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第一
要過年了,朋友們紛紛作鳥獸散。東兩南北,張王李趙。人人都往城外走。這城平時是公共場所,熱鬧得很,但一挨到年關(guān),沒有人愿意呆下來的。城大抵是討生活的地方,不是家,過年,要在家里面過。
今天是臘月二十七。我決定向西走,去一個叫者拉屯的鄉(xiāng)下。我老婆是那里的的人。她媽在兩個月前就回去了,她在等我們。
我們要在者拉屯度過緩慢的一周。
收拾行李的時候,我在行囊里放了幾本古人的書。一本張岱,一本李漁,一本袁小修,一本徐霞客。
古人作伴好還鄉(xiāng)。
車站上人非常多。人人的臉上都黑著。神情緊張。他們害怕回不了家。
但是擔(dān)心顯然是多余的。在經(jīng)歷了許多年的客運(yùn)高峰期之后,車站這臺巨大而古老的機(jī)器,在滿足人們回家的愿望方面顯然已經(jīng)很有經(jīng)驗(yàn),它許諾給每一個想要回家的人一小塊放置一個屁股的地方,條件是只消你付出比平時多出一倍的錢來。
似乎沒有什么是市場經(jīng)濟(jì)解決不了的問題,因此,我們在車站只排隊(duì)等了一小時,就成功地獲得了那一小塊地方。
坐上車的時候,我在想,排隊(duì)這一古老的法則,盡管原始,卻非常有用,根本用不著所謂的爭先恐后。排在你屁股后面的那個屁股,永遠(yuǎn)是后面的屁股,只要車站舍得花錢讓一個管理人員站在屁股們的旁邊就行了。在市場經(jīng)濟(jì)條件下,屁股們應(yīng)該呆在什么位置,自有其法則可依。
排隊(duì),上車,走人。人人歡欣鼓舞。汽車駛出車站。汽車駛上高速公路。汽車在通往春節(jié)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就像一個大肚子的孕婦在抵達(dá)她的產(chǎn)房。
出城的時候,我注意到,一籠一籠的雞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街道兩邊的市場,非常壯觀。土雞,成千上萬,從鄉(xiāng)下用卡車運(yùn)來,它們將要在大年三十這天被干掉。它們活不過這個年關(guān)了。鋒利的菜刀在脖子上一抹,頭一歪,血就順著好看的羽毛流下來。翹腳了,也不放過,在滾燙的開水里咽下最后一口氣,羽毛被扒往一邊,只留下尸體的部分。尸體被掏空,躺在案板上,等著。下一步,它將落得全尸清燉,還是大卸八塊紅燒,不知道。我們所知道的是,最后它將進(jìn)入饕餮的黑暗通道,永久地從我們的胃里面消失。
在鄉(xiāng)下,土雞是非常快活的,它見識過許多吃飼料的雞所沒有見過的事物,菜葉,蟲子,馬糞,長在地里的糧食,以及天空,大地,等等。現(xiàn)在我們正往土雞們的鄉(xiāng)下去,它們下地獄,我們進(jìn)天堂。
一路無話。車到楚雄,早有一輛車等著,于是我們所有人飯后都鉆進(jìn)一輛面包車。
從雙柏縣城來接我們上路的是一個個頭矮小的小伙子。他話不多,不到必須說話的時候,他決不開口。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在靦腆地笑。不知為什么,他把他的女朋友也帶來了。那種在鄉(xiāng)下常見的女孩子。她的話更少。她幾乎不說話。她身上具有著一種鄉(xiāng)村氣息的美,樸實(shí),自然,內(nèi)斂。從楚雄到雙柏縣城的路上,我一直在看她的頭發(fā),因?yàn)槲易谒暮竺妗K念^發(fā)不多不少,剛好。不長不短,剛好。黑黑的,非常剩項(xiàng),而且具有活性。她沒有把它編成一根辮子,而是隨意地用一圈白色的頭繩挽住。她穿著一身素凈的灰衣服,她的美麗的黑色的頭發(fā)就那樣安靜地伏在上面。我后來發(fā)現(xiàn),從她肩膀的尺寸,她的骨骼是非常纖細(xì)的,使我想到一只我以前在某處見過的鳥。
從楚雄縣城到者拉屯是山路。雖然汽車可以在上面行駛,但是非常艱難、緩慢,根本不能夠把它稱之為鄉(xiāng)村公路。這里高起來很多,那里凹下去很多,一條不平路。凹下去的部分,我估計(jì)是夏天雨水沖刷出來的。有時候,汽車駛過,后面冒起一陣黃灰。偶爾有摩托車從我們乘坐的汽車旁邊飛快地駛過,那是鄉(xiāng)村的小伙子們進(jìn)城采購年貨,摩托車可以走一條線,快得起來,而汽車不能。汽車兩邊的輪子永遠(yuǎn)不可能處在同一的平面上,于是就三七二十一,七上八下,東倒西歪,汽車喝醉了。
路兩旁的植被很厚,松樹,桉樹,灌木,一棵緊挨著另一棵。我看見了一只松鼠,指給大家看,結(jié)果都沒有看見。司機(jī)不知道我們在看什么,于是一腳把車踩停,回頭詫異地望。我們乘機(jī)拉開車門,下車,小便。男的在東,女的在西。
