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鎖住了茫茫大海千百年的驚濤駭浪,誰圍堵著世道人心瞬息間的萬變江河……”泰戈爾的話讀得我驚心動魄。抬頭看書架上一排排靜默的書,好像都活了:黛玉嚶嚶啜泣;斯佳麗把花瓶高高舉起來;窮小子于連臉色蒼白,拿劍威脅污辱了他的千金小姐;五丈原上孔明強支病體,令左右扶上小車,出寨遍觀各營,自覺秋風吹面,徹骨生寒,乃長嘆曰:“再不能臨陣討賊矣!悠悠蒼天,曷此其極!”孤獨的哲學家在我的耳邊整天說著讓人聽不懂的話;憂郁的詩人向所有人宣布從明天起要做一個幸福的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寂寞的小說家把自己變成一只再也走不進人的世界的大甲蟲;而《百年孤獨》里一場毀滅一切的風暴正席天卷地而來……
《世說新語》是磊磊之石,蕭蕭之樹;《黃河邊的中國》里生活著民生艱難的鄉(xiāng)親父老;《荊棘鳥》里一只追夢的鳥高聲唱歌,胸前插著棘刺,鮮血一路滴落;柏拉圖向我繪聲繪色描述他的理想國;直到現在,如果心中有大疑惑大不解,我還是會背誦《心經》以安心神:“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 ”
按我的理解,書就是一個人的思想穿上語言的外衣,棲居在紙做的房子里。董橋先生說人對書真的會有感情,我也是——我對書的感情不可與人言說。男人愛書會把書當成女人看:字典類參考書是妻子,詩詞小說是艷遇,學術著作是徐娘半老,非打點十二分精神不可解得,而政治評論、時事雜文,不外青樓姑娘,親熱一下,隨看隨撂……
我愛書倒未必真會把書看得如同形形色色的男子,不過是視書如米,我就是那只終日孜孜——偷嘴吃的老鼠。真的,黃庭堅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我一日不讀書,便覺胃腸空虛,饑餓難耐。餓到極點,只要有字的紙片,且拿來看一看。哪怕一個詞語,都是活蹦亂跳,流轉生輝:棉花、陽光、汗水,故鄉(xiāng)、生命、土地,慈悲、智慧、哲理……全都讓人心柔軟,眼中落淚。阿蘭·博斯凱說:“在每個詞的深處,我參加了我的誕生。”是的,就是如此。
讀書自然要讀好書,好書是語言和思想的完美結合,是內心和外在的和諧統(tǒng)一。一個語言學家說:“思想如果是通過語言來表達的話,那么語言也會反過來重塑我們的思想和信念,語言看似是由一些沒有生命力的字詞所組成,但她卻是刮起心靈風暴的原動力。消極的語言會讓人在這風暴中沉淪和毀滅,而積極的語言則讓人產生內在的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 別看好書不說話,每一個字都沉默不語,它卻是打開心靈之門的鑰匙,提升精神境界的云梯,能把人切割打磨成堅硬通透的鉆石。
我是一個沉默安靜的人,早已習慣投身紙牢,領會寧靜的風暴。外面世界多么精彩,葉子正綠,花兒在開,我卻一盞孤燈夜讀書,不知今夕何夕,任憑寒風凜冽,一場天命中的大雪紛紛揚揚把我掩蓋。書一翻開,我又好像浪跡天涯的游子拖著困乏疲憊的雙腿走到一個桃花盛開的所在,聽主人說一些年代久遠的閑話,領略一番金戈鐵馬氣概,遠遠的地方還有不知道哪個人在唱著“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彪m然抬起眼來,橫在面前的還是一個吃飯穿衣,升遷調離,愛恨情仇的世界。不過,我煩了,厭了,盡可以轉過身,隱入自己的洞天福地。
從小到大,粗糙的現實已經把夢想打擊得七零八落,種種身份皆不由我,只有一種身份始終被我堅持著——我是一個讀書人。生于智者達人之后,活在令人目眩神迷的方塊字里,極目望去,生命之路兩旁綠蔭如蓋,繁花盛開,煙封霧鎖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全是那讀不盡的好書?!霸谶@個躁動的時代,能夠躲進靜謐的激情深處的人確實是幸福的?!?/p>
我不敢說今后永不迷路,只希望一本絕世好書能做我最有力的救贖;我也不敢想將來行到哪里,也許只有一床明月半床書才能解決我最痛切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