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博爾赫斯(1899~1986)阿根廷詩人、小說家兼翻譯家。中學時代開始寫詩,畢業于劍橋大學。曾獲阿根廷國家文學獎、西班牙塞萬提斯獎。
【分享經典】
【讀書人語】博爾赫斯被尊崇為“為作家寫作的作家”,其作品文體干凈利落,文字精煉,結構精巧,想象瑰麗奇異,能夠將“樸素”與“奇崛”兩者合而為一,用最少的言辭表達最多的意念。他的創作對拉丁美洲20世紀文學的崛起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魔幻現實主義的繁榮與他的貢獻密切相關。其小說情節常在東方異國情調的背景中展開,荒誕離奇且充滿幻想,帶有濃重的神秘色彩。《小徑分岔的花園》被公認為他的代表作,對我國的先鋒派作家余華、格非等人的創作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這是以第一人稱敘述的關于迷宮的故事。小說的開頭很像驚險的偵探傳奇。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正當英德兩國在歐洲戰場上激戰的時候,一名在英國的青島大學的英語教師、文學博士余準,被德國召作刺探英軍情報的間諜——找出英軍大炮所在地,以此向瞧不起中國人的德國上司證明:“黃種人能夠拯救他們的軍隊”。在他得知那是一個叫做“艾伯特”的法國小村莊時,他也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泄漏——英國特工理查德·馬登正在抓捕他的路上。為了能將這個情報送回德國柏林,余準想出了一個高明的方法:他在城市的電話本上查到了一個叫艾伯特的名人,準備將他殺死——這個新聞一定能出現在報紙上,而他的德國上司也能由此猜到這個城市的名字。于是余準坐上火車前往住在郊區的斯蒂芬·艾伯特博士那里,但馬登的身影也晃動在車外。來到艾伯特的住處,余準發現這位博士正在研究一個迷宮,也就是“小徑分岔的花園”。這個花園是由18世紀一位名叫彭蕞的中國學者創造的,這個彭蕞正是余準的曾祖,他曾經是云南的總督,也是一名藝術家,他辭職去寫書,并說要造一個迷宮,讓大家在里頭迷路。后來的人發現誰也找不到那座迷宮,他的小說也沒有人能夠讀懂。
有一陣子我想理查德·馬登用某種辦法已經了解到我鋌而走險的計劃,但我立即又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小孩兒叫我老是往左拐,使我想起那就是找到某些迷宮的中心院子的慣常做法。我對迷宮有所了解:我不愧是彭蕞的曾孫,彭蕞是云南總督,他辭去了高官厚祿,一心想寫一部比《紅樓夢》人物更多的小說,建造一個誰都走不出來的迷宮。他在這些龐雜的工作上花了13年工夫,但是一個外來的人刺殺了他,他的小說像部天書,他的迷宮也無人發現。我在英國的樹下思索著那個失落的迷宮:我想象它在一個秘密的山峰上原封未動,被稻田埋沒或者淹在水下;我想象它廣闊無比,不僅是一些八角涼亭和通幽曲徑,而是由河川、省份和王國組成……我想象出一個由迷宮組成的迷宮,一個錯綜復雜、生生不息的迷宮,包羅過去和將來,在某種意義上甚至牽涉到別的星球。我沉浸在這種虛幻的想象中,忘掉了自己被追捕的處境。在一段不明確的時間里,我覺得自己抽象地領悟了這個世界。模糊而生機勃勃的田野、月亮、傍晚的時光,以及輕松的下坡路,這一切使我百感叢生。傍晚顯得親切、無限。道路繼續下傾,在模糊的草地里岔開兩支。一陣清悅的樂聲抑揚頓挫,隨風飄蕩,或近或遠,穿透葉叢和距離。我心想,一個人可以成為別人的仇敵,成為別人一個時期的仇敵,但不能成為一個地區、螢火蟲、字句、花園、水流和風的仇敵。我這么想著,來到一扇生銹的大鐵門前。從欄桿里,可以望見一條林陰道和一座涼亭似的建筑。我突然明白了兩件事,第一件微不足道,第二件難以置信;樂聲來自涼亭,是中國音樂。正因為如此,我并不用心傾聽就全盤接受了。我不記得門上是不是有鈴,還是我擊掌叫門。像火花迸濺似的樂聲沒有停止。
