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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冰車沿街而行

2025-11-18 00:00:00梅維斯·迦蘭
湖南文學 2025年10期

(MavisGallant,1922-2014),加拿大著名作家,生于魁北克,長期旅居,她在短篇小說上的造詣尤其顯赫,長期為《紐約客》撰稿,曾獲加拿大總督獎、馬特·科恩獎、邁克爾·雷短篇小說獎、歐·亨利短篇小說獎、美國筆會/納博科夫文學獎等,被加拿大評論界稱為“最受忽視的文學大師”。

如今他們告別了國際舞臺,重新回到原點,彼得·弗雷澤的妻子說:“別人在海外都混得很好,就我們不行。”

“你得有手段。”他對她說。

“或者有智商。可惜我們兩樣都沒有。”

這是周日的早上,他們坐在廚房里,一邊啜飲咖啡,一邊回憶往昔。那些故人的名字被他們念起,宛如魔法。有其他百來號人,但彼得想起的偏偏是:阿格尼斯·布魯森。彼得和希拉穿著他們在香港買的真絲睡袍一一這是這兩口子之間的情趣,兩人都覺得對方耀眼得像孔雀,但他們卻假裝這身衣服很滑稽,不過是兒戲。

彼得和希拉,帶著他們的女兒桑德拉和珍妮弗,一起借住在彼得未婚的妹妹露西爾的家里。從遠東回到多倫多以后他們就住在這里,已經住了十七個禮拜。他們那只笨重的老式船用旅行箱擋住了廚房的一角,導致開冰箱成了一樁麻煩事。即便如此,露西爾也只好說,箱子就先放在這里吧。弗雷澤一家前程未定,所有事情都懸在半空。

露西爾把臥室讓給兩個侄女,自己睡在過道的折疊床上。兩個孩子的爸媽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在這兒,他倆沒有特權,要等到露西爾看完她感興趣的最后一檔電視節目才能入睡。過道的衣櫥里,他們的衣服被壓在厚厚的冬季天衣底下。他們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次討人嫌。桑德拉和珍妮弗在等希拉和彼得做決定:她們的爸媽準備下一站飛去哪個國家?哪些城市的氣候合乎希拉的心意?彼得會愿意答應什么樣的工作?等這兩口子有了打算,就輪到兩個孩子做決定了。有可能桑德拉和珍妮弗會選擇跟著姑媽生活。

這對孔雀正被三只麻雀町著。露西爾和她的侄女很像一一灰頭土臉,為自己的樸素感到驕傲。兩個女兒都沒有繼承彼得的無憂無慮,也沒有繼承媽媽的美貌一一她的身高、氣質、濃密的頭發以及碧藍的眼睛。兩個孩子比父母更謹小慎微,也更具加拿大人特質。回到姑媽家之前,她們已經在海外住了九年,離開的時候大的四歲,小的才兩歲。大女兒珍妮弗說:“我們終于回家了。\"她說話帶鼻音,語調很平。她是從哪里學的這么說話的?這里怎么算是家呢?彼得但凡碰上孩子難以理解的言行,總是如此解釋:“肯定是弗雷澤家的遺傳。”

周日上午,露西爾帶兩個侄女去教堂,這也是她給兄嫂提出的唯一附加條件:孩子必須有教養。兩個孩子很樂意,提著小包,戴上新的帽子、手套、珊瑚手鏈和珍珠項鏈。孩子的父母則睡眼惺松,頭昏眼花,因為這是禮拜天,他們的腦袋不太好使,只能坐著喝咖啡,聊聊往事。

“我們既沒手段,”彼得說,“也沒有智商。”

希拉抬起頭,她不是那種沉溺于過去的人。也不能說他們一無所獲,希拉有她的巴黎世家,這是出席午后茶會的黑色禮裙,有骨架束腰,按照現在的標準,裙子過長了,但希拉和彼得都不會拿去改。巴黎世家是他們的護身符,傳家寶。說起這條裙子,他倆不禁握了握彼此的手,忽然覺得那些歲月并未完全消失,似乎他們仍然能延續那些朦朧、燦爛的日子。

他們最先去的是巴黎。在五十年代早期,最好的外派工作基本都在那里。彼得繼承了他這輩子可能得到的最后一筆錢,錢不多,但足夠他們搬去巴黎。希拉、彼得,帶著兩個小孩,還有那口沉甸甸的船用行季箱。應付完這些花銷后,他們的銀行賬戶里還有余款,這讓他們很高興。他們對彼此說:“這筆錢應該夠用一年。\"彼得對新工作很挑剔,他跑了大老遠來到這里,不想隨便湊合。他在巴黎認識了休·泰勒,泰勒靠倒賣汽油把老婆養在巴黎,把情人養在羅馬。彼得驚訝極了一他記憶里的泰勒是個靠獎學金過日子的窮苦學生,而且沒有任何生活的情調。當然,泰勒也有份工作,他并非一開始就盤算著“我要去歐洲倒賣汽油”。這給了彼得一些啟迪:你必須先設法釣一條天魚。之后,在外派人士的派對上,他認識了約翰尼·赫茲伯格,后者斷言德國才是久留之地。赫茲伯格說,要是去了德國還賺不到錢,那肯定是蠢到家了,活該回國做一輩子小職員。彼得直點頭,仿佛他早就想過這些了。他開始傾心德國一一巴黎度假還可以,但錢已經被別人賺光了。是的,應該去德國。隨著存款逐日減少,他三天兩頭惦記著德國。

那個溫潤的冬天像瓷器般精美而脆弱,以至于他們如今也不敢輕易提起。那時,他們似乎有無盡的光陰,無盡的財富。他們沉浸在夢想般的婚姻之中,生活如花似錦,璀璨如新。整個冬天,他們揮金如土,穿梭于各種派對,聊著彼得未來的生涯。這段時光僅持續了四個月,他們花光了所有的錢,活在對未來的憧憬里,永遠失去了那份無憂無慮的快樂。

四個月之后,他們驟然離開巴黎,但沒有搬去德國,而是去了日內瓦。彼得覺得這跟他們在麗茲酒店參加特魯多的婚禮時發生的事有關。保羅·特魯多是法裔加拿大人,是彼得在學校的同學,也是海軍的戰友。在巴黎重遇時,特魯多已經變成了勢利眼,總在炫耀自己的事業以及人脈。他要所有人都覺得比他矮一截,但在彼得看來,只有陌生人才以為特魯多有什么過人之處。婚禮招待會上,彼得躺倒在地,聲稱自己死了。他的胸口壓著插著白杜鵑的黃銅花盆,他高唱起來:“當我們對你訴說起那些在海上遇險的人們,希望你聽見。”希拉彎下腰說:“彼得,親愛的,快起來,彼得,聽著,所有能幫到你的人都在這個房間里。要是你還愛我,趕緊起來。”