經(jīng)過一個村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棵開滿了金黃色花朵的樹。其他的樹木都綠,只有它黃。金黃。它是從一片瓦房中間突然冒出來的。灰顏色樹干光禿,撐起一個巨大的金黃色冠蓋。汽車駛到近前,“茂盛”這個詞突然自我的身體里跳出來。茂盛啊,茂盛,樹。茂盛不在我的身體里,它長在樹冠上。歡天喜地,喧嘩,騷動,有些瘋狂,又同時顯得安靜。不過,總的說來,金黃色是熱鬧的。此外,一頂金黃色的樹冠是輕盈的,尤其是天氣不太熱,又有風(fēng)的時候。
過了這個村莊和這棵樹,者拉屯依稀可見,者拉屯處在一座連綿的山的腹部。另一個村莊。
輿地第二
今天是臘月二十七,明天才是大年。都說大年三十,其實(shí)大年是二十八。二十八是一個吉利的數(shù)字。二十九也不錯,都比三十好。以我個人的經(jīng)驗(yàn),在鄉(xiāng)下,如果大年這天是三十,那一定是手忙腳亂、雞飛狗跳的。夫妻反目,子女成仇,牙齒咬著舌頭,米飯總是蒸不熟。切肉的時候心猿意馬,是連自己的手指頭都要切下來當(dāng)下酒菜的。
現(xiàn)在,我們有的是時間。我想起來了,車到雙柏縣城妥甸的時候,我們一度是有過短暫的停留的。我們在縣城采購水果,煙花和爆竹。今年的煙花特別亮,這句話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但我不喜歡亮字。亮字太單調(diào)。尤其是處在我們這樣的一個時代,在我看來它是特別庸俗的。我喜歡暗一點(diǎn)的事物,鄉(xiāng)村的夜晚,墨水,線裝書,老家具,那些雕花的香噴噴的門和格子窗。再說,煙花也不是亮的,煙花是燦爛的。煙花在鄉(xiāng)下的夜空炸開,一定是非常非常燦爛的,它照亮我們頭頂上方的那一小塊地方,就像在黑夜里炸開一個洞,足以給已經(jīng)過去了的一年留給我們一個好的印象。
在雙柏縣城我們買了一大捆煙花和許多許多的爆竹。許多許多的本地人也在買他們的煙花和爆竹。地?cái)傊車鷶D滿了小孩,以男孩居多。他們的眼睛里、臉上,已經(jīng)在提前過年了。他們心底里早就埋下了一座巨大的火藥庫,只管耐心地等著臘月二十八的天整個地黑下來之后,他們好從飯桌邊一躍而起大顯身手讓神奇的煙花在自家的屋頂上面炸開。
爆竹的心是一縷濃煙伴隨著一聲巨響,此時我在想,煙花的心是什么?沒有人可以告訴我。為時尚早。我們現(xiàn)在還是暫時回到縣城吧。
不管怎么說,雙柏縣城都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鎮(zhèn),這兒除了出產(chǎn)一種黑乎乎的醬油以外,實(shí)在是乏善可陳。就像電腦只是用來儲存數(shù)據(jù)一樣,它本身是十分單調(diào)乏味的,它連乏善可陳這四個字也不能一次性地打出來。事實(shí)上,作為地名,妥甸比雙柏要有名得多。妥甸,有時候也寫作拖甸,具體是什么意思,無法懂得,我估計(jì)它來自本地彝族的一種古老方言。我在街道上隨意詢問了幾個看起來是上了年紀(jì)的人,我問他們妥甸是什么意思,無人能答。“妥甸是一個地名,就是你現(xiàn)在站著的地方,”一個滿臉皺紋、看起來有點(diǎn)瘋瘋癲癲的小老頭把他的臉湊過來,對著我大聲說。
妥甸這個地名使我迷惑。在漢字系統(tǒng)里,它什么意思都沒有,但它的發(fā)音太好聽了。我從一個小姑娘的嘴巴里第一次聽到“妥甸”這個詞:妥,嘴巴嘬圓,舌尖頂住上顎,突然放開;甸,嘴巴一咧,雪白的牙齒露出來,舌尖舔住牙齦,兩邊臉上的肌肉松開時向后縮。念妥甸這個地名,就像一枚柿子從青果長到成熟,變黃,變軟,最后被手掌壓扁的整個過程被濃縮在一瞬間一樣,十分有趣。甘甜的果汁,順著小姑娘的手指縫流下來——妥甸。我請當(dāng)?shù)氐囊淮笕盒『⒏夷钔椎椋艺f:妥甸。他們跟著說:妥甸。我說:妥甸。妥甸。妥甸。他們說:妥甸。妥甸。妥甸。妥甸,妥甸,妥甸,妥甸……這聲音后來亂了,再也無法控制。我突然記起,小時候,在遙遠(yuǎn)的某處鄉(xiāng)下,我是看見過一種古老的木頭做的大錘的,這種大錘一般用來打樁,木樁。有一年發(fā)大水,眼看著大水就要漫過河床了,全村的人都很著急,于是就把平時藏在家里不用的大木錘找出來,木頭做的大錘反復(fù)打在木樁上,那種起起伏伏發(fā)出來的響聲,就是妥甸。
