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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丟失了我們

2025-11-18 00:00:00凌晨
湖南文學 2025年10期

我睜開眼,看到周身全是白的,墻壁,床單,天花板,連同記憶也是一片白色,什么也記不起來。好半晌,我才明白自己是躺在病床上,卻想不起為什么躺在這里,想弄明白時頭痛欲裂。我頭部受了傷。有個六十來歲的老人在照顧我,他手腳不利索,不茍言笑,但做每件事都很細心。

“我不是你家人,也不認識你,是我把你送到這兒的,以后你就叫我老杜吧。”老頭往臉上擠出一絲苦笑說。他和我素不相識,為什么要這樣做?“因為遇到了,這是緣分吧。”老杜說。口氣很輕松,不像偽裝出來的。這也不能說服我,證明我就應該是個值得救的人。老杜拿來我的衣物:黑色的褲子,泛白的牛仔服,灰色的襯衣,皺巴巴的皮鞋。顯然這不是有錢人的穿戴。

老杜搖了搖頭說:“我也想知道你是什么人。”

我對他的話不敢不相信,又不敢全相信。他為什么要救我呢?我有什么值得他救的呢?直到跟著老杜出院,我依然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你想不明白就不用想。”老杜含著煙圈說,聽起來含混不清,但話落到人的耳朵里,卻如同鐵塊撞擊發出的清脆聲響。晚上,老杜讓我陪他喝酒,只給我喝幾口,他卻喝多了,話也多起來。他說:“我是父親撿來的,是被人丟在河里的棄嬰。”他父親是個擺渡人,在河面上發現了他,便把他帶回家,撫養成人。直到他父親老去了,他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擺渡人。

他在擺渡時曾遇到一具漂在河面上的女尸,便和船上的乘客一起把尸體弄上船,豈料那具“女尸\"還有微弱的脈搏。人們就用手壓住她的肚子,把水擠壓出來,把她救活了。人們要把她送到派出所,再讓派出所聯系她的家人。她拼命地搖頭,嘴里發出“哇哇”的叫聲,人們問不出在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船靠碼頭后,乘客都上岸各自離去,他掏出一些錢遞給她。她依然拼命地搖頭,還慌里慌張地比畫什么。他還是弄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注意到她渾身濕透,凍得瑟瑟發抖。漁船上沒有多余的衣服,他脫下衣服遞給她,她把衣服披在身上,還是抖。他怕這樣下去女人會生病,便把她帶回了家,給她煮了姜湯,做了吃的,又燒水給她洗熱水澡,才到派出所報案。

警察走進他家時,女人正在曬衣服,看到警察便蜷縮到墻角,受凍似的渾身發顫,眼里充滿恐懼。警察禮貌而友好地問話,無論他們問什么,她都滿臉驚恐地搖頭。他看到她投來求助的自光,心被某種丟失已久的情緒攫住了,繼而涌起強烈的保護欲。“她應該受到什么驚嚇了,等她情緒穩定了再說吧。”他站到警察面前說。兩個警察相互看了看,而后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女人就住了下來,炒的菜很合他的胄口,他渴望日子能就這么過下去。然而他們孤男寡女住在一起,難免招來流言輩語,于是他拿出所有積蓄,說:“你走吧。”

我不走!一女人用手比畫著,表情堅毅——我要嫁給你!

他看得懂她的手語,連忙擺著手說:“這不行,真的不行。\"她不再比畫,臉上露出一絲似是而非的微笑。

那之后,女人就像女主人,做這做那,當然凡事都會征得他的同意,比如她把他的臟衣服拿到河邊洗,比如她在家里喂養雞鴨。總之,在別人的眼里她儼然已是女主人。當人們再次拿她來取笑時,他不僅不在意,反而期盼人們這么說,似乎那不是嘲諷,而是贊美。后來他萌生起跟女人結婚的念頭。女人也同意,只是沒有身份證,無法登記結婚。她就漲紅著臉比畫著告訴他:相愛的人可以不需要那張紙,不相愛的人有那張紙也沒用。于是,他們沒領結婚證,卻請親戚朋友到家里喝了酒。從此,他們成了夫妻。

“我想回趟四川。”女人有了三個多月的身孕后突然開口說話。他驚訝之余說要陪她回去。她不讓,他也就沒堅持。他把家里的錢全部讓她帶上,生怕她到那邊需要錢。在陰雨綿綿的秋日,他把她送上火車。“等我回來。\"女人留下這句話,再也沒有回來。人們說她就是個騙子。他不讓人們這么說,他相信她不是那種人,還想到四川去找她,只是不知該如何去找。他相信她會回來,會帶著他們的孩子回來,現在不回來也許是因為遇到了什么情況。

“從那之后,我常常爬到斜坡上,等著火車,期盼著女人帶著孩子出現在鐵道旁,結果看到的是你躺在那里。”

我的身體慢慢恢復過來,老杜帶著我來到鐵路旁,指著一塊并不特別的地面,說:“你當時就在那個地方。\"此時一列火車轟轟地駛過,聲響蓋住了老杜的話,以至于他不得不提高音量,像是要和我吵架似的。那塊地面已沒有任何痕跡或血跡,沒法猜出我當時趴在那幾是不是因為是從火車上摔下來的。

在之后的夜里,我習慣性地陷入失眠,想起老杜發現我的那個傍晚,要是老杜沒有看到我,或者裝作沒有看到我,那么我大概已經死了。即便如此,我也沒覺得有什么后怕,甚至覺得如果我就此不再醒來,那么死亡對我而言,無異于進入一場不再醒來的冬眠而已,不再有疼痛,也不再有糾纏和煩惱。現在,我和老杜都在想辦法讓我想起過去,卻怎么也辦不到。

“不要著急,會想起來的。”

老杜總是這樣安慰我。老杜帶我來到派出所,讓警察幫忙查找我的資料。警察對此無能為力,最后遞過來一張表格,讓我填寫,留下來作為備案。我的左手條件反射地接過筆,在表格上填寫起來一一原本我是用左手寫字的,而且字還蠻好看。這個發現使我心情愉悅起來,便認真地往下填,填到姓名那欄愣住了。就先給自己起一個吧。\"警察頭也不抬地說。我看了看那張表格,又看了看老杜,在名字那欄寫下:羅智。

寫下這個名字后,我心里感覺怪怪的,怎么看都不像自己的名字,那么我到底是姓楊、姓吳,還是姓馬呢?無論是哪個姓名,都只是一個符號而已,并不能說明什么。

這種自我安慰使我心里更不踏實,總覺得身旁有一堵看不見的墻,記憶全都隔離在墻的那邊。這世界與我無關,又處處與我有關。最后,我總是陷入沮喪,覺得自己這具沒有記憶的軀體和沒有靈魂的活死人無異。那么這樣活著又有什么意思?我不時這樣自我追問。忽然,我發覺自己喜歡這樣思考,既然我是個愛思考的人,那么我應該是個讀書人。

那之后,我總將自己想象成一個讀書人,然后讓自己以讀書人的自光著待周身發生的一切。可我又不大清楚讀書人應該怎么看待世間萬物,至少習慣思考、習慣想象吧。我也跟老杜那樣,每到黃昏,有事沒事就走向鐵路,蹲在離鐵路不遠的古榕下,順著那棵古榕把目光放遠,看到數百年來發生的戰爭和死亡、興盛與衰落,以及清風徐來和日出日落。忽然,在古榕的方向,我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從火車上摔下來,“噗”,像一包沙袋砸到潮濕的地面,而后一動不動趴在那里。那個中年男人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呢?我想順著古榕再往前看,結果怎么都做不到。此時,我的記憶是一潭無源之水。

改造成漁船。起初,我沒跟著下河,在家里待著,每天拿出筆記本寫日記,萬一發生的事情再次遺忘,那么筆記本能記住發生了什么。

我傷好利索后就跟老杜下河打魚,船只在水里行駛,岸邊的景色不斷往后退,腦子里有什么東西在閃現。我等著那個念頭浮出來,可最終它像魚一樣沉在水底不見蹤影。我不由失望地看著河面,發現前方有一處水灣,忽然覺得那個地方好捕魚,說:“那地方不錯。\"老杜扭過頭來看我,眼里露出不可思議。他將船只駛向水灣,準備在那里捕魚。我們把網沉到水底,又在附近撒了些魚餌,然后駕船回到碼頭,等到下半夜再去收網。

說來也奇怪,我和老杜一起出河捕魚,每天都滿載而歸。老杜不想把魚拉到街上賣,說不想掙那幾個辛苦錢,于是就在河岸邊出售,而且是以很低的價格出售的。魚很快被一搶而空,這也招來了同行的妒忌。

有一天傍晚,幾個喝得半醉的漁民勾肩搭背來到碼頭。當時我和老杜正在碼頭上收拾東西,他們就故意推攙老杜。我連忙攔在他們面前,說:“有什么事跟我說。”他們直愣愣地看著我,眼里露出兇光。其中一個人沖過來抓住我的衣領,說:“小子,念你不知道自己是哪個媽生的,我就饒了你,滾!\"那幾個人哄笑起來。我清楚他們在嘲諷我,奇怪的是,我心里一點也不生氣,倒是老杜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抓住我的手臂想把我拉開,并彎下腰對他們說:“對不住了,對不住了,我賠罪,我賠罪。”我受不了老杜受到如此屈辱,便把他拉到身后,說:“老杜,你沒錯,不需要跟他們賠什么罪。\"那幾個人扭過頭町著我,“你再不認錯求饒,就別怪我們不客氣。”我說:“你們不客氣給我看看?”他們相互看一眼,搶起拳頭就砸過來。我見他們砸過來的拳頭像慢鏡頭,看得清清楚楚,毫不費力就避開了,還順

