葉楚傖序和林承緒序,均署“宣統建元”,可見編輯費時兩三年之久。書印出后,由文瑞樓、集成圖書公司、改良小說社、六藝書局等書店分銷。全書共十二集二十四冊,定價十二元,當時也算是部大書了,碼洋既高,印數想來也不會少。吳友如的這一千二百幅圖,有的已有單本行世,有的則散見《點石齋畫報》、《飛影閣畫報》等,璧園編者是有番手段的,他們將圖根據內容的不同分集,有的照印原本(或作增刪),有的就從各種里抽出來編成一集,《海上百艷圖》就是這樣來的。應該說明的是,這套圖里混入周慕橋所作七幅,依次是《愿花常好》、《教子乘車》、《俯首即是》、《視遠惟明》、《古處衣冠》、《北地胭脂》、《粲粲衣服》。
吳友如生活在光緒年間的上海,對那里的情狀真是非常熟悉,魯迅在《上海文藝之一瞥》里就說:“他畫‘老鴇虐妓’,‘流氓拆梢’之類,卻實在畫得很好的,我想,這是因為他看得太多了的緣故?!睂D女這個群體,包括各個階層和職業的女性,也因為他看得太多,故畫來無不形神畢肖,如燈取影。而她們的生活內容,則隨著十里洋場的興起和發展,已有了時代的變化。吳友如畢竟是舊派文人,畫題都是四字,雖然大致合乎畫意,但總覺得有點迂腐。
首先是生活環境的變化,就以這套圖來說,《步屧尋幽》上的街景完全是西洋的,路邊是低矮的西式漏空墻,墻后花樹叢中是西式的樓房,幾個女子在散步,撐著或拿著洋傘;《匪車偈兮》上的路邊人行道上,已有陰井蓋和消防栓;《游目騁懷》上已有了路燈,一對燕子正落在長長的電線上;《遠視惟明》畫三個女子在陽臺上,一個拿著望遠鏡眺望,遠處有教堂,它高聳的尖頂直插云霄。交通工具,雖然還不見汽車和電車,女子出門除坐轎子外,坐黃包車或四輪馬車已相當普遍,光緒五年(一八七九)姚覲元《弓齋日記》記道:“乘馬車剽疾而不適意,東洋車以人代曳疾馳,穩而價廉,處處皆有?!边@在江南其他城市是看不到的。至于黃式權《淞南夢影錄》所謂“沿途攬載貨物,兼可坐人”的獨輪車,以中下層婦女為主要顧客,《龍華進香》就畫兩個女子和一個孩子坐在獨輪車上,正推著往龍華寺去。英國駐滬領事許士在一八八二年度的貿易報告中也寫道:“英美租界中,中外人士都使用的人力車為二千五百輛,四輪馬車二百六十輛,此外還有幾乎只有中國人使用的一千五百輛獨輪小車?!碑敃r上海的交通工具就是如此。
其次是生活內容的變化,上西餐館是時髦的事,這套圖里有兩件,《隊結團云》畫女子們坐轎子到洋樓里吃西餐,門內懸著“杏花村番菜”的牌子;《別饒豐味》則畫她們圍坐在長圓桌前準備進餐,家具都是西式的,有壁爐,有吊燈,桌上還放著洋酒瓶。上海最早西餐館系同治末開設的生昌番菜號(后改杏花樓),至光緒中期各處皆有矣,《淞南夢影錄》稱其“裝飾之華麗,伺應之周到,幾欲駕蘇館、津館而上之”,“裙屐少年往往異味爭嘗”。池志澂《滬游夢影》則說:“向時華人鮮過問者,近則裙屐少年、巨腹大賈,往往攜姬挈眷,異味爭嘗,亦沾染西俗之一端也?!彪m然畫上女子的身份并不清楚,但成群結隊地去品嘗西餐,也是領時風之先。女子進戲園看戲,當時已被允許,只是單獨劃出地方,不與男子混雜,《徵歌選武》就畫女子們在戲園里等待鑼鼓開場,那是在邊樓上用木柵隔出一個區域,闌干上放著茶盞,侍女手中則拿著水煙筒,煙癮來了,就可抽上一口;抽水煙和鴉片也是時尚生活,《吹氣如蘭》就畫香妃榻上抽煙的情景。風琴作為自娛自樂的樂器,大戶人家已不是希罕之物,《韻葉薰風》畫一女子躺在涼榻上拉風琴。