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這樣,兩輛電動車撞在一起,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損傷,當然,這不重要;他能感覺到左腳大腳趾錐刺般的疼痛,也許是骨裂,這也不重要;她還趴在地上,足有一分鐘了,一開始,電動車壓住她一條腿,她的脊背不停抽搐,他把電動車挪開,詢問她的傷勢,她還是只顧著抽搐。他回憶兩輛電動車的速度和相撞的角度,推斷她的傷勢不會重于自己,他理解她,每個人對疼痛的感知程度不同,他的父母就是很好的例證。他爸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依然懼怕打針,每次感冒發燒,寧可一把一把吃藥,也決不充許天夫的針頭湊近自己,他曾聽到父親對醫生的威嚇,你要是敢給我扎針,我就敢刨你家的祖墳;而他的母親恰恰相反,他還清楚記得,在他五六歲的時候,母親騎自行車帶著他趕集,車子軋上碎磚頭,幾個搖晃,倒了下來,母親一骨碌爬起,身手比平時快了幾倍,扶起他,一邊檢查他身上是否受傷,一邊關切地詢問。等母親再次跨上自行車,他才發現她衣袖被扯出一道口子,鮮血正沿著口子緩緩流淌。他不得不提醒母親。母親扭著頭,以一個怪異的姿勢從自己的胳膊肘上拔出一塊碎玻璃,然后將玻璃扔進路一側的玉米田,笑睞瞇地對他說,好像扎在別人身上。
他看了看表,其實完全沒這個必要,他并不趕時間,但他還是下意識做出了這個動作,他說,你感覺怎么樣?如果沒什么事,我給你放下二百塊錢,你自己買點營養品,我得走了。他從口袋里掏錢,他感覺自己仁至義盡,女人沒理由再為難他。也許是他的話觸動了她,女人終于肯挪動自己的身軀,她慢慢坐起來,用她那雙紅腫的眼睛接住他因心虛而微微顫抖的目光。她仍在抽泣,她的眼淚慷慨地流淌,他著不出這籽粒飽滿的淚水里包裹的是疼痛還是悲傷,他只覺得有些可疑。他不得不再次搬出那句過去幾分鐘里已被打磨包漿的問候,你沒事吧?
女人清澈的目光和濃艷的妝容讓他難辨年齡,他不知道該稱呼她為姑娘還是大姐,也許該像時下流行的那樣,統稱異性為美女,可他又覺得輕浮,如何都開不了口。過去幾年與世隔絕的生活讓他的嘴巴生了銹,習慣了保持沉默,到了需要開口的時候,馬上感到詞匯量捉襟見肘。女人的臉被淚水涂抹得花花綠綠,看起來像一只從貓爪下逃生的鸚鵡,這滑稽的畫面在她淚水的感召下,也呈現了凄愴的色澤。他的自光在她臉上蜻蜓點水地掠過,駐留在她的脖子上,那串項鏈緊貼著她的肌膚,在領口閃著沉甸甸的光芒,他的手癢起來了,他握起拳頭,手指在手心搔動。她的雙唇輕輕開啟,像舞臺前的紅色布幕向上升起。經過了漫長的醞釀,正戲終于要開場了,他想。你走吧,我沒事,女人說。他終于松出郁結在胸膛多時的那口悶氣,事情就這樣得到了妥善解決。這就是他今后要面對的生活:每天碰到不同的麻煩,然后想辦法解決這個麻煩,日復一日,等到別人不再找他麻煩時,那他也就成了別人的麻煩。他媽的,他在心里咒罵著,這就是一輩子。他扶起電動車,緩緩推出人群,他低著頭,不去著別人的臉,也盡量不把自己的臉暴露在別人的目光下。但他還是感覺到一些目光在他的頭頂灼燒,他告訴自己,再忍一會兒,就要結束了,這倒霉的一天就要結束了。就像他在里面時,一開始總是覺得時間過得很慢,他一天天做著加法,一天,兩天…到一百是那么困難,每個數字之間都像隔著萬水千山。后來,他學會了做減法,一千二百五十六,一千二百五十五做減法總是更容易一些,也會使事情看起來簡單一些,盡管只是“看起來”一可這世間,多少人活著的目的就是“看起來\"而已呢,我要看起來幸福,我要看起來漂亮,我要看起來有錢。想到這兒,他幾乎要笑起來了。女人的聲音追上來,拉住他的腳步,等等,她說,你能送我回家嗎?他愣了一下,面對這樣的請求,他當然不能拒絕。