我在老杜家住的第三個月,老杜的擺渡船就用不上了,因為河上架起一座水泥橋,來往行人就不用再乘船渡河了,老杜把擺渡船勢把他們全都擢倒在地,有一個人的嘴巴磕到石階上,磕掉了兩顆大牙。“起來,起來啊!\"我怒吼著。他們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擺擺手示意我不要再打了。我和老杜這時才猛然意識到,都盯著我的手,對這雙輕易把幾個大漢擢倒的手感到疑惑一一難不成我曾經練過武?我們被帶到派出所,調解后取得諒解,老杜付了醫藥費,出錢給人家補牙。那之后,再也沒人找老杜麻煩了,那幾個漁民還拉我和老杜去喝過酒,他們愿意化干戈為玉帛。酒喝多了,他們就央求老杜不要把魚的價格壓太低。老杜答應了。

老杜不再出售活魚,而是把魚制成魚干,再拿到市場上去賣。這樣就避開了同行之間的競爭。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但他依然堅持,我實在拿他沒有辦法。我了解他的脾性。

“你可能是從列車經過的某座城市來的。”有一天晚上,老杜蹲在船頭抽煙,冷不丁冒出這么一句話。

我放下手中的漁網,走到他身旁跟著蹲下去,一同看向河面的悠悠流水,繼而默默地看向不遠處的鐵路橋。一列幾十節車廂的貨車正轟隆隆地從南面駛來,驚起躲藏在鐵路兩旁草叢里的鳥雀。它們在空中毫無自的地飛著,劃出一道道柔美的弧線。我沒有說話,卻贊同他的觀點。我找出地圖查看,鐵路沿線有許多城市,壓根猜不到我從哪里來,也猜不出自己到底是失足跌下火車的,還是被人拋“尸”荒野。我每回看著從視線里駛過的火車,總感覺真相就在面前。

“那你應該是從火車上跳下來的。”老杜又幽幽地說。

此時火車轟隆轟隆遠去,在田野盡頭沒人隧道。我隱約覺得腦殼里的記憶,就是被某種深不見底的隧道所吞沒了。我越來越想念沒有任何印象的家人,我相信自己一定有個家,有老婆和孩子,父母親也還健在,或許還有幾個兄弟姐妹。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此時家人也在四處尋找我,這個是完全有可能的。我不禁為家人感到著急和擔心。我得去找他們。

“如果他們找你,就會報警,也會登尋人啟事。”老杜肯定地說。

我也是那樣想的,可我先后到轄區派出所去過五趟,始終都沒有查到關于我的任何消息。我不時向過路人打聽有沒有遇到找尋人的人。熟悉的人自然知道我在問什么,而那些陌生的過路人會怪怪地看著我,多半不會理我,還有不少人對我翻起白眼,以為我是個神經病。那些年輕的婦人更是瞪起鄙視的眼睛,以為我在勾引她們。我不在乎,依然堅持打聽,只是每次都是徒勞。

“那就順著鐵路沿線去找找,死馬當活馬醫吧。\"老杜邊抽煙邊說,聲音不大,加上嘴里含著煙嘴,聽起來含糊不清。

我知道這樣無疑是大海撈針,但總比不撈好。我就搭上一列綠皮火車,前往離得最近的A市,背包里放著老杜給的一些錢,和派出所給我開的身份證明。我坐在座位上,墊布上斑斑點點的油漆,看起來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清洗了。我旁邊坐著一位大叔,滿面愁容,像心里壓著什么事。對面是一對夫婦,衣著得體,說著聽不懂的方言,他們并不在意墊布上的油漆,對著窗外的景物指指點點,臉上綻放一種明亮的笑容。我跟他們打招呼說:“你們說的話我聽不懂,可是很好聽。你們是哪里人啊?”那對夫婦相視而笑,男人說:“我們講的是 × 語。\"女人補充說:“ × 族人都說這種話。”我心想我肯定不是 × 族人,也沒有在 × 族人生活的地方生活過。我向他們表示謝意,而后把目光投向窗外,路旁的景物次第后退,腦子里閃現出似曾相識的影像。我懷疑在受傷之前來過這里,心頭不禁又涌起一絲莫名的興奮,似乎即將找到丟失已久的記憶。此時,列車“轟隆轟隆”地駛進隧道,突然陷人一片昏暗中,我便把眼晴閉了起來。

我來到A市的晚報大樓前,給門口的保安敬煙,還給他買了兩瓶水,接著跟他說出我的遭遇。保安滿臉同情,看了看手里的煙,說:“如果你家在這里,你家里人要么報警,要么會在晚報上登尋人啟事。”我對他擠出一絲笑,干脆把整包煙都塞給他。他看出我的心思,說:“我侄子在晚報當編輯,我讓他幫你查查看。”保安當即給他侄子打電話,沒過多久,一個小伙子捧著疊報紙趕來,說:“叔,那陣子就這五張報紙。\"我接過報紙,如獲至寶。報紙上登載有兩起事故報道和三則尋人啟事。兩起事故報道署名“黃磊”。一篇寫一個中年男人李某,在一次抗洪搶險中不慎落水,自發稿之日至今,人還沒找到,生死不明,文章還附有現場目擊者的講述;另一篇寫一個中年男人逃離此地,他是個賭徒,還跟別人的老婆偷情,被情人的丈夫發現后叫來幾個兄弟追著打,他慌不擇路,逃到橋上時無路可走,便一頭扎到河里,被河水卷得無影無蹤,有目擊者說他在下游爬上岸,然后爬上了駛離A市的火車。這兩篇報道都沒有當事人的照片,只是從時間上推算,與我受傷失憶的時間相吻合。我想如果其中一定有一個人就是我的話,那么我更愿意自己是搶險落水的那個。這念頭在腦海里翻滾,越想越覺得緊張,如同即將見到闊別已久的親人。

保安讓他侄子帶我去找黃磊。小伙子就帶上我到了報社的編輯部,來到一個扎著馬尾的小姑娘面前,說:“黃記者,這是你粉絲,來拜訪你的。”原來黃磊是個女孩,身材矮小,臉上還有斑,人跟名字有種疏離感。她戴著一副黑邊眼鏡,因眼鏡過于寬大,感覺快要把鼻梁壓塌了,冷峻的目光透過鏡片看過來。我不禁又覺得這個名字配得上她,具有山野之氣。我用手按了按包里的煙,心想這煙送不出去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嗎?”黃磊問。我連忙賠著笑臉,說:“是的,黃記者,是我找您。”我邊說邊翻開報紙上的報道,說:“這兩篇文章都是您寫的吧?”黃磊沒有說話,抬頭微瞇著眼盯著我。我連忙說:“黃記者,我是您的讀者,以前讀到過這兩篇文章。今天來報社辦事,順便過來問問,這兩個人的情況有沒有后續報道啊?”黃磊的臉色慢慢舒緩下來,搖了搖頭說:“這兩個人都死了,可惜啊。\"我不由怔在那里,一時語塞,所有的期待瞬間落空。黃磊沒再說什么,轉身走開,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大樓里。保安的侄子白了我一眼,壓低聲音嘟了一句什么也走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撒謊時臉不紅心不跳,惹得保安侄子不滿了。我以前不會是一個撒謊成性的人吧?我不敢確定。

3

我來到街邊的小賣部,那里有公用電話。我撥打報紙上尋人啟事留的聯系電話。撥打第一個電話時,還沒說幾句話,對方就把電話擢了。打第二個電話時,剛說兩句,就被對方爆粗口:“你他媽的是個騙子。”我還是不甘心,又撥打了第三個電話。電話那頭不失禮貌地說:“喂,你找誰?”我聽出電話那頭的口音與我相近,心里頓時涌起一陣期待和興奮。“你好,你好,我找季光榮,想了解一下半年前登報的尋人啟事的情況。”電話那頭說:“喂,喂,他病了,腿腳不便,你是他什么人?你找到他兒子了嗎?”我說:“我遇到一個人,和他刊登的尋人啟事上描述的很相似…”電話那頭說:“喂,喂,你說什么?喂,喂,信號不好…你找到他兒子啦?麻煩你趕快告訴他,他爸病了,叫他趕快回來,喂,喂”電話斷了,我再撥過去,就怎么也打不通了。

我按照那則尋人啟事上留的地址趕到孤山屯時,已是第三天的傍晚。天上飄著雨,山野里彌漫著灰蒙蒙的霧氣,遠處的山景陷在蒼茫里,幾戶人家孤零零地散在山坡上。路邊的亭子里有兩條狗在躲雨,它們看到了我,小聲地叫了兩聲,搖著尾巴奔過來,像是認識我似的。它們跑到我面前,用腦袋拱了拱我的腳,然后轉身往山坡上跑去,邊跑邊回頭叫喚著。我心頭涌起一股暖流。我心想,狗對我這么熟悉的樣子,就算我不是這里的人,也一定在這里待過。狗吠聲引來兩位老人,他們步履瞞跚地走到一棵樟樹下,引頸往山坡下望來。

“孩子,快點,快點!”他們邊叫喊并邊揮手,像兩根被風刮得歪斜的枯枝。我心里一陣過意不去,于是撒開腿就往山坡上跑,竟有種身輕如燕的感覺。沒一會我就跑到那棵樹下了。我正想向他們打聽李光榮的事,可他們沒等我開口說話,就拉住我的手說:“快點,快點,怕來不及了!”他們拉著我往坡上趕去。我看他們滿臉焦急,把已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跟著他們往坡上趕。他們帶我走進一扇虛掩的木門,門框因雨水浸濕而開始腐爛,有兩棵小草從那里鉆出來。門里站著好些人,有男人,有女人,都上了歲數。他們看到我走進去,自覺地讓出一條道來。目光盡頭是一張床鋪,挨著被煙熏黑的墻壁,一位老人躺在那里,像根橫著的枯木。屋里的人都安靜下來,目光全落在我的身上。他們用眼晴跟我打招呼:你總算到了,快過去吧,就等你了。我想問清到底是怎么回事,雙腳卻不自覺地挪到了床前。這原本不是我的意愿,卻有股力量在背后推著我一般。