中國人在上海最早開設的彈子房在一品香蕃菜館,青樓妙妓時常問津,后來大家閨秀也多往玩游,《明眸皓腕》就畫幾位女子在打臺球,臺畔還有孩子在凝神觀看。家庭生活也有出現新氣象,《教之乘車》畫花園里的兩部童車,一是兩輪鐵木結構的,一是四輪藤籃的,上面都有遮陽,兩位少婦各自推著,正是和風麗日下的怡怡之樂。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美國勝家縫紉機已占有世界主要市場,一則廣告寫道:“白皮膚的愛爾蘭淑女和黃皮膚的中國嬌娘所踩的都是一樣的踏板?!碑敃r上海部分家庭已自備縫紉機,《媲美夜來》就畫女子在家中踩著縫紉衣裳。《以永今夕》最能反映當時有閑女子的家庭生活情狀,女主人正在一張圓桌前玩骨牌,坐的靠椅是西式的,墻上有壁燈,還掛著一幅西畫,但屋里還有一張香妃榻,竹簾高卷,上面掛著簾式風扇,一個女童正在拉著,涼風習習,女主人有點懶洋洋,女童則拉得有點瞌睡了。畫面上亦古亦今、亦中亦西,正反映了那個新舊交替的時代。
還有就是服飾,當時婦女的日常穿著,上衣由內而外,依次為兜肚、貼身小襖、大襖、坎肩、披風。這套圖所畫女子都是大襖以外的,也沒有罩披風的。大襖分季節有單夾皮棉之分,式樣多為右衽大襟,長至膝下,約身長二尺八寸,袖口初期尚小,此時已放大??布缬址Q緊身、搭護、背心、馬甲,為無袖上衣,式樣有一字襟、琵琶襟、對襟、大捻襟、人字襟等多種,多穿于襖子之外,工藝有織花、緙絲、刺繡等,花紋極多,都寓吉祥之意。下裳以長裙為主,多系在長衣之內,光緒年間流行百褶裙,通常用數幅布帛拼合而成,折成細裥,折裥之間用絲線相聯,交叉成網,展開后形如魚鱗,故被稱為魚鱗裙,而裙幅下部則滿繡水紋,后來又出現裙上加飄帶系鈴鐺者,也就是張愛玲《更衣記》里說的那樣了,“行動時只許有一點隱約的丁當,像遠山上寶塔上的風鈴”。至于侍婢或勞動婦女,一般多穿粗布短裙。至于褲裝,只著褲而不套裙者,也多為侍婢或勞動婦女,這在圖中有切實的反映,可以此來分清人物的主仆身份。鑲滾繡彩是當時服飾的一大特色,一般在領子、袖口、前襟、下擺、衩口、褲管等邊緣處施繡鑲滾花邊,很多在最靠邊的一道留闊邊,鑲一道闊邊,緊跟兩道窄邊,以繡、繪、補花、鏤花、縫帶、鑲珠玉等手法為飾,起初為三鑲五滾,后來越發繁復,竟有十八鑲滾,以至連衣服本料都顯見不多了。《馳譽戲菱》中的新娘披有云肩,因當時流行低垂發髻,恐衣服肩部被發髻油膩玷污,故多在肩部披上云肩。這套圖里還有特別的兩幅,《粲粲衣服》畫女子試穿西服,《顰效東施》畫女子試穿和服,正表明上海時尚女子對異趣的好奇,雖然她們通常不會穿了西服或和服上街,但那些奇裝異服,刺激著她們對傳統服飾作改造的努力。這一時期部分標新立異的婦女,就中西合璧起來,她們頭梳東洋髻,身穿高領窄袖長襖素長裙,足登西式皮鞋,由于衣袖變短,手套、手籠也就興起,具有西洋風情的洋傘、手提包、遮陽帽、眼鏡等也成為裝飾的道具。