“我當然愛你。”彼得說,露出稍顯嚴肅的神情。“她真美,”他對另一位賓客說,“她幾乎跟我一樣高。她在倫敦當過模特,我是在戰爭期間在倫敦認識她的。我們是在戰爭里認識的。”他仍然躺著,白杜鵑壓在他的胸口,他繼續訴說他們的往事。一個侍者拿走了黃銅花盆,等彼得被人扶起后,他把那個侍者打翻在地。特魯多的新娘剛從烏爾蘇拉的修道院出來,看到這一幕尖叫起來。盡管保羅·特魯多和彼得算是老相識,但特魯多從這之后再沒有跟他說過話。彼得說,法裔加拿大人總是很記仇。他說特魯多還找大使館介入。所幸,在加拿大,還有不少人知道“弗雷澤”這個姓氏的分量,彼得正是向這些人求助。他寫信說,法裔加拿大人正聯合起來阻止他找到體面的工作,對此能否支招?沒有人直接回信,但很明顯,他們最終的解決方案是把他流放到日內瓦。他向希拉解釋說,他們給了他一段反省和自責的時間,而后通過露西爾,非常小心地處理這件事。露西爾來信說,她有個叫梅·弗格斯的朋友,在日內瓦當秘書,聽聞有份差事:在萬國宮的一個國際機構的信息部門整理照片。薪水一般,但露西爾猜彼得沒有事做一定很無聊。

如今,彼得時不時問妹妹,究竟誰才是幕后主使一一是哪個大人物要她寫信建議彼得去日內瓦的?

“沒有人。\"露西爾回答說,“我是說,沒有你說的那個大人物。我確實有個女性朋友在那里工作,我也確實知道你在巴黎的錢肯定很快花光。”

“這個人的位子一定相當高。\"彼得說。他帶著敬意看著妹妹,他也時常用這樣的眼光看

自己的妻子。

在巴黎的時候,彼得的妻子深愛著他。她對婚姻的所有期待,都在那個冬天得到了滿足。在日內瓦,彼得只是一名檔案管理員,他們住在一間帶家具的公寓里,她假裝他們仍在巴黎,而且生活一如往昔。有好幾次,兩個孩子還在吃晚飯,她會換一身行頭,仿佛她和彼得要外出用餐。她換上巴黎世家,在折疊牌桌上擺好蠟燭(她和彼得把牌桌當餐桌)。裙子的領口沾著粉底的污漬。彼得記得她用濕海綿蘸著粉底往臉上拍。他記得她在廚房里,穿著那條弄污的巴黎世家,用一塊臟兮兮的海綿搽粉。在她身后,桑德拉和珍妮弗穿著沒有紐扣的睡衣和兔子拖鞋,在廚房的餐桌上吃著抹了果醬的三明治和牛奶一一這是兩個孩子的晚餐。等孩子們睡下,他倆才開始用餐,很莊嚴,很有儀式感,希拉挺直腰板,宛如皇后。

這是一段神秘的流放時期,他必須等待某個信號或者暗示,才能知曉他什么時候重獲自由。他從沒有用其他方式著待這份工作。他忘了自己曾遞交申請,他覺得自己是因為行為不端而被派到日內瓦,他必須等待獲釋。工作上,沒有人為難過他。他的直接上司剛剛辭職,所以起初幾個月,他獨自坐在一間有兩張桌子的辦公室里。他讀《國際先驅論壇報》,試圖弄清這里的規矩一其他人是怎么靠這份微薄的薪水生活的?但這是關起門來的秘密,和他打交道的不再是冒險家,而是等待退休的公務員。沒人回答他的問題。他們假裝他的問題是一種幽默。流放時期,他唯一的安慰是晚春和初夏時的周末。他遇到了另一位老相識:麥克·伯利。麥克是個嚴肅的自由派,娶了一個嚴肅的女繼承人。伯利夫婦有兩份賓客名單,第一份名單是他們不得不請的呆板的成功人士,第二份名單才是他們的真朋友,也是他們真正想邀請的人。這些真朋友正努力成為呆板的成功人士,從而進入第一份名單,但少有人能做成。彼得直接進入了第一份名單。很可能麥克一開始不明白,彼得為什么要假裝自己是一名檔案員一一彼得氣質不凡,肯定是某個調查機構派他來暗中探訪日內瓦的。

五月、六月還有七月上旬的每個周五,弗雷澤夫婦都會租一輛天藍色的菲亞特汽車,向東驅車四十英里來到伯利夫婦的度假屋。他倆帶上兩個孩子、一只行季箱、被孩子們翻爛了的圖畫書和一瓶象征性的金酒。在回憶中,他們享受著那段水光瀲滟的時光:優雅的天鵝,怒放的玫瑰,婉轉的鳥鳴。孩子們還小,仍舊依偎著他們。要是回憶得太細,他們會淌口水,甚至會聽到肚子的咕咕聲。彼得說:“當時是很美的。”在那段時光里,希拉和瑪奇·伯利情誼甚篤,她們拋開各自的丈夫,共度一個又一個夏日午后,聊著彼此的母親,夸獎對方的肌膚和秀發。是向瑪奇而不是彼得,希拉吐露了自己在利物浦的童年,開頭便是那句“窮得叮當響”。彼得是之后從麥克口中得知此事的。在彼得看來,女人之間的友誼是不祥的兆頭。他相信女人,但他覺得女人信不過彼此。這段友誼維系十個禮拜。某個周日,瑪奇要弗雷澤夫婦把他們慣常居住的兩間客房騰出來,她要招待從巴基斯坦來的一群社會學學者切就這樣戛然而止。十一月,弗雷澤夫婦聽說那間度假屋已經大門緊鎖,伯利夫婦回到了他們位于日內瓦的冬季公寓。沒有任何音訊傳來,弗雷澤夫婦無能為力,無從申訴。

如今,彼得開始寫信給任何可能認識他已故父親的人。他生活在日內瓦溫和的金秋時節,但為什么他記憶中的城市街道總是昏黑的,所有的窗戶都被雨水浸染成黑色?在回憶中,他和希拉以及孩子緊緊相擁,在他們那間小小的庇護所之外,陰雨永無止息。孩子們睡在公寓的臥室里,因為那間房間的窗戶開向街道,她們可以呼吸新鮮空氣。彼得和希拉睡在客廳的沙發上,他們的窗戶是朝向天井的假窗戶。整間公寓潮濕得像山洞。彼得記得廚房里的水蒸氣,水槽下方的積水,還有管道上的水珠。洗好的孩子們的衣服懸掛在頭頂,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在他的身上。放在孩子房間的行季箱,里面的東西并沒有完全取出。希拉似乎從未真正答應這樣的生活,她尚未屈服。有一次,彼得聽到她說話時跳過“吃\"字。“你們這些孩子福氣真好,\"她對兩個女兒說,“我長大的時候,沒幾頓是坐下來的,要么紙袋里的薯片,要么坐在樓梯口夾面包。”他從沒問她“夾面包”是什么,他猜是面包加芝士。