“有話就說吧。”一個大夫模樣的人起身搖了搖頭說,接著又點了點頭,提著藥箱退出屋外。眾人也依次退出屋外,最后屋里只剩下我和床鋪上的這位老人。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會不會就是我的父親?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恐慌。老人半睜著眼看向我,嘴唇仿佛受凍般發抖,喉嚨里發出一絲“嗡嗡\"聲響,聽不清他在說什么。我連忙把耳朵貼過去,依然分辨不清他的話,像是在說“回來了就好”,又像是說“把我埋在你媽墳旁”。我不由著急起來,說:“你說什么,我聽不清。”老人的嘴唇抖得更厲害,再也發不出聲音來,最后艱難地把手伸過來。我連忙握住那只手皮包骨頭的,握在手中碚人。老人的眼珠轉了一下,眼皮慢慢牽拉下來,最后閉了起來。我一時愣在那里,盯著眼前斷了氣的老人,想,他到底是不是我的父親呢?我心頭忽然涌起一陣悲傷,越聚越多,終于塞滿胸膛。屋外的人紛紛涌進來,見到老人死了,并沒覺得驚訝,只默默地走到我身旁,用手在我肩上壓了壓。我能感受到他們給予我的鼓勵、寬慰。接著,人們開始忙碌起來,婦人們分發孝布,拿到孝布的人們都穿戴起來,有個婦人還幫我穿上了孝衣,我沒多想,也穿起來,雖然不確定該不該這樣做。

次日,人們抬著棺材往墳地走去。一路上,我走在棺材的前頭,按巫師的要求,每走一段路,就回頭對著棺材下跪,磕頭。送葬隊伍里沒有吹嗩吶的師傅,只請來一個清瘦的巫師為死者超度。婦女的哭聲偶爾傳來,聽起來潦潦草草。我想表現足夠的悲傷,但怎么也做不到,心里一片空落落的。從始至終我都沒掉過一滴眼淚,人們也不在意。沒過多久,棺材就被抬到了墳地。在巫師作法后,人們就把棺材放人坑里,接著往墳坑里填土。

這個老人就這樣,永遠離開了人世。他有可能就是我父親啊!我心里依然毫無悲傷。人們很快就砌成一座新墳,接著走到我面前,往我腳下吐一口唾沫,還往地上躁一下腳。后來我才知道,在這里,人們那樣做,是在驅除我身上的邪氣。人們做完這些,才逐一跟我握手,說,節哀。我向每個人點頭答謝。

葬禮結束后,我才跟人們打聽我與老人的關系。人們滿臉驚訝地看著我,說:“我們不認識你啊。”又說:“你不是老人生前請的那個代孝公司的人嗎?\"我不由愣在那里,也終于明白他們把我當成代孝公司的人了。那么代孝公司的人呢?還是說老人根本沒請什么代孝公司?我呆呆地看著人們,感覺這一切很荒誕,嘴巴張了好半天,也沒能吐出一句話。我回到老人的屋里四處翻找,沒有找到一張我的相片,也沒找到一件能勾起我回憶的物件。我知道,我跟這個老人沒有任何關系。

我在電話里把事情告訴了老杜,還跟他說我要留在城里找事做,這樣或許哪天還能碰上家里人。老杜說好,于是就聯系熟人把我介紹到工地上。我住在工地宿舍里,每天搬運鋼筋和水泥,不需要什么技術,肯賣力氣就行。我從不偷懶,很快就和工友們打成一片。他們說我是個實誠人,每當聽到工友們夸贊,我心頭總是不時陷人一陣虛空,繼而涌起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我真的是個實誠的人嗎?是個守法的公民,還是個傷天害理的混蛋?我每每被這樣的問題問住時,得使勁地甩著腦袋才能把那些念頭甩出去。工友們整天樂呵呵的,盡管個個灰頭土臉,但似乎壓根沒什么煩惱。我很羨慕他們,也樂意融入其中。

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干脆爬起來走出門外。我看到小孫蹲在沙王上盯著夜空發呆,他高中畢業就來到這里干活了。我看得出他有心事。我走到他身旁蹲下去,掏出煙遞給他,他猶豫一下才接過去。于是,我們一起默默地抽煙。我們身后的腳手架上懸掛著吊燈,映照著幾臺還沒卸下沙土的汽車,工地上到處堆放著磚塊和木頭,遠處的樓房有幾戶人家還亮著燈。我說:“小孫,有心事的話,就跟我說說吧。”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接著再次把目光投向夜空。他說:“我爸病了,他硬是不讓家里人送他去醫院。”我看到他眼角泛著淚光,便把自光挪開。不遠處的街角站著一個孤零零的女人,對著行人寥寥的街面張望,那應該是一個站街女,工友中有人找過那樣的女人,只有小孫從沒找過。他說:“我知道,我爸不是不想治,他是不舍得花錢。”我能想到這個原因,然而聽到這話從他的嘴里說出來,依然不是滋味,又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把煙頭掐在沙王里,手伸到他肩上壓了壓,而后撐起發麻的腳站起來,再把小孫也拉起來,兩人往身后的工棚走去。

我發現季明也有心事。發工資時,他和幾個工友去喝酒,喝多了被工友們抬回來。他一路上哭哭啼啼,像一個被拋棄的怨婦,與往日嘻嘻哈哈的他判若兩人。工友們告訴我,兩年前他回家遇到妻子在跟人鬼混。他沒有踢門,而是悄悄地把門窗全部鎖死,然后邀約親戚朋友來家里做客。等客人到了,他才“砰砰\"敲門。好半響他妻子才開門,面如土灰色。那個男人翻墻逃走,結果摔進陰溝折斷了腿。他把男人拉到妻子面前,讓他們雙雙跪在地上。來人都知道發生了什么,便把男人押到村部。接下來的日子,他沒有責罵妻子,也沒有打她,只是把她當成空氣視而不見。他拿著工錢到村里賭博,玩了一個通宵才回家,回家時,他看到妻子已經吊死在橫梁上了。

第二天,等季明的酒醒了,我想去安慰他,結果他已經記不起醉酒后發生了什么,我也看不出他內心埋著什么樣的傷痛。可是,誰的心里又沒有埋著點別人看不見的傷痛呢?

4

不知怎么的,我越來越不愿聽到這類事情,每次聽到心里都會莫名煩躁,然而這種事情卻像跟你作對似的時不時讓你知道。在工地上做飯的王嫂,長得五大三粗,有一回請事假回家,再回到工地時,臉上多了幾道傷痕,顯然是被人打的,但她并不在意,依舊樂呵呵地給大家做飯。工友們也沒人問起,像達成了某種默契。

那些天,工地上丟失了東西,門衛老馬被包工頭走,不但沒拿到工錢,還被惡狼狼地警告說:“你的工錢扣來還不夠賠償我的損失,沒把你送派出所已經是對你開恩了!”門衛是個上了年紀的腿腳不便的男人,他不吵不鬧,默默地收拾好東西,然后弓著腰背著帆布袋走出大門。他走到天門口,回過頭看著守了三年多的工地,忽然丟下帆布袋跑到腳手架旁,像只敏捷的猴子爬到腳手架頂端,蹲在那里望向遠方。工友們圍在樓下著急地叫喊:“老馬,你不要想不開啊,想想家里的孩子。”“老馬,你趕快下來,這倆錢比命還重要?”工友們把包工頭強行架到樓下,要他答應不開除門衛,還要他把扣下的錢還給老馬。包工頭說:“你們威脅我沒用,有種就叫他跳下來。\"我實在聽不過去,這人怎么這么冷漠,便沖過去在他臉上揮了一拳。包工頭像根木頭栽倒在地,工友們都愣住了,轉過頭來指責我,說你怎么能打人呢?我慌忙認錯說:“喝多了,喝多了。”工友滿臉狐疑,但沒人深究。包工頭自然不干,爬起來向我揮拳頭,被一旁的工友攔住。此時,工地老板匆匆趕來,對著包工頭狠端了一腳,然后他拿起一只擴音器,對著腳手架頂端的老馬叫喊:“老馬,這事查清楚了,不是你的責任,你下來,回來上班,工錢一分都不少你的。\"老馬站起來,腳下站立不穩,有些搖晃,差點從腳手架上摔下去。樓底的眾人不由一陣驚呼。他揉了揉腿腳,沒有走樓梯,像只猴子又順著腳手架爬下來。老板說話算數,當即掏出錢,補足了他的工資。

他接過錢,手指沾著口水數了數,沒數幾張就不數了,把錢放進內衣口袋,彎下腰撿起地上的帆布袋。“回去工作吧。\"老板說。老馬抬頭看了看天說:“我想回家看看孩子。”他背起地上的包裹,瘸著腿遠去。我心里一陣堵,等人們散去之后,急忙追出去,在街邊追上了他。我翻遍全身,只摸出兩百多塊錢,遞給他,他不接,我就強行塞進他口袋,說:“給孩子的。”老馬才沒再推辭,說:“也到飯點了,就到旁邊吃個快餐吧。\"我想也好,就算給他餞行。我們在街邊點了兩份快餐。老馬邊吃邊說:“我并不想跳樓,家里還有孩子要養,要是真往下跳,這樓也不值錢了,咱不能干那種缺德事,我只是想在離開之前,再看一看這個地方。\"我心里泛起一陣酸楚,不知是為他,還是為自己。

當老馬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我不禁從他的事件中得到啟發:只要鬧出點動靜來,就能引起人們的注意。于是,我找了一塊牌子,在上邊寫上“認出我是誰,必酬謝”,掛在胸前,來到街邊站著。過路的人注意到我胸前的牌子,不少人駐足圍觀,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不時有人來到面前,說我認識你,結果說來說去,也沒能喚起我的記憶,那些人便失去耐心,罵了句粗口,懌懌地離開。