在旅途上,許多年前我發(fā)明了一種游戲。當(dāng)我抵達(dá)的那個地方?jīng)]有什么東西值得一看,而恰好那個地方的地名又讓我感到迷惑時,我就不斷重復(fù)說出該地的地名以便使自己陷得更深。我發(fā)現(xiàn),云南有許多這樣的地名,其發(fā)音效果美妙無比,比如:昆明、曲靖、宣威、發(fā)賽、昭通、倘塘、宜良、羅平、沾益、楚雄、大理、保山、德宏……等等,遍地皆美妙動人的聲音,這些地名本身沒有意思。西雙版納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地名:西雙版納。西雙,版納。
沒有了意思的地名多么美妙呵!地名,總的來說是活在嘴巴和耳朵里,活在我們的身體中。地名自己從來都不打算進(jìn)入一本書里面,即便這本書的作者是一些本地的老朽。幾乎所有的地方志,看起來都像是一堆垃圾,對本地的地名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并不是傻到要用毛筆去書寫,白紙黑字,露出把柄。地方志,在我看來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是給世界增加負(fù)擔(dān),弄起來也非常麻煩。但是今天有許多山川和街道的地名消失了,地名被除名,從我們的嘴巴里被開除。再也不被人說起。耳朵不再記得,某處,它從前的名字。許多年以后,有誰還會說起三峽?還會記得昆明有過一條武成路?昆明那些古老街道的地名被一個賣古董的老人用毛筆寫在了紙上送人。有一天我去潘家灣,看見他正在書寫昆明老街道的名字,用毛筆。他說是寫了送人,我說有人要嗎?他說他已經(jīng)寫了有好幾年了,也不知寫了多少本了。我立即看見,他寫字的方桌上有幾本裝訂好了的地名冊。他寫的地名,有許多是我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的,有幾處,我在上面走過,它們的名字一度在我的腳下踩響。他決定寫一本送給我。
他寫出來的地名,有很多也是沒有什么具體的意思的,只是些地名而已。比如,武成路、順成街。
扯遠(yuǎn)了,我們還是暫時回到妥甸。在妥甸稍事停留,完事后繼續(xù)向者拉屯去。者拉屯是雙柏縣山里的一個村,屬桂花井鄉(xiāng),距離雙柏縣城,小路,步行,十五公里;大路,乘車,二十五公里。我們走的是大路,乘車。到達(dá)者拉屯,已經(jīng)是下午了。黃燦燦的油菜花,綠油油的蠶豆地。漫山遍野。者拉屯村主要被這兩種農(nóng)作物所環(huán)繞。看到金黃的油菜花和青青的蠶豆地,我預(yù)感到這個春節(jié)我將要在其中的一塊地里讀完一部古書。當(dāng)然,也可能什么也不讀,我會坐在田埂上,就像一只發(fā)呆的鸛鳥一樣望著遠(yuǎn)處的山。者拉屯就處在連綿大山的腹地,它本身也是山的一部分,它的上面是林木蒼翠的山,下面是阡陌縱橫的種滿了油菜、蠶豆和豌豆的山。再往下,這一帶最低的地方,河谷。左邊的山梁上,伏著一個村莊。右邊,另一個村莊。站在遠(yuǎn)處望,我發(fā)現(xiàn)這些村莊大抵都是相似的。這一點(diǎn)跟云南的山很相似,云南各處的山,給人的感覺是一樣的,并沒有哪一座山顯得與眾不同。者拉屯和附近的村莊至少從外表看來全都一個樣子,房屋的高矮,瓦頂,土坯墻,村里面長著的樹木,甚至就連村莊的大小也是一樣的。
我們將在者拉屯度過緩慢的一周。臘月二十八,正月初一,初二,初三,初四,初五,初六。白花花的好日子,正像七堆堆放在我們面前的碎銀子一樣,我們將一堆一堆地從地上把它們拾起來。一想到我的身體將要伸展在者拉屯四處彌漫的鄉(xiāng)野氣息里,我就忍不住要打上一個響亮的噴嚏。
經(jīng)過一片蠶豆地,我聞到者拉屯的香氣了。
風(fēng)物第三
汽車在者拉屯村后面的山梁上停下。到此為止。那個小伙子把汽車掉過頭,一個人朝原路沂回去了。汽車在山麓上搖搖擺擺,像一只灰色的甲殼蟲。現(xiàn)在是他一個人,他的女朋友在縣城等他。那個好看的女孩子早在我們抵達(dá)縣城時就已經(jīng)下車了。我們望著汽車轉(zhuǎn)過山梁,消失在一個彎道里,然后又出現(xiàn),然后又消失,如此往復(fù),直至蹤影全無。
