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戒煙整整二十周年的日子。戒煙后,我一直在極力宣傳,勸誡親朋、熟人戒煙,但收效甚微。
一九七九年我退休后到香港,有人勸我恢復吸煙,因為好煙到處可以買到,我一笑置之。八○年有一天,金堯如說:“從今天起,我也戒煙了。”我拿起記事簿寫下:“金堯如說從今天起戒煙。五月十七日。”以后有沒有開戒,我不知道。
八○年我主持為夏衍老人祝八十大壽,那天我勸他戒煙。他說:“胡愈之快九十歲了,他還不是每天照抽兩罐煙。”但第二年,我從香港回去看他時,他拿了幾條洋煙叫我處理。這些煙是海外到京的友人所饋贈,他知道我每次回去總帶一些煙送給煙民,然后勸人戒煙。這是以毒攻毒的意思。八二年影協組織一批人去云南旅游,通知我參加。我由港直飛昆明會合,便帶了兩條煙,分贈四位煙民,勸他們抽完就戒了。后來。聽說有三位真的戒了,但我沒有正式驗收,真假不得而知。
我是十二歲開始學抽煙的。算來到現在已七十一個年頭。那時我的堂伯父的店是一家大煙草公司的總代理。煙公司為了推銷新出的“白金龍”和“梅蘭芳”的罐頭煙,宣傳幸運者可以在罐內得到一元或五元的鈔票,堂伯父根據他的經驗便時常打開一些煙罐,也真有所收獲。打開的煙則便宜推賣給零售煙攤。太多了推不出時便留下若干自己抽和招待客人,我和堂兄弟便偷偷地招待自己。像那些開始吸毒的人一樣,只是為了好玩,噴煙圈,噴條狀射煙圈,從雙鼻孔出煙等等。有一次,我們讀了一篇說英國人瓦爾特雷利首先把煙帶進英國,他在抽煙時,仆人以為主人口中著火,提了一桶水向頭上一澆的故事,堂弟也拿了一盆水要澆我取樂。
奇怪的是這煙一抽就上癮,抽煙費從此便成為我生活開支的一個項目。我在做潘漢年特科交通時,他每月給我五元錢生活費,我也要擠出點錢買上四五包聯珠牌香煙。此后便一直升格,一抽六十三年。
煙民們抽煙的花樣也真不少。有人只帶煙不帶火柴,有人只帶打火機不帶煙,有的兩樣都不帶,吳祖光便是這類人。那年頭兒哥們八九十來個人埋堆聊天,煙酒不分家,甲摸出煙包每人派一支,他下意識地一支一支地接過來,連火也不必劃,反正有人送上火。一支抽完,接著甲乙丙丁戊也照本宣科。誰也不計較誰沒有拿出煙來。我曾看到他連噴七支。可他卻在他的名劇《風雪夜歸人》中,寫了這樣的臺詞,姨太太問名角魏聯升抽不抽煙,魏搖頭,姨太太道:“不抽煙的都是好孩子。”登時滿院觀眾大笑。他也不主動拿煙抽,因為他從來不買煙。還有一種人叫“伸手派”的,但他也從不伸手,他是“接煙派”。
葉以群抽煙是最斯文的了,他兩指把煙夾住,懸空擺在離嘴半尺的地方,然后翹起嘴唇徐徐向前,直至與煙接觸,輕輕抽一口(葉為原上海作協副主席,“文革”中被迫害致死)。
蔡楚生在進入攝影棚工作之前,拿起一支煙在寫字臺上搓松后,連抽幾口,開始工作。他是我認識的煙友中最早表示要戒煙的人。那是一九三三年,他在煙上寫了“戒煙誓言”,年、月、日,簽上名,把煙放在寫字臺上面的架子上,向公眾表示決心。可是,一個多月之后,他在結束《都會的早晨》最后一場戲時,眼睛實在張不開了,他破了戒,用這支已發霉的煙,催生了《都會的早晨》。
胡愈之老人則是最節約火柴的了。他每天點燃了第一支煙,以后的煙就一支支接下去了。一九八三年我找他為潘漢年的紀念集組稿,一個多小時中,只看到他抽兩支煙,他雖然沒有戒,也已自我大壓縮了。
也有的人狠命連抽幾口,用力吞到肚里,然后透一口大氣吐出一圈霧,那是剛從牢獄放出來的囚犯;有的則輕輕抽兩口便把煙扔了,那是闊人家的少奶奶或小姐。總之,千姿百態,各顯風騷。