幾天后的傍晚,一個中年男人跑到我面前激動地說:“季陽,季陽,真是你呀。”他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怎么在這里?別人跟我說你站在這里,我還不信呢。難不成你真的失憶了,真的認不出我了?”我說:“你認識我?”他張開嘴巴大聲叫起來,說:“我是王海呀,你真不認識我了?你比以前瘦了點,以前你額頭上沒有疤。\"我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確實有塊傷疤,那是前段時間留下的。他掏出香煙,遞給我一支,我沒有接過這支煙,只是怔怔地看著他。他叼著煙說:“李陽,你好好想想,以前我們經常在一起打牌,你老贏,我老輸。你瞧,這幾天我又輸了,媽的,手氣不好…我聽人家說起,我就想過來碰碰運氣,看看是不是你,沒想到真的是你。”我說:“你這么直接,我心里反而踏實,可你怎么才能證明我們認識?”他吸了一口煙,說:“這樣吧,我帶你去個地方,以前你去過的,可先說好,如果你記起來了,你可要說話算話。不過,要是記不住,那就算了。”我說:“如果真能讓我想起來點什么,酬謝五千。\"我收起胸前的牌子,跟著他搭乘三輪車七拐八彎來到一條巷子,在一處破敗的院門外停下。院門上掛著一把生銹的鎖,他用石頭砸爛那把鎖,把滿是灰塵的門板推開,一股腐爛氣味迎面而來。院子里到處是枯枝敗葉,雜草鉆出墻角,還有幾株在屋頂搖曳,門框上方的瓦片已經脫落,裸露的木條也腐爛不堪,幾只老鼠四處逃竄。

“想起什么來了嗎?”他滿臉急切地問。

我在院子里鍍步,認真地看著四周,怎么看都是陌生的。我心想如果這是我的家,那我的家人又到哪兒去了呢?我搖了搖頭,不甘心,四處察看,我說我什么也想不起來,什么也記不起來。他不耐煩地說:“季陽,拿錢吧。”我說:“拿什么錢?”他說:“你這么說就沒意思了,我把你帶到這地方,你記沒記起來只有你知道,就算你現在記不起來,以后你還會經常來這里,總有一天你會記起來的,對吧?\"我沒再理會他,轉身走出院子。他追出來攔住我的去路,說:“不給錢就別想走。\"我說:“這樣吧,五百,就當我拿這五百買個教訓。”我口袋里放了一本存折,那是我這段時間在工地上攢下的。我說:“身上沒有現金。”他說:“那就去取啊。”我們去了附近的銀行,我取出五百塊錢交給他,他接過錢在手里拍了拍,說:“再拿兩干,就兩清了,不管你以后還去不去那地方,我都不再找你要錢。”我不由惱怒了,抬腳踢過去,他跟路幾下摔在地上,迅速地爬起來,揮起拳頭朝我打來。我蹲下身子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從肩上摔過去。他重重地砸在地上,疼得魮牙咧嘴爬不起來。銀行保安著到了,一邊跑過來勸阻,一邊報警。沒過多久,警察過來把我倆帶到了派出所。

我用遇見老杜時寫的日記證明了我的無辜,警察做完筆錄后就讓我離開了。我沒看到男人出來。剛走出派出所天門,身后就傳來急促的叫喊:“等一等,等一等。\"我扭過頭看到一個戴著黑色眼鏡的男人,他臉色慘白,像大病初愈。他背著黑色的雙肩包,手里還拿著一臺數碼相機。他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我面前,伸出右手和我握手,說:“你好,我叫季鳴,是一個劇作家,寫電影劇本的。你的事我聽說了,我想采訪你,不,我想跟你聊聊。”他見我沉默不語,又說:“我正在為創作一部劇本做準備,從省城到這里來采訪、收集資料的,剛在派出所里聽到你的故事,我們能不能找個地方,好好聊聊?”

我依然站著不動,既沒答應,也沒拒絕。

“羅智,你的日記真好啊!”季鳴著完我的日記后驚呼,“真的,你的日記真的好,你知道為什么好嗎?”我不置可否地看著他。“這么說吧,你的日記充滿真誠,不做作,”他干咳兩聲說,“這年頭,真誠的作品不多了,我已經很久沒有讀到過這樣真誠的作品了。\"我始終沉默著,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怎么辦?”他猛地一拍大腿說道。我嚇了一跳。

“把你的日記拿到晚報連載!這樣的文章不多見,真的不多見,想不打動人都難。\"我看他興奮得快要張牙舞爪了。“這能行嗎?”我不禁懷疑起來。他說:“你放心好了,把日記交給我,其他的你不用管,你要做的就是堅持寫下去。\"他又猛地一拍大腿,而且更加用力,發出沉悶的聲響。我愣愣地盯著他,心想為什么我要聽由你擺布呢,于是我搖了搖頭,想要拒絕他的提議。他急了起來,說:“你忘了我是干嗎的了?我是寫劇本的!你的遭遇是個好故事,我想以你這個故事為藍本,把它創作成劇本。”他臉上的興奮逐漸被嚴肅所替代,說:“這個故事的情節甚至是細節,我都能夠進行藝術虛構,但是會缺少真誠,因為沒辦法做到你這樣的真誠。”可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呢?“十萬,”他一臉堅定地說,“用十萬買下你的日記的影視改編版權。”這怎么可能呢?隨隨便便寫的日記值十萬塊?我微笑地搖了搖頭,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

“不過這是有要求的,在你找到過去、恢復記憶之前,要一直寫下去,不用虛構,有什么就寫什么。\"李鳴擔心我反悔,當即就起草了合同,等我們簽了合同,他就準備向我支付五方定金。我讓他把錢匯到老杜的賬上,起初老杜不同意這么做。我說你是我的家長,老杜才不再反對。據說街坊鄰居知道后無不羨慕,誰承想我胡亂記下的日記竟能賣出好價錢。這筆意外之財并沒給我帶來多少驚喜,似乎那是很正常的事,又似乎那點錢并不能打動我。難不成我以前是個有錢人?我在心里這般想著,又搖了搖頭。

沒多久,日記開始在省城的一家晚報上連載。每每我捧著報紙讀著,看著自己寫的日記,感覺在讀與自己無關的故事。老杜卻不一樣,他一拿到新報紙,就蹲在墻角里,嘴里叼著煙,手里捧著報紙,雙眼在煙霧里微瞇著,兩束濕潤的光扎在報紙上,怎么也挪不開,似乎那是一張藏寶圖。

“以后,也寫一下我啊。”

老杜的聲音低沉,話里含著乞求的意味。我即刻明白了他的想法,便頻頻點頭,表示答應。在之后的日記里,我總是有意無意地提到老杜,我想以此表達老杜對妻子的懷念。李鳴察覺到了,便從省城打來電話,說:“太刻意的東西,效果反而不好。”我明白他的意思,也接受了他的意見。我逐漸覺得,這個作家不錯,因為每篇日記在發表之前,他都會把校對稿發給我過目,增刪了哪些內容都標注得清清楚楚,也保留了我的原稿的基本面貌。

“今天接到一個讀者的電話,她說她是你的妻子,她說你叫石磊,外號‘臭石頭’。她找到報社,說聯系不上你。她說讓你趕緊回家。”

李鳴打來電話時我還在午睡,我以為我在做夢,清醒過來的時候,我覺得他的話不真實,便把電話打回去。“你想啊,日記跟著報紙進入千家萬戶,有多少人在看呀,被你家人看到那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嗎?”季鳴在電話那頭解釋道。我覺察到他的興奮,相信了他的話。

現在妻子出現了,那么孩子也會跟著出現,還有我的朋友,都會出現的,我即將回歸自己原本的生活了。奇怪的是,我并沒有想象中那般激動,或許因為曾經上過當,對這種不確定的期待,我變得謹慎了。

我還是跟著李鳴前往B市,他帶了兩個小伙子,扛著攝像機。他們見到我就開始尋找拍攝角度。面對黑乎乎的鏡頭,我有些不知所措。季鳴說:“就當那玩意不存在,今天我們送你回家。”我心里有些不滿,之前也沒征求我的意見,讓我覺得自己成了工具。但我沒有表現出來,回家的意念占據了我的內心。我們上了綠皮火車,兩個小伙子一路跟拍,我很快就適應了面前的鏡頭,還下意識地擺出一副“酷”樣兒,并努力不讓人看出來我是裝的。

列車徐徐駛入B市,映入眼簾的街景似曾相識,我心里忽然感到莫名踏實,下車時也不由加快腳步,跟著人流涌向出站口。李鳴在背后不停地喊:“慢點,不用那么急,配合拍攝。\"我不僅沒放慢腳步,反而加快了步伐,他們在身后一路追趕。我盯著出站口,許多接人的牌子晃動著,上面寫著某某人的名字,卻沒出現“石磊\"的字樣,也沒有人在人群里向我們招手。我倒也沒有感到失落,反而覺得心安。我也說不清楚這是為什么。

出租車把我們送到麗江花園小區,這是一個高檔小區,門衛腰板筆挺,滿臉嚴肅地讓我們登記。小區里的人行道旁,樹木整整齊齊,郁郁蔥蔥,鳥兒在樹叢里跳躍;草坪修剪得干凈利落,看不出多余的雜草;草坪旁邊是一面安靜的湖水,陽光在水面上閃爍著金光。我心頭似乎也灑下了陽光,慢慢地變暖,對即將到來的見面多了一種期待。

我們來到一棟別墅前,別墅被兩米多高的鐵柵欄圍住,鐵柵欄上爬滿各種藤蘿,看得出是經過精心修剪的。我的心情變得復雜起來,要是我的妻子住在這里,那么我也一定住在這里,我們就是不缺錢的人家。可到底是妻子有錢,還是我有錢呢?我搖了搖頭,把那些胡思亂想的念頭甩掉。李鳴伸手去摁門鈴,手指剛摁在門鈴上,透過柵欄,我們看到一個女人走來。女人身材苗條,面若冰霜,陽光落在她的身上,使她看上去有種虛幻感。她“嚨”地打開鐵門,走到我面前,忽地揚起手,“叭”一下,耳光結結實實地甩在我臉上。