他看到她青紫的腳踝,承認之前判斷失誤。他把自己的電動車停在路邊一家商店的門前,正對著攝像頭,然后扶起她的電動車,扭正車把,攙她坐上后座。一路上,他們彼此沉默,只有在需要拐彎的路口,她才會出言提醒。時近五月,路邊的櫻花在尾氣和喧囂的夾擊下不屈地開著,粉色的河流貼著他的衣襟向后流淌,一種久違的幸福感突然降臨在他身上,他的鼻子癢癢的,隨之打了一個噴嚏。不該這樣。在這座北方的小縣城里,春天總是來得倉促,去得匆忙。多年前,他剛剛學會騎自行車,揚言要帶母親去北京看天安門,剛剛駛出家門,自行車就開始劇烈搖晃,母親及時叉開雙腿,才避免摔倒。母親笑著對他說,等你長大了,再帶我去看天安門吧,反正已經等了三十年了,不在乎多等幾年。那一年,他九歲,如今已過而立。
她家住在一棟老小區里,五樓,沒有電梯。他不得不攙扶著她,慢慢爬樓梯,隔著衣袖,他能感覺到她的胳膊硬邦邦的,像一顆沒有成熟的水果,她的身上同樣散發著青果的味道,他依此斷定,她還很年輕,涉世未深。走到三樓,他的腳趾劇烈疼痛起來,大概他突然的停頓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說,歇歇吧。于是他們坐在布滿灰塵的臺階上,歇起了腳。301防盜門內傳出音樂聲,混雜在高壓鍋的嘶鳴聲里,搗碎了門外的寂靜;防盜門上安著密碼鎖,十個數字張揚著,像在對他發起挑畔,他低聲說,都是小意思。她扭過臉,疑惑地看著他,他說,我們上去吧,就剩兩層了。
他們停在501門前,防盜門右上角貼著張卡片,寫著“開鎖換鎖,公安備案”,他著向門鎖,是最普通的鎖型,打開它只需要一根十厘米長的細鐵絲,如果沒有鐵絲,身份證、銀行卡也可以。她從包里翻出鑰匙,打開門,他隨她走了進去。每次進入別家,他都會習慣性地屏住呼吸,同時張開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以勘測周圍環境。有一次,他與同行交流心得,將這一情形告知同行,同行拍起大腿,說,我也這樣。被人共情讓他獲得了久違的快樂,他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職業病吧。
房子的內部裝修和這所小區給他的印象一樣,簡陋而破舊,像極了一個安靜的老人,坐在無人關注的角落,咀嚼著自己的腐朽。她請他坐在沙發上,自己一瘸一拐去了衛生間。他四下打量著,白色墻壁已經微微泛黃,一面空落落的電視墻上掛著一張同樣空落落的相框,如同一只缺失內容的眼睛,冷漠地瞪視著他。電視墻下面,挺立著一臺音箱。嶄新的,散發著高貴氣質的音箱。它站在那里,顯得那么突兀,那么局促。它一定意識到了自己在這所房里的不合時宜。音箱頂上并排放著CD機和功放機。他知道它們價值不菲,他的手心又癢起來一一另一種職業病。類似的設備,他見過不少,它們通常被擺放在裝修氣派的客廳里,多數時間無人問津,高傲的氣質被日益磨損,與他相遇時,已呈現落寞神色。通過它們的外貌,他能輕易判斷它們的主人是真正的音樂發燒友,還是附庸風雅者,或者是拿它們當作擺設的暴發戶。他無法將它歸類,因為音箱還是新的,還沒被主人的氣質污染。
