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有了回望歲月的閑暇與心境之時,往往已是老眼昏花,大多親身經歷的往事已被時間的潮水所淹沒,看不分明多少了。但有些事物卻能永遠挺拔在水面之上。《四川文學》對于我,就是如此。因為它,我的人生命運發生了陡轉——亦如《搭錯車》那句歌詞:“如果沒有你,我現在還不知在哪里?!?/p>
1985年的初春,我從一個化工廠的子弟校被借調在自貢市文聯當編輯,與剛調來工作的廖時香在文聯狹窄的打字室里各搭了張小木床。晚飯后的自貢市委大院里萬籟俱寂,燈光昏黃,樹影重重,我們兩個單身漢則又回到了辦公室,攤開紙張,圓著我們的文學之夢。當時我只寫了一篇小說《看著我的眼睛》發表在《自貢文藝》上,非常想再沖省級刊物。記得當時整個自貢市能在省級刊物發表作品的也就只有二三人,連我們的主編也只是與人合作過篇小散文。他頗以為自豪,把它剪下來貼在筆記本上,不時拿出來偷偷地看一看,那甜蜜的表情如同是在看情人的照片。他幾次教我寫小說,鼓勵我要多寫,寫得越多被省上的刊物選中的幾率才越大。當然,他自己也寫了十來篇稿子投出去。每當收到厚厚的信封時就放進抽屜里埋著悄悄撕開看,然后不易察覺地嘆口氣抽起煙來。我知道他是又收到了退稿,怕他不好意思,我只當沒看見。當時,我已經知道因為工廠不放我走,調來編輯部的可能性不大了。但我已決意走文學之路,再也不愿回去干那孩子王的活兒了。可是寫什么心里并不清楚,只知道應該寫感動過自己的人與事。我回憶起早年在東北老家生活的往事,決定把它構思成小說。剛開始我都懷疑自己能不能寫完,所以先用幾張廢紙的背面打草稿,一頁一頁地寫起走,邊想邊寫,寫頭一頁時還不知第二頁怎么寫,人物清晰,情節卻朦朧,主題更是糊涂。但寫得還算順利,三五個晚上就寫完了,覺得還像篇小說,再拿出稿紙,以抄經文般的虔誠,工工整整一個字一個字地填進稿紙的格子里。寄給誰呢?我想到了《現代文學》(即《四川文學》),因為與黃家剛老師有過一面之交,就寄給了他。寄走之后才意識到一個大問題,這篇小說寫的是北方題材,四川的刊物怕是不會用,于是也不再抱什么希望了,又翻找起北方文學刊物的地址了。不想十幾天后接到一個薄薄的信封,白色的信封上印著現代作家的字樣。我心中一下狂跳起來,難道是好消息。急忙找個沒人的地方撕開,扯出信,上面只有兩句話:作品甚好,擬發頭題。一瞬間,我腦子里全是空白,巨大的喜悅把我擊得稀里糊涂了。那種感覺,絕不亞于當今的中了彩票頭等獎。那張薄薄的信箋給我帶來的喜悅,在我以后的人生中再也沒有過了。兩個月后,《現代作家》1985年5月號頭題發表了我的《干姐妹》。撫摸著那散發著油墨香的刊物,我如同是撫摸著自己親生孩子的光滑皮膚。讀完后心里更為高興,因為較之原稿,編輯只改了幾字。難道我真的有文學才能?就是在那一刻,我對自己有了自信心。記得當時那主編紅著臉翻看著那本刊物,笑得很難看。我猜得到他心里的滋味,便安慰他說我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偶然的。兩個月后《小說選刊》第七期轉載了《干姐妹》,記得那期作品還有劉心武的《五一九長鏡頭》、王安憶的《小鮑莊》,和王英琦的一篇作品。我的排在第四題。當時四川文學界每年能上《小說選刊》的作品也只有三五篇。我的創作立即引起了省作協的重視,特來函聘請我為省作協文學院專業創作員,周克芹親自寫信,請我參加在眉山召開的《當代》文學筆會,我由此結識了一批當時四川小說創作的才俊,也正式走上了文學創作之路,并由當地政府作為人才引進調入自貢市文聯。其后,我又陸續在《四川文學》發表了短篇小說《小說三題》、《落日》、《真味》、《明天》、《對岸》、《一個男人在周末》和中篇小說《盲馬》、《丙辰龍年紀事》、《日子》等作品。那幾年,在四川小有名氣的作家們的新作大多先投國家級刊物,退稿之后才給《四川文學》,而《四川文學》總能像原諒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永遠敞開著家門。