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在儒家學說中的意義

(中山大學哲學系，廠東廣州510275)

摘要：《周易》中提出了“位”的觀念，“位”不僅僅在于其在卦爻中的抽象性，更重要的是它在整個儒家學說中的社會意義。“有位”使儒家的政道與治道具有了其正當性與合法性，“得住”在于對“時遇”的靈活把握和主觀能動性的發揮，“守位”是儒家以人道治國，推行仁政及維護社會秩序的理論依據。

關鍵詞：位；有位；得位；守位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6)02-0058-03

一、《周易》中“位”的基本含義

“位”指爻在《周易》六十四卦卦體中的位置。《周易》以卦的形式模擬客觀世界萬物，以天地為宇宙的根本。六十四卦中首先設乾坤二卦以象征天高在上，地卑在下，“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一般意義上說，爻位愈高，其位越貴；爻位愈低，其位越賤。乾坤的陳列與“天尊地卑”的自然之道成了高低貴賤之位的依據。

“位”在《周易》中有兩層含義：一是“爻位”之“位”，即以“——”和“——”作為基本符號的排列組合方式。“爻位”之“位”，有“一(初)、二、三、四、五、六(上)”六位。其中初、三、五位是陽位，二、四、上位是陰位，二、五位是中位。六十四卦中，每卦六爻的位置皆有其特定的屬性，陽爻居于陽位，陰爻居于陰位，稱為“當位”或“得位”，反之，則為不當位或不得位。一般來講，當位則吉，不當位則兇。如既濟卦中，陽爻居初、三、五陽位，陰爻居二、四、上陰位，陽爻與陰爻都當位，其《彖》日：“利貞，剛柔正而位當也”，故此卦為吉。二、五位各屬上下卦之中，通常情況下，即使不當位，只要居二、五之位，也為吉。爻位的高低代表著貴賤，但位的貴賤并非與吉兇一一對應。六十四卦中爻的陰陽屬性及位處于不斷的變化中，既相對穩定又此消彼長，爻位之間形成了比、應、乘、承、中等關系，反映著天地萬物紛繁復雜的變化。“位”的另一層含義是人之所處之“位”，多與“君子”或其他社會各階層的社會地位及所處的環境相聯系，如“君子進德修業……是故，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儒家對“位”的重視多在于它的社會意義而非爻位本身的陰陽高低貴賤，是否有位，如何得位，怎樣守位，皆影響著儒家的政治學說和倫理學說。

《易傳》表明，卦中爻位的不同情況，不僅僅局限于卦的吉或兇，并且與社會現實緊密相連，尤其讓人重視的乃是以儒家的學說和主張對《易經》所做的闡發和解釋。六爻之位的設立及以卦象的形式所表達的豐富的社會內容，顯示著《周易》從形上的陰陽之道向形下的社會現實的下落，在卜筮的外殼之下，其思想內容最終著眼于對人道的終極關懷。它以動靜剛柔之態，展現了《周易》關懷社會，關注人生，關愛生命的積極意義。它主張人們效法乾坤之德，具有“天行鍵，君子以自強不息”和“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的偉大理性精神。其社會理想在于建立以“盛德大業”和“崇德廣業”為目標的“保和太合”“萬國咸寧”的社會秩序，展現了儒家的“內圣外王”之道的初步形態。“位”與儒家的天道觀、人道觀等有著密切的關系，而儒家的傳統治道與治權也由此而獲得其合理的詮釋。

二、有位與儒家的政道和治道

從“位”的地位、位置的含義來看，位與儒家的政道、治道有著密切的聯系，是否有位關系著社會統治者政權和治權的正當性與合法性，位的高低關系著權力的大小和統治的力度。是否有位，儒家認為，一方面取決于天，另一方面取決于人。“天”的因素涉及到儒家的天道觀。儒家的天道觀認為，政權的合法性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天”的因素。天是政權或者說是有位、得位的理之本源．有位即有政權，“位”的合法性與權威性來自天命。堯舜時代，得位的途徑主要是禪讓制。“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即便如此，賢德之人的受命也仍在于“天命”或“天意”。《孟子·萬章上》篇有這樣的記載：“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天與之，諄諄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薦人與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昔者，堯薦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可以看出，縱然是由禪讓而得位，也只能說是受命于天，而非受命于某一個人。受天之命即“天與之”，得位者或統治者本身必須“順乎天而應乎人”，“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所以，位的有無主要在于“天意”，有了“天命”和“天意”的依據，“位”的獲得才具有其正當性，統治者的政權也具有了其合法性并因此而得到普遍的承認。只有具有順天之“位”，最高社會管理者才能去實現其“外王”的社會理想。有“位”才能有為，才能以自己的合法權力去行使社會職責。“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位”是政權的前提和保障。對“位”的強調，也就是對政治權力的合法性和威懾力的強調。有位則有政，名正言順；有政則有天下，則能建功立業。反之，無位則無天下，更談不上去實現政治抱負。