他聽到“你們這些孩子福氣真好\"的那天,他明白他們正成為他們看起來的樣子一一可憐的小公務員一家。若他是歐洲人,他可能會騎自行車上班,穿著和他身份條件相符的制服。他可能會穿緊身外套,戴假領,系著臟兮兮的領帶。他不知道搬來這里是不是一個錯誤,也不知道他該不該去一個他的姓氏仍然有分量的地方。彼得·弗雷澤理應生活在大家都知道“弗雷澤\"的地方,不是嗎?即便在如今的安大略,當他說出“弗雷澤”這個姓氏,聽者臉上也會浮現出茫然若失的神情,仿佛他們正在查閱一份內在的指南。弗雷澤是什么?什么意思?石油?電力?政治?小麥?房地產?彼得的父親過世后,債權人給房子上了封條。他的姑姑在某個單身漢的公寓里心臟病突發去世,留下三個兒子和一個鯤夫,讓他們疑心他們不曾真正了解她。她的遺囑令人失望,那代人都沒有留下什么錢。只有第一代來自蘇格蘭的剛毅的長老會移民賺到了錢。他們的孩子長成了畏手畏腳的女人和守身如玉的男人,保住了家產。到了彼得的父親那代,花錢如流水:他們既不怕自己的父輩,也不畏懼垂垂老矣的祖輩。彼得、他的妹妹還有堂親靠著余下的財產過活。他們繼承的是殘剩的收入、過時的觀念,是關于信念的記憶而不是完整的信念。如果彼得能夠選擇他的輪回轉世,他希望成為受到蘇格蘭長老會牧師嚴格著管的兒子。讓他在手銬腳鏈一般的家規中長大!讓他去賺取財富!讓他憑自己的本事逃離牧師的住所!年幼時,他眼睜睜地看著他的遺產被天手大腳地花掉。他記得人們在父親的房子里跳舞,他記得自己是從客房里堆滿衣服的床上看見并大致明白了通奸一他以為他撞見了兇殺案,從未跟人說起。他記得只要看到落單的酒杯,就禁不住舔一舔一一酒杯被留在窗臺上,樓梯上,食品儲藏柜上。他在自己的房間里聽露西爾讀碧雅翠絲·波特:壞兔子從好兔子手里偷了胡夢卜,連基本的禮貌都沒有。樓下則是派對喧囂的響聲一一像蹲伏的獅子發出的怒吼。父親過世后,他看到椅子被倒扣在桌上,查封官用粉筆做了標記,然后,大門就被封上了。

好幾次,他試圖跟希拉解釋為什么他不會被打敗。他記得父親常說:“誰也動不了我們。”彼得當時信以為真,如今仍然相信。他從不把自己的煩惱看得太重,他對自己說,事情不可能再壞下去了,壞事已經到頭了。即便在日內瓦,即便他的職位只是檔案員,即便他的位置已經低于從未出國的人,低過騎自行車上班的人,他仍一臉悠閑,仿佛上班不過是他打發時間的消遣,他還有著隱秘的璀璨生活他只能獨自品味,不會與人分享。

在日內瓦,彼得有位女上司,更恰當地說,她只是個年輕的姑娘。她來自薩斯喀徹溫省的一個小鎮,挪威裔。他猜是因為他倆都是加拿天人,所以被安排在一起工作,但他們無話可說一“加拿大人\"擁有無數的指涉,卻又沒有實際的意思。艾格妮斯·布魯森來辦公室沒多久,就把裝裱好的大學文憑掛到墻上。這是個堅毅、自豪的手勢,內里蘊藏著多年的努力、堅持和家庭的犧牲。他當時想,她肯定是二代移民,她的父母肯定相信教育改變命運。休·泰勒之前告訴過他,有些人家,哥哥姐姐要等到最小的弟弟妹妹念完書才會考慮結婚,還有些人家,每兩個孩子就有一個被犧牲掉,他們早早出去工作以便供養弟弟妹妹讀書。那些有幸完成大學學業的人常年貼補家用,以償還兄姊的恩情。這些人通常是狂熱的新教徒,負載著沉重的工作、債務以及義務。彼得用東拼西湊的信息揣想他的新同事一一他從未去過加拿大西部。

十月的一個周一的早上,她來到辦公室。辦公室的墻被漆成奶白色,暖氣很足,里面有兩張辦公桌,幾個檔案柜,還貼著一張1945年的世界地圖和《聯合國憲章》一—這是艾格妮斯的前任留下的。(艾格妮斯沒有詢問彼得的意思,就取下了《憲章》,她有那種扭捏的女人常見的傲慢,而后她把大學文憑掛在原本掛《憲章》的位置。)整個委員會一一共三個人一一把她領進辦公室,其中一人說:“艾格妮斯,這是彼得·弗雷澤。彼得,這是艾格妮斯·布魯森。艾格妮斯,彼得也是加拿大人。他對這里很熟了,有什么事情就問他。”

他確實對這里很熟:他知道哪扇百葉窗的繩子不好使,要額外往右拽才能拉動。

這姑娘應該只有二十三歲,不會更天。她穿著棕色的粗花呢套裝,配著骨質紐扣,絲巾和鞋子都是簇新的。她緊握著一塵不染的棕色皮包。她似乎把送別會收到的禮物全穿在了身上。當彼得把香煙盒遞給她,她像抽筋一般擺著手,說:“我不抽煙。”他表現得很禮貌,藏掖著失望。其他同事之前就跟他打過招呼,說會來一位斯堪的納維亞姑娘,他以為她一定美若天仙。艾格妮斯長得簡直像鼴鼠:又矮又黑,肩膀很寬,像那些常年提重物抱小孩的人。和委員會告別后,她轉過鼴鼠般的身形。假如她是外國人,即便長得不好看,他可能還是會跟她逗笑,以示友善。可惜他倆都是加拿天人,而且被故意安排在一起,弄得他興致全無。他坐下,為自己點煙。她對他笑笑(他疑心她是假笑),她坐下的樣子就像她從沒見過椅子一樣。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討厭別人吸煙,她是不是很在乎空氣流通,有沒有過敏反應,想要百葉窗收起還是放下。他的社會羅盤失靈了,因為其他人把他和艾格妮斯視作一體。他倆如此不同,但偏偏她被招來坐在更重要的位置上。

