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養獨立工作和獨立思考的人》是愛因斯坦1936年10月15日在紐約州立大學舉行的“美國高等教育300周年紀念會”上的講稿。這一年愛因斯坦57歲,已經是一個享譽世界的偉大物理學家。早在1921年,他就因在理論物理學方面的貢獻,尤其是發現光電效應定律而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
但愛因斯坦這一天的講話主題與純粹的物理學研究無關,他談的是學校教育問題。盡管大學畢業后他曾因生存問題當過家庭教師,此后還分別在蘇黎世大學、布拉格德意志大學、蘇黎世工業大學、柏林大學等學校擔任過教授,但他仍謙虛地申明:由于在教育學領域是個半外行,所以這次演講是建立在個人經驗和個人信念之上的。這就成為我們理解這篇講稿的一把鑰匙。
在開宗明義地亮出這一立場之前,愛因斯坦以慣常的方式顯示了自己的特色。首先,幽默是他性格的一個重要特征。這里,愛因斯坦幽默地自嘲為“吉卜賽人”。他為什么要如此自嘲?因為他的一生猶如吉卜賽人一樣“遷徙”過多個國家,并且每一次“遷徙”都具備一定的戲劇性。
這位出生于德國烏耳姆市的猶太人,于1894年因慕尼黑令人窒息的軍國主義教育而離開該市到意大利米蘭,并于當年放棄了德國國籍。1901年獲瑞士國籍,這一國籍他一直沒有放棄,這主要取因于他在這個國度感受到的民主氛圍與呼吸到的自由空氣。1913年他應邀返回德國,任柏林威廉皇帝物理研究所所長和柏林大學教授,并當選為普魯士科學院院士。1933年因納粹政權的迫害,他被迫移居美國,于1940年加入美國國籍,同時擁有兩個國家的國籍。
在愛因斯坦輾轉于多個國家的過程中,有一件事很值得一提。1895年,他在蘇黎世工業大學工程學系的入學考試中落榜。原因是在慕尼黑7年的中學時光里,對死記硬背的教學法充滿了厭惡的他,拙于應答需要反復記憶的語言、生物等科目。但幸運的是,該大學的海因里希·韋伯教授和阿爾賓·赫佐格校長都注意到了這個特殊的學生,前者破例同意他來聽自己的物理課,后者鼓勵他不要放棄希望。這對年輕的愛因斯坦來說,是空前絕后的、具有紀念性意義的鼓勵。因為從小學到中學,他一直被學校認為是個很普通的學生。對物理學界來說,海因里希·韋伯教授和阿爾賓·赫佐格校長的“慧眼”為一顆新星的冉冉升起拉開了序幕。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在1891至1895年里,這個“普通”的學生已在學校教學之外近乎狂熱地自學了歐幾里得幾何、康德的哲學著作和微積分。愛因斯坦一生取得眾多成果,與他自小就養成獨立思考的學習習慣息息相關。在這篇講稿中,愛因斯坦提出的教師在教學中應承擔的任務與應起的指導作用雖然簡單,但實際上卻是一個很高的要求。誰都知道“藝術家”和“教書匠”是兩個相距甚遠的概念,優秀的藝術家必然具有海因里希·韋伯教授和阿爾賓·赫佐格校長那樣的伯樂的眼光。
其次,具有懷疑精神、不信奉權威也是愛因斯坦性格的重要特征,他在演講一開始就說“我不能以權威自居”。他從不輕視傳統和前人取得的成果,但他也強調不盲從權威。后來,愛因斯坦自己也成了權威,面對蜂擁而來的鮮花與掌聲,他始終保持著清醒的認識。他自嘲這是“命運的嘲弄”,并戲謔地說“到底是我自己發瘋了,還是其他人都成了牛犢?”“我很快就覺得自己像一塊古老的教堂里的圣人遺骨。”在講稿中,他旗幟鮮明地反對學校教育中的“人為權威”,這與他不盲從權威也不以權威自居的精神和行為是一脈相承的。
講稿的主體部分觀點突出、層次分明、脈絡清晰:學校教育的重要性→教育的目標→實現這一目標所必須澄清的兩項動機→學校應承擔的重要任務與關鍵之處→對教師的要求→對人文與自然科學之爭、技術性學校的教育精神的兩大問題的回答。科學家的嚴密思維與邏輯,加之深諳講演之道,愛因斯坦在這里顯得如此的舉重若輕。但是折服聽眾的并不止于此,更重要的是,愛因斯坦準確地抓住指導學校教育的核心精神,并將最終的目標定位為對理想的“人”的培養。
