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云悟寺到船頭寺

一

這是一個秋日晴朗的周末，暖暖的陽光照在慢節奏的川西平原上像是兒時母親的手輕輕撫過我們不識風霜的臉頰，作為一所國家級示范高中的語文教師，我和我的同事們終于上完了周六上午的兩節語文課，大家約好：爬山去！在校園關了整整一周的我們僅僅做出這個決定已經興奮不已了，何況這么好的秋天，和陽光。

我們一行六人（呆會我會一一寫出他們的名字，因為這和我即興亂填的一首《念奴嬌》有關，這是后話）驅車從綿竹出發，經過九龍、遵道、武都、漢旺四個山區鄉鎮，向位于漢旺山上的云悟寺開去。許是久不出門的緣故吧，一路上大家都在感嘆著綿竹市這條長長的沿山公路如何光滑寬敞，感嘆著沿途的山、水、花、草，樹上的果實和樸素的農舍，中午十一時許，我們的車到了云悟寺中寺。

云悟寺，這個名字就很有意思，在中國成千上萬座大大小小的寺廟中也算是很有特色的一座了，人們很難參透這名字里所蘊含的佛境與禪意：“人”“悟”于“云”，還是“人”“悟”“云”，或者飄泊的“云”終于停留在這兒整天參禪“悟”道？這個寺名本身就是一首神秘而韻味無窮的詩，在這里，天、地、人和諧地統一于“佛”之中。

云悟寺原名“云霧寺”，明代嘉靖年間始建于綿竹市云霧山，雖然海拔只有一千五百多米，但是別忘了，這是在一馬平川的川西平原，因此就怪不得這里常年云遮霧繞有如仙境了，云霧寺由此得名。明清時期，依山而建三座寺廟，作為上山的腳廟，分別為上寺、中寺、下寺，各寺之間的距離有將近一小時的路程，一山連四寺，獨具，遠近聞名。

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初期，一代高僧能海法師來此靜修，翻譯了大量藏文經典，并將寺名改為“云悟寺”，邀請趙樸初先生題寫寺名沿用至今。

從始建到現在，寺廟幾經破壞，幾經修葺，可謂歷盡滄桑了。

二

從中寺下車后，我們不禁回頭往下寺看，往我們剛剛盤山而上的山下看，那真是滿目青山，一望無垠，有點不知自何處來往何處去的意思。但我們必須按既定方針向上寺進發，這是一條多么漫長多么陡峻又多么輝煌的石階啊，我曾經陪省內外的一些作家朋友，陪外地的一些大學同學，陪央視的兩位攝影記者走過這條路，但他們往往半途而廢，然而位于漢旺鎮的東方汽輪機廠和天池煤礦的一些離退休老人，卻堅持每天步行從古鎮走到下寺，從下寺走到中寺（我們現在站著的這個地方），從中寺走到上寺，然后從另外一條小路下山，這些從上個世紀走來，走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走過大躍進和“文革”，走過改革開放，把青春和夢想都扔到了山里的老人，每天用他們的腳一步步的對歲月的石階訴說著自己平平凡凡輝輝煌煌又哭笑不得的一生，訴說著他們的無奈與寬容，以及大徹大悟之后的平和，他們走在長長的石階上，既不矯健也不龍鐘，是這山上一幀幀樸素而健康的流動風景。

穿行于原始森林。穿行于滿山紅葉。穿行于蒼蒼翠竹。穿行于芨芨草與蒲公英之中。空氣非常清新，山上的植物在微風中自由地呼吸，干凈而濕潤，駐足而立，你甚至聽得見竹子在身邊無聲地向天空生長的聲音，看得見前方不遠處那塊也許有一千歲了的巨石正默默地注視著我們的眼神。遠處的鳥語更增加了山的寧靜與和諧，我真想長長的大吼一聲，但又怕破壞了萬物的安寧，只好繼續前行，最終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望著遠方，氣沉丹田，“啊啊啊啊啊啊啊”，聲音從肺腑發出，蕩氣回腸，同伴也忍不住跟著吼了起來，遠山的回音與我們應和著，于是整個山林都輕輕的蕩漾在這自然的聲音里——“旋轉的樹木肩起一塊低矮的天空／深秋的山林是一種野草的香味漫天遍地／谷地托起矗立的山崖冉冉上升／這又是誰的手筆雕塑出如此輝煌的意象／你紅色的樹葉有風無風的時候／嘩嘩作響／那些如砥的巖石，那些古老的藤蘿／對稱著、依偎著、交纏著／他們先我們而來／在這山里轟響永恒的情節／生命的最佳瞬間／定格成永遠。”我不禁在心里吟誦著這些詩句。

三

拾級而上，一路上雖然說說笑笑，但也不禁感到有些熱了，大家不約而同地脫了外套，有的仍然大汗淋淋。望望前方，石梯蜿蜒著向上延伸，仿佛掛在遠方的云彩上一樣，拐一個彎，又不見了蹤影。攀登變得更加艱難，風景變得更加奇麗。“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我們無意中體驗了一把李太白夢游天姥的豪放與浪漫。一路上背著沉重石板的民工健步如飛，云游僧侶神定氣閑，以及年邁的朝圣者那份虔誠，都讓我們自慚形穢。

