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所反映的,常常是執筆者的原始性格,沒有虛構,不加修飾,直抒胸臆……
中國古代沒有健全的郵政制度,大概除了朝廷、衙門、軍隊為了政令傳達或情報搜集需要,設有特別機構遞送公函信件外,一般人書函往來,除了“吉便帶交”的方式,沒有任何別的辦法。
近代郵政系統的建立,雖然肇始于清季,但一直到民國二十年代,偏遠的廣大鄉村仍難得見到郵差的影子。河南西南一帶,鄉人們管寫信叫“打信”,只要有哪家在外頭”當兵吃糧”的壯丁“打”一封信回來,喜出望外的收信者總要留從鄉公所來的信差吃一頓中飯再走。這在”郵差只按一次鈴”的今天是無法想象的。
通信是人生一樂,不過把寫信視為畏途的人似乎也不在少數。美國二十世紀六、七○年代的嬉皮書店里,就有出售過一種專門為懶人設計的明信片,上邊印好了三十幾個狀況,寫信的人視自己的需要用筆打個勾,簽個名就可以投郵了。雖是如此,世界上喜歡寫信(至少喜歡收信)的人還是占大多數,魚雁往返的書信文化,早已成為人類生活中最美好最甜蜜的經驗了。
從中外文學生產的歷史觀察,書信,一直是各種文類以外的一項豐厚的精神遺產。中國的唐宋八大家幾乎個個都是寫信的高手,在西方,古希臘書信作家的作品卷帙浩繁;文藝復興以降,歐陸各國重視書簡文學的傳統從未間斷,文豪級作家逝世后,其遺著的整理工作,一定包括書信的匯編與出版在內。書信,早已經被提升到文獻的位置,成為彌足珍貴的歷史豐碑了。
法國文學批評家朗松(Gustave Lanson,1857—1934)論書信文學,認為書信是寶貴的人生文件,也是心靈的歷史。一封信所反映的,常常是執筆者的原始性格,沒有虛構,不加修飾,直抒胸臆,能達到小說、詩歌作品達不到的誠摯與真實。他以大學問家伏爾泰為例,說伏氏最喜歡與人通信,他寫起信來意興飛揚,情緒激越,智慧火花四射,有人說他的信比他正式的論著還生動。其實不只是重要人物,一般普通人的信件也照樣有可讀性,試想如果考古學家能從塞外古戰場的沉沙下,尋出幾封當時閨中女子寫給征人的家書,那必定是感人肺腑的絕唱。朗松認為,書信更重要的意義,是可以從中觀察出性格與性格間,互相碰撞、消耗、滲透、吸納與修正的真實情況。如果把個人的殊相演繹為社會共相,那整個時代的縮影都在其中了。
早年,上海掃葉山房曾出版一種“寫信不求人”的書,其實寫信是不必求人的,書信并沒有一定的模式,有多少性格模式就有多少書信模式,寫信人只要按照自己的習慣,使用方便的文字,保持本色,平平實實,自自然然,就能寫出一封動人的信。朗松說千萬別相信“寫信的藝術”一類的指導,書信之道無他,“當兩個人不能講話的時候,那就寫信!問題就是那么簡單。”
絕妙好信與絕妙好詞,同樣引人入勝,也許是人類原本就有偷窺的心理吧,人們對別人書信的閱讀興趣有時還大于文學作品。伏爾泰說“郵政大臣倒是從來不拆私人的信的,除非他需要知道信里寫的是什么。”路易十五以偷偷拆看巴黎人的往來書信消磨宮中長晝。他皇帝老子要看,誰敢說個不字?
我常常把自己歸為“寫信的一代”。事實上當年我們那批寫詩的朋友都是喜歡寫信的。結婚之前每個人都留下大疊大疊的情書,不知如何處理,燒了不好不燒更不好,為了恐怕激怒新娘子,只好把你的信放我家,我的放你家。年長月久蟲吃鼠咬最后都不見了。不消說那些信的文藝氣氛都是十分濃烈的,試讀當年楊喚寫給朋友歸人的信就可推想一二,寫給同性朋友的信都那么文學,寫給情人的更是信就是詩,詩就是信了。
書信文化受到最大的沖擊,是傳真和電子郵件的出現。我有一位在郵政界服務多年的朋友,對這種傳輸革命的嚴峻情況感喟最深,他說用紙筆寫信的一代正逐漸消失,今天郵差送到各家信箱的,一大半是收到后馬上被丟掉的”垃圾郵件”(Junk mail)。宣紙毛筆寫就,篇幅整潔,翰墨生香的尺牘文學恐怕要永遠隱入歷史了。
如此演變下去,郵筒焉能不憂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