但“三面紅旗”漫卷時期,既卷走了糧食,也把煙葉卷走了。除了“特供”外,眾煙民只好學習神農嘗百草,那時的煙葉大多像是樹葉烘干制成的。“反右”時期,我因從右網漏走,但貶罪仍難逃,我被送到農村長期安家落戶,住在一位貧農家里,他卻正好在“割尾巴”之前自留地種了一批煙葉,孫師毅給我畫了一只木制手工卷煙機,解決了幾個煙民的大問題。后來在農村沒有飯吃,我們又不會挖野菜,剝樹皮,只好全體回京,我忽然發現北京出現了一種新的“行業”,那是舊日上海癟三、叫化子的行當,花名叫“捉蟋蟀”,在一根約三尺來長的小竹竿上,扎上一根針,見到煙屁股便一戳,煙頭就帶上來了。在王府井我見到不止三兩個人在“捉”。在一個國際宴會上,我又見到一位高干夫人把煙灰碟中的煙頭用小手絹包起來放進漂亮的小提袋中。
就在那個吃飯、抽煙都極困難的日子里,忽然傳來一個好消息,政府發出兩百萬美元向國外購進香煙過濾嘴以便生產高級煙。
“文革”中,我又遭逢了抽煙困境。我的小兒子跟我一起掃地出門到農村的大“牛棚”,他偷偷地給我買來一條“大前門”,連長獲悉大喜,馬上召開一個階級斗爭大會。“大前門”當然被沒收,但有位造反小頭頭卻給我買來“紅牡丹”,我出錢,他請我抽煙,每一包煙我可以抽到十來支。
因為長期睡在濕地上,我的病歷又添兩種,氣喘和肺氣腫,我被批準來京治病。這時特別是抽煙時便猛咳。經過幾次試驗,我決定戒煙了。戒煙使我嘗到甜頭之后,我逢到煙友便勸他戒煙。但這勸人戒煙的事太困難了。
“文革”收攤,我辦離休到港。在街上,在公共場合,抽煙的人明顯是少了,報紙禁止刊登香煙廣告,而報上又有勸人借錢的廣告說:“借錢易過借火”,這也說明抽煙的人是少了。但我卻不相信香港人對“政府忠告市民,吸煙有害健康”和“吸煙可以致癌”這兩句口號居然那么順從,我確信有一句“吸煙可引致性無能”更具有巨大的威力。
這幾年,我在一些國家和地區看到的景況,對煙民們的神仙日子似乎有日薄西山之感,到處都在禁止吸煙。大韓飛機的洗手間也有一塊小牌子:“吸煙可罰2000美元”。洗手間外一個陰暗的角落,有個艷裝少婦萎萎縮縮在偷偷地抽煙,看到我在注意她,眼露驚慌之色,連忙熄煙逃竄。
當我回到祖國踏進家門,院子里停著一輛三輪平板車,旁邊四五位青年電工正在吞云吐霧,好一個飄飄欲仙的美景。原來這里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一了解,我國煙民已經吐故納新,現在是新生代在支持煙民人口的記錄,據說至今仍不少于三億。
在我的家族近百口人中,至今只有一人仍在抽煙。我說:“你也該考慮戒煙了吧?”他說:“對!”然后問我是哪一年開始抽煙哪一年戒的,我告訴了他。他屈指一算,臉現笑容:“我一定向你學習!你抽煙六十三年,我連三十年也不到呢。”我說:“也好,你再抽三十三年吧。”不久前,一位法國學者對抽煙問題有個新的見解,他認為抽煙既能使國家增加大量稅收,又支持煙農和工人就業,更可解決人口膨脹的問題,對老人也可早日解除他們的痛苦。其實煙民們也可以算是“曲線愛國”吧。
前幾年,港府曾經給囚犯發煙,不知是否也有此含意。
夏公骨灰在撒入錢塘江時,謝晉隨后撒下一些黃花和中華煙,他是學電影《巴山夜雨》中一位老媽媽給“文革”中被整死在川江的兒子撒下他生前愛吃的棗子。但夏公已戒煙多年,我可惜因病沒有陪送他最后一程,否則我便替他收下另行處理,以免他又開戒,而且煙一泡水,其毒性甚烈。
(選自《二流堂紀事》/唐瑜 著/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