現(xiàn)在我們向下走,進(jìn)入者拉屯村。經(jīng)過一個水塘。水塘里的水是渾的。有一頭水牛正在里面洗澡。聽見我們說話,牛回過頭來望著我們,全無表情。水塘邊有一棵光禿的大樹,樹皮是黑色的。不知道是什么樹。再往前走,看見一間很小很小的瓦房立在路邊,一人多高,寬兩米,卻有兩道木板門。走近了,看見左右兩邊的墻頭上分別寫有“男”“女”兩個白色的石灰字,不禁莞爾。雖說是廁所,卻不臭,想必是這個廁所的使用率不高。這間小房子很有意思,如果沒有兩邊的“男…‘女”二字,你是不可能把它跟廁所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它在建筑結(jié)構(gòu)上顯得一絲不茍,甚至可以說還相當(dāng)嚴(yán)謹(jǐn),兩邊的土墻,兩道木門,在尺寸上是嚴(yán)格對稱的。最精致的部分是屋頂,屋頂是人字型的瓦頂,分兩翼朝前后張開,非常舒展;屋脊是一片一片連接起來的瓦,兩頭略微上翹。整個瓦頂看起來猶如兩扇張開的翅膀,想飛不飛的樣子。我發(fā)現(xiàn),這幢建筑把建筑學(xué)上所謂的“動靜”、“虛實(shí)”,體現(xiàn)得恰到好處,即便它只是出自一個普通的鄉(xiāng)下建筑師z手,盡管,它還只是作為一間廁的功能在使用。
我后來發(fā)現(xiàn),在者拉屯,幾乎所有的建筑都是土木結(jié)構(gòu)的瓦房。人住在瓦房里,牲畜住在瓦房里,廁所也要是瓦房才好。在者拉屯一帶,這種現(xiàn)象十分普遍。我一直在想的一個問題是,為什么我們幾個外鄉(xiāng)人,幾個來自城里的人,看見這間房子就發(fā)笑。現(xiàn)在我找到了原因。作為廁所,這間瓦房的有趣之處在于,它嚴(yán)格按照民居的風(fēng)格建成,所使用的材料和工藝與人居住的房子保持了高度的一致,當(dāng)初建造它的人,沒有因?yàn)樗鼘⒁鳛橐婚g廁所使用或是因?yàn)樗捏w積、規(guī)模太小而顯得漫不經(jīng)心,而是態(tài)度極為端正,甚至可以說是用心良苦。
這幢小房子就到此為止。就讓它永遠(yuǎn)立在路邊吧。我們繼續(xù)走進(jìn)者拉屯。
路是石頭路。是石頭,而不是石板。也就是把一個一個的石頭直接放在路上,人走過時,眼睛需望向腳下的石頭。為什么在路上還要放上石頭?我想是為了在雨天防止路爛。
我在石頭路上踩到了一盤磨,那是這條路最平坦的一小塊地方。我在這盤磨上站了一會兒,抬頭望望天,天是藍(lán)的。路的兩邊都是房子,間或有一片空地。一條黃狗躺在空地上不出聲地望著我們,它的脖子上系著一根鐵鏈,鐵鏈的另一頭被固定在一根木樁上。我后來知道,者拉屯每戶人家都養(yǎng)狗,養(yǎng)狗像養(yǎng)豬一樣,是為了將來殺了吃。不過關(guān)于狗的事情,以后再講。
現(xiàn)在是下午五點(diǎn)鐘左右,我們正進(jìn)入一個半封閉的院落。一個瓦頂?shù)拈T頭,兩扇虛掩著的木門。門上斜斜掛著一把大鎖。推開其中的一扇,眼前豁然開朗,我們走到整整一個院落的陽光里面去。冬天的陽光,暖暖的,靜悄悄的,蒼蠅在里面亂飛。院落的水泥地面上,一個小孩蹲在那里玩一條小狗,看見我們進(jìn)來,也不立起身,回頭望一眼,又蹲下去玩他的狗。狗是黑狗,非常小,估計(jì)才生下來不久。身上的皮毛臟兮兮的,已經(jīng)鬈曲了。小孩把它的一只前腳拿住,拉著在地上轉(zhuǎn)圈。突然,小孩松開手,去抓狗脊背上的毛,把狗提起來朝大門外面走去,走到門口,把狗塞進(jìn)一個木頭搭建的小房子里面,關(guān)上門,一個人往大門外去了。
下午的陽光浮動在院落里,顯得十分安靜。蒼蠅亂飛。一邊的院墻上掛滿了肉和腸子,都很新。說是前天殺的年豬。我們湊近自來水管,把水龍頭打開,用從山上引下來的泉水洗去臉上的塵土,彼此望望,都覺得對方是一個新人。不管怎么說,我們在臘月二十七這天抵達(dá)了舅舅家,明天是除夕。明天過年。
洗過臉,我們在院子里坐下,休息,望遠(yuǎn)處和更遠(yuǎn)處的山。突然,我感到了餓。我有好些年沒有感覺到餓了,我得了厭食癥,每天吃一頓飯,總是不餓,看見糧食不再會感恩。這是在城里長期生活的后遺癥之一。在城里生活,我覺著生的愿望已不再迫切,沒有什么是必須的,包括吃。但現(xiàn)在我卻感到了餓。有點(diǎn)意思了。廚房里已早有了動靜,表弟在忙。
人物第四
我們今年在一起過年的,總共是十五個人。趁著表弟在廚房里做飯的這會兒,我把十五個人簡單地介紹一下。這十五個人,粗略地分,大致是兩家人。細(xì)分,是五家人。
表弟不久前剛結(jié)婚,媳婦是從附近一個村子娶來的。剛才已經(jīng)見過了,現(xiàn)在正蹲在水管那里洗菜,頭發(fā)盤在頭上的那一位。他媳婦個子高,因?yàn)轭^發(fā)盤著,益發(fā)顯得高了。蹲著的時候也高。兩個人的話都不多。舅舅和舅媽的話也不多。舅舅今年五十出頭,高鼻梁,頭發(fā)已經(jīng)非常蒼老,像是落了一層面粉在上面。他的頭發(fā)很有意思,蒼老,但卻非常茂盛,這是很奇怪的。舅媽的個頭矮小,臉上有許多皺紋,而且枯槁。這是長年在地里勞作,風(fēng)吹日曬的結(jié)果。舅舅和舅媽生有一子一女,表弟和表妹,都成家了。他們的女兒就是剛才那個孩子的母親,很奇怪的一個人。說話的時候喜歡笑。有一年,她失蹤了,舅舅到昆明找她,沒有找到。一年后,她領(lǐng)著一個小伙子和孩子回來,說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這次,她的丈夫,那個小伙子,宣威人,因?yàn)橄眿D回了娘家,又聽說我們要到者拉屯過年,就從老家宣威趕來昆明,和我們一起來了。他和表弟都是廚師,平時在餐館工作。其他的人,我老岳母,我,我媳婦,我媳婦的哥哥及其媳婦,我媳婦的弟弟及其媳婦和他們的小孩。