他想這些的時候,她站起身,幾乎踞著腳尖在辦公室里走動,她輕輕打開柜門,打開放檔案的抽屜。除了彼得的辦公桌,她把所有東西都打開看了一遍。不管怎樣,彼得辦公桌的抽屜上了鎖。他不管去哪里上班,都給辦公桌上鎖。在日內瓦,他一天清早走進了人事部,偷偷拿走了他的中請表格。表格上,他寫自己在公共關系部門有過七年的工作經驗,而且能說法語、德語、西班牙語和意大利語。他習慣收好所有有關自己的重要文件,收好任何有用的東西,但他無法完成最后一步,那就是擺脫這些文件。他留著陳年的文件,時常為它們憂心。)

“我知道我的行為看起來滑稽,法雷斯先生。”這姑娘說,“我不是要打探什么。只不過,每到一個新地方,我必須弄清所有東西放在哪里,才感到安心。在新的地方,所有東西都像被藏掖著。”

她叫他“法雷斯”,還假裝不知道他是弗雷澤,那只有一個解釋:他們派她過來監視他,看他是否已經改過自新,適合被派到別的更好的地方。“你可以放心。”他說,“沒有東西藏著掖著。我們這里的大多數人沒有聰明到能夠保有秘密的程度,這兒是彩虹谷。”一想到自己被監視,他感到沮喪。他捋了捋頭發,望著窗外的草坪、停車場以及有人多年前送給萬國宮的幾只孔雀。孔雀不喜歡人,它們在停著的汽車旁漫步,看起來老邁,迷茫,脾氣焦躁。

艾格妮斯再次坐下。她折好自己的絲巾,小心放在桌上,一旁是剛摘下的手套。她打開簇新的皮包,拿出筆記本和一支亮閃閃的金筆。她可能寫下:

除塵撣面巾紙玻璃花瓶

空氣清新劑(他抽煙)

舊報紙(墊抽屜用)

因為第二天她把這些全帶來了辦公室。她還帶了天開本的《圣經》。她充滿愛意地拆開包裝紙,把這本黑封面的書放在辦公桌的左上角,辦公桌的中上角是空花瓶,面巾紙被放在和《圣經》對稱的右上角。

看到《圣經》時,他明白她不是被派來監視他的。這里面有更大的陰謀一一她可能是已經死去的鬼魂派來的。他瞬間了解了她的一切:她的雄心、恐懼,還有一本正經的驕傲。她才是那些蘇格蘭先民真正的繼承人,她正在開拓家業。她被派來告訴他:“你可以重新開始,但不能從頭開始。”她從未翻開那本《圣經》,但在她給桌子、椅子、任何清潔工忽視的表面除塵的時候,她也撣拭《圣經》。在最初的日子里,彼得密切地留心她每個細小的舉動、她無足輕重的臉蛋,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她強烈的道德感仿佛在給一切施壓:對工作的信念,對承諾的堅守,黑色星期天的面包。他認出并嘗到這一切的滋味:他的嘴里仿佛塞滿煙灰。

五天后,他們的工作關系便固定下來。當然了,這關系包括了《圣經》和其他附加品,但他的舌尖不再長時間殘留著灰燼的味道。她是個來自平庸家庭的平庸姑娘。除了墻上的天學文憑,她一無是處。在現實世界里,他不可能讓她踏進他的家門,除非是幫忙照看小孩。他就是這么對希拉說的:艾格妮斯長得像鼴鼠,還是個處女,她的潔癖和做作都快把他逼瘋了。她說話的時候喜歡遮住自己的嘴巴。即便是打電話,她也捂住嘴巴,仿佛不這么做,語詞就會從她的嘴里掉出來。她說話鼻音很重,語調很平。她有兩套工作服,兩套都跟墻壁一樣單調。一套是棕色的套裝,另一套是海軍藍套裙,配著可更換的假領。她不是為人打扮,而是為她的辦公桌、花瓶、《圣經》和紙巾盒打扮。有一天,她越過了兩張辦公桌之間的界線,來到了彼得身旁。彼得正在看報紙一一她完全可以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和他說話,但她可能覺得站起來更有威嚴。她無所畏懼,但有沒有威嚴卻是另一回事。

“我以為一我是說,他們告訴我你負責這個\"她開門見山,“要是你不想給文件歸檔或不想做事,沒問題,弗雷澤先生。我沒有異議,你可能有身體或其他個人原因,但是工作必須有人做,所以要是你告訴我怎么歸檔,我愿意來做。我在信息咨詢部工作過,但因為這是新的辦公室,每個辦公室都有自己的規矩。”

“我親愛的姑娘。”彼得說。他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瞪大眼看她。“你一直坐在那兒操心,我完全沒留意,真是太不應該了。你不用這么著急,每個月的最后一個禮拜三我會給所有文件歸檔的。所以你看,你才剛來,還沒等到這個月最后一個禮拜三。麻煩你不要再催我,我們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了。”他迅速清空了堆滿照片的籃子,把“伊朗一天花防控”塞進了“愛爾蘭紅十字會\"的檔案夾(差不多就好),那姑娘滿臉怖色,仿佛她剛掀起了一陣旋風。她放緩語調說:“弗雷澤先生,只要你告訴我怎么歸檔,而不是這么草草了事,我可以來做這些,因為你可能想做其他事情。我覺得每一天的檔案必須當日完成。”但彼得不再理會,她只能坐回座位,抓著辦公桌的一角。

“看,”他容光煥發地說,“全弄好了。”他白白浪費了陽光般的笑容,因為她正在環顧辦公室,仿佛她擔心第一天的檢閱還不夠仔細,仿佛某個抽屜或柜子里藏著一個怪獸。那天傍晚,彼得用鑰匙打開了他桌子的抽屜,取走了他從人事部偷來的申請表。那姑娘還沒有完成她的搜查呢。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希拉叫噻著,“你整天坐在她旁邊。你們肯定會聊什么,她應該早就跟你說了。”

“她是告訴過我。”彼得說,“而我剛剛也告訴你了。”

事情是這樣的:艾格妮斯·布魯森在伯利夫婦的賓客名單上。伯利夫婦怎么認識她的?他們看上她的什么?彼得完全沒有答案。他知道艾格妮斯租了一個瑞士家庭的臥室,和他們搭伙。她剛來日內瓦三個月,沒有人在辦公室外面見過她。“你應該知道,”希拉說,“她一定有什么過人之處。她漂亮嗎?聰明嗎?或者有其他吸引人的地方?”

“我倆不太說話。”彼得說。他們用另一種方式交談:彼得拿她尋開心,她毫不在意。艾格妮斯不是個愛生氣的人,她被取笑時很有風度一一她繼續干活兒,還把他的活兒也一起干了。她坐在《圣經》、鮮花以及紙巾盒的后面,接彼得的話。彼得就是從無聊時的取笑中聽說了她和伯利夫婦的關系。那是一月的一個下午。他說:“布魯森小姐,告訴我,假裝我們很熟,坦白說,你喜歡日內瓦嗎?”

