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走進“杜尚情境”時,你是猶豫的,并且茫然。這是一面穿透性的鏡子,你甚至不敢直視它,一旦走進它,人便無法平靜。這就是杜尚的力量。在不自由的環境中你向往自由,但這種向往多半是理念上的在“那個瞬間”,你不僅猶豫,而且懼怕。懼怕什么?懼怕你日思夜想的某種東西,突然在一瞬間出現在你面前,并且它在公然凝視著你。
杜尚想,我把我的私人空間敞開了,你們還有什么隔膜可言?你該感到自由了吧?但你仍有一種心理上的局促不安,倒像是你無意闖入了別人的私密空間,又一下子退不回來。你在眾目睽睽之下看著自己……你想起鳥的飛翔。你想遠遠地看著自己,就像遠遠地看著別人一樣,自由在哪里?仍在我們目不能及的地方。
其實,我并不太介意攝影家朱利安和羅氏兄弟的創作意圖。我注意的只是“杜尚情境”在我們心理上引起的一系列反應。
學生夏娃作為杜尚的一個熱情崇拜者,以全然無條件服從伴以裸的方式呈現的姿態,被崇拜者杜尚則取一種若無其事乃至靜默的大師氣派,兩者在極度反差中達到相契無間、自然和諧的統一。它有一種完美的、無視一切的對外界的拒斥力。它只可旁觀而不可以逼近。你敢逼近嗎?你說敢。
這時,夏娃會面帶微笑并曖昧地瞧著你。而杜尚決不會放過這個凝視你的機會,他也不會讓你忽略他鏡片后那深邃的目光。狡猾的杜尚,他更不會僅僅讓你看到這些表面的東西。他要讓你看一分鐘,卻想上一百年。其實想也白想。中國人更關心杜尚是如何在一夜之間用一只小便器改變了整個藝術史。人們多半想到這里就停住了,其它什么都不再想了?!爸袊?,你是來看我下棋的,還是來看她的?”杜尚雖明知故問,但你顯然回答不了。你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此時應該站到棋局的哪一邊。你心里想的和你實際做的正好相反,你想朝夏娃那去,卻下意識走到了杜尚這一邊。而你又受不了夏娃那更加帶有探詢和玩味的潛在目光:“你有點慌亂對嗎?你為何不站到我這邊來?”你的腳挪動了一下又停住了。你又一次猶豫了。你不能不猶豫,因為你大腦里一片空白。你在這面鏡子里看到的是自己的委瑣。這種自感的委瑣是迅速的和無法掩飾的。然而事實上由不得你再三猶豫,眼前的一切“幻影”很快凝固了,它迅速還原成那張照片。你被反彈出局并“現實地站在它面前”。它們拒絕與你有關。殘忍的杜尚。不,杜尚笑了:是委瑣本身殘忍。
杜尚那道虛掩的門,誰都能不腳踏進去。但踏進去之后,你能否應付那“牛逼烘烘”的局面,而不受到心理學的纏繞,這的確是一個問題,弄不好會有些麻煩。
有人想出一個對付杜尚的辦法:你大著膽裸著進去。嘿!這下杜尚的表情正常了。而裸著的夏娃反倒興奮起來。她示意,不,是在鼓勵你坐下,并且是讓你坐在杜尚那邊。這樣,棋局的雙方似乎平衡了。這時的杜尚顯然覺得自己有點多余。在杜尚看來,棋局的對手是隨時可以變換的,但要合適。他分明感到你此時比他更合適,因為你“下棋的目的”更明確。然中國人有時的這種“明確”,多多少少還是讓杜尚有點意外。杜尚說,中國人你來把這盤余下的棋下完吧。他出門前聳了一下肩,并在脖子后面輕輕哼了一聲。你不用擔心他會在背后用小便器砸你,不會的。至于杜尚走后里面會發生了什么和實際發生什么,誰也不知道。起碼你說不清楚。但我想中國人有足夠的想像力,會把這個“幻覺”發揮到自由的最大極限。棋下完了,夏娃站起身要走了。你想讓她多呆一會兒,但你開不了口,你找不出借口。她對你莞爾一笑,昂頭信步離去。剩下你,怎么辦?你,仍是裸著的。你奇怪你有勇氣進來卻沒有勇氣出去。你后悔信了大家的“鬼話”,陷入這無比窘迫的境地。你幾乎忘了自己后來是如何飛快避開眾人的目光倉皇奔逃而去的……你迷失在自己的“行為”之前,又消失在人們的目光之后……此時,你是不是特別想飛起來……
春之微暖,在潛流涌動的冰河上,裸奔的人群,他們在突進中迎擊的正是這種預料和期待中的陷落。自由,即是一種陷落。
據說,有一個女大學生接受羅隸的邀請拍下“她在觀看”的那個瞬間時,不無擔心地問道:你不會把我的衣服拍沒了吧7這句話的真正趣味在于,她內心有那種矛盾著的微妙的希望。她一方面感到夏娃將美裸出“那樣多好”;另一方面有一種遺憾:如果我的身體有她多么美,我還猶豫什么?而她為她同性人的坦然而自豪的意識和心態已溢于言表,再也無法也無須加以掩飾了。她,一定想得很徹底。那個夢,她遲早要做的,但多一個人都不給看。
杜尚無視一切,也因無視一切而成了大眾的玩具。觀者從“看他無視一切”中獲得快感。觀者同時也在玩昧自己的“被動性”,玩昧自己被拒斥、被否定引起心理的諸多不安。觀者經過這個過程,又似乎覺得自己比一般人多了一份輕松釋懷的快意。
當我們將“杜尚情境”與觀賞意識的投影相粘貼時,觀賞者心理在偏離中有了不同的解釋的可能。它衍生出更豐富、更有意味的中國化情境。也由此導引出行為藝術(包括其它各種現代主義觀念和方法),具有對現代中國人殘缺的、被動的、弱態的心理,進行心理學及精神病理學重新調試、修復、整合的最廣泛的現實意義。事實證明:歷史的、人為的那種“隔膜”,在“杜尚情境”這面鏡子前,有一種自感的、不言而喻的可笑性。而逐漸消除這種可笑性,是我們將要尋求和獲得某種自由的必須的前提。
羅氏兄弟向所有人發出邀請,請來半坡村看《杜尚下棋》(以防非典),順便喝杯清茶。杜尚成了明星,成了人們必須穿越這個魔幻城市,穿越人群和“非典”來奢侈一把的借口。這個城市只要多了一個出行的理由,就多了一重亂。防非典待家待久了,正煩得沒處可聊的人們,像陰天的螞蟻一樣,開始移動了。
這天的黃昏,城南有一小子,人稱“二桿子”,一頭綠發一根根朝天豎起,配緊身牛仔外加一貼身短打外套,一大口罩罩住半個臉,騎一輛殺手J—42銀色小跑車,由三山街出發朝城中半坡方向一路狂奔。杜尚什么人?他滿腦袋想著,杜尚下棋,還有裸情,這是怎么一回事?非要去看個究竟不可。這么多人朝那里去,一定有看頭和有看的道理。這比防非典更重要。他一頭興奮,一門心思在想,狗日的杜尚!就像狗日的非典!看他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