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后一門課程考試,也是他最拿不準的一科。
“考試時間還剩下15分鐘,請考生抓緊答題。”
很圓潤的聲音,像水汪汪的葡萄從干澀的喉間滑落。這是他平生見到的最可親的監考老師,他知道她一定會認識他,讀小學時,她教過他語文,他特喜歡她的課,喜歡那溫婉的話語。
最后一道綜合題,他冥思苦想,無從下手。這道題共20分,他清楚地知道失去它,將意味著什么。
進考場前,媽媽在耳邊叮嚀:“孩子,冷靜點,你已經盡最大努力了……”但他心里很苦:“這三年高中,外加一年補習,并不寬裕的家已為他花了多少!而且兩年前爸爸已經下崗,他的胃病老鬧騰;媽媽給人家當保姆,他還有一個殘疾的妹妹要人照顧。”
“孩子,你得考上去啊,不然,找個體面的活兒都難啊!”老父常常提醒。
“真的嗎?”他曾困惑過,但他從不敢懈怠,他已經做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打算了。
她那輕柔的腳步聲一點一點地敲在他心上。
她正在收拾缺考生的空白試卷。
“老天爺,給我一個機會吧!”他伸手往兜拿清涼油,忽然他眼睛一亮,心里一陣狂喜。她在講臺上低頭在試卷袋上寫著什么。另外一個監考老師正走到走廊給一位要水的同學倒水。他顫抖著手偷偷從褲袋里摸出紙條,這紙條上就有一段是解答那道題的理論依據。昨夜他正復習到這一題,老師不久前反復提醒的。為了記住,他還默寫了好幾遍。早上起來時順便塞在袋里,時不時掏出看看,加深印象。沒料到臨考前居然還呆在袋里。
“嘀嗒!嘀嗒!嘀嗒!”指針飛快地奔跑著,他覺得渾身上下血液在奔流著,滿臉火燒火燎的,腦門上、額頭邊汗涔涔的,十指尖濕漉漉的,眼簾一陣迷糊,似乎一個白色的影子打桌邊輕輕擦過,還有一兩聲輕輕的咳嗽聲在耳畔響過。
“唰唰唰……”終于抄完了。他麻利地收拾好紙條,輕輕跺跺腳,使勁地搓搓手,長長地吁一口氣,然后仰頭欣賞天花板,看那風扇呼呼地轉動,看旮沓角那只小蜘蛛來回奔忙地補網。
然后他把視線移向站在講臺前的她,她依舊笑得滿臉燦爛。他似乎記起了小學時她講過的那個列寧打碎花瓶的故事,她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夸他是個好孩子,懂事,誠實。對了,他還記起來了,二年級的一次課間,他跟同學在教室走廊嬉鬧時,把一扇大窗戶的兩塊玻璃給撞破了,他極力掩飾、辯解。回到家他惶恐不安地告訴了爸媽,給建筑工地當小工剛歇了活的爸爸,狠狠地挖剜了他一眼,慍怒地扔給他五塊錢說:“快,快去五金店里割兩塊補上!你還想跟老師瞞什么?丟人現眼!”望著媽媽哀怨的眼睛,攥著漬過汗水的票子,他一扭頭飛也似地向學校跑去。
他爸爸后來在機械廠干了幾年倉庫保管員,沉穩憨實,大伙兒都很敬重他。可是新來的廠長要他幫忙圓融一批“私貨”,他死認一個集體,堅決不干。于是,廠里頭一批減員增效,他就因為觀念陳舊思想僵化下了崗。媽老念叨這人死腦筋,可他就死認一句:我得對得住那紅紙黑字——那滿墻壁的先進、勞模之類的獎狀。于是,他又去給泥瓦匠扛小工去了。
她那咄咄逼人的眼睛依舊像年輕時一樣會說話,他似乎覺得那如水一般清澈的眼眸里泛起一層漣漪,閃出一絲刺人的寒光,像冬天陽光下眩目的冰棱。那兩頰的笑靨依舊如迎春花一般溫柔、慈祥、含蓄。他不能再讀下去了,他的心像塞了一捆荊棘,又像積了一堆厚厚的瓦礫。
“鈴鈴鈴……”鐘聲響起。仿佛是從深不可測的泥潭中被打撈起來,他終于如釋重負地走出了考場。天很藍,風很柔,他覺得剎那間滿世界空虛了起來。他沒命似地朝著家的方向奔去,像一只僥幸從獵人槍口下逃脫的兔子。
半個月后,老父終因胃癌晚期走了。
一個月后,他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同時收到了一封賀卡和一張1000元錢的匯款單,是她,那個曾經讓他琢磨不透的她。“真誠祝你一帆風順!”媽告訴他父親病重時她常來探望。“多好的一個老師,要不是她,怎么有你的今天?”媽媽的話像針扎在他心上。
開學了,臨報到的前一天,他揣了一瓶酒,獨自一人摸到后山,跪倒在老父墳前號啕大哭。真的,那次他太不自信了!即便那道題不做,他也會上重點線的。他知道父親的為人。如果他還在,如果他真的知道……
他斟滿一杯酒灑在墳前,顫抖著點燃了入學通知書。
第二天,他踏上南下的火車。不過,他不是去那所很多人羨慕的名牌大學。他混入了都市熙熙攘攘的打工流里。
他給她寫了封信,最后一段是這么說的:“老師,謝謝您的關愛!我現在只能這樣做,心里才會踏實些,才對得起父親,還有您……相信我吧!您已給了我不止一個機會,我不能愧對;真的,那是一次對愛的玷污!老師,相信我,還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