“這是座干凈的小城。”她說。至今,他似乎還能著見紅色和藍色的銀蓮花插在她的玻璃花瓶里,著見她低垂的頭,以及她小小的粗糙的手。

“你有沒有跟著你的瑞士房東學說優美的法語?”

“他們講英語。”

“你為什么不自己租一個單間?”他問。彼得一般不這么唐突地過問別入的私事,他只是閑得慌。“這樣你可以完全獨立。”

“我很獨立。\"她說,“我自己掙錢自己用。我不覺得獨居能證明任何事情。伯利太太也希望我自己住。她正在給我找地方,租金不能太高,我每個月要給家里寄錢。”

這是艾格妮斯·布魯森身上最令人不可思議的地方:她總是用姓氏稱呼別人,而且除非彼得先說話,她不會跟彼得說話,然而一旦開口,她無所隱瞞,仿佛在說,“不用拐彎抹角,我跟你直說吧。”

他瞬間掌握了大量信息:她給家里寄錢,她是伯利夫婦的朋友。他猜到了前者,但后者讓他震驚不已。

“我們一定要請她來家里做客。”希拉說,“我們一早就該請她。唉,要是我一早就知道!都是你不好!你說她長得就像…我都不記得你怎么說的了像只挪威鼴鼠。”

一月某個星期六的晚上,她來到他們家,穿著海軍藍的套裙,胸前別著一朵紗質的梔子花。她挺直腰板坐在沙發的一角,希拉從餐館訂了晚餐:有龍蝦、上好的紅酒、鑲滿酒漬櫻桃和奶油的高塔蛋糕。艾格妮斯不吃龍蝦,她解釋說,海里的東西除非消過毒,裝進罐頭,不然她不會吃一一她擔心皮膚過敏。她的家人有次吃了生蠔之后皮膚起了疹子。她摸了摸臉頰和脖子,示意疹子起在這里。她聞了聞紅酒,然后放下酒杯,一口也沒有喝。她也不能吃蛋糕,因為蛋糕里有酒精。她吃了一個雞蛋、涂黃油的面包、一片番茄,喝了一杯姜汁汽水。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制造一場災難。她沒有幫忙收拾餐盤。她吃飽喝足,臉色紅潤,正襟危坐,等他們解釋為什么邀請她來做客一這是彼得猜的。他把他們吃飯用的牌桌折起放好,打開窗戶通風。

“這里的溫度沒有加拿大低,但是體感更冷。”他沒話找話。

“你的血管變細了。\"她說。

希拉從廚房回來,坐在扶手椅上。她閉著眼,掏出煙盒一一她在扮演“傲慢的女主人”,這是他們的玩笑。她瞇睎眼晴,撇著頭看艾格妮斯,然后突然扭過頭看正前方,睜天雙眼。

“你是不是也經常滑雪?”她問。

“首先,還沒有下雪。”艾格妮斯說,“據我所知,目前還沒有人滑雪。我聽到的都是人們抱怨怎么還不下雪。我本人不滑雪。我長天的加拿大地區,沒什么人滑雪。再說了,我的家人從沒有那種閑暇。”

“我的天。”希拉說,仿佛她家是有閑階層。

彼得想,我猜他們是“有閑”階層,靠政府撫恤金過活兒的有閑階層。

希拉的表演白白浪費了。他疑心艾格妮斯知道她故意這樣做,但可能不知道這是個玩笑。如果是這樣,那就顯得希拉很傻,這讓深愛希拉的他不忍再看下去。

“伯利夫婦對我很好。”艾格妮斯說。她似乎猜到了他們為什么請她,而且決定對他們和盤托出,這樣她就可以早點披上外套,回家睡覺。“每個周末,他們都請我去他們市郊的湖濱別墅小住,直到天冷時他們搬回市區。冬天,他們在山里租了間小木屋,他們也叫我去那里住,但我不知道該不該去。我不滑雪,哦,我不知道一一我也不喝酒,我不明白,他們的朋友非富即貴,我只是個老土的加拿大人。”

她不僅回答了希拉問的一切,還提供了更多的信息:艾格妮斯在第一份賓客名單上,但她一點都不在乎。不,彼得糾正說,她不懂,不在乎也不懂。

“我以為你們挪威人都在骨子里喜歡滑雪和喝酒呢。\"希拉小聲說。

“喝酒有可能。”艾格妮斯說。她捂起嘴巴,聲音從指縫里傳出。“我們家很虔誠。我們不喝酒也不抽煙。戰爭期間,我哥在挪威,他見到一些親戚。哦。\"她突然提高了嗓音,“哈里說那里太糟了。他們很窮,廚房里有蒼蠅,他們給他吃的東西被蒼蠅叮過。他們連抽水馬桶也沒有。他們已經在這棟老房子里住了近兩百年。我們家最近才造好自己的房子,所以我們有一個浴室和兩個馬桶。我來自薩斯喀徹溫省。”她說,“我不是從別的地方來的。”

難道在這里過一個冬天還不足以懲罰他嗎?到了春天,他們應該會想起他,還他自由吧。他給露西爾寫信這么說,但她說他有份工作就應該知足。弗雷澤夫婦收到了伯利夫婦給第二份賓客名單寄送的圣誕賀卡,卡片上印著在難民營帳篷外哭泣的穆斯林兒童。他們很珍惜這張卡片,一直讓卡片豎著,其他人早就把卡片給小孩子剪著玩了。此刻彼得終于意識到他們和伯利夫婦之間友誼破裂的原因一一希拉曾讓裁縫把一條裙子的賬記在瑪奇名下。瑪奇曾說過她可以這么做,但之后改變了主意。可憐的希拉!她不熟悉這其中的人情世故一一那些強調獨立的朋友有多么善變呀。離巴黎的歲月已經過去了一年有余。在懺悔星期二,伯利舉辦了盛大的年度派對。他們像祈禱的孩子一般慷慨,邀請了所有人,包括那些被打人冷宮的人。請柬說這是化裝舞會,但弗雷澤夫婦高興得不想偽裝自己,他們擔心自己不會被認出來。如同他們期待在派對上見到的其他賓客,他們也曾經歷失意、遺忘,而后重新被接納,他們渴望看到彼此原本的樣子。

派對當晚,弗雷澤夫婦租了輛他們從未見過的車,駛入那年的第一場風雪。自前一年夏天的那些美好夜晚后,他就再沒有開過菲亞特。他不知道怎么打開這輛車的雨刷。他整個人俯在方向盤上。“你那邊可以看清嗎?”他問,“這里可以左轉嗎?這條路看起來是單行道嗎?”