在鳳凰銘邸,他見過一臺一模一樣的音箱,靜靜地臥在墻角,他一進入那所房子,就感受到它熱切的期盼。像被不可違抗的神諭指引,他打開它,冒著極天的風險坐下來,聽起肖邦的《夜曲》,天不知道什么時候黑了,他閉起眼睛,在黑暗的包裹中,像沐浴在羊水里,感覺溫暖而愜意。后來,他竟睡著了,他夢到陽光,夢到河流,夢到草地,夢到那所老房子,夢到院子里鍍步的綿羊和母雞,父親揮舞著鞭子努力把綿羊驅趕回羊圈,母親端著一盆摻了野菜的麩面喂雞。后來,他醒了,蒙懂了一陣,不知身在何處,直到耳朵再度接收到樂聲。他猛地打了個激靈,嚇出一身冷汗。還好,那家的主人徹夜未歸。還有一次,在書香雅苑,一棟別墅里,他看到一臺丹麥進口的證據鉑金版,表面覆了一層灰塵,他把它擦拭干凈,想試一試音效,卻只找到兩張勁歌金曲和一張樣板戲CD。他深感惋惜,將它搬進自己家,放了三個月,沒舍得出手。
這是一臺柏林之聲909,全新品價格四十五方歐元,即便二手,也能賣幾十方人民幣,抵得上這套房子的價值。她還在廁所里,水流聲透過廁所門滯鈍地響著,偶爾傳出的一聲咳嗽,令他神經為之一緊一—又是該死的職業病。他努力把視線從音箱上移開,可是無濟于事,他干脆閉上了眼晴。他還記得十三四歲,他上初中,同桌每天都帶著一臺MP3,只要老師不在,就會把耳機塞進耳朵里。后來,他匿名舉報了同桌,那臺MP3被沒收。他勘察了兩天,查明老師將耳機鎖在辦公室的檔案柜里,晚上,他翻窗進入辦公室,撬開檔案柜,拿走了MP3。那天他把自己埋進被子里,聽歌到凌晨,怎么都不困,直到MP3的電量耗盡。廁所里的水流聲停了,她沒出來,隨后是馬桶蓋碰撞馬桶水箱的聲音,他仿佛置身一條小溪前,水流潺潺,不時有魚兒躍出水面。第二天,他把MP3砸得粉碎,扔進了路邊草叢,他來到學校,坐在座位上,靜待老師大發雷霆,結果令他失望,老師似乎完全沒察覺到檔案柜失竊,這一天一切如常。她在廁所里接起電話,雖壓低了聲音,還是被他的耳朵一字不落捕捉到:你很忙是吧,我告訴你,我剛剛出了車禍,對,腿折了,你不用過來了,我到家了,一個帥哥送我回來的,是的,帥哥,他還在,我準備請他吃飯,上次你拿來的那瓶紅酒還在…馬桶沖水聲掩蓋了人聲,她走了出來,手里握著手機,頭戴干發帽,身穿一套天藍色的絲質睡衣。他注意到她的脖子,那串項鏈不見了。
他想他該告辭了,他又看了一眼那臺柏林之聲909,它身上散發出一種迷人的光彩,似在挽留他,他剛剛抬出沙發的屁股又坐了回去。他說,你的腳,沒事吧?她的腳在拖鞋里來回扭動,她說,放心,我不訛你,但你現在還不能走,你再坐一會兒,算是幫我個忙,你喝點什么嗎?茶還是咖啡?他搖了搖頭。她蹲下身子,在茶幾下翻找什么,過了一會兒,說,不好意思,我這沒茶,咖啡…好像也沒了。她從茶幾下拎出一個空袋子,在手中晃動著。他仍搖頭,他不明白她為什么要留下他,他沒問,也沒推辭,他有的是時間,出來之后,他感覺自已的人生忽然就成了一道醒自的填空題,那個巨大的括弧懸在眼前,急需他去填充,不管答案正確與否,只要填上內容。
她搬過來一個小塑料凳,坐在茶幾另一側,睡衣下擺垂下來,他看到她大腿根部緊實的肌膚,他移開目光,再次看向她的脖子,她的脖子細長,兩側鼓起藍色的血管,他想,她的項鏈究竟去了哪里?