【讀書人語】在這次探訪中,余準一度被這個有著濃郁東方特色的庭院迷住了,幾乎忘掉了自己的使命,開始與艾伯特熱烈地討論起自己曾祖的小說來。
“彭蕞的一生真令人驚異,”斯蒂芬·艾伯特說,“他當上家鄉的總督,精通天文、星占、經典詮詁、棋藝,又是著名的詩人和書法家。他拋棄了這一切,去寫書、蓋迷宮。他拋棄了炙手可熱的官爵地位、盛席瓊筵,甚至拋棄了治學,在明虛齋閉戶不出13年。他死后,繼承人只找到一些雜亂無章的手稿。您也許知道,他家里的人要把手稿燒掉;但是遺囑執行人——一個道士或和尚——堅持要刊行。”
“彭蕞的后人,”我插嘴說,“至今還在責怪那個道士。刊行是毫無道理的。那本書是一堆自相矛盾的草稿的匯編。我看過一次:主人公在第三回里死了,第四回里又活了過來。至于彭蕞的另一項工作,那座迷宮……”
“那就是迷宮,”他指著一個高高的漆柜說。
“一個象牙雕刻的迷宮!”我失聲喊道,“一座微雕迷宮……”
“一座象征的迷宮,”他糾正我說,“一座時間的無形迷宮。我這個英國蠻子有幸悟出了明顯的奧秘。經過一百多年之后,細節已無從查考,但不難猜測當時的情景。彭蕞有一次說:我引退后要寫一部小說。另一次說:我引退后要蓋一座迷宮。人們都以為是兩件事,誰都沒有想到書和迷宮是一件東西。明虛齋固然建在一個可以說是相當錯綜的花園的中央,這一事實使人們聯想起一座實實在在的迷宮。彭蕞死了,在他廣闊的地產中間,誰都沒有找到迷宮。兩個情況使我直截了當地解決了這個問題:一是關于彭蕞打算蓋一座絕對無邊無際的迷宮的奇怪的傳說,二是我找到的一封信的片斷。”
艾伯特站起來。他打開那個已經泛黑的金色柜子,背朝著我有幾秒鐘之久。他轉身時手里拿著一張有方格的薄紙,原先的大紅已經褪成粉紅色。彭蕞一手好字名不虛傳。我熱切然而不甚了了地看著我一個先輩用蠅頭小楷寫的字:我將小徑分岔的花園留諸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我默默把那張紙還給艾伯特。他接著說:“在發現這封信之前,我曾自問:在什么情況下一部書才能成為無限。我認為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循環不已、周而復始。書的最后一頁要和第一頁雷同,才有可能沒完沒了地連續下去。我還想起一千零一夜正中間的那一夜,山魯佐德(阿拉伯民間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中講故事的女子。相傳薩桑國國王因痛恨王后與人有私,將其殺死,此后每日娶一少女,翌晨即殺掉。宰相之女山魯佐德為拯救無辜的女子,自愿嫁給國王,每夜講故事,引起國王興趣,免遭殺戮。她的故事講了一千零一夜)王后開始一字不差地敘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這一來有可能又回到她講述的那一夜,從而變得無休無止。我又想到口頭文學作品,父子口授,代代相傳,每一個新的說書人加上新的章回或者虔敬地修改先輩的章節。我潛心琢磨這些假設;但是同彭蕞自相矛盾的章回怎么也對不上號。正在我困惑的時候,牛津給我寄來您見到的手稿。很自然,我注意到這句話:我將小徑分岔的花園留諸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我幾乎當場就恍然大悟:‘小徑分岔的花園’就是那部雜亂無章的小說,‘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這句話向我揭示的形象是時間而非空間的分岔。我把那部作品再瀏覽一遍,證實了這一理論。在所有的虛構小說中,每逢一個人面臨幾個不同的選擇時,總是選擇一種可能,排除其他;在彭蕞的錯綜復雜的小說中,主人公卻選擇了所有的可能性。這一來,就產生了許多不同的后世,許多不同的時間,衍生不已,枝葉紛披。小說的矛盾就由此而起。比如說,方君有個秘密,一個陌生人找上門來,方君決心殺掉他。很自然,有幾個可能的結局:方君可能殺死不速之客,可能被他殺死,兩人可能都安然無恙,也可能都死,等等。在彭蕞的作品里,各種結局都有;每一種結局是另一些分岔的起點。有時候,迷宮的小徑匯合了:比如說,您來到這里,但是某一個可能的過去,您是我的敵人,在另一個過去的時期,您又是我的朋友。如果您能忍受我糟糕透頂的發音,咱們不妨念幾頁。”
