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草,針尖大小,一碌磷砸出個響屁。
草,一旦嘴搭在碩大的石頭上,忘乎所以,撕來咬去,一連串螞蟻大小的窟窿眼,挨挨擠擠,石頭疼得根本哭不出聲,
從早到晚,石頭東搖西擺
石頭顫顫巍巍,不像個石頭的樣子。
石頭天不怕地不怕,倒怕一棵微不足道的小草。
望天
西戈壁,一塊塊望天石,古老而又傳統(tǒng)地望著。
一個個高聳天際的額頭,自從讓時光放牧后,越發(fā)顯得遼闊。連木頭看上去,一塊又一塊閑田。天上無所事事的云朵找來,自得其樂,一點又一點閑心,飄來飄去,左看右看,一把又一把種著什么,怕白白荒廢。
幾千年過去了,什么也沒長出來。
石頭,一聲不吭,一如既往地朝天望著。
天,望出了一個又一個大窟窿。白天,飄出些云朵;晚上,星星探出頭。
其實,連一只過路的鷹心里也一清二楚,如果石頭想說話,先吐出肚里的黃沙。
胸襟
好多年了,一個人感覺肚量有點小時,專門去石頭中間走走看看。
戈壁的石頭,如同天上來的神仙,從不怨天尤人。
一塊又一塊,腹中皆是人間的豐饒:
一塊不起眼的石頭,說不定裝著十畝棉桃;或三十畝葡萄,飽滿圓潤,晶瑩閃亮;或五十畝哈密瓜,滾圓的笑聲,裂開甜甜的嘴巴,一說話,全是甜言蜜語;或二十畝菜地,一綠就到天涯;裝著胡楊林,蒼茫之間,唱起古老的歌謠,浪漫又悠遠……
石頭的肚量真不小啊!
人,七尺之軀,有時連巴掌大點兒的事也裝不下。
一生氣,整得周圍起土冒煙。
一棵戈壁的草心知肚明,當肚里裝下頭頂?shù)恼麄€天空,不管干什么,就能拿得起又放得下。
傷痕
一群石頭追上來,瞬間,潮水一樣退去。
和夢幻差不多,人,也就并不在意。
何況當時,覺得四周并沒發(fā)生什么風吹草動。
走著走著,心,隱隱作痛,一時間疏忽大意,以為是頭痛感冒,也就沒什么大不了的,一點雞毛蒜皮子的事罷了。
人,忙得頭焦額爛,哪有閑心去想
若是頭痛感冒,一周時間就好了。
不久,疼痛如悄然蔓延的藤蔓,日復一日地加劇,
平日里,一個人就是沒長眼睛,一不小心,讓石頭碰得鼻青
臉腫,倒沒什么大不了的,無非躺個十天半月罷了。
看來下嘴不輕,石頭越過心肺,跨過骨頭,深入靈魂。
塵世,有一種痛傷到靈魂,叫人晝夜難安,傷心不絕。
跡象
人,對石頭動手動腳。
看上去,石頭越發(fā)麻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像從門縫縫里早就把人看扁了,絲毫不感興趣。
在石頭的眼里,人,一舉一動,不過是提著碌磷打月亮
與小草一比,人,汗顏不少。小草咬上一小口,石頭渾身上下,密密麻麻,全起雞皮疙瘩,如蟻群爬遍,
只要心是肉長的,看到石頭疼得要死要活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墒^的哭聲,一大捆一大捆地壓在肚子里出不來。
一旦倒出來,就像不是石頭了。
午夜
連日,風來風去的,現(xiàn)在,石頭像是累了。
再也不像瘋狗樣東來西去。
人,可歇口氣了。
午夜,一把月光的刀片,從窗口伸進來,一上一下,輕而易舉地劃開胸膛。不看不知道,一看一大跳:內(nèi)心全被石頭咬得傷痕累累。
從左心到右肺,一口一個,如同斧鋸過后,樹上留下牛眼睛樣大小的疤。從動脈到靜脈,遍布石頭的爪痕,翅膀樣撲騰撲騰地亂飛。最疼痛的是一口咬到骨頭,開始折磨一個人,一年四季,不得安寧。