她并起雙腿,夾住睡衣,手掌在膝蓋上摩挲,說,你別多心,我沒別的意思,不會對你怎么樣的,當然,更不會引誘你,我不是干那個的,我也不缺錢。他驚異于她的直率,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抿著嘴巴笑了笑。她繼續說,我沒歧視她們的意思,都不容易,是不是?我一個同學,初中畢業就去東莞打工,過年回來一趟,穿金戴銀,跟人說在理發店給人洗頭,洗頭能那么來錢嗎?大家心里都跟明鏡一樣,只是不說,只有她媽媽,真以為女兒是靠雙手勤勞致富呢,逢人就炫耀,別人就只笑笑,只當聽笑話。她媽媽為女兒感到驕傲,卻不明白,幾年都沒人上門說對象,究竟為什么。他說,她媽糊涂。她說,那倒也不是吧,只是太信任女兒,我那同學也是,在家乖巧,對她媽又孝敬,跟誰都合得來,大家都喜歡她,原來還經常給我打電話,后來她的臉沉下來。他說,你們鬧了?她說,不是,她走了。他問,去哪了?她說,天堂。他的心竟一顫,低頭不再說話。她說,宮頸癌,發現得晚了,從確診到去世,沒用了三個月。葬禮那天,我們幾個朋友都去送她,她媽哭得很傷心,看起來老了不少,她媽就她這么一個女兒,老伴兒又過世得早,現在白發人送黑發人,以后孤苦伶行,可咋活?我們幾個就商量著,每個月輪流去照顧,下個月又到我了。他說,你們都是好人。她說,啥好人壞人,都是說給小孩子聽的,貓不抓老鼠,在人眼里,它就不是好貓,可老鼠著它呢,它就是頂好的貓。他若有所思,說,那我也是好人。說完,他感覺膀胱一陣激蕩,不好意思地說,我能用下廁所嗎?她說,這有啥不能用的。
他撒著尿,有什么東西在一側閃光,他扭過臉,看到掛在花灑支架上的項鏈。他的目光第一次與它相遇就覺得它與眾不同,當時,它“猶抱琵琶半遮面”,一半身軀隱藏在她的領口下,即便如此,他仍被它別具一格的造型驚艷到,如今領略它的全貌,胸腔頓時成為一眼活泉,咕嘟嘟冒起水泡。他不由雙手顫抖,尿液滋到馬桶外也渾然不知。他用力閉上眼晴,屁股涌上絲絲縷縷的疼痛,父親高舉鞭子的場景再度浮現。十歲那年的某個夜晚,他趴在地上,父親在他的身后,揮舞著鞭子,像驅趕一頭倔強的牲口,不停抽打他的屁股。他向前爬著,企圖躲過鞭子的攻擊,但這換來的是更加猛烈的擊打,他感覺到屁股上像掛了一串點燃的鞭炮,辟啪作響中,刺鼻的硝煙彌漫了整個院子。他大聲申辯,我沒偷錢,我真沒偷錢。當他發現抵賴只能起到火上澆油的作用時,只好求饒,爸,別打了,我錯了。父親停手了,像一頭拉了一天犁的老牛一樣呼呼喘著粗氣。他抬起頭,看到月亮在天上一閃,隨即被一朵云吞下去,他閉上了眼睛。他睜開眼晴,項鏈仍在閃爍,他摸了摸屁股,抖抖下體,提上了褲子。
他沒有坐下來,他準備走了,他想他必須得走了。他跟她告別,她按亮手機,看了眼時間,懇請他留下來,再等五分鐘,好吧?他不知道她葫蘆里面賣的什么藥,他感到越來越不安,他的手扶上門把手,她站起身,意欲挽留,這時候,樓道里響起腳步聲。他和她都有些緊張,似乎同時被點了穴道,僵直著身子一動不動,腳步聲漸近,到了門口,又攀緣而上。她放松下來,神情里又略帶失望,她打開音響,說,聽會音樂吧。這無意的舉動戳中他的軟肋,他坐回到沙發上。節奏舒緩的樂聲從音箱里飄出來,是一首他沒聽過的鋼琴曲,他靠向沙發背,全身放松下來。她輕聲說,好聽嗎?他用更加輕微的聲音回復,好聽。好像聲音大一點,音箱就會被驚擾。她說,不知道這有什么好聽,你們竟然都喜歡。他抬起頭,說,誰?她神秘地笑了笑,說,一會告訴你。