吳友如卒后十八年,民國了,拿張愛玲《更衣記》里的話來說,“民國初建立,有一時期似乎各方面都有浮面的清明氣象”,即以時裝來說,“也顯出空前的天真、輕快、愉悅”。然而婦女生活開始發生變化的時段,則早在甲午戰爭后,陳東原《中國婦女生活史》就說:“自光緒二十年(民國前十七年)甲午之戰以后,中國婦女生活開始變動了,一直到民國四年,實際算起來,足有二十年。這二十年中,由‘無才是德’的生活標準,改到‘賢妻良母’的生活標準,由閨門之內的生活,改到學校讀書的生活,進步不謂不快。但婦女有獨立人格的生活,實在是《新青年》倡導之后,而‘五四’是一個重大之關鍵?!敝撩駠跄辏瑡D女生活的各方面已新風蔚然,丁悚的《百美圖外集》就從一個側面作了時代的記錄。
丁悚,字慕琴,上海楓涇人,生于光緒十七年(一八九一),卒于一九七二年。早年在上海老北門昌泰當鋪當學徒,業馀學畫,師承中西畫并擅的周湘,初攻西畫,又研習中國人物畫,在上海美術學校執教多年后,受聘于英美煙草公司廣告部,畫報紙廣告和香煙招貼畫。他又是中國早期漫畫的倡導者,他的兒子丁聰從小耳濡目染,終成為專以漫畫擅名的大家。
顧名思義,《百美圖外集》既稱“外集”,當有“正集”,張光宇在一九五○年買得此書后,在扉頁上寫道:“舊藏慕琴先生《百美圖》正續集,均于戰亂中散失。近于東安市場得之,喜甚?!钡罢苯褚央y以尋覓,刊印于何時,畫了些什么,都不得而知,只能等待有心人去訪冷攤、撥寒灰了。
《百美圖外集》印于一九一八年,我讀的是中國文聯出版社二○○四年八月的重印本,改題《民國風情百美圖》。書前有王鈍根、張丹斧兩序,王序寫得雖有點幽默,但意思大致還在,可以看到當時刊印美人圖的作意,以及舊派文人的藝術趣味和閱讀心理,照抄如下,因為是手書上版,試加標點。
“好色之性,人所同具;好色之事,人所難能。所謂難者,不難于好而難于色。西施毛嬙,古人稱為至美者也,然吾非親見,安知非古人之欺我;安琪天使,今人形之筆墨者也,然昵愛不明,安知非阿諛其所歡。吾生季世數十年,周旋于繁華佳麗之鄉,而竊嘆絕色之難得,即得之,亦苦為期之短促。蓋朱顏白發轉瞬間事耳,僅此極短時期中,又有一切煩惱之事橫生間隔,于是快心適意之會益復無幾,甚矣,好色之事似樂而實苦也,吾故謂有色之色不如無色之色,形骸之色不如精神之色。丁君慕琴善繪美女,吾見之輒嘆曰:‘畫里真真,大堪慰寂,又何必人間秀色始可療饑耶?’丁君近有《百美圖》之作,乞序于吾,吾將俟其出版購取一冊,置之案頭,朝夕把玩。此中美人,無離別,有嗔怨,無需索,無嫉妒,無疾病衰老死亡;愛之者,無琵琶別抱之痛,無桃花人面之悲,雖有沙叱利,不能攫而去之。吾愿世界好色者皆作如是觀。中華民國七年三月,鈍根王晦。”
千百年來的王鈍根們實在就是這樣來讀美人圖的,他們當然未曾想到圖中提供的場景,會作為一個時代的留影。
這本《百美圖外集》正好百幅,每幅有題句,作者有天虛我生(陳栩)、陳小翠、張丹斧、丁野鶴、天臺山農(劉青)、蕉子(疑江紅蕉)、桐花(張長)、朱天目、牛翁(戚牧)等,也有丁悚自題,落款大都無紀年,少數署“丁巳”、“戊午”,可見畫于一九一七至一九一八年間。
近代婦女解放是從“廢纏足、興女學”開始的,與吳友如的《海上百艷圖》比較,丁悚這本畫冊里,女子全是天足了。那時“三寸金蓮”已遭到摒棄,天足成為時尚,尤其在上海這樣的城市里,更以天足作為衡量女性美的標準,原本是大腳姑娘嫁不掉,一變而為纏足女子沒人娶了。在這樣的社會風氣里,纏足或放足的女子,有的鞋里塞了棉花,有的穿上了皮鞋,有的從鞋店里買來專為放足者用的“假趾套”。在外觀之,是天足還是纏足,是“解放腳”還是“改良腳”,也就分辨不清了。這套圖里有一幅,畫女子正在房中洗腳,腳浸在盆里看不見,盆邊上卻是一雙天足的繡花鞋,題詩稱“素足溫溫玉,香湯淺淺春”,雖還是輕薄的口吻,但時代確實已不再屬于“窄窄弓弓”、“腳上鞋兒四寸羅”了。
