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是六年前的舊事了。可是,每每想起,我的心都會感到隱隱的疼痛。誰能想到,這個災難的起因,竟然是一個天真美好得令人心痛的祈愿呢?
——作者小記
一
在貓爪子下了車,陳建國指著河對岸說:“蔡老師,那兒就是我的家了。”這小子,一路上悶聲不響,快到家了,總算開了口。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半山腰上,在一大片青翠密集的竹林中間,隱約露出幾座瓦屋的檐角。竹林四周長滿了大大小小的松柏和一些不知名的雜樹。屋前是碧波蕩漾的彭溪河水,屋后緊依著連綿不絕的柴家山脈。雖然是個小小的農家院落,我卻似乎看到了那里的閑暇與安適。
因為離得還遠,除了一大片惹眼的綠,便再也辨不清更多的東西。但是,我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感覺那綠色的中央仿佛滲進了什么雜質,聚攏在一起,活像一個灰色的缺口,又像一塊暗黑的補丁。
順著公路旁的一條小路下到河邊,上渡船過河。下了船,再沿著另外一條小路往上爬。十幾分鐘以后,我逐漸聽見那個院落里的狗吠和人聲,抬起頭來的那一剎那,我愕然了。
我看見了什么呢?
一座土屋。一座斑駁破敗的土屋。一座沒有了房頂,徒有四壁的土屋。不,其實那已不能算是一座土屋了。
忽然明白了我為什么會有那個缺口、那塊補丁的感覺。轉身,陳建國正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這時,我分明感到這個倔強的孩子眼中,正明晃晃地閃動著些什么。
“蔡老師,這就是我的家。”
我的心里升起一股隱隱的痛。這次之所以要到陳建國家里來,就是因為發現他已連續十幾天上課走神,作業馬虎,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干擾了他。找他談了一次話,他也總是遮遮掩掩。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學生,盡管成績很好,卻不大合群。所以我也沒有過多地追問,只是覺得,要想改變他的這種狀況,或許只能找他的父母談一談了。
然而,來的路上,無論如何我都沒有想到,會看見眼前的這一幕。
二
這是個四戶人家聚居的小院子,陳建國的家在最前面。屋后十多米開外還散布著另外的三戶人家,兩戶是外姓,另外一戶是陳建國的大叔家。
陳建國的母親告訴我,半個月前,不滿六歲的小女兒想親手給在莊稼地里勞動的父母做頓飯,一個人在灶堂里升起了火。火是升起來了,燃燒的火星卻散落到了灶前的柴草堆中。這是座十分簡陋的土屋,屋里屋外都散放著大量的柴草,就連屋頂也是在木檁上面用茅草鋪蓋成的。火,一下子開始蔓延開來。而無辜的小女兒除了拼命地哭喊著爸爸媽媽,她還能做什么呢?等夫妻二人聞訊趕回來,火已經差不多滅了。原來大哥那天身體不適,沒有上山,剛好待在家里,聽到侄女的哭喊,他才慌忙叫了附近在家的人救火。因為人手太少,除了把小女兒救出來,再搶出幾件稍微像樣的家具外,大家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火吞沒了這個本來就很簡陋的家。
受災十多天來,陳建國的父母和小妹,都靠著大叔家的接濟勉強度日。“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呀,就是連件換洗的衣服也沒有……”陳建國的母親扭過頭,伸手在臉上摸了一把,聲音越來越小。
我現在也只能住在陳建國的大叔家里。雖然反復叮囑,不要太客氣,晚上隨便吃點什么就行了,可一坐到桌前,才發現還是堆了滿滿一桌子菜。盡管都是農村常見的一些家常菜,什么白菜、蘿卜、臘肉、雞蛋之類,可是對于還沒有從災害的陰影中走出的陳家來說,這頓飯已經是十分奢華了。
一家人不停地往我碗里夾菜,我卻無法吞咽。我心中很矛盾。如果不興致勃勃地吃菜,他們會懷疑是不是菜的味道不好,怠慢了老師,或者就是我沒把他們當一家人,太見外,我不想因此而掃了大家的興;可是,如果我埋下頭來,理所當然地接受這頓款待,我會覺得自己仿佛是在犯罪。他們的生活已經如此困難,就因為我的到來,就因為要表達對老師一份尊重的情懷,他們要付出比平時大多少倍的開銷。這,怎能讓我心安?