“你還沒死啊?”女人兩眼圓瞪,怒吼著。

我不由愣在那里,呆呆看著她,這完全超出我的預料。我沒有因為挨打而生氣,反而因為這一巴掌感到踏實。“你還知道回來?怎么沒死在外頭?”我沒有回答,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此時我已經能斷定,面前的這個女人,不是我的至親,就是我的仇人,然而更像是前者。我心間立即涌起一股暖流,接著被一陣更兇猛的心酸所淹沒,心想她不知承受了多少委屈,才會對我如此怨恨。我想向她說聲“抱歉”,卻怎么也張不開嘴。此時,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來到我們面前,仰起小腦袋,眼里閃著興奮和膽怯。

“這是你爸爸。”女人俯下身對小男孩溫柔地說,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眼里的兇光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愛憐。

我似乎同時看到兩個女人,一個是兇狠的,一個是溫柔的,那么到底哪個才是她呢?沒等我想明白,女人牽著小男孩的手往回走。我站在那里著著他們的背影在陽光下晃動,眼前閃現出似曾相識的場景,于是連忙閉上眼晴,想要捕捉那些場景,腦海里卻空空蕩蕩。

“想起什么來了?”李鳴的鏡頭對準我。我尷尬地笑了笑,左手提著行李,右手提起地上的玩具車,邁著輕盈的步子往里走。這是我的家啊。我嘴角泛起壓制不住的笑意,擔心被季鳴看到,便換上嚴肅的表情。兩個小伙子全程都拍了下來。

李鳴指揮兩個小伙子拍這拍那,使我感到壓抑和別扭,可在妻子面前又不好發作,因為還弄不清她對我為什么如此怨恨。妻子對李鳴他們的拍攝也感到不滿,但她沒有說出□。李鳴不停地賠著笑臉,依然沒有停止拍攝,只有小男孩對攝像機感興趣,兩眼盯著攝像機,還伸手去摸。

“快進去幫忙。\"季鳴碰了碰我的胳膊,我才注意到妻子在廚房里忙碌,傳來碗篩碰撞的“叮當”聲響,似乎在表達對我們的不滿。我賠著笑臉走進廚房,妻子埋著頭在水槽里洗菜,沒有看我,也沒把我趕出去。“我來吧。\"我邊捋衣袖邊說,不小心碰到妻子的手臂,一陣溫暖,電流一般立即涌向全身。妻子白了我一眼,話也不說就轉身離開,留下我一個人在廚房里。我反倒覺得輕松起來,看了看妻子準備的菜,有海魚、牛肉和一只殺好的烏雞,這些都是我喜歡吃的菜啊,心里不由一陣激動,妻子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我很快就做好了飯菜,小男孩已經坐在飯桌旁等待。妻子小聲地說:“要等客人先上桌,那才禮貌。”小男孩就看了看屋里的幾個陌生人,眼里流露出犯錯后等待批評的神情。我看在眼里,在心底再次確定,妻子是個好女人。吃飯時,我偷偷地觀察妻子,她吃得津津有味,顯然飯菜是合她口味的。“李作家,兩位攝影師,不要客氣,吃魚,吃魚,這魚挺好。\"我招呼客人,妻子抬頭看了我一眼,夾塊魚肉給小男孩,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我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以前的日子,應該就是這副模樣。

“別忘了寫日記。”李鳴在離開時說。我送他們到小區門口,那種在此生活多年的熟悉感漸漸復蘇。“放心,在記憶恢復之前,我不可能放下筆的。\"李鳴這才放心地鉆進出租車。我心里清楚,只要我還沒有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即使沒有合同,我也會堅持寫下去的。每到晚上,我都會回想當天做了些什么,然后拿出筆記本記下來。這已然成了習慣。

現在,我面對妻子和孩子,既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某種興奮的新鮮感呼啦啦涌上心頭。我猜不出曾經我和妻子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我說話小心翼翼,生怕惹她不高興,再次把我趕出家門。妻子像看穿我的心思,也不搭理我。我沒跟她計較一一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于是留意屋里的東西,想從中找一些關于過去的蛛絲馬跡,繼而用這些蛛絲馬跡幫助記憶慢慢恢復。但我找不到任何有用的東西,連相片都沒有一張。

“你想找什么?這里不是你的家,\"妻子沒好氣地說,“我們離婚了,要不是看你可憐,我才懶得管你的死活。”

原來如此。我只好往臉上擠出笑,掩飾內心的尷尬。我長舒一口氣,如釋重負,我心想,不用為要不要跟她睡在一起而糾結了。我想問她,我們是為什么離的婚,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

“你就是個孬種!”

她咬牙切齒拋下這句話,自不斜視地走出屋外,苗條的背影像一尾慵懶的魚。我町著她后背,忽然想到“性感”這個詞,內心涌起一絲興奮。我不無愧疚地連忙閉起雙眼,似乎褻瀆了某種神圣的東西。在我的記憶里她的背影沒有出現過,但我能肯定的是我觸摸過,而且皮膚光滑如玉。我和她為什么會離婚呢?應該是我犯了錯。可我又犯了什么錯呢?是我對她不夠好,還是我跟別的女人有了感情?我想知道答案,又不知如何開口,我害怕答案會讓我陷入萬劫不復。

“我不會告訴你這些事情,如果你自己想不起來,那么誰也幫不了你。”

她居然猜出我的心思。我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她是想讓我回想起來吧?她是想讓我與自己的過去相遇的吧?只有恢復記憶才能

真正找回丟失的自己。

或許我的過去過于混亂不堪,所以她連訴說的欲望都沒有。

孩子倒是喜歡我,每天都黏人,懇求我給他講故事。我就胡編起故事來,他歪著腦袋認真地聽。我很享受那種時刻,父子情深不過如此。那種時候女人總在旁邊晃悠,擔心我把孩子拐走似的。她允許我帶孩子到小區里玩,但不讓我單獨帶孩子上街。有幾回,我悄悄地問孩子,我以前都講過什么故事。孩子搖了搖頭說:“不記得了。\"我又問他以前我給他買過什么禮物,他還是搖了搖頭說:“不記得了。”“我什么都沒給你買過嗎?”他不由有些急躁起來,說:“我都說了,不記得了,老問。”我忽然明白過來,他還小,對我沒有什么印象,也就是說我是在孩子有記憶之前跟妻子分開的。我不禁覺得自己不像個男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孩子那么小就選擇離開,就是不負責任的行為,難怪妻子整天對我沒什么好臉色。我對孩子的愛更濃了,在征得妻子的允許后,我每天都帶著他在小區里玩。

可是,我真的和她結過婚嗎?我不僅沒看到離婚證,也沒著到其他證件,或許她把這些東西都收起來了?“你想看證件是吧?想用證件證明你是誰是吧?你還想那樣虛偽地活下去嗎?沒有證件的你才是你自己。”妻子滿臉怨氣地說。這說辭像是無理取鬧,卻道出幾分哲學的味道一一要是沒了記憶,那些證件能證明我是誰,又不能證明我是誰。

我給老杜打電話把事情告訴他。他在電話那頭沉默好一會兒才說:“凡事要有耐心,如果沒有耐心,即便恢復了記憶,那又有什么用?”季鳴也不時跟我聯系,除了交流日記修改問題,還不忘問起我是否恢復了記憶。我每回都說什么也記不起來,他也像老杜那樣安慰和鼓勵我,說:“你得有耐心。”我聽多了,也在心底告誡自己,一定要有耐心,現在已經回家了,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就能找回丟失的自己。

有時,我覺得妻子的行為有些可疑,又說不上到底哪里不對勁。有幾次,我在鐵門外遇到鄰居,就借故攀談起來,拐彎抹角地問他們是否認識我,結果他們都搖了搖頭。他們不僅不認識我,也不認識我的前妻和孩子。我又悄悄去問保安。保安說:“你妻子剛搬來,天家都不熟悉。對了,搬家時怎么沒見到你呢?”我連忙說那些天在外出差。

“你能問出什么來?”妻子滿臉不屑地說,“要不是因為你,誰愿四處折騰?誰愿意搬到這陌生的地方來?”我只好向她賠笑臉,心底越來越發虛,終于確信了一點,就是自己使得他們一直不得安生的。我向她表示說我想出去工作,不能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

“你還是再休息一段時間吧,先把身體養好,也許就能記起以前的事了。”她淡淡地說。

她說得不無道理,我只有恢復記憶,所有困擾我的問題才會迎刃而解,找份工作也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了。我在家里沒事做,有時就跟妻子到她工作的地方 一一家高檔服裝專賣店,她是老板娘。

“這是我前夫,腦子壞掉了,記不得以前的事。”妻子向員工介紹說。我不由一陣難堪,像被人贓俱獲的盜賊。幾個員工圍過來,嗲聲嗲氣地叫我“前夫哥”。她們個個年輕貌美,洋溢著青春活力。

7

中間我有請過店里的員工吃飯,想要從她們那里打聽到點什么,但沒什么效果,她們都不清楚妻子的底細。妻子自然不會不知道我干的這些事,但她沒有說我什么,似乎早就預料到我在做無用功。我不再跟店員們聯系,但其中有個叫小巫的隔三岔五打來電話。她對我失掉記憶的生活感興趣,她說:“我要是也能像你一樣該多好,忘掉了過去,也就沒有了悲傷。”有一回,她喝醉了,竟在電話里說喜歡我,把我嚇得再也不敢接她的電話。

“想知道你前妻的事嗎?到我出租屋來。”好些天沒聯系的小巫突然打來電話。她已經不在店里干了,她弄壞一件皮大衣被前妻辭退,還賠了錢。我懷疑她別有用心,可不赴約的話,又怕錯過什么,方一她真的知道些什么呢?我最后還是敲開了她的出租屋。她穿著一條紫色吊帶衫,火辣的身材盡顯無遺。盡管這個場面我也想象過,可當真正出現在眼前時,還是感到口干舌燥,于是喝了兩杯涼水才平復心緒。她刻意挨著我坐下,淡淡的體香撲面而來,如同置身盛開的花叢中。