我老岳母是表弟結(jié)婚的時候來的,已經(jīng)有兩個多月了。那時候我們來不了,她就代表我們來。聽她講,表弟的婚禮非常熱鬧,三天,大吃大喝,擺了六十多桌酒席,人最多的那天有二十幾桌。殺了一頭牛和一頭豬。我問她為什么沒有殺羊,她說這個地方的風(fēng)俗,紅喜事不興殺羊,只有白喜事才殺羊。我又問那些肉是否已經(jīng)吃光,她說差不多了,我們現(xiàn)在見到的肉,是前天才殺的那頭年豬的肉。
五家人在一起過年,熱鬧了。每個人都?xì)g天喜地,真的是一大家子啊!想想吧,十五個人,每次吃飯的時候都要準(zhǔn)備十五雙筷子,十五個碗,十五張嘴巴同時張開,有十五塊肉在同一個碗里消失,真的是很不尋常啊!當(dāng)然,各人高興的理由又是不同的。我們這幾個從城里來的年輕人,是終于可以從城里面逃出來了,終于可以見到了鄉(xiāng)下的天,鄉(xiāng)下的地,鄉(xiāng)下的陽光,可以像一棵鄉(xiāng)下的樹一樣呼吸鄉(xiāng)下的空氣了。而對于那些上了年紀(jì)的人,只要過年的時候大家能聚在一起,他們就很高興了。
但是在所有的人里面,有一個人是不快樂的。他就是我們剛剛到來時看見的那個玩狗的小孩。他是表妹的兒子,只有三歲。關(guān)于這個小孩,我將在后面一個專門的章節(jié)里敘述。
蜜蜂第五
一覺醒來,臘月二十八就到了。說是臘月二十八,實(shí)際上是除夕。今年臘月只有二十八天。好天氣啊,陽光明媚,使人想到蜜蜂和蒼蠅的翅膀。昨晚,一躺下就睡著了,朦朦朧朧中感覺到蒼蠅在枕頭邊飛了一夜。洗臉?biāo)⒀赖臅r候說起這件事,老岳母大笑。她說哪里是什么蒼蠅啊,哪有蒼蠅在夜里面飛的,那是你床頭的墻里有一窩蜜蜂。
我走去看,只聽見蜜蜂的聲音,不見蜜蜂。蜜蜂藏在墻里。有一幅電影明星的畫片糊在床頭的土墻上,畫面上的人是謝霆鋒;把謝霆鋒從墻上取下來,就看見了一個蜂箱。蜂箱上有一道門,把門小心地打開,你就看見了蜜蜂。我所看到的景象著實(shí)令人吃驚:成千上萬的小蜜蜂,褐顏色的,一只爬在另一只的身上蠕動。它們的集體,有一個籃球那樣大。一個蜜蜂組成的球狀體。以前,我只在畫面上見過類似的情景。我要說,蜜蜂的窩是世界上所有最奇異的事物里面最奇異的事物之一。我所知道的另外一種奇異的昆蟲是毛毛蟲,童年時候我曾經(jīng)見過成千上萬的毛毛蟲像毯子一樣黑壓壓地包住一棵桃樹的樹干,現(xiàn)在我見到的情況也差不多。那種給人視覺和心理上的感覺我說不出來,總之十分遙遠(yuǎn)。當(dāng)然了,蜜蜂是可愛的昆蟲,遠(yuǎn)不是毛毛蟲或者蒼蠅所能比擬的。單獨(dú)的,分散的蜜蜂是可愛的,但是一堆蜜蜂,它們的大集體,窩,一點(diǎn)都不美,如果說美,也是某種怪異的美,總之十分遙遠(yuǎn)。
好吧,蜜蜂的事就到此為止。是該把蜂房的小門關(guān)上的時候了。讓謝霆鋒永遠(yuǎn)跟它們在一起。不過,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為了了解蜜蜂的家的外觀,我又走到墻的外面去。只見一面土墻上開了幾個小孔,不時有蜜蜂進(jìn)出;看不見蜂房,蜂房在筑墻的時候,就隱藏到墻里面去了。光看外墻,你是什么也不能發(fā)現(xiàn)的。
燕子第六
舅舅家的院落里,除了蜜蜂,尚有許多奇異的物事。在屋檐上,我發(fā)現(xiàn)了兩個燕子的窩,一個窩筑在正房,另一個在左側(cè)的偏房上。偏房上的這個窩,伸手就摸得著。兩個窩都有土碗大。燕窩是用泥土筑就的,燕子用嘴巴把泥一點(diǎn)點(diǎn)地運(yùn)來,不知要來回往返幾千幾百次。燕子大概是唯一會用泥土蓋房子的鳥,其他的鳥類,似乎都不會。我小時在鄉(xiāng)下生活,掏過許多許多麻雀的窩,麻雀的窩不是在樹上就是在墻上,它們的房子是現(xiàn)成的,樹上的洞,是啄木鳥啄出來的,墻上的洞,是人春墻時留下來的,它們只消找到這些洞,然后叼些松軟的物事,松毛或是羽毛之類的東西放在里面,就算是完成家的建設(shè)了。應(yīng)該說,麻雀的家是非常舒適的。我一直弄不明白的一件事情是,為什么燕子要那么辛苦地自己蓋房子?它為什么不學(xué)學(xué)麻雀?