石階突然變得十分寬闊，十分陡峭，一眼還望不到盡頭。我們知道，上寺到了，好一個先聲奪人，尚未謀面就感受到它獨特的威嚴。我已不是第一次來了，但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這不，一首歪詞脫口而出——

念奴嬌游云悟寺

山風“含陰”，廟“閱盡”，仿佛古“城麗”江。大“鐘昆昆，會”是誰，敲響命運之聲？野果飄香，“豬才會”食，連放六個屁。樹“高紅株”，竟無一個游人。

遙想能海當年，削發為僧兮，佛心深種。冰凍九尺，絕無悔，乃為一代宗師。古寺又至，佛祖當罵我，六根不盡。酒不醉人，千杯酸甜苦辣！

（兩條注腳：一、關于上闕的幾個引號，是同行的六個人姓名的諧音，他們分別是，韓英、梁躍進，陳麗，鐘坤惠，朱才會，高洪珠，在短短半闕詞里，稍著痕跡地嵌入六個姓名，也夠難為的了；二、能海大師在佛學界頗負盛名，解放后曾做過中國佛教協會的副會長。）

登上長長的石階，終于來到云悟寺門前，跟其它地方不同的是，這里由于路途遙遠而艱難，雖然是一大廟，香客卻并不多，不過這反而增加了寺廟的神秘與莊嚴，如果其它香火旺盛的寺院是新近開辦的熱門私立大學的話，這里無疑是古老而權威的北大。其建筑古樸典雅，一磚一瓦，一門一墻，都洗盡鉛華，通向歷史和哲學，“仿佛古城麗江”也不是憑空說的。觀音殿、方丈殿、大雄寶殿、接引殿等等，其建筑風格和寺內的佛像造型，既有藏地密宗特色，又融合漢地顯宗特征，顯密雙修，別具風格。寺前長著一株明朝萬歷年間了空禪師親手栽植的羅漢松，亭亭如蓋，蔭天蔽日。寺側有能海法師舍利塔。

寺內僧眾給人的感覺很樸素，很純粹，他們遠離塵世，沉湎佛學，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佛家風范，不像有些地方的寺廟飄蕩著滾滾紅塵，我們跟他們隨意地交談著，感到一種遺世獨立的自由自在，佛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修得今生的擦肩而過，每次到云悟寺，都倍感清靜空明心曠神怡，莫非自己與佛之間真有不可分割的緣分？清脆的鐘聲里，我深深地跪拜下去，我知道，不在乎我祈禱什么，而在乎我做過什么和要做什么。

當我們離開云悟寺的時候，裊裊的鐘聲穿過藍天白云向我們飄來，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別，我們也回過頭去，久久地注視著這座修行于高山之上密林之中的古寺。

四

今天恰好是同行中兩位同事的生日，我們決定下山去吃飯。于是大家一邊吃著帶來的水果，一邊下山。上山時從中寺到上寺幾乎是一條從山腰到山頂的直線，而下山我們選擇了從山腰橫斜著下去的盤山石板路，它一直通往山下漢旺鎮上的船頭寺，那里有一個已經開了二十多年的農家樂。路雖然平坦了一些，但畢竟是下山，上山容易下山難，小腿已經隱隱作疼了，何況路程又遠了些。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艱難步行，我們終于到了位于山腳的船頭寺，從這里可以俯瞰川西工業重鎮漢旺鎮的全貌，在鎮的北面，幾條河流跟山勢和建筑一道，形成一艘乘風破浪的巨船的造型，而我們身邊的這個小寺剛好位于船的頭部，“船頭寺”由此得名。比起云悟寺來，它的規模要小得多，人們來此多是為了休閑、品茗，飲酒看山的。其實云悟寺也是這樣，人們上那去，大都是為了登山的。兩寺雖然游人不少，特別是節假日，但大多不是去上香的。久之，則形成一條旅游熱線，香客與游客各得其所，登山的登山，念佛的念佛；吃齋的吃齋，喝酒的喝酒，更有一對對情侶用腳步把他們的愛情從山腳寫入云端。

我到過國內的不少名山大川，無非是坐長長的車，累得精疲力竭，然而那些著名的風景總是讓人失望，盛名之下難副其實，倒是這家門口的山山水水，令人百讀不厭，比如從船頭寺到云悟寺，每走一次，都有新的收獲，就說這次，至少我又寫了一篇游記吧。

當我們開始吃午飯的時候已經將近下午三點了，但今天的酒和菜都特別的香，大家盡興而歸。在返程的車上，我打著酒嗝說，“野果飄香，豬才——”大家都會心的笑得前俯后仰，而那個叫“朱才會”的美女恨恨的握了拳頭想打人，但又不知道打誰，因為都在笑，這真是一段愉快的周末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