她町著我的臉說:“你不想跟我好,是想和她復婚嗎?\"我搖搖頭。難道你不知道她有事瞞著你?”我又搖搖頭。“你是只王八嗎?只知道搖頭。”我愣住了,抬起眼看著她。“你不信是吧?我帶你去看個究竟。”她說著就忽地站起來,胸前彈動。“我不是不信,我”我結巴起來,話也說不下去。她當著我的面脫下吊帶衫,換上一件牛仔連衣裙。

“其實,你丟掉了過去挺好的,我都想那樣,可人啊,就是不知足,那就干脆讓你‘死‘個明白吧。”她邊梳頭邊說。我確信自己對她有好感,我想,如果我真的離了婚,也沒有家庭拖累,或許我會考慮一下她的。小巫把我帶到麗元酒店,那是一家五星級酒店,她離開服裝店后,來到這家酒店當前臺服務員。她直接帶我敲開1708房門,那是酒店里最高級的一套房,房間里一堆人或坐著或站著,黑麻麻的,他們都在町著一臺電視看。房間里有攝像機,有電腦,還有擋光板和消聲器,而前妻出現在墻角,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手里拿著稿子,和她比畫著什么,她抬頭看到了我,“啊”地尖叫出來。人們這才注意到我這個闖入者,但沒人在意,目光都又轉到電視上。有個人走出來,我驚訝地發現那人是李鳴。他怎么在這里?他怎么和前妻混在一起?我滿腦子糧糊。

“老羅,不,老石,你來得正好。”

李鳴快步走到我面前,沒解釋他為什么在這里,連拉帶推地就把我推進臥室。那里有兩臺電腦,電腦前坐著一個年輕人,戴著灰色的鴨舌帽,臉上是遮掩不住的孤傲。幾個男女半蹲著圍在他身旁,安靜地聽取他的意見。

“這是張導,張中華。才華橫溢,特立獨行,正在創作關于你的電影。”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卻又似乎變得更加糊涂,有種落入陷阱的感覺,可手卻不自覺地伸了出去。這個張中華盯著電腦看著,全神貫注,沒有注意到我的手,又像壓根看不上我的手。我尷尬而無助地回頭,在人群里尋找前妻,但我看不到她的身影。李鳴用手指著墻上的電視,示意我觀看。我頓然目瞪口呆一一電視畫面里居然是我,我居然出現在了電視里,這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禁懷疑眼前一切都是虛幻的,或者電視里的那個人只是與我長得相似而已。我趕忙揉了揉眼睛,再次睜開,確認電視機里的那個人就是我。不會錯,就是我!此時,電視里的我,雙手搭在窗臺上,腦袋微微仰起望向窗外,那是我人睡前的習慣性動作。窗外夜色昏暗,充滿神秘與暖昧,我整個人陷人冥想中,背景音樂舒緩而憂傷。鏡頭往前推,再往前推,給了我一個面部特寫:表情憂郁而冷峻,像個有深度的思想哲人。

“這部作品,從你踏上尋找家人的路開始,有些畫面是在你知道的情況下拍攝的,更多時候是在你無意識情況下拍的,效果相當好,這世上根本沒有人能演出這種狀態來。”李鳴得意地說。他沒注意到我渾身哆嗦。“這是張導獨特的創作手法,你不覺得這種創作手法更加接近真實嗎?張導打算明年拿這部作品去參加戛納電影節。\"季鳴越說越激動。

“這部電影叫‘誰丟失了我們’。牛吧?”那個叫張中華的人這才抬起頭看我,隨意地擺了擺手,示意我坐到椅子上。我冷笑兩聲轉身往門外走去。

“老石,老石,你聽我說,之前沒告訴你,是因為我們要最真實的鏡頭,這是為了藝術。這年頭像張導這樣有情懷的人不多了,他家大業大,做電影不是為了錢,他純粹是為了藝術,選中你是你的幸運啊。\"李鳴慌忙追上來解釋。我沒理會他,也不愿多說什么,再怎么說我也不想成為任人擺布的工具。“張導說過,電影創作完成后,會再給你加一筆報酬,你很有可能借助這部電影走紅大江南北。”李鳴還在背后喋喋不休。

“滾!\"我怒吼起來。李鳴被人點穴一般站立不動,我頭也不回地走了,等候在門外的小巫連忙追上來。我沒有說話,她也不說話;我攔下出租車,她也跟著鉆進車里。出租車很快就把我們送到小區。我要離開這里,立刻就離開,就連一分鐘我都不愿多待。我來到房間里,把衣物胡亂地塞進行李箱。我忽然停止了手中的動作,舉頭環顧四周一一我的日常都是如何被拍攝下來的?小巫仿佛看出我的心思,從電視機、插線板、衣柜和墻壁上拽出好幾個小型攝像頭。

“你每天都活在鏡頭里。”小巫把那堆攝像頭丟到地上。我不由雙腳一軟,心頭一陣后怕,想到自己在房間里,躺在床上,衣冠不整這一切原來都在眾目睽睽之下,巨大的羞恥感吞噬了我。要不是小巫幫我撕掉偽裝,我至今還蒙在鼓里,說不定還有可能跟那個扮演前妻的女人產生感情,繼而在無數個鏡頭里跟她親熱。我不由感到一陣惡心。但是,前妻和孩子,不,他們也只是劇情需要的演員一—都是干挑萬選出來的吧?演技真好,在我面前毫無破綻。哦,不,這不是他們的錯,是我被自己的虛妄所蒙騙了。

我想等前妻,哦,不,是那個演員,等她回來問個明白。但這還有必要嗎?我沮喪地拖著行李箱走出別墅,心頭涌起一陣希望幻滅的悲苦。小巫緊緊跟在我身后,像是我拖在地上的影子。我在小區大門外攔下出租車,把行李放到后備箱。

“如果你想就回來,我會在這等你。”小巫小心翼翼地走到我面前,聲音就像被貨車碾碎了似的。我不由一陣心疼,說:“小巫,你破壞了他們的計劃,你自己也要當心。”小巫說:“這你放心,我是個小巫婆,活在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拿我沒辦法。\"我聽得出她在故作輕松,卻不知如何安慰她,最后只吐出幾個字:“你多保重。\"她臉上露出一抹朝陽般的微笑,不再掩飾眼里的含情脈脈。我的心頭微微發顫,接著漫過一股暖流。然而,站在面前的這個女孩,會不會也是一個演員呢?這突如其來的念頭,讓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我低下頭鉆進出租車,說:“你回去吧,不要送我了。”小巫應該看出了我眼里的懷疑,也不再勉強,抬手向我揮了揮。我看到她眼角若隱若現的淚光,不禁心生感激,即便她是個演員,此時我的內心也因她而感到溫暖。出租車往前駛去,我在后視鏡里看到小巫站在街邊,孤零零的,晚風吹散她的頭發,她如同被遺忘在那里的一棵樹。我的眼角漸漸地濕潤了,她的身影也漸漸模糊起來。

“爸爸,爸爸。\"我剛來到火車站,就聽到熟悉的叫聲,不由舉目望去,看到孩子正向我奔來,背后站著一臉木然的“前妻”。我看著孩子,心里五味雜陳,甚至有些手足無措。孩子跑得過于著急,踩在一塊香蕉皮上,整個人往前摔去。我過去扶起他,雖然這個也可能是劇本設計的,也是這個騙局的一部分,孩子就是這個騙局的幫兇和工具,但,相處這些天也處出了感情。孩子沒發現我神情不對,像往常那樣抱住我的大腿,問:“爸爸,你要去哪兒呀?怎么不帶我去呢?”我不知如何回答,用手輕撫他的小腦袋,說:“我去給你買個玩具。”孩子也不松開手,整個人掛在我的天腿上。我只好蹲下去抱起他,拉著行李箱走向旁邊的商鋪,懶得搭理站在不遠處的女人。我買了一只胖乎乎的大熊貓玩具,說:“孩子,這個送給你。\"孩子高興地抱著熊貓,說:“爸爸,以后我要跟你和熊貓一起睡。”我對他笑了笑,沒有說話,抱著孩子走到女人面前,把孩子輕輕地放在她面前,什么也沒說,轉身走向了進站口。

“爸爸,你去哪里呀?為什么不帶上我?”

我心頭一震,鼻子有些發酸,但我不再回頭,生怕被看不見的鏡頭拍到。我買好票,坐上開往A市的綠皮火車。當我決定離開B市時,第一反應就是回到A市。世界無限寬廣,我能想到的就是回到老杜身邊。列車“轟隆轟隆”地啟動,車輪在鐵軌上擦出“滋滋\"的聲響,然后駛向遠方,窗外的樓房、電線桿、汽車和人朝后退,我忽然覺得自己終于爬出了泥潭。

下,其中有一個一屁股坐到我身旁。我禮貌地提醒他動作輕些。那人向我舉起手示意說:“不好意思,喝多了,喝多了。”忽然,那人尖叫朝著我吼起來:“李克白?你…你……你他媽的還活著?”另外那幾個人嚷驤著圍過來,紛紛拍我的肩膀,還把旁邊的人都擠了出去。

“克白,你這是從哪里回來?”“怎么都沒你的消息?”“是不是在外面發大財了不想讓人知道?”“你這也太小氣了,不像是喝林鎮酒長大的。”

看著他們個個滿臉興奮,但我并不認識他們。他們認識我嗎?我和他們真的熟嗎?如果我們并不相熟,他們怎么會表現得如此親近呢?這不會又是那個導演安排的劇情吧?我猛地站起來,四處尋找可能藏匿在什么地方的攝像頭,可什么也沒有找到。我反復確認后,才坐下來對他們說:“我失憶了,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什么都記不起來。\"那幫人瞬間惱火起來,罵罵咧咧道:“ x ,你有什么可牛的?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怕我們向你借不成?”“裝什么裝!我 ×1 ”那幫人邊罵還邊用手推揉著我。我跟幾下撞到過道上的人,那人不客氣地一把把我推開來。仿佛覺得我被人欺負,這幫人又沖過去跟過道上的人動起手來。過道上推我的那人也有一幫朋友,很快十幾個人就混戰在一起。我想拉開他們,混亂中卻被好幾只拳頭揍了,疼得說不出話。車廂里圍著許多著熱鬧的人,但沒人敢上前勸架,直到乘警趕來制止。我們被帶到派出所,在里邊待了一夜,次日上午才出來。

列車在一個小站停下,站臺外頭有幾棟小房子,燈光像被遺忘在夜色里,上下車的乘客并不多。有幾個上車的乘客背著帆布袋,渾身酒氣,大大咧咧地擠到我對面的座位坐

“克白,昨晚喝多了,喝多了,對不住啊。”他們都清醒了,滿臉兼意。

“你真的不認得我們了?”