據(jù)說燕子的窩因?yàn)楹醒嘧拥目谒瑺I養(yǎng)成分極高。有一年到建水燕子洞,就看見表演采燕窩的瘦長人像壁虎一樣伏在陡峭的壁上采燕窩。我沒有吃過燕窩,不知道味道如何。不知道有沒有泥土味。不管味道好不好,我都不贊成人類把燕子的窩吃掉。那可是人家的家啊。另外,燕子辛辛苦苦地建筑自己的窩,卻不知其含有營養(yǎng),自己不吃,讓人吃了,也是很讓人難受的一件事。
我以前沒有機(jī)會湊近了去看一只燕子,這次可是看清楚了。原來一直以為燕子是黑色的,結(jié)果不是。燕子是彩色的。胸,藍(lán)色。腹,白色。翅膀及背部,黑色。頭部,藍(lán)色和黑色。燕子的尾巴上有兩把剪刀,一把是大剪刀,一把是小剪刀,看起來似乎都很鋒利,可以剪斷二月的春風(fēng)。
吃午飯的時候,一只燕子飛進(jìn)堂屋里來了。燕子在屋頂上飛,它落在電線上,落在柜子的頂上。兩只小眼睛到處看。它在看什么?舅舅說,原來燕子的窩在堂屋里,因?yàn)楸淼芙Y(jié)婚,裝修屋頂,就沒有了。后來燕子就在外面屋檐上做窩,但總是不甘心,還是想把窩做在堂屋里。我察看了一番堂屋的屋頂,看燕子可以在哪里筑巢。沒有地方可以筑巢。堂屋的屋頂在裝修時使用了新材料,到處都被弄得非常光滑,燕子的口水再有粘性,恐怕也不能把家安放在上面了。
外面屋檐上的兩窩燕子,早晚都很熱鬧,只有下午不見蹤影。我抬頭,看見燕子在天上飛。燕子飛翔的速度十分驚人,你看不見燕子,你只看得見它們飛過后留在天空的影子。
上山第七
在者拉屯的一周,我們一共上過好幾回山。到了鄉(xiāng)下,不上山是不可能的。平時住在城里,難得上山,偶爾爬一回昆明附近的山,也沒有覺到野趣。昆明附近的山都不是野山,像是人工的,不像是真的山。者拉屯的山是不同的,有許多地方,人跡罕至,有一處,我們?nèi)チ耍瑤缀趺月贰D鞘且黄嗄玖帧N覀儙讉€人鉆進(jìn)去,在里面呆上一個下午。那片林子真是干凈呵,各種草木散發(fā)出來的味道,有一種經(jīng)過混合后的清香。林子非常密,茂盛,每走一步,身子都要被樹枝掛著。樹枝的彈性極好,掛著人的身體,彎下去,又彈回來。有許多樹木,叫不出名字來,都是我以前沒有見過的。有一種樹木,皮和葉面都是灰白色的,非常光滑,開一種白色的花,花開五瓣,就像一個古代的仕女握著毛筆的手。我把鼻子湊近了去聞,淡淡的藥香,時有時無,隱隱約約,香氣似乎在動。我們長久地嗅著,突然,我覺得整片林子都香起來,林子就在香氣里浮動。這種感覺真是太好了。我覺得自己是個仙人。我覺得我們這一群俗人真是幸運(yùn)呵,變成了仙人。
這片林子里,偶爾也有幾棵羅漢樹。在所有的樹里面,我最喜歡的就是這種叫羅漢松的樹。這種樹冠蓋如云,樹皮呈淺灰色,非常厚實(shí),也非常柔軟,看上去古意盎然。羅漢樹長得確實(shí)就像羅漢,一棵羅漢樹給我的感覺,不是一棵,而是一尊。羅漢樹是樹里面的隱者。一片樹林,一座山,如果缺少了羅漢樹,是多少顯得有些輕薄的,而且似乎也很俗。
者拉屯山上最多的樹是松樹。鄉(xiāng)下年俗,過去是以青松毛鋪地設(shè)宴,所在皆然。但這幾年,鄉(xiāng)人以為土風(fēng),遂廢止不行。我倒是認(rèn)為在青松毛上吃年飯,別有一番情致。于是就提議上山采摘松毛。沒有不贊同的。臘月二十八,我們各人拿了家伙上山。采松毛這個活計(jì)我干過,松樹毛長,但也有好壞之分,以顏色墨綠、壯實(shí)者為上。采松毛時兩只手都要用上,兩手同時把松毛捏緊向下用力.一邊的松毛就撕下來了。撕了一邊的,再撕剩下的。不是扯,而是撕,這個技術(shù)是很容易掌握的。松樹上的松毛被采后,樹枝光禿禿的,很難看,所以不能每棵樹上的松毛都采光。
采松毛,以前在鄉(xiāng)下是一種農(nóng)活,過年前采,四五月栽秧前也采。松毛是個寶,采回來,可以放在豬牛圈里捂農(nóng)家肥,也可以直接撒在田里作為禾苗的肥料。松毛上有時可發(fā)現(xiàn)白糖,但不是每棵樹上都有。白糖長在松葉的根部,星星點(diǎn)點(diǎn)。但是這一次我沒有發(fā)現(xiàn)。松葉上為什么會長出白糖?不知道。我估計(jì)也沒有人知道。
只一會兒工夫,我們就采了滿滿的幾籃子松毛。休息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我的手有點(diǎn)疼痛,低頭一看,手背上有好幾處被劃破了皮。手掌上糊了黑糊糊的一層松明。我們用水溝里的泥漿來洗去這層松明,效果還不錯。用肥皂,是洗不掉松明的。
采松毛這個活計(jì),我有好多年沒有干過了。小時候,在褲帶上別一把鐮刀,爬到樹上,把松枝砍下來,然后坐在地上慢慢的撕。有時候不想一枝一枝的砍,就把整個樹冠端掉。但這樣做法是有風(fēng)險(xiǎn)的,被大人看見了會招來教訓(xùn)。在山上,經(jīng)常會看到那些無辜地掉了腦袋的松樹。大人們見了心疼不已,只有我們心照不宣。我記得哪一棵樹上的頭是被我砍掉的,哪一棵樹上的頭是被隔壁張小六砍掉的。
上山采松毛,我們經(jīng)常把半天的勞動成果作為資本,玩一種賭博的游戲。各人把自己采來的松毛堆成大小差不多的幾堆,然后在地上劃一個大圓圈,在圓心上插一根木棍,人站在一定的距離外,用另一根木棍把插在圓心的木棍打出圓圈外。每贏一次,獲得別人的一堆松毛,直到輸完或贏完為止。贏的人,在別的人采松毛的時候,可以得意地坐在一邊望著別人勞動。