我同樣也干過這樣的事,小說《落日》就是參加《上海文學》筆會的落選之作,我很是失意,就投了《四川文學》,沒想它給發個頭題,而兩個月后的《小說月報》便轉載了,其后又屢屢獲獎。這時上海文學一個編輯才打電話來說他當時看走了眼。1989年,《四川文學》和自貢市文聯聯合召開了我和廖時香的作品研討會,由周克芹帶隊,調來了四川評論界的精英,還有《中國文藝報》的編輯,為我們二人的創作會診。幾個學院派的研究生把小說創作說得非常玄妙,讓我感到一頭霧水,心里偷偷尋思,創作哪有他們說的那么復雜呀,如果像他們說的那樣,屁也寫不出來。周克芹看出了我們的困惑,發言時突然冒出一句:理論都是跛腳的!搞得幾個評論家面面相覷。下來后,他悄悄對我說,你不要受到干擾,想怎么寫就怎么寫。1990年,陳進主編跟我約稿,囑我寫一組小說,他們將以四川作家作品小輯專欄形式發出。于是我寫下中篇小說《日子》和短篇小說《對岸》、《一個中年人在周末》,寄過去沒多久接到通知讓我去成都改稿。在一個寒冷的冬日,我帶上六歲的女兒坐火車前往成都,那也是我女兒第一次到成都。下了火車,我抱著女兒坐在公交車上,望著窗外陌生的街市和熙熙攘攘的人流,頓時感到一陣孤獨,在這個都市里只有一處會接納我,那就是《四川文學》,那里有親人般等待著我的編輯們。當天晚上我便住到了省作協在燕魯公所街的招待所,女兒第一次見到浴缸,歡喜異常,我把它放滿溫水后,讓她在里面玩水,便開始改稿了。那一夜,我一直改到凌晨四點才完成。早晨八點半鐘,我牽上女兒直奔編輯部,何同心老師已經上班了,當即就審閱我的修改稿。在他看稿時,陳進主編引我去見周克芹。周老師十分熱情地接待我,詢問我近來的創作情況。就在我們聊天之際,在旁邊吹泡泡玩的女兒竟胡亂地將一串泡泡吹到了周老師臉上。我十分尷尬地扯過女兒,讓她規矩點,可周老師卻笑笑道:志剛別管她,小娃兒都是這樣子,由她耍就是了。我倒不好意思了,急拉起女兒告辭。再去何老師辦公室,他已經看完了修改稿,高興地一拍桌子說可以了。我一陣輕松,與諸位老師告別,帶著孩子去游樂園玩去了。不久,《四川文學》便發表了我的個人作品小輯,并配發了袁基亮的評論。現在,我也在燕魯公所街省文聯第二辦公區的一間辦公室里工作了。我竭力回憶十五年前我改稿時住的是哪個房間,可總是想不起來,但那些編輯老師的笑臉卻在腦里清晰如故。
我已有很長時間基本不寫小說了,也沒有給《四川文學》投稿了,理由是因為從事編輯工作,因為從事管理工作,因為搞影視編劇,但真正的理由是文學的蕭條,是自己對小說這一題材的困惑?,F在,四川那批80年代的文學青年大都淡出文壇了,每每翻閱《四川文學》,差不多都是些新面孔,甚至是我女兒這一代年輕人,那些機趣的文字和飛翔的心靈,都是我所不能為的。我不知道他們第一次接到《四川文學》的用稿箋時,還有我當時的心境嗎?估計不會了。
當時發表我作品的《四川文學》刊物和編輯們的用稿通知,我都一本本一張張保留著,如同一個下崗回家的老勞模,還珍藏著年輕時工廠頌發的大紅獎狀。只是不好意思再貼在墻上,而是壓在書柜里最底層,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再看,也不知道還會有什么用途。
有的文學朋友曾后悔說,當時不該吃文學飯,耽誤了大好青春,被時代拋在主流社會之外,如果把聰明才智用在找銀子上,估計不會如現在樣還是個窮人。我笑著說,80年代那批暴發戶,大多已經破產,許多人還進了監獄,你搞文學,起碼沒有落到這個份上,知足吧。
我真的感謝文學,盡管它已經不合時宜了,已經成為社會邊緣的一個行業,可它畢竟給了我許多莫名其妙的愉悅。至今,我仍不大喜歡真實的現實世界,而更喜歡虛構的文學世界。翻開一本好書靜靜地讀,喧囂的紅塵就被隔開了。
我更感謝《四川文學》,盡管它不再有往日的繁榮,可它畢竟讓我熱血沸騰過,給過我巨大歡樂。往事如淹,可淹不了這個承載過無數文學青年夢想的平臺。也許,我還應該為它寫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