他浸在鋼琴聲里,不再理會她,身上逐漸暖起來,一股氣流在血管里流淌,他恍惚又回到那所老房子,陽光經過窗玻璃上塵土的網篩,照射進屋里來時變得無比輕柔,吱吱呀呀的歌聲蘸著塵埃,飄浮在房間里,他聽著,看著,突然覺得歌聲成為具象的存在,一個個不同形狀的音符在空中飛舞。他的目光落到橫陳在躺柜上的收音機上,聲音來自那里。后來,他注意到收音機旁邊的梳妝盒,大紅的色彩里浮游著一只金色的鳳凰。那該是母親的嫁妝,他卻從未見母親接近它,倒是父親,偶爾會將它打開,拿或放什么東西。出于好奇,他爬上躺柜,啟開梳妝盒的蓋子,他先著到一把木梳,拿起木梳,底下還墊著一張月歷牌,他鬼使神差地揭開月歷牌,于是他看到那張十元鈔票的一角。這時候母親走了進來,他慌忙將梳妝盒復位,母親對他說,別亂翻東西。
音樂聲突然斷了,寂靜像一塊石頭掉落湖心,在他體內濺起一個激靈。她打開CD機,取出CD,另外放了一盤進去,音樂聲接續上,是一首薩克斯曲,她說,這個好聽,樓下商場一到快關門的時候,就放這首曲子,我每次都聽完才走。他說,《回家》。她有些幽怨地看著他,說,不能再等等嗎?他說,我說這首曲子,叫《回家》。她笑了,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小虎牙,她說,怪不得關門時放,是趕顧客回家呢。她根本不懂音樂,他不明白她在家里擺這么一臺對她來說窮奢極欲的音箱是為了什么,不過,至少她愿意陪他聆聽,這倒讓他頗為欣慰,
屁股坐得更沉了。
敲門聲就是這時候響起來的,他猛地繃直了身子,眼睛直勾勾看著她。緊張的神情從她臉上滑過,然后,她又笑了,她說,他來了。不等他開口詢問,她已經飛快地打開門。一名男子走進來。兩個男人的目光做了短暫的交鋒,他先退卻下來,沉下了眼皮。男子頭發油亮,下巴刮得異常光滑,像一把剛開刃的刀一樣閃著寒光。在這氣溫直逼盛夏的五月,他的身上依然穿著筆挺的西裝,卻絲毫不讓人覺得違和。他垂下眼睛著到他同樣亮閃閃的黑漆皮鞋,在這座走路超過一分鐘就會被塵土吞噬的小城里,他竟然能讓鞋子保持纖塵不染。他的頭垂得更低了。男子伸出了手,手背上長滿粗硬的汗毛,男子輕咳了兩聲,說,你好。他與男子握手,回應道,你好。是一只冰冷的手。對方說,能抬一下你高貴的臀部,往里挪挪嗎?
她在冷眼旁觀,或者說,坐山觀虎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個圈套。沒有一個人是可靠的,早在幾十年前,母親交給他十塊錢時,他就該明白這一點。母親著過他的傷勢,抽抽搭搭哭起來,他安慰母親,媽,不礙事兒,過兩天就好了。母親從褲兜里掏出十塊錢,母親的手有些顫抖,那張鈔票在她的手里像一只粘在蜘蛛網上垂死掙扎的藍蝴蝶。母親說,拿著,想買啥就買啥。他接過錢,在陽光下仔細端詳,怎么看都像梳妝盒里那張。他用那十塊錢買了十根冰棍兒,一口氣吃下去以告慰自己的屁股,屁股頗為感動,躧稀三天。還剩下五塊錢,全部用來支付醫藥費。他覺得很虧。
男子挨著他坐下,后背緊緊貼上沙發。而他把腰桿挺得筆直,像一支蓄勢待發的箭。男子輕咳,說,小曼,換上那張EinStraussfest,怕她聽不懂,又補充說,就封皮上一群人穿著紅禮服演奏的那張。他想,原來她叫小曼。小曼嘟著嘴,看起來不太情愿,但她還是乖巧地翻找起CD。片刻,她將一張CD在手中豎起給男子著,說,是這張嗎,老劉?她加重了“老劉”兩個字的讀音,似乎是故意要他聽的。他想,原來他姓劉。老劉點點頭,小曼換上CD,樂聲再次響起,與適才薩克斯的舒緩不同,這次的樂聲很是激越。老劉仰起頭,閉上了眼睛,緊接著雙臂交疊,左手放在右胳膊肘上,手指有節奏地敲擊。他想,他是個左撇子,都說左撇子的人心思縝密。