年俗第八
鄉(xiāng)間過年,一般也就是大吃大喝,把一年到頭從各處收集來的好東西裝在一大堆碗里面用筷子夾起來放進(jìn)嘴巴里,這是最基本的動作。下午五點(diǎn)半鐘的時候,開始響起了爆竹聲。這意味著,有的人家在這個時候就已經(jīng)開吃了。這個地方年飯吃得早。據(jù)說古來如此。但未免也太早了一點(diǎn)。大太陽在天上,還明晃晃的照著呢。吃年飯,我覺得最好是在太陽落山以后,在燈光下面,這樣顯得莊重一點(diǎn)。人要懂得敬畏并懷有感恩之心。人在大地上辛苦勞作,然后收獲,未可厚非。但是人要知道,大地也是很累的,冬天,南方的大地尚存一息生機(jī),繼續(xù)為人類生長小麥、蠶豆,開出金燦燦的油茶花,可是在北方,大地已經(jīng)躺下。大地累了。
廚房里不時傳來響聲。表弟和他的妹夫在忙。他們兩個都是廚師,平時在城里的飯館上班,今天的年飯,主要是他們兩個在操辦,別的人只是當(dāng)當(dāng)下手。我很關(guān)心今晚吃些什么菜,就把古人的書放下了走進(jìn)廚房去看。古人云,君子遠(yuǎn)庖廚。這句話我剛才還在書本上見著。我當(dāng)然不是什么君子,我是貪吃的小人。觀看別人做菜歷來都是我的一大樂趣之一。我覺得做菜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做菜的人一般都是把心思放在一件事情上,除了他手上的動作,他不再注意到別的事。他的動作很美,臉上的神情大有可觀。表弟的妹夫在殺雞,雞,土雞,一共兩只。一只已經(jīng)被他殺死了,另外一只,正拿在他的手上。他的動作非常老練,菜刀在雞的脖子上輕輕一抹,紅的血就冒出來。雞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掙扎,頭就歪到一邊去了,看樣子并沒有感到疼。我慶幸自己完整地看到了他把一只雞從殺死到清理干凈的整個過程,他給雞開膛,不是從肚子上,而是從背上,他在雞的背上開一個口,手伸進(jìn)去,用一個手指鉗住雞的一個什么關(guān)鍵部位,一下就把不要的東西掏出來了,要的部分,肝,臟,腰子,仍然留在里面。但是他在揮刀把雞砍成小塊的時候犯了一個低級錯誤,因?yàn)槭褂玫陌赴逄。旅鏇]有墊實(shí)在,只砍了幾刀就把案板從中間震成了兩半。這個小小的失誤真是大煞風(fēng)景。他顯得很不好意思。
雞用來清燉,先放在灶上的大鐵鍋里用少許的豬油炒,然后加水煮。用豬油,忌用菜油。菜油煮湯菜,不香。豬油不能放得太多,太多了,湯會變膩。水也要適量,多了肉和湯不香,少了雞煮不熟。如果再加水,就不是原味了。紅燒也會失去雞肉的原味。只有吃飼料的雞才紅燒。表弟家的雞是自己養(yǎng)的,吃的是糧食,平時放養(yǎng),紅燒,自然是可惜了。
一個灶,一口大鍋。大鍋是灶一砌好就放在上面的,不分家。這個地方家家燒木柴,在村子里,到處都是一堆一堆碼放得像小山一樣的木柴。我問表弟用柴火煮的飯是不是比用炭火煮的更好吃,他說是的。那么用煤氣呢?他說煤氣最差。
表弟的妹夫在灶上把雞肉炒熟,看看,聞聞,差不多了,就往大鍋里面加水。我蹲下,往灶洞里加柴,自告奮勇地充當(dāng)火工。木柴劈啪作響,金黃色的火苗更旺了,舔著鐵鍋的大肚子。煮了一會,看看鍋蓋邊沿已經(jīng)冒出熱騰騰的氣,表弟的妹夫就把雞肉和湯從鍋里舀出來盛在一個鋁鍋里,提到旁邊的另一堆火上繼續(xù)用小火煮。大鍋,這個時候要派其他的用場。
這一鍋土雞,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香噴噴的了,再聽著鍋里面的動靜,我忍不住往肚子里咽口水。不過,面前守著的這堆火可以暫時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火堆是貼著墻用幾塊石頭簡易砌就的,上面懸一根鐵勾,煮東西的時候,鋁鍋就懸掛在鐵勾上。另外,如果還有別的東西要同時煮,兩邊的石頭上還可以放兩口鍋。這堆火上現(xiàn)在就有三口鍋,一鍋是土雞,一鍋是青菜燉芋頭,另一鍋,我把蓋子揭開來看,是清燉松茸。三口鍋里面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就像是三位來自美味王國的大臣,身著鮮衣美服,不停地朝著我的鼻子鞠躬,而我,也趕緊彎腰拜倒,對他們?nèi)坏呐e止儀態(tài)贊嘆不已。
坐在松毛宴上吃年飯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今天一共有十七道菜,幾乎都是平時在城里難得一見的異味。菜不算多,但每一道都是本地出產(chǎn)的LJ珍野味和家常菜,在做法上嚴(yán)格遵循自然主義的烹調(diào)原則。這兩個廚師,平時在城里的飯館做菜,弄的多是些大魚大肉的應(yīng)景菜,一回到鄉(xiāng)下的家,他們就背叛了。這些菜看起來簡單,賣相也不好,但是十分好吃。它們是:清燉土雞、清燉松茸、青菜燉芋頭、涼拌螺絲肉片、水腌菜燉魔芋、水煮面酥肉、紅燒大酥牛肉、青菜煮豆腐皮、大白菜煮豆?jié){鍋巴、青蒜辣椒小炒豬肉、紅燒油渣豆鼓、素炒青菜小嫩包、臘豬腳清燉大白薯、油炸牛干巴、素炒干菌子、油炸花生米、鹵腐腌蘿卜絲。
