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養媳
——給顧慧江
潘 維
風鈴送來了一朵小雛菊,
禮物還嫩黃著,在土地廟隔壁,
她將蜘蛛分泌的寂靜據為私有。
患了水鄉幽閉癥的寂靜,
身份低暗,只配做童養媳。
如同一枚銀幣沉入甕底,
她絲質的處女手腕,
有滑潤的血痕,透亮如玉。
不是虐待留給官府的證據,
是那揪心的美,在搬弄是非。
當軍閥和馬蹄進駐城里,
經常可聞四世同堂的顯赫家族,
被悲劇抄了家。
惟剩后花園,露珠像語錄
一閃一閃。瓦礫
巧妙地傳遞著潮濕和微光。
似乎永遠有一座戲臺,喧鬧著。
夜風送來了一樁買賣,
愛情的買賣,趁她童年熟睡之際。
蝙 蝠
劉 翔
這黃昏里表情奇特的家伙
這出來散步的天際的旅行者
它小心翼翼地沿著天空的旋梯飛舞
它細心地量量豆莢叢
量量竹棚和墻壁
在松樹的頂端,它消失了
一股神秘的風悄悄將它捎回
這一次,黑夜從它的翅翼迅速蔓延
它帶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俯沖
又徒然向上飛起
像狹促的精靈在練習它變得生疏的技藝
許多人將它解釋為來自另一世界的造物
用預言來哀悼或歡慶人的墮落
它帶人走向不走運的地方
那惡魔與罪惡的故鄉
可是今天,它卻并不是在黑夜的一邊
它帶著晦澀的微笑
出現在夏夜最高的屋頂上
它化身為云,化身為月光
化身為臨窗而立的姑娘
變成家鄉田野麥穗的金黃
春天樹枝上的九顆果實
泉 子
春天樹枝上的九顆果實
落在秋天一處寂靜的院子里
九個孩子分食著它們
九個孩子
是另一棵樹上,另一些果實
他們中,有三人消失于另一個冬季
有一人消失于另一個春天
有兩人消失于另一個夏季
剩下的三人消失于另一個秋天
他們并沒有落入那同一個院子里
但同一片土地收留了他們
同一個被稱為遺忘的人
在不同的季節分食了他們
看 見
江一郎
一場沒有邊際的雪,已經飄落
慢慢地,一切都白了
地上的房舍,樹木,草垛
以及遠處山脈
看見一列火車,在陽光下奔馳
但現在一節一節車廂
塞著風與雪片
前方的路不在無人處溜進夜色
而被大雪抽走
火車停下了
不能不停下
很快,飄落的大雪將車體深埋了
這列開往春天的火車
飄雪中藏盡夢想
滲骨的冷,就這樣
像長釘敲下
夢:鄰家的南瓜藤
楊 邪
后院,鄰家的南瓜藤
爬上了
邊界的小矮墻
我和弟弟數了數
一共九條藤,高舉著二十一朵
長喇叭一樣的金黃的花
我說,這些南瓜藤
一定是受了那潑婦的教唆
——連它們也知道過來欺負我們了
(我們的鄰家曾經以貧苦農民的名義
無償占有了我們被稱呼為地主的祖土
憑幾代人苦心積攢錢財建造的樓房)
而此時,年幼的弟弟手里忽然多了一把小刀
他做了一個干脆利落的手勢,揮舞著刀說——
哥,快點沖啊,我倆跟它們拼了……
房 客
飛 廉
三樓的六個房間住著六家房客
像小小廚房的六副炊具,彼此無話可說
經緯度的微小偏差,導致了六只鐘表的
巨大時差:禁欲的夫妻每天陪高大的
兒子早起;建德來的姐妹總是傍晚
歸來,無聲無息,兩只黑色的小耗子
那位獨居的女子則深夜外出
腳步聲如此地虛空,像風穿過
樓梯口每天變換的女人內衣