【讀書人語】當艾當伯特得知自己所研究的小說作者的后代來訪,興奮異常,開始講述自己對《小徑分岔的花園》的理解。
“我不信您顯赫的祖先會徒勞無益地玩弄不同的寫法。我認為他不可能把13年光陰用于無休無止的修辭實驗。在您的國家,小說是次要的文學體裁;那時候被認為不登大雅。彭蕞是個天才的小說家,但也是一個文學家,他絕不會認為自己只是個寫小說的。和他同時代的人公認他對玄學和神秘主義的偏愛,他的一生也充分證實了這一點。哲學探討占據他小說的許多篇幅。我知道,深不可測的時間問題是他最關心、最專注的問題。可是《花園》手稿中唯獨沒有出現這個問題。甚至連‘時間’這個詞都沒有用過。您對這種故意回避怎么解釋呢?”
我提出幾種看法,都不足以解答。我們爭論不休,斯蒂芬·艾伯特最后說:
“設一個謎底是‘棋’的謎語時,謎面唯一不準用的字是什么?”我想一會兒后說:
“‘棋’字。”
“一點不錯,”艾伯特說,“‘小徑分岔的花園’是一個龐大的謎語,或者是寓言故事,謎底是‘時間’;這一隱秘的原因不允許手稿中出現‘時間’這個詞。自始至終刪掉一個詞,采用笨拙的隱喻、明顯的迂回,也許是挑明謎語的最好辦法。彭蕞在他孜孜不倦創作的小說里,每有轉折就用迂回的手法。我核對了幾百頁手稿,勘正了抄寫員的疏漏錯誤,猜出雜亂的用意,恢復、或者我認為恢復了原來的順序,翻譯了整個作品;但從未發現有什么地方用過‘時間’這個詞。顯而易見,小徑分岔的花園是彭蕞心目中宇宙的不完整然而絕非虛假的形象。您的祖先和牛頓、叔本華不同的地方是他認為時間沒有同一性和絕對性。他認為時間有無數系列,背離的、匯合的和平行的時間織成一張不斷增長、錯綜復雜的網。由互相靠攏、分歧、交錯,或者永遠互不干擾的時間織成的網絡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時間里,我們并不存在;在某些時間,有你而沒有我;在另一些時間,有我而沒有你;再有一些時間,你我都存在。目前這個時刻,偶然的機會使您光臨舍間;在另一個時刻,您穿過花園,發現我已死去;再在另一個時刻,我說著目前所說的話,不過我是個錯誤,是個幽靈。”
“在所有的時刻,”我微微一震說,“我始終感謝并且欽佩你重新創造了彭蕞的花園。”
“不可能在所有的時刻,”他一笑說,“因為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的將來。在將來的某個時刻,我可以成為您的敵人。”
【讀書人語】話音未落,余準發現理查德·馬登已經出現,身為軍人的責任促使他扣響了扳機,艾伯特倒在了血泊之中,《小徑分岔的花園》再一次成為了迷宮。作者似乎在暗示我們——“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的將來”就是“謎底”——人的幻想的無限就能構成無限的迷宮,寫作是通向無限和永恒的途徑,一種原因會導致無數的結果,那結果又會成為另外的原因。
迷宮沒有限制,它向每個人開放。“我”的迷宮、艾伯特的迷宮、曾祖的迷宮,以及曾祖那本幻想中的書原來是一個東西,時間的分岔讓我們在一點上交叉了,消失的迷宮也由此復活。通過時間的秘密甬道,今人與古人、自我與他人可以相通,所有的夢都可以導向一個夢,一個夢又分解成無數的夢——“每一種結局是另一些分岔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