樂聲如同歡快的馬兒,從音箱里奔騰而出。一會兒,老劉睜開眼睛,把臉扭向他,說,聽過嗎?他搖搖頭。老劉說,這張專輯別稱《紅衫仔》,是指揮家孔澤爾在1984年執棒辛辛那提管弦樂團演奏的,我這張內圈刻有CD-80098字樣,被公認為是音質最好的版本,不過對設備也極為挑剔。配合這臺柏林之聲909,可謂相得益彰。你覺得怎么樣?他能察覺到老劉的目光里的挑畔刀子一樣向他揮出,他無畏無懼,挺胸迎接,他說,我是個粗人,不懂,只覺得這聲音有些嘈雜,我更喜歡安靜。
小曼適時化解了這場針鋒相對的博弈,她說,你們還不認識對方吧,要不要做下自我介紹?老劉欠了欠身子,說,那我先來,敝人姓劉,是小曼的……看向小曼,小曼說,叔叔,他是我叔叔。老劉攤攤手,說,對,叔叔,她姓張,我姓劉,我是她的異姓叔叔。他忍住沒讓自己笑出聲,在里面時,他也有一個“叔叔”,那人聲稱可以罩著他,卻時常背地里對他動手動腳,后來,他忍無可忍,掰斷了那人一根手指,那人便再不以“叔叔”自居,甚至見了他都會低眉順眼。他咽了口唾沫,說,我姓馬,叫我小馬好了,剛認識小曼不到兩個小時。小曼跟他遞著眼色,他順勢改口,她說家里有一套倍兒牛的音響,邀請我一同欣賞,恰好我也喜歡聽點音樂,就一起來了,雖然我們認識不到兩個小時,但好像從上輩子就是朋友一樣,可以說,我們相見恨晚。小曼略帶恐慌的贊許和老劉強作放松的憤怒他都看在眼里,事態已經朝向她期待的那樣發展了,是她點著了火,希望她有辦法善后。
老劉將咳嗽聲囚禁在喉嚨里,聽起來像野獸在低聲咆哮,我送她這套設備,希望她能脫離庸俗,但她一直說聽不懂純音樂,還是喜歡聽流行歌曲,沒想到,她跟你待了不到兩個小時,品味就得到了脫胎換骨的提升,難得。說完,目光銳利地射向小曼。小曼的鼻翼有一瞬間的擴張,這讓他想起幾年前流行的一款手機游戲,叫什么《植物大戰僵尸》,里面有種植物,叫作豌豆射手,發射炮彈前,炮筒就會鼓起來。他町著她的鼻孔,等待從里面飛出兩顆豌豆炮彈。她手指音響,說,你就搬這么個玩意兒來,告訴我很貴,讓我好好欣賞,你問過我喜不喜歡嗎?你陪我聽過嗎?老劉急促地咳嗽,咳完,說,我很忙。小曼說,是呀,你忙,你是天忙人,那你還來我這干啥?老劉說,你不是說腿斷了?小曼說,現在想起我的腿來了?老劉說,可是它沒斷,看起來好好的。
此刻他終于搞清楚狀況,他不過是她刺激情人的工具,他再也無法忍受,他要逃離這場紛爭,臨走前,他得拿走點什么,作為他配合演出的酬勞。他起身,說,我上個洗手間。徑直進入廁所,那條項鏈還孤零零掛在那里,他對它說,久等了。手心有一百只螞蟻在爬,他伸出手,觸碰到項鏈。他頓了一下,項鏈是假的,它能騙過他的眼睛,卻騙不過他的手。外面的爭吵聲更加強烈,將音樂聲也壓了下去。他縮回手,他聽到老劉說,你不要無理取鬧,我的煩心事夠多了,沒精力再哄你。反正也有人可以代勞了。然后是咳嗽聲,開門聲,關門聲,腳步聲。只剩下突兀的音樂聲。他熱血上涌,一把扯下項鏈,塞進褲兜。他走出來,小曼背對著他,雙手捂著臉抽泣。他說,我去跟他解釋清楚。推開門,快步下了樓。
走出單元門,陽光猛砸下來,他感覺一陣眩暈,他眨了眨眼,用眼瞼擦去眼前的黑暗,他看到老劉正拉開一輛凱迪拉克的車門,他喊,留步。老劉一手搭在車頂上,默默看著他,他闊步走上前,右手拍老劉的肩膀,左手將項鏈裝進老劉的上衣口袋,順勢抽出一張折疊起來的紙。他說,我們沒事兒,我是她雇來氣你的。老劉說,無所謂。他說,你不該騙她。老劉愣了一下,說,什么?他說,沒什么。老劉背過臉,手捂嘴咳嗽,隨后鉆進車,關車門,發動了汽車。車窗降下來,露出老劉的額頭,老劉說,你去哪兒,我帶你。他說,不用,我出門掃共享單車。老劉無聲地笑了笑,開車駛出小區。他感覺無比快慰,就像他第一次從一個人的口袋里夾出一條金項鏈,不過,這次是因為把項鏈送回一個人的口袋。相反的動作讓他獲得了相同的成就感。他把驀在手心里的紙團打開,看完上面的字,長久地愣在那里。
