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1956級新聞學子入學50周年聚會,絕對是個頗有創意的主張。在京的孫文芳同學提出過,可惜一年前,他不幸殉職,又經張虎生、洪民生等同學再次提出,立刻得到大家熱烈響應。
1956年國家號召向科學進軍,那一屆招生政治上稍稍放寬,有點不拘一格取人才。其年只有北大、人大、復旦有新聞專業,北大、人大新聞系就是新聞界的“黃埔”。入學學子個個“欲上青天攬明月”。
燕園未名湖,湖光塔影;大屋頂教學樓飛檐斗栱,“美哉輪焉,美哉奐焉!”北大精神,科學,民主,兼容并包。學子們如魚得水,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日:“鰷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魚之樂”一年,1957年大鳴大放,緊接著反右派斗爭,反白專道路,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鰷魚”紛紛落網。
然而,青春憶,最憶是北大。接到“北京大學1956級新聞學子入學五十周年聚會”通知,哪怕遠在天涯,即使當年落網的條條“鰷魚”,也都趕來,會聚北京,會聚今來雨軒。
“舊雨”猶是今來雨,記得少年騎竹馬,看看又是白頭翁。握手竟然渾不識,稱名才驚呼熱衷腸。倏忽50年,有的成了部長,成了名重一時的學者教授,成了中央或地方新聞單位領導人,有的還是一介布衣。然而,稱名猶是
叫得最多的是“老瞇”,他帶了一架新式的功能先進齊全的數碼像機。這里那里,忙著給大家照相“老瞇”真名張繼國,他眼睛有點小,瞇瞇的,同學就親切地叫他“老瞇”。“老瞇”可不是簡單人物,當年他曾代表北大摘取高校乒乓球雙打冠軍。我們入學正趕上北大創辦文學期刊《紅樓》,《紅樓》每期的封面、插圖,幾乎都出自張繼國之手。張繼國已經是出版界教授級的編審了,大家還依舊親切地叫他“老瞇”。
曾任新華社北京分社社長、中國新聞學院黨委書記、常務副院長的周鴻書同學,中風多年,也坐著輪椅來了。兒子開車,老伴送他來。說話已經口齒不清,仍熱情和同學握手寒暄。照相如宴,堅持到最后。可惜,兩天后他就上了八寶山,這是他和同學們最后一面。各地來京聚會的同學也最后送他一程。
一位同學向我自報姓名,并介紹他的老伴,老伴還能見出青春時的不俗。他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二年級時被學校除名,黯然回家。他的不幸遭遇,時在念中。改革開放之后,我出版一些長篇小說,有一年,忽然接到他一封信,說他讀到我的作品很高興。然后講他離校后的生活,在家鄉一家工廠做職員,一對兒女頗有出息,現在生活還不錯。讀了他的信,心里生出些慰藉。
這次,他又對我說,你在北京大學一百周年校慶時,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青春憶,最憶是北大》,收在《我觀北大》一書中,并說起文章內容。這篇短文,我都幾乎忘了,難得他還記得。經他提起,頓時鮮活起來。那題目是從白居易《江南好》詞中移過來的。《江南好》三首,其二“江南憶,最憶是杭州”,《青春憶,最憶是北大》,換了兩個詞。
我心中一直有個謎,這樣淳樸的一個人,當年怎么定了一個“壞分子”,被校方除名呢?班上一般同學誰也不敢問。直到今天,也不便當面問他。
聚會之后,與何煦昭,鄒安壽同學談起往事,我提起心中的謎。何、鄒笑了,原來校外來信揭發的,就是他現在的老伴。當年,她是一名紡織女工,上大學前,兩人已經戀愛。上北大之后,她發現他欲反悔,就寫信給學校告他“陳世美”。就這樣定了個“壞分子”,被學校除名。
我聽了瞠目結舌,哭笑不得,完全是一篇荒謬小說。
何、鄒說,這倒成全了他們的婚姻,他遭了厄運,兩人又走到一起了。
窺一斑可見全豹,那個年代的荒謬,制造了許多悲劇。這就是歷史,人類的歷史就這樣混合著荒謬,混合著血淚。
但人們心里還需要美好的東西支撐,這樣才能懷著希望繼續往前走,于是就有了上面這一次頗有創意的聚會。(責編/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