是樓梯口的光線改變了人的面孔
還是房客們每天調換著面具
被忽視的檢測儀器,暗自記下了
一些可信賴的東西:樓梯口簾子的藍
磚的瓷、蚊子的花翅膀,還有
所有房客的命運:在都市勞苦一生
只不過為了買一套房子
遠處,更遠處,不變的
是故鄉空蕩蕩的臥室
是豐收的田野,密不透風的蛙聲
自在的方式
江 離
一片樹林和我有所瓜葛嗎
至少,我從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
那片土地,越來越像
一個現代人那樣孤寂地生活
這是種錯誤的理解
一次失眠,我成了這里的一個闖入者
一個陌生的王國,在拂曉時
向我展示了它的怡然自得
像給予我的禮物,善辯的雀舌
野薔薇和黃色的矢車菊
不存在自我,也沒有焦慮
仿佛某個熟悉但已經疏遠了的時刻:
必須忘了自己
而成為這個早晨微不足道的部分
成為整個林子和一只將自己放生的小鹿
一片老得即將掉下的褐色樹皮
觀光隧道
胡 人
多么暗,彩色的光點,生了病
像母親懷里的嬰兒
哭他被擺布的命運
月光寶盒微開著
好多次照耀你的臉
而你,一輩子,像偉大的火車
僅僅一次路過我的家
哦,小火車遠去了
——我小小的郁悶
寫在詹姆斯·喬依斯墓前
蔡天新
許多面孔你已經忘卻
許多面孔,像珍寶埋在泥土里
他們埋藏在你的記憶深處
并隨你進入了墳墓
現在你每天看見他們
宛如一束束鮮艷的花朵
開放在你的身邊
許多面孔猶在眼前
遠 方
胡蔚中
遠方的人,制造了懸念
不可靠的浮云,中途變節
多么可怕,一個人在長途車站
既不離去,也不迎來
山上的塔,把身子鑄成鐵
以抵擋時間的銹蝕
肩上,一群有去無回的鴿子
又被瓦片的波浪掩沒
我坐在破老的天井
尋找一個地名的漢字居所
無字的碑和暴雨
見證了個人慘淡的余生
遠方,也被叫作歷史或女人
她在我的額頭之上
也在我的枕頭之下
它讓一個夢,掛滿了熟悉的路標
我不是樓頂那個舉著射燈的人
我夾在人群當中,東張西望
我不是在找人
那僅僅是習慣而已
紙是怎么造出來的
柯健君
有時我懷疑是時間的針腳刺痛了深夜
姑父從屋子里走出,呼吸著黑暗的味道
黎明,還是碗口那般大,躲在最遠的天邊
——水車把聲音推出了水磨坊,煤油燈燒開
了黑夜的襯衣
再沒有什么比姑父晃動的兩臂更有氣力
水槽中濾出一層褐黃色的紙屑
他翻轉篩網,把這一張成型的紙疊在一旁
彎身,燈光把影子拉到世界的另一端
夢附在山半腰,消磨著村子
從他粗糙的面頰,疲倦拉長的絡腮胡子開始
天亮了,寂靜扛著黎明下山
有時我想,紙就這么被造出來了
用了一個深夜和凌晨,滿世界的騷動和安寧
兩個老人坐在河岸上
蘆葦岸
集市散了 鄉村的路上
響起飽滿的喧嘩聲
籮筐 扁擔 搖搖晃晃
醉了?兩個老人背靠著背
坐在清粼粼的河水邊上
像剪紙 農民畫 兩蓬稻草
河是黃昏時的河
河面撒滿金幣 一閃一閃的
仿佛“富起來”的心情
手里的三得利啤酒瓶
慢慢見底
而指頭上的勁兒卻鉚足了——
五奎手 四季財 兩弟兄好呀!
遠處 一頭老牛停止了反芻
三五只鴨子嘎嘎上岸
粗壯的白楊林后
一輛紅星牌拖拉機突突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