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有之城

快遞

總差最后一個快遞尚未抵達。生活的起落架久久懸空，新的開始，總欠東風

被精密切割后的條碼撼動肌肉或筋腱，彈起一扇纖薄的亞克力窄門一輕而易舉地，開啟一具肉體。

快遞柜，藏在巢穴深處的蜜罐蟻。儲備，儲備，知覺匱乏的時代，一切注意力都需要重新分配。又有一個快遞，甘美的小口袋飼育工蟻，小小群落們是城市中發癢的神經末梢。

沿著手機的血管一寸寸探查：現在到了哪里？

起落間距太短，不足以聚合成完整的靈魂。快遞柜永恒續航，代替我，有了聲音，也有了眼睛。遠方的事物從未與我們如此相近，在那扇看不見的門后，并不存在任何與之相關的事物。

除了那個冰冷的寄存界面，我的選擇，我的期待，都不存在。

沙鈴

安全島上堆滿樣式不同的沙鈴，各自演奏，發燙。后視鏡由綠變紅，一段軟綿綿的路程緩慢融化。

腳后跟沾上更稠的汽油味，在白漆織造的巨型五線譜中間，一頓一頓地敲擊。休止的時間只有二十秒，向上或向下，裁剪掉多余的思考。

人們正走向某處。漂浮的音節，沙鈴落在瀝青路上，打濕被堿性硫酸銅浸染后的陽綠袖口。我化作一小段需要曝光的油漆，在世界的開合間，短暫地閃爍。

世間所有的雨都有了固定節奏，從任何一個休假的季節掉落。下個路口，沙鈴們，保持春天的波形“沙沙”作響。春天需要限行，等不及一場銅綠的電子雨。

新折疊吸塵器

到處都有點臟。

灼灼的灰塵，巨幅液晶屏間彌漫辛辣的塑膠味。地鐵口弧形的半透明拱門，吸力極強，一刻不停地捕獲人群。

去各種各樣的地方。從換乘的濾芯經過，被門閘一層層剝脫，特定種類的小灰塵正精準落入某個街道的某個集塵袋中，

摔進黑夜，地鐵從大地上碾過。窗外流淌的LED列陣光柱，欲望被拖曳成無數個扁平的我，向可移動光源繳納等份的未來。

我真的經歷白天了嗎？

新折疊吸塵器正不分晝夜地吞吐著灰塵。整個城市干凈得仿佛沒有人存在過。

窗

鏤空風之眼，用一束名為期待的光。

世界趨于光滑。鼴鼠們在彼此的身體中鉆來鉆去。相同的看法與觀念，因同一片情緒變得陳舊而模糊。

世界緩慢倒退。窗子浮起，明晃晃地掛在四通八達的路上。

一種公有地向內索取，整個城市只剩下一顆孤零零的眼球。街道兩旁的電線桿像睫毛倒進眼睛里，眨一下，就有一種聲音從輿論的漩渦里消失。我被向外拽著生長，虧欠一種倒置的解答，不斷有光倒進窗框、搜索欄里，一小節階梯眼巴巴地燒著，不置可否地斷了思索的后路。

世界審視我們。推開窗，所有人都成為答案的一部分。

失眠

睡眠中斷，一天中最清醒的孤獨。以茫然的眼睛和轟鳴的舌頭為準繩，一切黑暗之外的在造物，都是信息的強制消費。車浪，喉嚨里的狗毛。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仿佛無核的水果正在繞著秒針上下打轉。

睫毛中央急速愈合，對立在寂滅之處，記憶與奇點共存。應該如何靜止？一根藍蘆葦遞來浸醋的海綿，發起漫長漫長的起義，僅僅只有微渺，恒重，貫穿生死的一瞬。

房間正傾盆而下。我作為一種軟性媒介，在澄明異常的感知界限里遺存，像是在模仿燃燒的同時，吞進小口的鉛。任何時間的觸覺之實：打印機橙紅色的橡膠按鈕、瓷杯邊緣毛糙的鈍型缺口、打開開關時被電到的微小火花…此前此后，一切模糊不清。

套在城市上空的毛衣突然散落，我從一個針眼里脫出來。窗外的燈光過于明亮，仿佛是對清醒的一場暴行。

彩票

伸出手，五色花在一眾沉默的店面中格外容易被摘下。彩票店里，狹窄的花托，幾條枯瘦的凳子，等待新世界開始。所有余下的時辰都被清空，意氣風發的奧德修斯們，不曾走遠，僅僅只是變老。

這里的時間用最鮮艷明朗的軌跡流變，對黯淡的人生格外包容。可無限追加容錯率，奇跡在數字的螺旋中有跡可循。向命運索要人生的激情，刮開薄薄一層夢，幾組數字便囊括一生。對生命體驗究極的冷漠正從理智中剝離，伶仃的蜘蛛句僂身軀織著纖薄的網，一圈又一圈，只等來饑腸輾輾的風。

成功沒有實體，在所有愿望的真身里，那些螺絲松動的椅子恍惚間數見自己的年輪，正像一棵真實的大樹那般呼吸。

一只黃鸝，在空中望著被電鋸砍伐的大樹歌唱。

我的車要來了，時間已經不多了。

減速帶

回家之前，一定會走一段充滿減速帶的路，所有車都會在這里被迫慢下來。向前不斷延展的海浪，將人們如花束般拋向空中。

孩子們背著書包，被卵石裹住的海草，水波軟下來時，他們的表情撞在一起。車廂里，晴綠色的泡沫綻開來。隔著一條窄窄的縫隙，車環順從地吊著，抓握住車環的手像藤壺一樣牢固，手機的青光焊在臉上，潮尖俯沖，那些凍僵的蝦只輕輕地，被冰碴彈了一下。

我的腦袋還未完全落下，短暫懸浮在路上方，向一棵跛腳的行道樹示意。陽光從我的額頭上“嘩嘩”地淌過。每一次失重，靈魂摔回肉體的速度存在微小偏差，讓所有目的地都咽進一粒石子。下墜剎那，劇烈的不安搖撼萬事歸期，提示我用較低的期待值駕駛肉身。

在那一小片活著的減速帶之外，無聲的波痕，正一遍遍開往世界盡頭。在變幻無定的未來中，阻隔永恒下落的必然之軀，似汪洋之中的泳者，永遠暫停在寬廣平坦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