當時婦女解放運動的倡導者認為,“廢纏足”僅僅解放了婦女的身體,她們還需要有知識有文化,故紛紛提倡“興女學”。梁啟超認為天下急務甚多,“然吾推極天下積弱之本,則必自婦人不學始”(《變法通議》)。女學的興起,以上海為最早,先是教會學校,著名的有咸豐元年(一八五一)創辦的文紀女塾(后改名圣瑪利亞女校),光緒十六年(一八九○)創辦的中西女塾,光緒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創辦的晏瑪氏女子中學等。至于中國人自己在上海辦的女學,最早有光緒二十四年(一八九八)經元善創辦的中國女學堂(經正女學),以后又有吳馨創辦的務本女塾、蔡元培創辦的愛國女校等。丁悚這套圖里,女子讀書的題材雖有好多幅,但都在書齋之內、庭園之中,題詩與繪畫內容也十分吻合,或曰:“夏涼庭院花欄桿,石案攤書仔細看。綠滿芭蕉沁脾靜,晚來新露濕衣單?!被蛟唬骸扒锖赡河暌姼吆?,錦瑟春弦黯不言。一卷玉溪詩集子,他生許作夢痕看?!倍际菑膫鹘y美人圖里脫化出來,并無明顯的時代特征。只有兩幅,間接反映了女學,一幅畫女子放學歸來,踏進家門,題詩曰:“放學歸來日已晡,入門一喚倩人扶。錦屏寶椅安排就,更有西方出浴圖。”另一幅畫在學女子去郵局寄信,題詩曰:“去年積學勝今年,暑假歸來我領先。為報平安夫婿遠,遞書便捷有郵傳?!敝劣趯Ξ敃r西學東漸的影響,丁悚是從自己的經歷來理解的,他并沒有畫女子做化學、物理實驗,或是用望遠鏡觀察星月,而是讓她們去畫西畫。這套圖里有好幾幅,一幅女子爬在高架上,正在畫大幅油畫;一幅女子在郊外支起畫架,撐起陽傘,對著山野寫生;還有一幅,女子在畫室里,對著石膏像素描,題詩曰:“玉樣玲瓏雪樣胎,臨摹粉本出新裁。分明絕似檀郎貌,怎說模型是舶來。”這是丁悚非常熟悉的生活,就將女子來作為畫中的主角。
民國初年,社會生活的物質環境,有了新的改變。灶間里雖然燒的還是稻柴灶頭,但已經有了自來水,龍頭一開,水流嘩嘩;客廳里不但有吊燈,還有吊扇;電話也進入家庭,放在壁角里,墻上橫七豎八地涂寫著電話號碼;更有女子駕駛汽車,在郊外疾馳。家庭陳設方面,西式家具如沙發、扶手靠椅、大鏡衣櫥、玻璃書櫥、銅床鐵床等已很普遍,墻上掛著油畫、馬頭、自鳴鐘,幾案上有石膏塑像、瓷盤畫、臺燈等。女子日常生活,也有注入了新內容,如學跳交誼舞、拉小提琴、溜冰、騎馬、拍照等,拍照一幅,題詩曰:“好景能消萬古愁,荒村煙樹足勾留。幾番攝入玻璃鏡,贈與伊人當臥游?!迸邮种械南鄼C已是歐瑞昂之類的小型機,不像《點石齋畫報》里的安格大型觀景相機,還得用遮光布罩著,拍照人躲在里面操作。
值得一說的是,這套美人圖里,婢女占了不少,有的在陪東家孩子“滾銅板”,有的在淘米,有的在燒茶,有的在浣洗衣物,有的則很悠閑,佇立橋頭,躑躅田埂,也陶醉在詩情畫意之中。比起吳友如的那套《海上百艷圖》來,她們的地位有所改變,有的單獨成為畫面的主角,有的與主人在一起,主仆關系也顯得比較平等。這與當時奴婢制度的瓦解是密切聯系的,宣統元年(一九○九)頒布的《大清現行刑律》已作了明確規定,一切家奴“不論系賞給、投充及紅契、白契所買,是否數輩出力,概聽贖身,放出為民”。民國初年也明令廢除奴婢制度,再加上聲勢浩大的婦女解放運動推波助瀾,雖仍有殘馀或延續,但終究或多或少改變了奴婢的地位,況且又是在上海這樣的地方,比起敝塞的山鄉水村,這種改變自然更明顯了。
