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袋筆記》中的文字,如同一個現代“漂流者”記錄下的心靈札記,其中充滿了跳躍的意象和密集的隱喻。詩人試圖通過“鏡子”與“絕壁”這兩個基石來觀察個體生存,并進而透過對生命狀態的深度反思,來建立獨特的個人生命哲學。對于同一個人而言,個體生存與生命哲學是一體兩面。生存是基礎,是哲思的土壤,沒有生存,生命哲學無從談起;而哲思是生存的燈塔,一旦建立,便會對生存產生指引作用。二者在詩人的作品中相互滲透、相互滋養,共同構建了一座既具象又抽象的精神宇宙。
1透過《布袋筆記》,感受最深切的便是那撲面而來的強烈的生存實感。《漂流見聞錄》的開篇即謂:“人海之中有孤島,青皮鐵巖”。這句話深刻地道出了現代人生存的基本境遇——我們都是人海中的孤島,既相互連接又彼此隔絕。在此詩中,詩人把“我”塑造成了一個典型的漂流者形象。他經歷“長時間的漂流”,感到“頭顱開始眩暈”;他小心翼翼地“挪著步”,躡手躡腳地“爬上岸灘的亂石堆”。這些描寫不僅是對物理空間的描述,更是對心理狀態的精妙刻畫。在快節奏的現代社會,這種漂流與眩暈的感受是很多人所共有的。在破碎化的現代社會,每個人都渴望找到一個安穩的立足點。然而,這仿佛一個生存哲學的終極難題,況且這種安穩與現代人追求的自由背道而馳。故詩的結尾處,詩人對椰子樹上落下的槳果充滿矛盾心理,槳果雖然不用四處漂流,然而它也“從未被風搖動”
在《布袋筆記》中,詩人對形形色色的生存空間進行了豐富而又多元化的探索。從“蝸居考”中的抽屜與鎖孔,到“文字的藩籬”中的集中地;從“路口的紅綠燈”下的十字路口,到“朋友圈”中的量子糾纏。這些空間有的抽象,有的具體,但都充滿象征意味。其實,從“布袋”的命題就可以看出,詩人并不只想暴露生存現實,因為人的生存不僅發生在物理空間里,更發生在心理空間和社交空間中。每個空間都有其規則和限制,每個空間都需要不同的生存策略。當然,對生存策略詩人也有其獨具匠心的思考。以《一個繡花的人》和《迷彩服》為例。前者的開篇說:“有袖中藏針者,繡制錦囊,刺圖”。大家都知道,繡花需要有極大的耐心和非常精細的操作,是一種以柔克剛的生存技藝。詩中列舉的“三十六計、七十二變”和各種神話動物,暗示了在面對生存挑戰時,人需要的不是蠻力,而是巧思和應變。同樣,《迷彩服》一詩中寫道:“借萬物生長和競技之能,要給自己織件春天的迷彩。”像萬物一樣,現代人的生存也需要“保護色”,需要與環境融合的智慧。詩人的思考可謂達到了一種天人合一的高度。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在其詩歌中反復書寫了一個有關“等待”的主題。“等著窗臺上一盒受潮的火柴被四季風吹干”“等著那些小尖刺統領著一眾小絨毛攀緣我心”(《隕石與鐵心腸》);“等天氣再暖和些,我要去”(《去落雁島》)。等待本是一種被動的生存狀態,但詩中的等待卻蘊含著一種奇特的主動性,一種在無奈中保持希望的能力。這種態度令人想起現代人的普遍處境。我們在等待中度過大量時間一等待成長、等待機遇、等待改變。但真正的生存智慧或許就在于,如何讓等待本身成為一種有意義的存在方式,而不是簡單地消磨時光。
2 ? 生命充滿了困惑,然而如果不思考,不采取策略去解決問題,人類與其他低級狀態的生命就沒有區別。而相較于蕓蕓眾生,詩人更勝一籌。詩人與普羅大眾最大的差異就是,詩人善于思考和證悟,尤其是從生存經驗中升華出活著的智慧,凝結出了悟的水晶。
對自我認同的探索是《布袋筆記》中的重要哲學主題。在《鏡子與絕壁》中,詩人說:“我是這面鏡子,是絕壁。”在這里,“鏡子”和“絕壁”可以是觀察個體與世界關系的不同視角。鏡子能映照外界(包含自己),但也會被外界(包含自己)打破;絕壁預示著堅定的存在,但也是孤獨的象征。這種自我定義的矛盾與悖論,在詩中有多種方式的呈現。《夢我兩忘》一詩中寫道:“現實亦多此情形,似兩個我,彼我與此我分立,渾然一體又背向而馳。”這種自我的分裂與統一,幾乎是現代人共同的心理體驗。我們常常感到內心有多個自我在爭吵、在拉扯,而詩人的智慧在于,他不尋求簡單地將這些自我統一,而是允許它們共存,甚至欣賞這種復雜性。當然,這也是現代社會一種無法選擇的結果。只有承認這種復雜性,你才能更好地去認知和接納這個世界。
時間性是詩人在詩中探索的另一個重要哲學主題。《布袋筆記》中既有“海豚如時間的鋒刃,向上雕刻”(《漂流見聞錄》)這樣具象的時間比喻,也有“青史不過是被用老了的河床”(《青史留床》)這樣的歷史反思。在“過年了,它們都臨屏一顫”(《除夕夜隨感》)中,我們看到的是人類對傳統節日極其微妙的現代感受;在“甲辰之秋,恍若書中一節,將它夾在我中年的第49頁”(《花城仲夏夜》)中,我們讀到的是對生命某一階段的深刻意識。在詩人那里,時間不是均勻流逝的物理概念,而是有著密度和質感的生命體驗流。有些時刻需要被雕刻,有些時刻已經垂垂老矣;有些記憶僅如剎那一顫,有些經歷則注定無法抹去。
《布袋筆記》中最引人深思的或許是關于真實(世界)與虛幻(語言)的哲學思考。《文字的藩籬》一詩中寫道:“在每一個人聲鼎沸處,都暗藏著一座寂靜的花園,文字和聲音的骨架搭建起這城堡厚厚的壁壘。”這句話道出了語言的悖論。語言既是表達的工具,也是禁錮的藩籬。我們通過語言認識世界,但也通過語言扭曲世界,被語言所束縛。同樣,在《譚女士》一詩中,詩人形象而又巧妙地做了一個極富詩意的修辭建構:“文字的枯井中有青蛙在跳水,它們濺起音節”,然后文字被變成“撲通——撲通 一”和“布咚——布咚—”的跳水聲,真實與虛構的界限不再清晰,而是變得既模糊又豐盈,形成了一種頗具神游意味的朦朧美學。這種對語言本質的思考,顯示了詩人在哲學思考上的深度。
“布袋”看似普通,卻能容納萬物,與存在為一;“筆記”似乎隨意,卻記錄著最深切的體驗,充滿形而上的思考。真正的智慧就在日常生活的細節中,在漂流與棲居之間,在困惑與了悟之間。就像詩人在《從來江水綠如藍》中所說的:“江水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四季的彈奏”。生命的意義不在于最終到達某個目的地,而在于整個漂流過程中的感受與思考。而我們的詩人也正是這么做的。在這馬不停蹄的生命彈奏中,他始終以“鏡子”和“絕壁”為支點,體驗與審視著個體與存在的微妙關系。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在《布袋筆記》中,“鏡子”和“絕壁”可以有很多層次上的解讀。在這里,我們將“鏡子”引申為感知路徑,將“絕壁”引申為思辨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