他們還是一個勁兒地往我碗里添菜。事實上,那上面已經無法再添加任何東西了。我被他們純樸的熱情深深感染。昏黃的油燈下面,攢動著十幾顆大大小小的頭顱。大家都沒有多說話,但我分明能感覺到,他們其實有很多的話要說,有太多的苦要訴。可是,他們沒有。除了吃飯,偶爾相互地安慰幾句,屋子里一片沉默。
三
晚上,很久都無法入睡。回想起來,自己還是有些粗心大意。明明發現了陳建國的異常反應,可談了一次話之后,卻沒有追究下去。如果不是想到要和他父母談一談,我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他那羞澀而倔強的面孔下隱藏著多么深刻難耐的痛苦。不過還好,雖然這家人遭受了生活重創,但他們似乎并沒有因此而向命運低頭,陳建國的父母又開始忙碌于田間地頭,并籌劃著重新蓋房。他們對生活仍然充滿著信心。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已經快九點了。屋里沒人。桌子邊上用碗壓著一張紙條,是陳建國留下的。他們又到田地里去了。擔心我昨天累了一整天,需要好好休息,所以早上起來沒有叫醒我。并囑咐,飯菜都在鍋里熱著。
我沒有胃口吃飯。可能是昨晚沒有睡好,頭還有些疼。推開門,才發現原來昨夜下了雨。雨不大,只把地面灑了濕濕的一層。空氣中透著竹林和雨露的清香。前方不遠處,那所破敗的土屋顯得萎靡不振。我對自己說,我應該過去看看。土屋圍攏來大概有三四十米的樣子,外墻和內墻都遭到了嚴重的破損,淡黃色的墻面粗糙不堪,凹凸不平,留下了許多黑色或灰色的印跡。因為雨水的沖刷,更顯破敗。屋頂早沒了,留下一塊淡藍的天。地面上覆蓋著厚厚的一層灰燼,里面夾雜著松軟的泥土,一踩一個坑。
我在土屋前久久佇立,心情沉重。誰能想到,這個災難的起因,竟然是一個天真美好得令人心痛的祈愿呢?我只覺得眼眶在慢慢變熱,慢慢地,一片模糊。淚,無聲無息地打濕了腳下的這片灰土。
人們還沒有回來,時間還早。于是打算趁著這段時間,到處轉轉,把灌了鉛的心情慢慢放松,慢慢緩解。順著土屋左邊的一條小路,往上,大約半個小時,已經到了這個小院落后山上一塊懸空的大翹巖上了。從這個位置望出去,彭溪河水自西向東,緩緩而去。河的兩岸,是逶迤的大山。一條鄉村公路順著對岸的河沿,時隱時現,偶爾會見到幾輛貨車,里面竟載著滿滿的一車人,顛簸地駛向山外。
我的周圍是漫山遍野的綠,綠得發亮,綠得耀眼。我想,再脆弱單薄、再孤苦無助的生命,都會因為這綠色的滋養,重新煥發出蓬勃的生機吧!
正這樣想著,忽然聽到腳下響起尖厲無比的豬嚎聲。這突如其來的嘶鳴與咆哮震撼著大山,震撼著我腳下的巨巖。這叫聲雖然慘烈,但在農村,卻往往象征著豐收與喜悅,它是農人忙碌一年后,得到的應有的饋贈。可是,這樣的喜悅,這樣的噪雜,也只能是過年的時候才會有啊,現在,才剛到陽歷的十二月。我心中一片狐疑。
低頭,那個小院落上空,正炊煙裊裊。
四
我沒有想到,僅僅因為我的到來,僅僅因為一次普通的家訪,陳建國的父母竟然把寄養在大哥家唯一的那頭過年豬給宰了。當我回到他們家,看著一家人忙碌個不停,又是挖土灶,又是燒開水,他們的臉上居然看不出半點的疼惜,不但看不出痛惜,反而露出了連日來少見的笑意。那是多么純樸的一絲笑意啊,就像門前的彭溪河水,清澈明亮,一眼透底。他們是在慶賀這提前的新年歡喜,還是在自得于對老師的一片赤誠之意?
我又一次感到鼻頭陣陣酸楚,趕緊背過臉去。是啊,他們高興就高興吧,他們這高興勁兒來得是何其艱難啊!何必因為我這輕賤的淚,再給他們添上無謂的煩憂呢?我什么也沒有說,趕緊加入到他們的隊伍,盡管我的心,正在一陣陣發痛!
下午離開陳建國家的時候,他的父母已經在大叔的幫助下開始重新修繕土屋了。我把隨身帶的兩百元錢放在了桌子上,用碗壓著。我知道,如果親手交給他們,他們是肯定不會收下的。
回到學校,我立即把陳建國家的情況向校團委寫了一份詳細的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