什么才是愛因斯坦所理解的理想的“人”?僅就講稿而言,它包含著兩個層面的內涵:第一,具備獨立工作與獨立思考的能力;第二,把為社會服務看做人生的最高目標。第一點主要解決個人的生活能力問題,第二點主要解決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問題;前者是后者的基礎,后者是前者的指歸。愛因斯坦主張“人只有獻身于社會,才能找出那實際上是短暫而有風險的生命的意義”,因為“個人之所以成為個人,以及他的生存之所以有意義,與其說是靠著他個人的力量,不如說是由于他是偉大人類社會的一個成員,從生到死,社會都支配著他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這與馬克思“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的主張是一致的。愛因斯坦也是以他一生的所思所行來實踐并捍衛這樣的人生信條。
在講稿中,愛因斯坦對兩個問題的澄清值得深入思考。第一,好勝心的建設性與破壞性的辯證關系。在激烈競爭的時代,好勝心意味著不服輸,不服輸才能在殘酷的競爭中把握主動權。個人競爭如此,國與國之間的競爭更是如此。這也是達爾文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積極意義所在。在社會全面鼓勵競爭的形勢下,愛因斯坦清醒地提出了學校教育應如何正確引導、培養學生健康的競爭心理的問題,因為這是成長為理想的“人”的根基。這樣的教育信念,直到今天還具有啟迪意義。在當今中國這個個性被高度張揚的獨生子女時代,如何科學地引導成長中的個人主體意識、培養正確的判斷能力、提高外在競爭力和完善內在人格,都同樣是不可忽視的重大課題。
第二,關于技術性人才的培養問題。在愛因斯坦看來,學校不是傳授知識的工具,尤其技術性學校更不應只以傳授專門知識、培養專業技能為唯一目的,其目標是發展獨立思考和獨立工作的一般能力與和諧人格。這一教育信念,愛因斯坦在不同的場合都談到過。1931年他在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演講時說:“你們只懂得應用科學本身是不夠的。關心人本身,應當始終成為一切技術上奮斗的主要目標;關心怎樣組織人的勞動和產品分配這樣一些尚未解決的重大問題,用以保證我們科學思想的成果會造福于人類,而不致成為禍害。”
為什么愛因斯坦如此強調技術性人才培養中的“和諧人格”與服務于人類的思想?作為物理學界的泰斗,他深深知道科學成果是一把“雙刃劍”,既可造福人類,也可禍害人類。如果后者成為現實,其結果將是災難性的,人類唯一的一次使用核武器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
眾所周知,愛因斯坦是原子能基本原理的發現者和制造原子彈的倡議者。1939年,他獲悉鈾核分裂和鏈式核反應被發現,又了解到德國正在積極進行原子能的研究,為了不讓納粹占先,他寫信給美國總統羅斯福,建議美國著手原子彈的研究,所以美國人稱愛因斯坦為“原子彈之父”。彼時的愛因斯坦對美國的民主制度很是贊賞,這也使他患上了政治幼稚病,對美國發揮自身的力量維護世界和平寄予了幻想。
了解愛因斯坦歷史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堅定的反戰人士。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93個德國文化界名流在為戰爭辯護的宣言《告世界文明》上簽名,愛因斯坦則在僅有4人簽名的《告歐洲人書》上針鋒相對地反戰。1933年他之所以遷居美國,就是因為他堅決的反戰舉動激怒了納粹集團,并以同樣的原因與普魯士科學院公開決裂。由此也可以想象,當美國在二戰中用原子彈重創廣島和長崎時,愛因斯坦的震撼、矛盾和痛苦會有多么強烈。
演講時,令愛因斯坦有切膚之痛的悲劇還未發生。但作為一名有正義感與責任感的科學家,他清醒地對科學成果的負面禍害保持著警惕。惟其如此,當二戰結束后,他更不遺余力地呼吁全世界反對美國擴軍備戰,并對美國方面的打擊采取橫眉冷對的態度。二戰結束了,硝煙散盡,當我們重新回味這段歷史,并回想起愛因斯坦在這篇講稿里對技術性人才培養問題所持的主張,應該有更深刻的認識。
如何培養理想的“人”?愛因斯坦在1936年樹立的目標,在今天看來,依然是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