“你看看,我額頭上的這塊傷疤就是你弄的,你真不記得我了?我是阿朗啊!”

我忙怔地看著他們,還是覺得他們像演員,只不過演技差了些。我搖了搖頭。那人連忙躁起腳,說:“你再想想,李朗,我是李朗,我們之前喝過酒、打過架,你不會是為這事還記仇吧?”我再次打量這個自稱季朗的人,他蓬亂的頭發快要蓋住雙眼,衣襟、褲腳和鞋幫上都是斑斑油漆,另外幾人身上也都有油漆。

“我真的想不起來了,我真的連我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他們才收起了笑意,變得嚴肅起來,說:“還以為你在開玩笑,難怪你沒認出我們。\"我問他們:“我真叫季克白?”他們哈哈大笑,說:“你趕緊回林鎮吧,就什么都知道了!”我點點頭說:“等我處理完事情就回去。”我和他們一起,重新搭上了綠皮火車,我們目的地不同,也不在同一個車廂,他們沒來找我,我也沒過去找他們。但我記下了他們的電話和林鎮的名字。

老杜見到我很是高興,他不再出河捕魚了,他跟我說:“瞧,咱們有錢了。”我才注意到外面墻壁上一個天大的“拆\"字。我問老杜:“這一片都要拆?”他點點頭說:“還有幾家還沒談好。做人啊,不能太貪,不然到頭來什么都得不到。\"我贊同他的話。老杜沒在家做飯,他到街上買了熟食,回到家里又拍了拍腦袋,說:“好像忘了什么,但又想不起來,你看看還有什么想吃的沒。”上桌吃飯時,老杜突然拍打著自己的腦袋,說:“忘了買酒。”我摁住他說:“我去,我去。”我很快就買回了酒,和老杜一起,邊喝酒邊說起自己回來路上的遭遇。老杜聽了臉上沒什么表情,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你還是回林鎮看看吧。”

吃飽喝足,老杜跟跟路路地站起來,頭也不回地拋下這句話,之后搖搖晃晃地走進他的房間。我發現他的背更加句僂了,頭發也白了許多,在燈光下閃出刺眼的光芒。我忽然覺得時間緊迫。

次日,我出發了,轉了一天的車才來到離A市幾百里的林鎮。這是一個古鎮,坐落在河流邊,鎮上的房子沿江而建,多是明清時期的建筑,透著古色古香的味道。我走在鋪著石板路的街道上,有種錯步走進歷史的感覺。我喜歡這種感覺,繼而懷疑自己是不是來過這里。街上不少人扭頭著過來,偶爾還有人向我招手,“克白,回來啦?”我向他們點頭表示回應,有幾個孩童看到我,丟掉手里的石子,往街尾奔跑而去。

“漁夫回來啦!漁夫回來啦!”他們的叫喊聲響徹整條街。人們紛紛走出家門,站在屋檐下看向我。難道曾經我是個漁夫嗎?我一時不知該往哪里走,于是就繼續往前。路的盡頭站著一個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嬰兒,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她眼圈泛紅,頭發被風弄亂。我感覺自己跟她應該相熟,便微笑著向她走去。我剛走到女人面前,她忽然把頭拱進我的懷里,一手抱著嬰兒,另一只手拍打我,嘴里還“哎哎呀呀”叫著,發出沉悶的哭聲。她是個啞巴。這個啞巴是我的親人?那么到底是我的妻子還是我的妹妹,抑或別的什么人?總之,我跟她關系應當不一般。懷里的嬰兒睡得正香,臉蛋紅撲撲的,女人的動作太大把孩子驚醒了,孩子張開還沒長牙的嘴放聲天哭。女人手忙腳亂地哄嬰兒,撩起衣襟給嬰兒喂奶。我連忙把目光移開。這時一個瘸著腳的男人走過來,用手輕輕地擁了擁女人,然后抬頭對我說:“回家,回家。\"女人抹掉臉上的淚,抱著嬰兒走在前面, 腿男人伸手幫我拿行李。我再次犯起狐疑,瘸腿男人跟我又是什么關系?我想不明白這些,老老實實地跟在他們身后,在人們好奇的目光中,順著石板路往街尾走去。石板路上剛下過雨,讓我覺得眼前的一切特別親切。

回到家,女人激動地比畫著,我看不明白。瘸腿男人走到面前,說:“她說你和你的女兒都死了。”我怔在那里,說:“你說什么?”瘸腿男人怔忙地看著我,他不知我在說什么,我也搞不懂他說的話。我覺得跟他們交流太費勁,于是就走到街上去打聽。我看到街口有人在聊天,就走過去給人們散煙,跟他們說我失憶了,又讓他們跟我說說我以前的事。人們怔忙地看著我,沒人接我的煙。此時一個男人從街對面走來,從我手里奪過整包煙,一根根分發給大伙,人們才放心了似的接過煙。男人把剩下的煙塞進自己口袋,又用手拍了拍口袋,咧著嘴說:“這顆門牙,看到沒?就是跟你喝酒時磕掉的。”他貪婪地吸了一口煙說:“以前我們喝過幾頓酒,你酒量好,你真的不記得了?我們這樣的交情真的一點也不記得了?算了,你要是失憶了,跟你計較這些也沒有用。我們以前還是情敵呢,那時你老婆還不是你老婆,我對她也是有想法的,你別看她是個啞巴,還帶個小女兒,可人長得好看呀,做事又勤快。她家里有一個老娘,是個病罐子,不能干粗活,天天都要吃藥,滿屋都是藥味。那時我要是答應做上門女婿的話,就沒你什么事了。不瞞你說,我不愿養她媽,憑什么呀?她又沒養過我。后來她就嫁給你了,只有你愿意倒插門,當這個冤大頭。你丈母娘命硬,病了那么多年,直到你出事了才走的。”

頭發蒼白的老伯接過話,說:“克白啊,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你也不用著急,過去的事會慢慢想起來的,不過呢,有些事,忘了就忘了吧。之前天家都認為你死了。你第一次來到小鎮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你駕一只小漁船,停在舊碼頭上,你身板強壯,又會打魚…碼頭還在,比以前更老舊了,再也沒有船往來。那時你到鎮上賣魚,沒人知道你從哪里來,問你,你也只是笑笑,從來都不作答。大家猜想你有難言之隱,之后沒人再問。那也好,不該提起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不是所有的過往都該記下的。我活了這么多年才明白這個道理。你在那時和你老婆認識,那之后,每回來到鎮上,你都特意給她留幾條鯉魚,一來二去,你們就提起了婚嫁。她是個好女人,你也是個好男人,還愿倒插門照顧她母親,小鎮上的人們也都看好你們。”

不遠處蹲著一個自稱是我朋友的人,說:“老李,聽說你回來了,我還以為別人騙我,正想去看你呢。那場大雨你也不記得了?雨下得很天,河水漲得快,見鬼了似的,我放木排那么多年,從來沒遇到那種情況。那天去放木排的,就你、我還有李明河三個人。河水越來越高,我們都覺得危險,又不敢丟棄木排,因為賠不起,就想把木排拖到岸邊。可水太急,穩不住。后來你被甩到河里,一下就被河水卷走了,你水性那么好,說不見就不見了。我和李明河往下找,找了十天才找到一具尸體,全身都已經腐爛,看不出本來面目。我們以為那就是你,抬回來,把你埋在了山頭上。那里不是祖墳地,出這種事故死的人是進不了祖墳地的。那之后,李明河再也不愿去放木排,到廣東打工去了,他也兩年多沒回來了,聽說混得不錯。”

一個嬸子也蹭進來,說:“克白啊,你回來當然是件好事,你可不能為難你老婆,瞎,怎么說呢,她現在不是你老婆了,她改嫁給王國軍了,媒是我做的,你真的不能怪她呀!你出事后,她一直在等你,獨自支撐著這個家。她真是個苦命人,你出事后不久,她母親咽氣了,不到一年,鎮上發生火災,你們家被燒得什么都不剩,你老婆差點被大火燒死。她在小鎮上沒什么親戚,當年我就不看好她嫁給你我說這話,你可不要生氣啊。這種事我見多了,不出事則已,出了事,也沒什么親戚能就近幫上忙的。她什么也沒有了,那時王國軍愿意幫她,他是個聾人,心好,她才同意改嫁的現在他們有自己的小孩了。”

接我煙的男人搶著說:“你繼女,你女兒,我來說吧,我想這話沒幾個人愿意跟你說。如果你女兒還活著,現在23歲了,該當新嫁娘了…可惜啊,她長得那么俊,那么乖巧,那么惹人喜歡,年輕人沒有不喜歡她的,可她偏偏淹死在河里。說來得怪你,要不是你出事,她也不會輟學,就不會出這事。這孩子懂事得讓人心疼。小鎮東邊那口礦井,你還記得吧?唉,說了也白說,你什么都記不起來。礦老板叫王振東,他看上你女兒,把她調到礦上去做事,原本這沒什么不好,能夠掙些錢來補貼家用。問題是,他只是玩玩而已,你女兒當真了,以為遇上可以托付的人,她剛步入社會,哪里知道這些呢…后來她懷孕了,才知道礦老板有老婆,只是不能生育,他們就是想借你女兒的肚子生娃,說生下來后就給她一筆錢,從此兩清。你女兒哪受得了這樣的事,在爭吵中動了胎氣,流產了,精神也不正常了。你老婆把她接回鎮上,她還是整天癡癡呆呆的,有一天到河里玩水,就淹死了。礦老板也遭了報應,發生礦難,礦被查封了,賠了所有家產,還欠下一大筆債務。”