“我想不通你干嗎租一輛駕駛座在右邊的車。”希拉說。

他找不到地方停車。他們在陌生的街道打轉,沿街停滿了覆雪的汽車。等他們終于停好車,手腳健全地站在人行道上,彼得說:“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我知道。”希拉說,“快,親愛的,我的頭發

“今年的初雪。”

“你在重復你自己。”她說,“親愛的,快點。想想我的鞋子,我的頭發。”

她生在一個丑陋的城市,彼得也是,但他倆之間的區別在于:她并不懂得初雪的意味一一污濁的一年終于迎來了第一抹潔凈。他本想告訴她,這場弄濕她鞋子、吹亂她發絲的雪就好比英格蘭春天的第一天,但是她卻做出嚇壞了的樣子,試圖護住自己的腦袋。她的手勢讓他知道,她不懂得初雪的美麗。

“讓我來。\"她說。他幾次鎖車都鎖不上,她直接拿過鑰匙,把駕駛座一側的車門鎖上。然后,為了表示她很重視彼得,表示她不擔心自己的生命和美貌正在虛擲,她挽住他的胳膊,他們在風雪中沿街走著,街角就是伯利夫婦家所在的公寓樓。他們曾是一對同心同德的夫婦,如今依然如此。他們都為這場派對擔驚受怕,彼此都知道對方很緊張。但當他們手挽手走在一起,他們把自己所能施與的一切都給了對方。

只有六個人化了裝。瑪奇·伯利打扮成馬奈畫中的巴倫西亞的羅拉,但大家都誤以為她是卡門。麥克則扮成一位印象派畫家,頭戴草帽,粘著假胡子。“我是他們所有人的化身。”他說。他情愿打扮成牙醫,但瑪奇一定要他看起來像她的創造者。一邊說著,他一邊歡迎弗雷澤夫婦,熱情得就仿佛他們前一天才剛剛分別。“你們都清楚瑪奇什么樣。”他說。

“清楚得很。”希拉回答說。她的鞋子沾了雪,定好型的頭發也有一些垮塌。但她沒有因此失色,她是這兒最美的女人。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彼得發現沒有可以聊天的對象。他已經說過了特魯多的巴黎婚禮,那盆杜鵑花,等聽眾散去,他開始尋找希拉。她坐在一個靠窗的座位上,半掩在綠色的天鵝絨窗簾后。和她對坐的是個男人,兩人被夜色襯成清晰且完整的剪影。他們的聊天私密而專注,仿佛幾分鐘之內他們已經相識多年,到了一切不言自明的地步。彼得正要穿過房間,走向妻子,卻猝不及防地瞥見了艾格妮斯。他看到她絕望的溺水般的臉龐。她很用心地裝扮成喜劇人物,但此刻卻像個衣衫襦褸的乞丐,半似小丑,半似流浪漢。她扎好的頭發藏在了圓頂高帽之下。另外六個化裝的客人(鬼魂、吉卜賽人、雅典女郎、藝妓、火星人以及阿帕奇勇士)很高興看到第七個難兄難弟,但艾格妮斯毫無興致,她仿佛正在奮力呼吸,掙扎求生。一名侍者端著滿載酒杯的托盤走過她身旁時,她看也沒看就拿了一杯,隨即,涌動的人群將她裹挾而去。

希拉的新朋友叫辛普森。辛普森客氣地說他應該去跟其他人聊聊,于是彼得接過了他的位子。“你看,希拉。”彼得說。他們之間最私密的談話往往發生在派對上。有一回,在派對上,她對他說,她將要離開他,當然,她后來沒有離他而去。她微笑著,藍眼晴充滿愛意地望著彼得,語速飛快地說:“彼得,不要說話,聽著,那個男人,那個你剛嚇走的男人是一家印度或者類似地方的公司的大人物。那里好極了,彼得,他們有傭人。天氣暖和,從不下雪。他說那里工作很多,容易得就像你從樹上摘…摘蘭花。他說,現在我們不再擁有這些地方,事情反而更容易,因為那些家伙管不了事,他們愿意出高工資。彼得,他說那兒很暖和,賽過天堂,工資很高。”

幾分鐘后,彼得又落單了。希拉融進了一個歡笑的小圈子,挽著她胳膊的,正是那位來自工作多得像蘭花的地方的男人。彼得擠進這個圈子,抓到第一個空隙就附和著大笑。他其實只聽到故事的最后一句話:“他們又要進隧道了。”從歡笑的小圈子望出去,他又看到了艾格妮斯。他想,要是我沒有希拉,我也會跟艾格妮斯一樣吧。艾格妮斯把酒杯放在餐桌上,跌跌撞撞地走向門口。瑪奇·伯利一直在屋子里笑臉迎人,此刻,她停頓了一下,湊到彼得耳邊說:“彼得,跟著艾格妮斯,送她回家。要是麥克走了,大家會注意到的。”

“她可能只是在附近走走,”彼得說,“她會回來的。”

“你能不能不要只顧你自己?你必須送那個可憐的姑娘回家。“瑪奇說,”你還是開那菲亞特,對吧?”

他轉過身,仿佛被人推了一下。任何命令都算是一種解脫,這雖然不一定是他想要的方向,但他至少有個方向。希拉方才已經湊近聽瑪奇對彼得說了什么,她說:“去吧,親愛的。”仿佛他正要離開特洛伊的城門。

彼得的任務是找到艾格妮斯,并確保她安全回家。他不斷提醒自己,站在公寓門口時這么對自己說,等電梯時再次提醒自己。電梯久久不來,沒耐性的他索性跑下四層樓,然后正巧看到艾格妮斯一直不讓電梯門關上。她蜷縮著,指尖撐地,雙眼緊閉。

“艾格妮斯,”彼得說,“我是說,布魯森小姐,這樣不告而別很不禮貌。難道你不知道你應該跟東道主道謝才離開嗎?我的天,艾格妮斯,每個路過的人都會看到你的樣子!來,做個乖女孩,是時候回家了。”

無須他扶,她自己起身,跨過只有她才能看見的縫隙,她讓電梯門關上,然后走出大樓,彼得跟著,記起自己的任務。他們走在積雪的人行道上,彼得在她身后的幾步遠。她不知為何往右拐時,他也只能右拐。他不清楚他們在朝哪里走,或許她就住在附近。他已經忘記租來的車停在哪里了,甚至不記得車的模樣、款式或顏色。不管怎么說,鑰匙在希拉那里。艾格妮斯穩步走著,仿佛知道目的地所在。他想,艾格妮斯·布魯森喝醉了酒走在日內瓦的街頭,穿得像乞丐。他想說:“這是你從未遇到過的好事,艾格妮斯,這會幫助你理解我們這些人生活的這部分世界。”但她突然停下,轉身,靠著矮矮的灌木,對著冰凍的草坪嘔吐起來。他扶起她冒冷汗的額頭,拍著她微弓的背,她的肌肉緊繃如拳。她直起身,吸了一口氣,但是冷空氣讓她咳嗽起來。“不要做深呼吸。”他說,“你現在最不應該做的就是深呼吸,你身上有手帕嗎?”他用自己的手帕擦拭她淚水漣漣的臉龐,她仰起臉,就像他的小女兒。“我出門時忘記拿外套了。”他說,看到了她的樣子,“我倆倒像一對兒。”