畫中的婦女,上至富家閨秀,下至廚下奴婢,她們的生活當然是被美化的,很大程度上帶有畫家理想的成分,他是在創造一個完美的百美風情場景,實際情況并不是如此。劉半農一九一八年寫了一篇《南歸雜感》,這樣描述中等家庭婦女終日的生活:“我計算你們天天所做的事———你們早上七點鐘起身,自己要梳頭,要煮飯,要上門口買菜,要料理小孩吃飯,年紀大一點的還要替他穿好衣服,預備好書包,然后送到學校里去;這么一來,已是九點鐘了。九點鐘以后,要洗早飯的碗筷鍋子,要出灰揀菜,(往往五個錢的雞毛菜,十個錢的綠豆芽,要揀上一兩點鐘。)洗魚切肉,不知不覺已近十一點鐘了。于是連忙煮飯燒菜,直忙到十二點鐘。吃過飯,洗過臉,約一點左右,看看有什么衣服要洗的,就用熱水泡起來。人工洗衣,最費時間,大約一雙襪子要十分鐘,一件短衫要二十分鐘。三五件衣服一洗,天已夜了;即使沒有夜,人也倦了,總得休息休息,到六點鐘,又要預備晚飯,又要洗鍋滌碗。晚上要替孩子做鞋子,要修補衣服;馀下工夫來,至多只能翻翻《日用雜字》,用那半別不別的字,記一兩筆零用賬。到十點以后,是呵欠催人,快點睡吧?!奔词故鞘艿礁叩冉逃呐?,結婚生子后,仍要過這般生活?!凹词辜抑杏幸粋€丫頭,一個老媽子幫著,自己至多只能減少三分之一的忙碌;若有了個吃奶的孩子纏著,還要加忙一倍。請問忙來忙去,忙些什么成績出來”。
這樣的“婦女生活日譜”,確實延續了許多年,直至上世紀五十年代,城鎮大部分“家庭婦女”過的還是這樣的生活。
吳友如《海上百美圖》里年款最晚的幾幅,繪于光緒十九年(一八九三)正月,丁悚《百美圖外集》繪于一九一七、一九一八年,兩者相距不過二十四五年,卻是兩個不同的時代。時代不同,生活內容也有不同,但這種變化是漸進的,畫家的審美意識卻超前于現實的存在,如表現婦女生活內容的近代化,就以最時尚的少數而當作最普遍的多數,這既受到新思潮的影響,受到繪畫題材的局限,也受到市場的引導,這就像如今大量流行的家居、時裝、汽車一類雜志,為讀者不斷提供了一個時尚生活的尺度,刺激讀者對時尚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它與現實生活永遠保持著距離。這兩種百美圖,也可以作如是觀。作為通俗畫家,吳友如和丁悚也很有不同。吳友如筆觸細膩,畫面熱鬧,將光緒年間上海婦女生活描繪得淋漓盡致,她們似乎都有的是錢,有的是閑,態度慵懶,小足尖尖卻也不甘寂寞地在外奔波,講求享樂,追逐新奇,在那些燈紅酒綠的場景里,大家閨秀和娼門妙女也實在沒有什么分別。丁悚雖然也長期生活在上海,畫的也以上海為背景,筆下清冷淡然,女子都楚楚動人,精神都很振足,完全是進入新時代的面貌,但所處的環境,總不像在十里洋場,如果說是一個江南小城,或是半郊半郭的地方,似乎更加恰當,畫面透露出來的氣息,就給我這樣的感覺。
(選自《看書瑣記》/王稼句 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6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