繭花錄

手繭

他的手心溝壑縱橫，紋路里嵌著洗不凈的塵灰。

每天凌晨四點，路燈還未熄滅，他便握著那把禿了半截的竹掃帚，在空蕩的街道上劃出第一道弧線。

掃帚摩擦地面的聲音，像風卷過枯葉，沙沙作響。

偶爾直起腰時，他會攤開手掌，看那些繭花在路燈下泛著蠟黃的光。它們早已不再疼痛，只是沉默地堆積，像一層又一層的年輪。

有次，一個小女孩跑過，丟下一顆糖，他彎腰去撿，糖紙粘在繭上，竟撕不下來，

他笑了笑，索性讓它留在那兒，像荒漠里開出一朵花。

腳繭

他是鋼筋工，腳底踩著高樓大廈。

三十八層的高樓，鋼筋被烈日烤得滾燙，他赤腳踩上去，繭花與灼熱的鋼鐵對峙。工頭喊：“穿鞋！”他搖頭，說鞋底太滑，不如繭子穩。

夜里洗腳，熱水泡開繭縫里的泥沙，腳盆里浮起一層銹色的云。女兒蹲在旁邊，用手指戳他腳底的硬塊，問：“爸爸，疼嗎？”他搖頭，說：“不疼，它們早就是死肉了。”女兒不信，拿鉛筆在繭上畫了朵小花，說：“這樣，就不像死肉了。”

第二天上工，他站在鋼筋上，忽然覺得腳下輕盈，仿佛踩著女兒畫的花。

肩繭

挑夫二十年，他的肩膀是邁步從頭越的雄關漫道。

扁擔壓進皮肉，磨出兩道深褐色的溝壑。繭花層層疊疊，像樹皮。暴雨天，繭子吸飽了水，脹得發亮，又像兩片潮濕的瓦。

有次挑貨，雇主嫌他走得慢，罵罵咧咧。他沉默地卸下貨，肩膀上的繭花滲出血絲，混著雨水，淌進衣領。

夜里，他對著鏡子看，發現那兩道繭子竟像兩條路，一條通往老家，一條通往未知的遠方。

后來，他不再挑擔，改做倉庫搬運。可繭花沒消，反而越長越厚，像兩片鎧甲，護著他的尊嚴

肘繭

她的肘彎里藏著一座搖籃

育兒嫂十年，抱過五個孩子。每個孩子都在她肘上磨出一層繭，圓潤如貝。夜里喂奶，嬰兒的呼吸噴在繭上，溫熱潮濕，像春天的霧。

主人家吵架時，她抱著孩子躲進廚房，肘彎抵著冰箱門，繭花蹭在金屬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孩子在她懷里睡著，睫毛掃過她的繭，像風吹過麥田。

后來，她離開那戶人家，新雇主的孩子哭鬧不止。她習慣性地伸出肘彎，輕輕搖晃，孩子竟漸漸安靜。

她低頭看，發現繭花還在，像一首溫柔的催眠曲。

唇繭

他的嘴唇上有一道裂痕，像干涸的河床。

賣烤紅薯二十年，炭火的熱氣熏烤著他的唇，日復一日，結出一層薄薄的繭。

冬天最冷的時候，裂口滲出血絲，他用舌尖舔一舔，咸腥的味道、紅薯的甜香混和一起。

有次，一個小男孩町著他的嘴唇看，問：“爺爺，你的嘴疼嗎？”他咧嘴一笑，說：“不疼，習慣了。”

男孩從口袋里掏出一支潤唇膏，遞給他：“媽媽說這個可以治裂口。”

他愣了一下，接過來，卻沒舍得用，只是揣進兜里

后來，他老了，再也推不動烤爐，他站在街角，摸了摸嘴唇上的繭，忽然覺得，那裂痕里藏著的，是二十年來的煙火氣

繭花

繭花不會凋謝，只會轉移。

掃街人的手繭傳給兒子，或變成鍵盤上的老繭；挑夫的肩繭消失，可能在健身房的杠鈴下重生；鋼筋工的腳繭褪去抑或在馬拉松跑者的足底重現。

它們不是傷痕，而是生命的印章。

某天，老礦工去世，火化時，骨灰里篩出幾粒晶狀物。殯儀館的年輕人以為是舍利，老火化工卻笑了：

“這哪是舍利，分明是繭，燒不化的。”

人們把晶粒埋在樹下，來年春天，樹根旁長出了新苗。

原來，繭花從未消失，它們只是換了一種方式，繼續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