喝酒,吃菜。酒是本地的米酒,每個大人面前一碗。這一頓,我一共喝了兩碗酒,直到把肚子吃得鼓了起來。平時,我是光喝酒不吃飯的,但這一次我吃了兩碗飯。
我們是在下午六點(diǎn)半的時候開始吃年飯的。開吃前,我以為會有一點(diǎn)什么儀式,比如敬土地神啦,朝天地君親師位磕幾個頭啦,打幾個粗碳石頭消消房間里的舊氣啦,把一串炮仗拴在門頭上,點(diǎn)燃,劈啪一陣,完了,所有的人就都來到堂屋里,盤腿坐下,也不分老幼尊卑,主人客人,大家圍成一圈,開,開吃。
這時候,大太陽還明晃晃地斜掛在天上。
小孩與狗第九
我已經(jīng)注意那個小孩有一陣了。整個白:天,他都在院子里虐待那條狗。他給狗喝水,狗不想喝水,他突然給了它一巴掌。但狗并不離開,只是抬頭望著他。于是他抓住狗脊背上的毛,往太陽光里面走去,所到之處,驚起一逢黑壓壓的蒼蠅。
小孩吃得很少。他只吃雞頭。吃完后,他從碗里面抓起一塊雞肉走到外面去。狗正躺在院子里曬太陽,看見小孩,也不起來。小孩抓住狗的脖子,把雞肉狗的嘴里塞,狗站起來,想要走開。小孩十分生氣,突然飛起一腳踢在狗身上,狗被踢得翻了一個跟頭,爬起來走到一邊去了。
小孩和狗都很臟。小孩的臉上有許多污痕。狗身上的毛,粘結(jié)成餅狀。我對小孩說,你既然那么喜歡你的朋友,也應(yīng)該給它洗個澡啊!小孩只是看著我,一句話不說。
曬太陽第十
初一,曬太陽。初二,曬太陽。初三,曬太陽。
一連幾天都搬了一把椅子,到院子里去曬太陽。鄉(xiāng)下沒有什么娛樂,就只好曬太陽。我從城里帶來的書籍剛好這幾天派上用場了,我讀完《陶庵夢憶》,又讀了一點(diǎn)袁小修,最后一頭鉆進(jìn)徐霞客的書里面去,只偶爾抬起頭來看一看遠(yuǎn)山。
每天只是吃了睡,睡起來又接著吃。一天吃四頓,感覺上是隨時都在吃。一天殺兩只雞,都是黑皮膚的土雞。我感覺自己身上的肉慢慢地多起來了。雞肉長到我的身上來了。
有一天我看見碗里的雞肉里有幾個蛋,發(fā)現(xiàn)表弟正在屠殺下蛋雞,于是趕緊制止。沒有用,仍然殺。說是去年養(yǎng)了很多雞,根本殺不完,這些雞是專門養(yǎng)著過年的。
在鄉(xiāng)下用柴火燉出來的雞,味道要好得多。湯是白色的。米飯也似乎要香一點(diǎn)。米飯是用銅鍋架在柴火上煮熟的。表弟說,烹調(diào)用火,柴火第一,炭火次之,煤氣又次之,電熱最差。柴火又分幾種,雜木樹第一,杉樹第二,松樹第三,以羅漢樹最差。羅漢樹的燃燒性不好。我說羅漢樹是很好看的一種樹,表弟說羅漢樹的樹皮是馬蜂做窩的材料,但對人沒有什么用途。
祭祀第十一
大年初四,祭拜神靈。吃飽喝足,就會想起神靈。者拉屯后面的深山老林里,不知是哪一年修起了一座簡陋的寺廟,每年年頭的那幾天,就有人去燒香祈福。以神靈的名義,到了山上,一般都要大吃大喝一頓。炊具,碗筷,各種肉食,蔬菜,油鹽醬醋,酒,都帶到山上。最不能少的是雞,雞要在山上現(xiàn)殺,現(xiàn)殺現(xiàn)敬。我們到的時候,早有幾家人在山上了。隔著一重密林,人聲鼎沸,已經(jīng)可以嗅到煙火味。山上的寺廟,最在乎的就是煙火旺不旺。今年的煙火是很旺的。山上一共有八家人在野炊。每家都占了一塊空地作業(yè)。有一家,我們到達(dá)時雞已經(jīng)放進(jìn)一個大鐵銀煮著了,一共有五只雞。雞是整只。據(jù)說在敬奉神靈之前不能把雞切開,雞擺放在神靈面前,雞頭要對著神像。雞太多了,鍋不夠大,有幾只的脊背,露在水面以上,就像是海里面的島嶼。估計(jì)是要等下面煮熟了,翻過來再煮。另一口銀里,煮著臘肉,也是滿滿的一鍋。這家子也就七八口人,我懷疑他們的胃是否具有足夠的能力把這些肉食消化掉。我也懷疑,神靈是否需要這么多的肉食來供奉他們。
舅舅家也帶了活雞上山,兩只母雞。我們放馬到森林里面去找柴禾,每人都抱回來一大捆。生火,燒水,殺雞,煮肉,做飯。殺雞的時候,我看清楚了,那是兩只母雞,因?yàn)閺亩亲永锩嫒〕隽说啊ku煮過,就拿去先敬神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神,只覺得個個面目猙獰,像神,又像鬼。或許應(yīng)該就叫鬼神,鬼神不分家。我執(zhí)筆在一塊紅布上豎著從右到左寫了幾行字,內(nèi)容包括:五谷豐登、全家平安、健康長壽、小兒不驚、天下太平、夫妻和睦、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等等。雞敬過鬼神后,切成小塊放進(jìn)鍋里再煮。吃的東西有:米飯一鍋、雞兩只、臘肉一鍋、牛干巴一碗、白菜一鍋、豌豆尖一碗、酒一瓶。從樹上摘來一些樹葉鋪在地上,我們盤腿而坐,開吃。我們這一家子是十五個人,三個老人,兩個小人,十個成人。夠熱鬧的。
我有好些年沒有在山上喝酒吃肉了。有一年,那時候我還年輕,在一所邊疆學(xué)校教書,曾帶了兩個班的學(xué)生背著一頭豬和五壇酒上山,找到一眼泉水,就在山上扎營,把豬殺了大塊地煮了來下酒,很是有幾分豪氣。幾個學(xué)生把豬身上的瘦肉取了最嫩的一塊來剁碎涼拌生吃。這是我第一次知道,生肉原來也是可以吃的。我記得那次許多人都喝醉了,非常盡興,男女都像神仙一樣快活。
責(zé)任編輯 王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