一個自稱瘸腿男人親戚的人也走過來,說:“克白,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國軍是我侄子,現在他和你前妻生活在一起,他們還有個孩子…這事擱誰身上都不好受,但作為男人必須面對,是這個理吧?你前妻以為你不在了,她扛不住了才改嫁的。她受了那么多苦,母親死了,女兒死了,家也毀了,還以為你也死了。她只是個啞巴,能怎么辦?我都佩服她堅強。她同意跟國軍結婚,才到派出所注銷了你的戶口,不然他們也不能結婚。”

我知道我是誰了,我是怎么來到小鎮,又是怎么從小鎮上消失的,我也弄明白了。派出所也為我重新辦理了身份證。我每天來到河岸邊默念自己的名字,忽然覺得“李克白”三個字像一棵樹,根系牢牢地扎向往事,越扎越深,盤根錯節。我來到女兒出事的河段附近,河水平靜和緩,壓根看不出發生過什么。我又來到被燒毀的我的家,那里已是一片廢墟,長滿雜草,蟲鼠出沒。

傍晚我爬上小鎮背后的山岡,是王國軍帶我去的。那里有一座孤墳,墳頭長滿雜草。王國軍用柴刀砍掉雜草,墳前的墓碑慢慢顯露出來,碑上刻著:李克白、李雨佳父女之墓。我心中充滿了沮喪和憂傷,我讓王國軍先回去,我想一個人陪著女兒。此時月色籠罩大地,我靜靜地坐在墳前,一根接一根抽煙,心和山野一樣荒蕪。

女兒,爸爸來看你了,爸爸沒能照顧好你,請你原諒爸爸…

我在墳前坐了一夜,在心里跟女兒說了一個晚上的話,露水打濕我的頭發和衣服,我也不在意。天邊漸漸亮起來,山谷里懸浮著白色霧氣,小鎮上空也籠罩著白霧一一是人們早起做飯升起的炊煙。我撐著雙腿站起來,不舍地走下山坡。朝霞從天邊照過來,整個山野一片明亮。

回到家我躺了兩天才坐起來,坐到飯桌旁往嘴里扒了幾碗飯,又倒了一碗酒,像餓了大半年的叫花子。啞巴女人微弓身子,等著給我添飯;瘸腿男人手里提著一瓶酒,等著我喝完給我斟酒。“我要出去辦件事。”我用手抹了一下嘴角說。啞巴女人和瘸腿男人愣愣地看著我,他們什么也沒說,像是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我到街上瞎逛。人們和我打招呼,我一一點頭回應。我到雜貨店里買煙,老板娘滿臉是笑,還抓起兩只橘子塞到我手里。我舉起橘子向她道謝,走進了理發店。既然要重新開始,那么就從“頭”開始。剃頭匠老張的推子在我耳邊嗡嗡作響。“克白,城里回來的人就是不一樣,頭發都比小鎮上的人洋氣。”他剪不出我想要的發型,我忍著沒說出心中的不滿。橋頭上有個老人在講故事,幾個孩子圍在那里聽得津津有味。他講的是《白蛇傳》,講到斷橋相會時,說:“有些人啊,就像這斷橋,看著是連著的,底下早空了。\"孩子們沒聽明白,老人轉過臉來看我。我裝著沒聽見,徑直走過去,卻感覺背上粘著好幾雙眼晴,像曬谷場上的麻雀盯著稻草人。街上灑滿陽光,我卻覺得走不到陽光里。

我懌懌地回到家,看到王國軍在修屋頂,就爬梯子上去幫忙,爬到中間時梯子散了架,摔得我肋骨生疼。王國軍和啞巴女人把我扶進屋,啞巴女人不久就給我端來了湯藥她又不是郎中,怎么知道我該吃什么藥?但我還是喝了下去。瘤腿男人從屋外走進來,手里提著瓶藥酒,不禁讓我想起醫院消毒水的味道。

啞巴女人每天早上到地里摘菜,然后挑到街市上去賣,我見她辛苦就想去幫忙,可電子秤的數字總讓我頭暈。有顧客指著空心菜問:“這菜怎么比超市貴兩毛?”我剛想解釋這空心菜是有機種植,啞巴女人已經飛快地比畫著抹去了零頭。收攤時,她從旁邊的流動攤位買了幾根煮熟的玉米,塞給我一根,熱乎乎的。我接過來咬了一口,玉米上留下牙印,使我想起女兒小時候啃玉來的模樣。有些空缺永遠填不滿。

老王邀我去祠堂參加族譜修訂會議,紅木桌上攤開的泛黃紙卷里,“李克白”三個字被墨點蓋住了一半。頭發蒼白的族長用狼毫筆蘸著朱砂,說:“人還活著,就該重寫生辰八字。”我看著硯臺里自己變形的倒影,忽然明白,有些名字,早在被刻上墓碑的那天就已經死去。散會時有個人拍我肩膀,說:“克白哥,晚上來我家喝兩杯?\"沒等我回應,他轉身往街尾走了。我正想開口,忽然發現街邊的玻璃映出我穿著褪色夾克的身影,與鎮上那些穿著嶄新沖鋒衣的年輕人格格不人,我搖了搖頭往反方向走去。

每當傍晚時分,家家戶戶飄出飯菜香,我卻喜歡坐在碼頭的石階上發呆,此時人們天多都回家吃晚飯了,碼頭上沒有什么人。二十年前,我在這里靠岸,背著漁具走進鎮子;現在河水依然流淌,卻再也漂不來當年的木排一一這些事都是人們告訴我的,現在重新成為我的記憶,可是這樣的記憶可信嗎?有天晚上,啞巴女人到別人家做客去了,王國軍請我喝米酒。聾人的助聽器滋滋作響,說:“你該走了,她夢到你三次,每次都哭醒。”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兩只被困在蛛網里的飛蛾。

離開前的最后一個清晨,我去女兒墳前燒了件新做的布衫。山風卷著紙灰掠過墓碑,恍惚著見她向我跑來,頭上扎著羊角辮。我伸手去抓她,卻只有露水沾濕了掌心。下山時遇到晨練的老伯,他指著我腳上的泥說:“克白啊,你看這鎮上,哪還有人光腳走路?”我低頭看見石板縫里鉆出的野草,正從我的腳趾縫里頑強地探出頭來。

我不想在小鎮上待著了,決定回去看老杜,打算余生跟老杜相依為命。我覺得,只有在他身邊,我才是真實的。我跟我的啞巴前妻還有她現在的丈夫告別,告訴他們,我不會再回來了,就算以后再回來,那時我也只是一個過路人。他們面面相歔,啞巴前妻朝她的現任丈夫比畫著,告訴他我在說什么。我把一部分錢留給他們,然后坐上綠皮火車又回到A市。

我興致勃勃地往老杜家趕去。此時我才明白,無論以前我做過什么,無論我是什么人,好好活著才是我現在最該做的事。我敲開老杜的房門,一個陌生女人出現在門里,友好而禮貌地問:“你找誰?”女人身后站著一個七八歲的女孩,扎著兩條辮子,瞪著兩只圓圓的眼睛町著我。這無疑是一對母女。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由為老杜感到高興,他終于等到了妻子回家。

“我找老杜,我是他朋友。”

女人熱情地把我讓進屋,儼然女主人的姿態。她把我帶到后院,老杜坐在樹下的竹椅上,雙眼呆呆地看著前方。

“老杜,我來看你來了。”老杜像是沒有聽見,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我把音量提高些許,重新說了一遍,他還是沒有反應。“老年癡呆了,醫生說叫‘阿爾茨海默病’,這病時好時壞,清醒的時候不多。”女人搖了搖頭,嘆息著說道。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似乎沉到了冰冷的湖底。

我默默地坐在老杜身旁,跟著老杜一起,也呆杲地看著前方。夕陽從山的那頭斜照過來,映亮不遠處那面破敗的墻。墻上那個用紅色油漆寫的“拆”字特別刺眼。我的內心再次震蕩,心想,這個女人究竟是不是老杜一直在等待的那個女人啊?現在,患上阿爾茨海默病的老杜再也記不起任何事了,無論眼前這個女人是不是他要等的人,都已經無關緊要。是啊,這些看得見和著不見的事物,在生活面前都變得無關緊要。我的內心豁然開朗,對小巫的思念奔涌而出。

告別了老杜,我搭上出租車去火車站,拿出“李克白”的身份證,底氣十足地遞給售票員,說:“到B市,臥鋪,上下鋪都行。\"售票員很快就遞過來一張下鋪票。我連連說了幾聲“謝謝”。此時我的臉上一定洋溢著李克白的笑容,我要帶著這樣的笑容,到B市去找小巫。萬一小巫是這部電影的關鍵人物呢?我回去尋找她,不正好能讓這部電影有一個完美的結局嗎?誰的人生不是自己的一部電影呢?

我仰頭望向喧囂的街道,自嘲地搖了搖頭,而后心情愉快地進站,上車,找到鋪位,把行李塞到床底,和衣躺在小床上。床上的被單臟兮兮的,還散發著一股怪味,但我絲毫不在意這些,嘴里還哼起了小曲。我感到驚訝,因為我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時候學會的這支小曲。綠皮火車徐徐開動,我的身體跟著車廂輕輕晃動,那種駛向昨日的感覺再次涌來。我對這種感覺感到莫名歡喜。我從小床上坐起來,把手擱在小桌板上,靜靜地望著窗外,陽光填滿了車窗。此時我很困,但我舍不得躺下,我生怕一不小心睡過去,就錯過了什么。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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