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人十八歲
開始愛美,講究衣服搭配怎樣添彩。實際上,我一點顏色也受不住。
天底下勞作,黑如扁擔壓彎你的后頸,
釘耙將干燥翻面。潮稻谷、汗脊背,在熟睡的我落地前,都不會干。
架起一面銀灰大盆,用于洗澡、洗衣。洗掉的顏色,滲入你命里的癡情。衣服太寬太大,讓你的頭不自覺傾斜,沉人一角的夢:一缸濃稠的醋,和深色的醉意。
我越鮮艷,越像一枝金桂花。十八年華里的香氣,我怕,是奪了你的。
修鞋
這雙鞋,五年里,老實巴交,裂痕遍布。此刻,我低頭用膠水將開口修補,它羸弱得像一片葉,輕易留下痕跡,膠痕也讓它承受不住。
它比我老,時間在上面馳騁得最放肆。我不想替它原諒一切:雨、陽光和塵土,但它比我更早接受,歡欣于只屬于它的一切:
雨、陽光和塵土。
這雙鞋,像個固執(zhí)的人。我不給它食物,就決計奔波在外。
找回它后,它第一次提出想變成天空。不再反復擠壓的日子,感受云的輕拂。
女孩子
摩挲手上的疤痕,這是鐮刀割下的草,長出新芽。
擰干濕漉漉的被單,晾在竹竿上。她頭一回想到平凡,如剝殼的稻粒,靜臥米缸。
將一顆白菜剝好、煮沸,嘗出乳汁的味道,她哭倒在媽媽的躺椅里,爬不起來。
吹進堂前的風,掠過稻子,催熟年幼的一代,將田野壯大。
等到夏天,她要滿十二歲,扶穩(wěn)一株小芽,繼續(xù)長大。
推開一座金色谷堆,在曬谷場里,媽媽走來,帶著金色的笑。
四月
四月分為四片花瓣,第一片落在嘈雜的雨里。落得太慢,我的傘遮住太多往事,有些滄桑。
最無奈的事,莫過于躲進他人的傘底,貪圖臨時的遮蔽,將傘扯成兩半,半邊身子用來淋雨,得不償失。
這第二片落得更慢。等到恍惚,最后,唯剩神經(jīng)末梢無意識地顫跳。
和四月僵持,我睜著一雙干澀眼睛,血絲斷了根。水藻般的命運,被急流強力沖散。
我眨眼,是因為等待是極需默契的事,眼睛在等待中旱裂,而第三、四瓣才落上我被淋濕的頭頂。
還沒有長成巨人的孩子
宇宙快要消失,孩子還沒有長成巨人,卻已站立,支撐整個天空。從一開始就會哭,到學會笑,她生性愛蜷縮著,不想伸開手腳。
在田地里,踩中濕泥,露水濺在腳上,這是春天的潤澤。而她雙眼茫然,有些困惑。
季節(jié)忙碌更迭,按時出現(xiàn)、消逝。
蜜蜂吻上花的蕊,促成一樹碩果。稻茬立于地,俯聽枯草私語。
入夜后,陌生女人的歌聲婉轉(zhuǎn)響起,如勤勞的夜鶯
媽媽叫她耐心,許諾她長成巨人就能放下天空。可她不是這個女人,不是所見之物中任意一個。她覺得太難。
在找回后院子丟失的柴火途中,她向自己說:那些木頭,早在春雷中化為焦炭,如今是冬天。
舊宅
墻漆剝落,這座老宅子透出一絲不安。
年輕的部分振翅飛走,衰老的部分開始服藥,并在傷口處敷上青草膏。
鎖好門窗,封嚴漏風口,宅子在人們離去后,初現(xiàn)老態(tài)
隨后,我們轉(zhuǎn)身,撞見樹的脊梁被積雪壓彎,將骨子里的敏感暴露無余。
雪天里的人忙著趕路,那些風聲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敲響屬于自己的門扉,在里面,將身體一點點暖熱。
汽車抵達不了這里,我們只能邁開這副軀殼的雙腿,擷取山
巔上的靈魂。
夕陽的顏色在變,暖色調(diào)轉(zhuǎn)冷色調(diào)。情誼變不了,那縷炊煙裊裊,混著歸鄉(xiāng)游子心事里一縷香氣。
寫信,給媽媽
媽媽,血在溫水里很健康,像一朵輕盈的花,靈魂重現(xiàn)。它比花嬌艷,我想不到它跌進地底輪回一遭,是什么樣。
當我靠回憶摸索它離去的方向,血就變得面目全非,經(jīng)不起描摹,但它的生命的確在流動。
也許在某個深夜,它被濃露壓住,任西風吹、北風刮也翻不了身。
也許壓彎脊梁后,它選擇依偎在我的懷里,牽起衣角遮臉,任褶皺蔓延周身。
我抱它,和媽媽你抱我更加理所當然。
你給我的溫熱,傳給下一個新生,便讓你流淌在永不停歇的愛里。
剝臭橘
剝開臭橘的瞬間,眼睛是泛酸的。
這好比撥開生命的屏障,在天空劃開籠罩月亮的云。
柔軟的一束月光,被摩擦出火星,升起一縷白茫茫的煙
我們途經(jīng)某地,就地取材地各自支一架床,用竹竿、輕紗編織成流動的夢。在安頓好后,就有人分享背包里他家鄉(xiāng)的臭橘。
我想到明天醒來,撥開裹縛黎明的夜,折一枝竹杖,撐住踉跗,攀上山梯。
此刻離月亮最近,才發(fā)現(xiàn)熏眼的層層青澀,已然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