關于政權的人的因素，儒家認為主要在于“德”，即“有位者”必須是具有最高道德修養者。他是高尚道德的象征，如堯、舜。在崇尚德治的管理理念下，“德”不但是儒家的普遍要求，而且也成為“得位”的必要條件。《中庸》講：“雖有其位，茍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茍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這實際上是主張德與位相統一的觀點。只有如此，才可在其“位”的條件下“作禮樂”，行使其統治權利。在儒家眼里，伏羲、神農、堯舜，都是德位兼備的圣人，他們才最有資格“繼天力極”。對于孔子來說，雖空有其“德”，但因“不得其位”，也只能走上“繼往圣，開來學”之路。

儒家一向具有強烈的“位”的觀念，“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寶日位”，《周易》強調天地之生生精神，把“圣人之大寶”與“天地之大德”相并提，“位”是圣人之“大寶”，可見位的作用何其重要。以乾卦位例，只有有位，在位，才能由“潛龍”而達“飛龍”，由潛在的統治者而成為王天下的統治者。而對于一般人而言，位的意義在于按處其位，不斷地“進德修業。……居上位而不驕，居下位而不憂。”孔子講：“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君子思不出其位”，這一方面顯示出儒家的社會責任感，若在其位，則要“謀其政”，要“思”“在其位”，做在其位。另一方面，則強調要本其“位”，在自己所處的地位和環境中，使內在的道德修養與外在的行動與自己的“位”相一致，以“位”來自覺地約束自己，管理自己，進德修業，不斷進取。這實際上滲透了位、德、職相統一的觀點。這三者的統一，是儒家政治學說的內在要求。

在這方面，郭店楚簡《六位》篇做了詳細的說明。《六位》篇明確提出“夫婦、父子、君臣”六位，規定其六職，并以六德來應六位，行六職。“有率人者，有從人者，有使人者，有事人者，有教人者，有學者，此六職也。既有夫六位也，以任此《六職》也。六職既分，以裕六德。”“故夫夫，婦婦，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六者各行其職，而讒諂無由作也”。根據夫婦、父子、君臣在社會中所擔當的不同角色，明確規定其在社會中所承擔的社會職責，并以六德來約束自己的行為。從名實關系上講，各處其位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家道正而天下順，“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舊如此以血緣宗法為基礎的社會統治才可順利進行，儒家的“修齊治平”的倫理政治也因此而得以貫徹。位、職、德的一一對應，雖不免在治國中帶有工具性的意味，但對于儒家的治國方略和社會統治模式的形成，無疑發揮了積極的作用。

三、得位與時遇的把握

“得位”的社會意義有二，一是統治者得位而王天下．二是有賢德之人得以任用，在社會政治中發揮一定的作用。得位不僅靠天命，還要靠“時”和“遇”。雖然時遇依然由天決定，但是否有“時”及對“時”的把握還取決于另一個因素：人。儒家的天人觀認為，“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明于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這樣的天人觀，表明人們對“時”的把握的重視，得“時”才能得位，把“時遇”看作改變自己命運和社會地位的契機。“有其人，無其世，雖賢弗行矣。茍有其世，何難之有哉?”舊有“世”也就是有“時”。對于一般君子而言，雖有賢能，但若不遇時機，縱然有才能也不能施展而顯達。舜因為遇堯由耕人而為天子，呂望因為遇周公而為天子師，管夷吾因遇齊桓而為諸侯，百里因遇秦穆而為朝卿。雖然“窮達以時”，窮達有時，但自身的德行以及對“時”的把握與處理卻是很關鍵。孟子曰：“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愛天下。”孔子曰：“邦危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君子思不出其位”，都是在“無時”的情況下，根據自己所處的環境，決定自己的行為。對自己“位”的把握也就是對“時”的把握，依據外于自身的時，做出恰當的改變，隨機應變，隨“時”進退，并時刻不忘對仁義道德的追求，將內在之德與外在之行統一起來。對“時”的把握，體現了儒家“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反身修德”，“圣人成能”，“立功成器”的主體能動意識。

對位與時的把握，最終落實于道德行為領域。內圣是外王的德性基礎，“窮達以時，德行一也”，無論窮或達，高尚的德行都要一以貫之。若無賢德，縱然有時有遇，也將難以安于其位。《荀子·宥坐》中引孔子的話：“為不為者，人也；遇不遇者，時也；死生者，命也。今有其人不遇其時，雖賢，其能行乎?茍有其時，何難之有?故君子博學深謀修身端行以俟時。”這是在不得位的情況下對君子提出的要求，不論處于何種之位，都要使德與位相統一，即要博學，修身，端正品行，如“芝蘭生于幽谷，非以無人嗅而不芳”。在儒家的天道觀中，雖然具有天命支配人事的觀念，但也有天人相分，把握時遇的主體能動因素。人們對天的關心，最終落實到對人的關心。儒家所提倡的德行和德性的統一，實際上就是與天道抗爭而爭取自己命運的解決方式。