聽老人說,行走戈壁,最怕一時疏忽大意,讓石頭咬傷內(nèi)心。只要石頭咬到了心,一輩子不一定可以療好
一天,就不如一天了。
空曠
戈壁空曠,適合喊叫。
人,一弓一弓,朝四周吐出胸中的塊壘。
一下子,渾身上下,輕松不少
石頭,從來不扯破喉嚨地大喊大叫,只有沉默不語才能活得更久遠一點。一萬年之后,又活一萬年。但石頭心里有淚,一回又一回,隨風開放成遍體虎紋,然后,又凝為虎顏虎威虎勁,一應俱全,只差一聲吼叫。石頭寧肯憋在肚里,憋爛,也不往外叫一聲。
于石而言,遍野的風嘶皆不值一提。
大風
人,東躲西藏,混在石頭中間。一下子,事情好辦了。
風大時,戈壁的日子,只好藏來藏去地過。
天塌下來,石頭沖上去頂住。雞毛蒜皮子,石頭打理得眉目分明。一粒米大小的日子,也過得顆顆飽滿,
風聲越來越緊,輕而易舉地裹住人的嘴巴。肚里想給鄰里之 間報個平安的話已經(jīng)吐不出來
石頭,抽出久藏的石刀,橫一下,又豎一下,一寸一寸開路,將話一字一字遞出。
大風以外,許多人知道還活著。
時不時,朝話音來處,望上一兩眼。
石頭
石頭,大大咧咧,橫在羊道中間。
連一棵草都心知肚明:再不搬走就來不及了。
羊,急著要轉(zhuǎn)場。羊,又過慣清閑日子了,走起路來,喜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吊兒郎當,一旦撞在石頭上,就沒好果子吃。
午夜,牧羊人抱起石頭,慌亂之中,又砸了自己的腳。石頭,躺在原地舒服慣了,一萬年絲毫不動,照樣舒舒服服的。更多的時候,石頭,也不情愿讓抱來抱去。
人,抱在懷里,石頭掉過頭,冷不防,咬上人一口。
人對石頭,氣不打一處來,又毫無他法。
頭一抬,驚得差點掉了下巴,天上的月亮,更像石頭砸出的大坑。
石頭之吼
不管白天黑夜,石頭眼睛一睜,朝著頭頂?shù)姆较?,輕蔑地望一兩眼。
天,倒抽一口涼氣。
白天,云朵冰涼。
夜晚,星星搬走。
平日里,狐假虎威的蒼涼,悄悄地矮下來,沿著沙溝溝,夾起尾巴,偷偷地溜了。
石頭,一邊走,一邊喊破喉嚨地吼著。
古老的歌謠,宛如云煙飄來蕩去,一把老掃帚樣,一遍又一遍,撩著遼遠的天空。
大地,如此空闊。
日子
大戈壁,蒼涼驟然決堤,一如洪水猛獸。
一聲“大事不好了”,人,躡腳躡手,弓腰馬趴,一個勁兒匍匐在石頭之間,連抬頭的機會都沒了。
人,心里有個鬼:
一旦站起,就高出石頭一個頭。
戈壁的荒涼,足足一座大山的重。
蒼涼,一眼盯住,就有好果子吃:一小巴掌,扇得打好幾個剗趄,兩大巴掌,人,魂飛魄散,
過著過著,人,知道石頭的好,也記下幫過的忙,
蒼涼
蒼涼,鋪天蓋地滾滾而來。
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石頭,覺察到動靜,立馬喊人過來。人,一個蹦子,順順利利,躲藏其中。蒼涼,刀子一樣厲害,卻對石頭無可奈何。
何況,上了年紀的石頭,越來越喜歡拿蒼涼當酒喝?;臎?,對于石頭來說,一口喝下去,既長膘也長骨頭。一塊石頭酩酊大醉,東搖西擺,一旁的石頭勸不要再蒼涼下去了,還不是說:不要再把蒼涼當酒喝了。
一切已經(jīng)過去了。
人,直直地站起,大喊一聲:石頭。
馬不停蹄的石頭,笑瞇瞇地扭過頭,僅僅看上一兩眼,然后,健步如飛,稍縱即逝。
四周,一下子空空蕩蕩,不知石頭到底去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