“我從不喝酒。\"艾格妮斯說,“所以才會一喝酒就上頭。”她的聲音輕柔而甜美。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平和,如此鎮定。他想她現在應該沒什么事了,或許他可以把她留在這里。她上仰的臉上流露出的信任讓他感到困惑。他想回到希拉身邊,想要她給他一些解釋。他已經忘記要她解釋什么了,但是希拉肯定知道。“你住在這附近嗎?”他問。話音未落,她倒了下去。他剛替她擦過臉,現在她信任他會拉她起來,扶她站穩,送她到她該去的地方。他拉她起來,她站著,不說話,樣子很謙卑,他拂去她身上的雪。路燈下,雪像是橫著下的。街道寂靜無聲。艾格妮斯的帽子不知道去哪兒了。他舔去她手上的雪,沾著他的熱氣的雪在她的手心里融化,他的動作這么正式,簡直像握手。他嘗到了她手上的雪的味道,而后他們繼續往前走。

“我從不喝酒。\"她說。他們站在一條主干道的邊沿。再轉錯彎,他們可能就出城了。這條干道位于小城的邊緣,房子正在被高速取代。她挽著他的胳膊,用溫柔的嗓音說話。她說:“我們家既不抽煙也不喝酒。我母親對我的期待很高,比她對哈里和其他孩子的期待都要高。”她說:“我從未獨自生活過。小的時候,到了夏天,我會比其他人早起,會著到運冰車緩緩駛過街道。我現在一個人了。伯利太太替我找到了一間公寓,只有一室。她很喜歡,因為公寓位于老城區。我不喜歡老房子。老房子很臟。你不知道之前住過什么人。”

“我的車應該停在附近。”彼得說,“我只是不知道我們在哪里。”

他記得他們是在這里坐進了出租車,但他不記得司機的模樣,可能他睡著了。他記得他付車費的時候,艾格妮斯緊緊抓著他的胳膊,試圖阻止。她在司機的手里額外塞了幾枚硬幣,司機收到了兩份錢。

“這是我們的特點。”彼得說,“我們給每樣東西都付雙份錢。”這蕃話來自一套更宏大的關于北美人行為模式的理論,并非彼得原創,他是在先前的無數個夏日午后,從麥克·伯利口中聽來的。

艾格妮斯推開了位于文具店和超市中間的門,先一步走上狹窄的樓梯。他們上到二層,嚇走了幾只甲殼蟲。她翻遍所有口袋才找到房門鑰匙,凍得瑟瑟發抖。她的公寓比街道暖和不了多少。沒有問彼得的意見,她就打開所有的燈。她進廚房和浴室看了看,然后趴在地上瞅了瞅沙發底下。房間很干凈,仿佛不屬于任何人。她把他留在這間無主的房間(她已經忘記了他),進到浴室,關上門。他想找點東西解悶,找點可以之后說給瑪奇聽的東西。他打開了壁爐位的電暖。或許艾格妮斯不會向他道謝,或許艾格妮斯寧愿在寒風中更衣。“我準備走了。”他對著浴室門喊。

她已經脫下乞丐服,換上了像孤兒院里的孩子穿的羊毛睡袍。從浴室出來,她徑直向他走來。她把臉頰緊緊貼在他的肩頭,一下又一下摩挲,仿佛想留下一個永恒的傷疤。透過壁爐上方的鏡子,他著到她的后背和側影,還有他自己的臉。他突然對自己說:災難就是這樣悄無聲息地降臨的。他仿佛著到滔天巨浪報復性地涌向剛被填好的陸地,看到火山的熾熱熔巖吞噬了葡萄園,追逐著驚慌的犬只和落單的路人;他看到橫跨深淵的橋斷作兩截,飛馳的特快列車折成可怕的V字,如輕盈的雪片一樣飄落空中。他平靜地想象著各種各樣的災難場景,對自己說,一切都是這么悄無聲息地發生的。

她閉上眼睛,說道:“我不該在這里。我們家既不抽煙也不喝酒。我母親對我的要求很高,高過哈里和其他人。”但他已經知道這些了,從她帶來《圣經》的那天就知道了。她剛來的時候,曾叫他害怕,但此刻他不怕她。

她說:“在這里待下去沒有意思,對吧?”

他說:“如果你說的跟我想的一個意思,對的。”

“別的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讓他看清她有斑點的臉。沒有人要求他做任何事:他不需要在她摔倒的時候把她扶起,或者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她很平庸一一他記得自己曾這么想過。她拋下他,獨自回到浴室,鎖上門。他聽見水龍頭的響聲,猜她在洗熱水澡。他很確定她不會再哭了。他看了看表:希拉應該回家了,她可能在想他怎么還不回來。他走下被甲殼蟲占據的樓梯,在無風的雪夜里穿過城市,天約走了四十分鐘。

鄰居家的孩子幫忙照看彼得的孩子們,此刻已經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彼得叫醒了她,把半夢半醒的她送回家。他坐下,渾身濕透,想著:我得給伯利家打電話。半小時后,他想,我得打電話報警。他聽見窗外有汽車停下的聲音,引擎還在響著,兩個人在笑,在互道晚安。終于,希拉開門進來了,臉上紅撲撲的,笑容可掬。她的胳膊上搭著他的風衣。她問:“艾格妮斯怎么樣了?”

“你去哪兒了?”他問,“那是誰的車?”

希拉走進孩子們的臥室。他聽見她關上窗戶。她回到客廳,一邊脫裙子,一邊說:“艾格妮斯還好嗎?”

“艾格妮斯什么事也沒有。希拉,這差不多是最糟糕的…”

她跨出巴黎世家的裙擺,把裙子搭在椅子上。她停下來看著他,說:“可憐的老彼得,你愛上艾格妮斯了?”然而,仿佛答案無足輕重,她都沒有耐心等他回答,只是攬住他的胳膊,說:“親愛的,我們去錫蘭吧。”

兩天后,彼得走進辦公室,艾格妮斯坐在辦公桌前。她穿著藍色的裙子,領子潔白無瑕。白色和黃色的小蒼蘭對稱地插在玻璃花瓶里。房間很熱,春雪在窗戶外化成了槳,模糊了停車場的景致。

“那一晚真瘋。\"彼得說。

她沒有抬頭。他嘆了口氣,坐到自己桌前,想著,要是雪不化,他很快會在伯利家的山間小屋滑雪。他對艾格妮斯的善意感動了瑪奇,她邀請彼得和家人周末去家里小住。

艾格妮斯說:“我再也不喝酒了,也不會再去有人喝酒的地方。我不會再像麻煩你這樣麻煩別人。”