“時”本身是不斷變化的，重要的是怎樣去把握。從《周易》來講，每卦都代表了一個時，而六爻則代表了一時之中的不同位。卦爻的變化反映了“位”隨“時”的不斷變化，正確處理位與時的關系，是《周易》中隱含的人生指南和社會實踐意義之所在。這一關系在乾卦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在乾卦這一時中，從初爻到上爻分別代表了“潛、見、惕、躍、飛、亢”不同時的六位，從其內容來講，由于處于不同之位，由“潛龍”到“飛龍”逐漸顯現，“位”隨“時”不斷變化。當處于初九之時，由于時機不成熟，君子不能輕舉妄動，只能潛而不出；九二之時，大德大才之人經過潛藏修養之后，可以大有作為了，故曰“見龍在田”；九三爻位處于下體之終又臨上體之下，正是可上可下的反復階段，所以，其爻辭曰：“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要時刻警惕危難之事的發生，每日行事不已，如此方可避免過錯；到了九四之時，“或躍在淵，進無咎也”，即言君子此時或進或退，進退自如；乾陽繼續發展上升至九五之位，其象曰：“飛龍在天，大人造也”。就人事來講，九五之位正反映了大德之人經過潛藏，積累了力量，德才兼備，登上高位而將大有作為；然而，物極必反，到了上九之位，乾陽已發展到窮極之境，其象曰：“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乾陽不可能長久地存在下去，而要向相反的方向轉化。從初九到上九，君子之位不斷變化，由“潛龍”到“飛龍”最終得位，由潛在的統治者成為真正的統治者。這一過程中，君子根據外界環境的改變適當調整自己的行動和心態，“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位”，通過自身的努力，正確地把握位與時的互動關系。

對位與時的把握，也就是對人自身和外界關系的把握，這一過程的實質就是個人如何充分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適應外在世界以建立和保持獨立人格的過程。“位”與“時”的觀念，是儒家處理自身和社會關系的重要依據，將抽象的“時”“位”觀念轉化為與人密切聯系的行為規范和人生準則，并以此作為社會實踐的預示和指南。時位觀念落實到個人層面，指向人們的道德修養，待人接物，如何作為；落實到社會層面，指向國家的長治久安和統治者的社會責任。對“位”與“時”的強調，是儒家的社會責任感之所在。

四、守位與仁義之道

在《周易》看來，天道是人道的基礎和依據，是人道之源，為人道所效法，即“推天道以明人事”。《易》的精髓就在于天地的生生之德，表現為一種綿綿不絕、生生不息的大化流行，“生生之謂易”，“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天道的運行體現了生生不已的偉大德性，對天地之德的肯定就是對效法天地之德的圣人的德性的肯定。君子得位，獲得統治權，那么怎樣效法天德以將其統治長久地延續下去呢?那就要“守位”，因為只有“位”才是圣人的“大寶”。守位要靠仁和義。以義理財，以財聚人，得人則可守大寶之位矣。“立天之道日陰與陽，立地之道日柔與剛，立人之道日仁與義”，可見，守位與人道有莫大的關系，以仁義之道守位，才是守位的關鍵。從社會政治來講，“守位”的問題就是如何行政、實行社會統治和管理的問題，也就是儒家的治道問題。守位則生，失位則亡，只有仁義之道，才是治國的關鍵。《中庸》曰：“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這是講如何為政的問題。為政要講仁義，關系到社會的安定昌盛，國家的長治久安，統治者本身的生存與個人的行為品格。何為仁?孔子講“仁者愛人”，中庸講“親親為仁”，而“博施于民而能濟眾”是孔子所講的仁的最高境界。

“守位”要行仁政，講仁義。孟子說，“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孟子在“五畝之宅，百畝之田”的社會目標的藍圖下，提出了一系列的仁政措施和主張，具體來講，有養民，“使鰥寡孤獨皆有所養”；保民，“保民而王，莫之能御”；教民，“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凹富民，“易其田疇，薄其稅斂”；與民同樂，“與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民亦樂其樂”；尊賢使能，“賢者在位，能者在職”。陽以仁義之道治理國家，自先秦以后，不但是歷代士階層所倡導并維護其實施和傳承的一種價值理念，同時也是統治者所努力實施并維護其統治的治國方略。雖然歷代治理國家的具體措施有所不同，但整體上依然遵循著仁義之道的總原則。

儒家以仁義為基礎的政治是對天道生生之德的效法，德治和仁政，構成了儒家的政道觀念。仁義之道是儒家社會政治思想的核心，只有以人道為原則，推行仁政，才能最終得民心得天下。德治不但講求以仁政治國，而且強調得位者自身的仁義道德。孔子強調仁，孟子強調義，不論是在位者的統治方略或道德理想人格的構建，其歸宿點都在于維護仁與義的人道原則。以仁義守位，是治權得以維持的根本。

責任編輯 李 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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