父親臨終前,已經瘦得脫了人形,在疾病曠日持久的折磨下,對疼痛的感知變得麻木,任憑護士扎針插尿管,只一聲不吭?;蛟S意識到自己不久于人世,父親把他叫到床前,抓住他的胳膊一一父親的手堅硬如遠古的石頭,父親艱難地啟動嘴巴,說,梳,妝,盒。他任由父親的手箍住他,越抓越緊,直到那只手變得冰冷。他抽出手臂,發現皮膚上多出五條紫紅色的指印。他沒感到疼。他不知道父親的遺言意義何在,但他恨透了那個盒子。在失竊后,它被父親束之高閣,他再也沒見過它。這很好。
父親去世以后,他似乎擺脫了所有束縛,他肆意打開別人的家門,隨便拿走些什么東西,他不在乎它們的價值,他只想發泄。
他敲門,他無法抑制自己的沖動,他要親口告訴她,老劉送她的項鏈是假的,而她也不必怪他,他希望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她與老劉能夠好好相處,陪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她打開門,看著他,笑了,說,你怎么回來了?又說,多虧回來了,我剛才一直在找項鏈,我明明掛在了花灑上,可是再找就沒有了,我以為你拿走了呢,但現在我確定你沒拿,因為你拿了就不會再回來了,我錯怪你了,對不起,也許是我不小心把它沖進了馬桶,它不值錢,不過那是我死去的朋友送給我唯一的禮物,她在東莞地攤上花一百塊錢買的,還專門跑去廟里,請高僧開了光。他看到她的眼圈紅了。他說,你別急,很多東西都是這樣,我們需要它的時候,怎么找都找不到,等我們用不到它了,它就會突然跳出來。她說,有的東西丟了,就真的丟了,再也回不來了。他說,那要看你愿意相信什么,有時候,事情的走向是精神決定的。她說,唯心主義。他微微側了頭,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在開鎖廣告上閃過,他說,我覺得你該休息了,也許睡一覺起來,那條項鏈就自己回來了。
母親是后來走的。母親遲鈍的神經并沒能拉長她的生命,母親死于六十八歲,他出來的第二年。那一天,也是在五月的一個黃昏,他穿越漫天飛揚的柳絮,回家看望母親。母親坐在院子里,懷里抱著那只陳舊的梳妝盒,蓋子是敞開的。母親的臉上淚水漣漣。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母親流淚。他走近母親,發現母親手里拿著一張天安門照片,她似乎想把照片放進盒子。母親看到他,忽然悲痛地叫了一聲,幾啊,還不晚。然后母親閉上了眼晴,她生命中最后一滴淚水滾下眼角。
他為母親擦去淚水,將照片裝人梳妝盒。母親火化時,他焚燒了梳妝盒。他要母親帶走它。熊熊火焰中,一只藍色的翅膀翻飛,他用一瓶礦泉水澆熄火焰,從余燼中挑出那十元鈔票的一角。他不知道這張鈔票原本就在盒子里,還是被父親抑或母親放回去的。真相已無從知曉。到此時,他的心才真正痛起來,不晚嗎?他一遍遍叩問已經變成骨灰的母親。他想他要帶著母親的骨灰去看天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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