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在德國留學,我偶然結識了這位一個人在異國他鄉生活了半個多世紀的老華僑。老人叫林漢南,現住德縣斯圖加特,老家在閩南?!叭松膼鄞蟾庞?種,年幼時父母的愛,成家后夫妻的愛,年老了子女的愛。”和老人閑聊一個下午,他反復嘮叨著這一句話。很遺憾,這3種愛他都沒有真正地享受過。
老人的父母上個世紀初葉到法國里昂,那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剛結束,法國缺少勞動力,大批中國勞工涌入法國,構成了中國近代的第一次歐洲移民潮。林漢南老人就是在那個年代出生在歐羅巴的土地上。
林漢南老人的父母最初都在里昂做苦工,后來,舉家遷到阿爾薩斯地區。納粹德國勢力擴張后,阿爾薩斯并入大德意志版圖,他們一家又搬到了斯圖加特。在那里,他的母親因癆病去世,父親無力照顧年幼的他,就托同鄉把他輾轉帶回了閩南老家。在閩南,在他的祖母身邊,他終于親吻了家鄉的土地,爾后在家鄉接受私塾教育,成年后,參加過戴笠的忠義救國軍,在浙江西部山區抗日。至今,老人還保存著當年的士兵證和肩章。在后人面前,這是炫耀的資本,其價值超過了豪宅名車;在福建同鄉面前,這是他證明自己根在祖國大陸的重要物件。
二戰結束后,林老終于在德國和失散近20年的父親見了面。他繼承了父親一生攢下的財產——一家洗衣店。父親把賬本和店契顫顫抖抖地遞到他手里后,便一病不起,不久就撒手人寰。也許是20年的天各一方沖淡了父子之情,林老說他當時沒有太多傷感。安葬好父親后,他就當起了小老板,同時計劃著妻兒的赴歐事宜。
他至今仍記得離開祖國那一年,他年紀尚不足而立。妻子在上海的十六鋪老碼頭與他惜別,孩子還在襁褓之中。望著起錨離岸的郵輪,聽著低鳴的汽笛聲,岸上的妻子含著眼淚和甲板上的他揮手告別。“一路小心,在歐洲等我們娘兒倆!”正是妻子的這句話支撐著他,使他在偷渡歐洲的路上沒有絕望。郵輪只到新加坡,他上了岸,成了“流民”(當時的偷渡客別稱),后與另幾個“流民”搭乘一般英國的大貨船到了里昂。法國警察揮舞木棍不允許他們上岸,他們只得返回大貨船。后來英國船長將他們混裝在貨物包里吊放在碼頭上,待到午夜,他們破包而出,逃離港區,終于來到法國。
一年又一年,他只能在夢中與妻兒相聚。想不到妻子在十六鋪老碼頭上的送行竟成了訣別,而酣睡在襁褓里的幼兒形象竟在他的腦海里反反復復閃現了37年!
林老曾幾次到巴黎的中國大使館查詢國內妻兒的下落,答復始終是“查無此人”。直到37年后,一天,一個身著中山裝的中年人站在林老的跟前,他才知道,這就是他的兒子。“中山裝”看著林老書桌上那張上個世紀40年代在上海虹口照相館拍攝的全家福,指著那個身穿旗袍的女人說:“老母親早就病逝了。”
“中山裝”告訴他,他走后不久,解放戰爭爆發,母親沒能搭上南逃的列車和遠涉重洋的客船,留在閩南老家守著夫家的20多畝薄田。“四清”運動中,母親趁著還年輕,改嫁給生產隊長的弟弟,摘掉了“地主婆”的帽子,自己也跟著改姓。
“中山裝”瞅著全家福上那個穿西裝、手握金屬手杖的年輕男人,終于勉強地叫了他一聲“爸爸”。聽到那聲“爸爸”,他哭了,幾十年來終究沒能再見妻子一面,唯一的骨肉也早已改掉祖宗的姓。他只能仰天長嘆,心如刀絞。
林老的兒子沒有留在德國陪他,一來那時祖國大陸政策還緊,手續麻煩;二來兒子對他沒什么感情,也沒想留下來。
幾十年來除了洗衣店勉強運作外,老人沒有拓展其他業務。他反復強調不喜歡做生意,在這一點上有愧于自己的父親,沒能把家業壯大興旺。
老華僑家里有一個女保姆,是他雇的第17個女傭。女傭住在他別墅的底層,平時除了負責清潔工作外,只需要照顧老人的一日三餐。老人吃了幾十年的福建菜,改不了口味。薯條和比薩餅只是偶爾預訂外賣。我冒昧地問了他一些個人問題:“在國外幾十年為什么不另外成一個家呢?”
“幾十年來女人倒是找過幾個,可是都沒什么感情,僅僅是為排遣寂寞而已。我心里一直想著家鄉的妻兒,盼著有一天團聚?!?/p>
“但您終究應該結婚呀,挑一個您中意的,現在不就有了依靠?”
“那些女人都說我太老實,嫌我沒出息,發不了財,最后一個個跟別人跑了。我哪里是老實,可能是心太軟吧。你問問她,”他指指女傭,“我店里雇請的每一個工人,都是福建來的同鄉,整天哭哭啼啼地說想家、想孩子,從我這里要這要那的。一會兒孩子病了,問我要錢;一會兒弟弟要結婚了,缺錢,要我預支薪水先寄回去;過不了多久又是什么丈母娘死了,伸手問我借錢。我不像做生意,倒像做慈善了。”說到這里,老人有些激動。
“有時還是我貼路費讓他們回老家。我一直跟他們講,別離家太久了,錢是掙不完的,家人團聚才最快樂。好好地在家種田、做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有令尊高堂,身旁有妻相伴,下有子女繞膝,多好啊!我的兒子,我的骨肉,從滿月后到37歲,我一直沒見過,最后跟了別人姓……”老人又開始絮叨。
老人信佛,飯桌上因此清一色的素齋。飯后,他領我去他的書房。書房里彌散著淡淡的香燭味,讓人頓覺神清氣爽。老人對著面南背北的觀音神龕,敬上3支點燃的棒香,雙手合什,虔誠地三鞠躬,口中念念有詞。我知道,他在表達對先人的敬意,對亡妻的思念。
在歐洲的幾十年里,老人搜集了幾乎所有能在歐洲買得到的中國大陸的書刊,從《毛澤東選集》到《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從《人民公敵蔣介石》到《汪辜會談紀要》,還有裝幀精美的《三十五周年國慶閱兵式圖集》,記載了老人對祖國的關注和向往。藏書里也有比較新潮的華文暢銷書,那本風靡一時的《文化苦旅》被老人珍藏在最顯著的位置。老人小心翼翼地把它從書架上抽出來,捧在手里。書里面夾了個書簽,順著書簽,老人輕輕地打開書。書簽夾著的那一頁是《酒公墓》篇,寫上個世紀30年代一個書生落魄一輩子的悲慘經歷,文中的主人公終生無所建樹,耗光了祖上所有積蓄,臨終時孑然一身,無兒無女,抱愧祖宗離別人世。
“你喜歡看這篇?”
老人沒有回答我,只是望著墻上懸掛的一個鏡框,鏡框里的相片已經泛黃。相片上也是三口之家,孩子坐在母親的膝上,父親站在母親后面。父親西裝革履,掛著西洋懷表。不過相片的底線上,不見“上海虹口照相館”幾個小字,而是用拉丁文鑲著“Lyon”(里昂)。
“這是我父母年輕時照的?!崩先擞挠牡卣f。
(責編/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