“你沒有麻煩我。”他說,“我送你回家。你當時一個人,而且天已經晚了,這很正常。”

“對你來說可能很正常,但是我習慣自己回家。請永遠不要告訴我那天發生了什么。”

他震驚地町著她。直到今天,他還記得那些小蒼蘭、《圣經》以及房間里的暖氣。她看著他的樣子就好像她感覺不到熱或者冷,就好像溫度不存在。“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他說。

“我行為不當。我不該這么做。我讓你覺得我可能會做錯事。”

“我或許會嘗試做些什么。”他頗有風度地說,“如果那樣,那是我的錯,與你無關。”

她用指關節捂住嘴,他幾乎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因為那是你。我擔心你會被指責,或者你會自責。”

“不存在指責。”他說,“什么也沒有發生。我倆當時都喝多了。忘記那晚吧,我們之間沒事。要是有什么,你會記得。”

她放下手,臉上現出一種神情。現在她著到我了,他想。從第一天上班之后,她就沒有正眼看過他。(他一直試圖形容那種神情,但叫如今的他怎么形容?他之后有過這么多旅程,錫蘭、香港,希拉差點幾離開他,他們碰到了這么多麻煩:欠下的債,跟酒店老板口角,船用行季箱失而復得,孩子們吃不慣外國食物。她現在終于看到我了,他想,她眼里的我是什么樣子?

她說:“我來自一個大家庭。我不習慣一個人。我不是那種有自殺傾向的人,但那天派對之后,我本可能做出什么傻事,只是為了不再去看,去想,去聽,或者對任何事物抱有期待。看到那些人時,我能想些什么呢?在此前的人生里,別人一直跟我說,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不會做這種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不會做那種事。而今我身處此地,你們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但你們跟豬羅沒什么兩樣。你們受過教育,你們飲酒尋歡,做盡錯事,而且你們明知故犯,這讓你們豬狗不如。我的家人努力工作了一輩子,只為讓我得到良好的教育,但他們不知道你們原來是這樣的。但是,要是我從此不再看,不再想,不再聽,或者不再對任何事物抱有期待,會怎么樣呢?這也于事無補。你們依然是這副面目。只有你會想這可能是你的錯,會因此自責,會一輩子記掛這件事,我不能讓你為此受困。”

他想起那輛租來的車仍然停在日內瓦積雪的街邊。他想知道鑰匙是不是還在希拉的包里,她是否記得他們把車停在哪里。

“我跟你提過運冰車。\"艾格妮斯說,“我不記得所有事情,所以你說得不對,就算有事發生,我也不記得所有事情。但我記得跟你提過運冰車。那是最好的時光,也是你能擁有的最好時光。在一個大家庭里,要是你想一個人待著,你得最早爬起來。夏天的清晨,你早早起床,然后你難得地享受孤獨,你相信你知道未來會發生的一切…那樣的時刻再也不會有了。”

他看著那扇結霜的窗戶,想著這天能否無災無難地過去。他的腦海中浮現出她穿著乞丐服摔倒在積雪里的身影,以及她穿著孤兒院睡袍沖向他的情景。他著見派對中她仿佛溺水般的臉。他為自己擔心,這個故事沒有完,它必須通往高潮,一個給他帶來威脅的高潮。然而,并沒有什么高潮。那天,他們相互交談,說光了所有可說的話。他們在同一個辦公室繼續共事了一段日子,而后彼得就去了錫蘭。

有人拆開了重要的信件,把信交給了對的人,弗雷澤一家開始了本應令他們發家致富的東方之旅。那天上午之后,艾格妮斯和彼得都累得不再言語,他們就像一對危機重重的夫妻,對一切都諱莫如深。

但他們那天像一對老友那樣平靜地說了什么?他們聊了死亡的臨近,聊了不斷拼搏進取,聊了堅守信仰,聊了愛的不同形式。她眼里的他是什么模樣?她慢慢把指關節從嘴邊移開,將手放在桌上,不再抬起。他倆都是加拿大人,所以他們有這個共同點:知曉哪些事情需要勇氣才能承認。天知道他們對彼此說了什么:死亡,瀕死,最好的事,最糟的事。無論如何,他們之間什么也沒有發生。

周日早晨,當希拉和彼得說起那些往昔的時候,他們似乎回到了對未來的憧憬之中。是在那樣的時刻,他會想起艾格妮斯·布魯森。他從未提起她的名字,希拉也不可能記得她。艾格妮斯是彼得唯一對妻子隱瞞的秘密,是他唯一無須妻子幫助、獨自擁有的謎。他想象著十五、二十年前他們位于加拿天西部的大家庭一一鋼鐵般堅毅的雄心壯志,每個人都在拉扯下一個往上攀登。他想到他父親的派對。當他想起父親時,他想象他和希拉一起,在人群中。事實上,希拉和彼得的父親素未謀面,但他們可能會喜歡彼此。他的父親欣賞漂亮女人。彼得想象要是留在日內瓦,他們會做什么一一不是希拉和彼得,而是艾格妮斯和彼得,仿佛他們曾一起私奔,像孩子那樣傻氣,像戀人那樣輕率。彼得和希拉回到了他們的原點。當他們滿世界奔波,染上病菌,積起債務,他們總是和災難或財富擦身而過。艾格妮斯也在繼續她的生活一一她做了什么?他們失去了彼此的音訊。他想起沿街而行的運冰車。他著見了人生中從未見到的屬于艾格妮斯的西部小鎮,看見了艾格妮斯一一瘦小的身材,鼴鼠般的臉,被無盡責任壓寬的肩膀。她望著運冰車,望著馬車留在路面的水跡,這個清晨為她而生,也獨屬于她。他看到光禿的草原樹木和它們投在人行道上的影子。天地之間,萬物靜止,只有運冰車和那個孩子的琥珀色眼珠在動。那個孩子是彼得。他看到了組成人行道的水泥顆粒,縫隙里頑強生長的野草,飄浮在半空的塵埃,還有沿路綻放的蒲公英。他在那里一一他占據了屬于艾格妮斯的清晨,他比其他人都起得更早,他知道所有的事情,沒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永遠擁有那個清晨,但彼得要用這個夏日清晨做什么呢?希拉在他的身旁,這才是真正的周日早晨,帶著它特有的昏暗、眩暈、悔意和遺憾,人生就是這樣五味雜陳。他說:“我們的巴黎世家還在。”他握住希拉的手。孩子們現在有了她們的姑媽,他和希拉則擁有彼此。一切最終都會以某種方式得到成全。讓艾格妮斯擁有這天的開端吧,讓艾格妮斯去想這一天對她意味著什么吧。誰又想在天地之間獨立呢?沒有人,讓我們從最初開始:彼得失去了艾格妮斯。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艾格妮斯也在對自己說:彼得迷失了。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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