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數燈光如章魚觸手將方蓮纏繞,先是她的腿,緊接著是她的肩膀,隨后蔓延至她的五官,直到她的鼻孔都快被覆蓋,她無法呼吸,只能聽見耳邊涌人的人海歡呼與咆哮。一只手就在這時拉過她,她頓時清醒。回頭一看,一個少年站在她面前,看清他臉龐的瞬間,方蓮說不出話。是他,方天琪。她的腳步隨他一起,一步步邁向臺階,走過幕布。臺下,是一片人海,以及一張張應援燈牌。她與他一同站在舞臺上,享受著眾人的崇拜。她頓悟,她與他,都是這場演唱會的主角。身旁,音響響起熟悉節奏。方蓮清嗓,開喉,歌聲飄蕩而出。而方天琪站在她身旁,牽過她的手。方蓮在他身邊旋轉、跳躍,跟著音樂舞動。近距離接觸,她得以看清他臉上的絨毛。就在方蓮要松手的瞬間,舞臺瞬間崩塌。人群歡呼化作陣陣哭泣,恐懼襲來。她和他瞬間被鋼筋瓦片淹沒,她伸出手,替他遮蓋,守護他,嘴里喊著,快逃。在方天琪往縫隙逃生的片刻,方蓮想起,自己有孫子,還有老頭。如果自己不在世上,他們沒人照料,家庭會亂陣腳。方天琪是方蓮的一切,可同時,家人也是方蓮的一切。絕望與恐懼如海嘯,將方蓮吞沒。她做了個決定,她伸手,將他不斷往后拽一一她還是想活。就在她觸碰到方天琪腳腕的瞬間,額頭襲來一陣疼痛,一聲嘀答聲將她從夢境拉回。俊俊坐在身旁玩積木,老頭刷著早間新聞,她看著前方道路。轉頭她問老頭,到哪幾了?老頭說,還有幾分鐘,快到了。
走進飯店時,她仍在夢的邊緣徘徊。她跟隨老頭前行,走進包間。女兒拉開座位,扶她坐下。趁方蓮沒注意時,女兒往她兜里塞了個紅包。她坐在位置上,窗外刺進一道金光。方蓮的神魂歸于體內,意識清醒。外孫女含含過來,遞給她一個盒子。她打開,一條金項鏈。孫子俊俊學著姐姐的模樣,拿著一件比他身高還長的衣服過來。嘴里念著,奶奶穿,奶奶穿。她換上這件繡著蓮花的外套,在陽光的映射下,繡面上的蓮花仿佛發出陣陣微光。
服務員推進來一個生日蛋糕,上頭是壽桃與55歲的祝福字樣。大伙唱著生日歌,方蓮閉眼,許愿,吹蠟燭。再睜眼時,蛋糕已被幾個小孩瓜分,她還沒來得及拍照留念。罷了,沒必要和小孩計較。女兒和幾媳交流著育兒心得,兒子和女婿討論股票形勢,老頭和親家高談國際新聞。方蓮插不進嘴,生日流程一過,便沒她的事兒了。
親家端著杯酒來到方蓮身邊,她祝福方蓮生日快樂。親家比她歲數大,再過一年,就滿六十。親家頭燙大波浪,手夾鱷魚皮包,脖子、手腕上珍珠、金器換著戴。橫看豎看,親家也不像要六十歲的人。不知何時,方蓮照鏡子,發現自己臉上出現了褐色老人斑,頭發黑白相間,脫落的毛發如蜘蛛網般粘在洗漱臺。它們正告方蓮,她已不再年輕。可親家臉上,臉色紅潤,皺紋少見,保養得仔細。親家會享福,朋友圈里曬的是旅游、舞蹈隊、賞花、書畫。親家又將那一套說辭搬出來,不要管兒女,自己舒服最重要。以往方蓮會將耳朵捂上,不愿聽她嘮叨,此刻,方蓮竟入了神。她在親家的話里看見了另一個世界。那里金光燦爛,無比輝煌。就在這時,手機振動。她點開一看,站起身,對天伙說,我去上個廁所。
方蓮的身體,跟隨導航變換方向。徑直走七百米,左拐,走到頭,一家網吧出現。掀開門簾,網吧里煙霧繚繞。前臺的黃毛小子看見方蓮到來,放下手機,站起身問,奶奶,你找誰?她先是一愣,隨即理清思緒,說,幫我開個包間,要網速好的。黃毛小子接過方蓮的身份證,帶她走進隱蔽的二樓。刷卡,門開。房間里一臺電腦,一張床,還帶單獨淋浴間。她坐在游戲椅上,身子被柔軟的椅子包裹。她將手機調成飛行模式,打開電腦,輸人網站地址。當下,搶票是她的第一要務。眼看時間快到六點,頁面出現轉動的圓圈,她點擊刷新,順利進入登記頁面,熟練地輸入相關信息,提交。付款頁面出現,她打開手機,掃碼,“嘀”一聲,頁面跳轉,搶票成功。方蓮嘆了口長氣,她總算搶到了。
坐在出租車上,她點開粉絲群,大伙都分享著搶票成功的好消息。她多次搶票,都沒成功過,不是網絡卡頓,就是搶票頁面出現bug。每次看著天伙搶票成功的好消息,方蓮都替她們激動,然后一落千丈的失落隨之而來。每次搶票都只差一點,每一次,她都只離方天琪一步之遙。如今,她成功搶到門票,她也可以盛裝打扮自己,到演唱會去,親眼看看他的模樣了。
回到家,兒子責備她,離開飯桌也不打聲招呼。她沒接話,回到房間,將手機飛行模式關閉。信號屏蔽得以解除,這才看見女兒和兒子的詢問。她換下新衣,走到客廳,替俊俊收拾好明天上學的文具,叮囑老頭按時吃藥。兒子在沙發上打游戲,兒媳在一旁追韓劇、喝奶茶,俊俊在老頭懷里看電視。在他們眼里,方蓮是隱形人,然而看似無影無蹤,卻又無處可藏。
方蓮躺在床上,這天剩余的時間屬于她自己。
打開手機,含含發來條語音消息,是一長串的祝福。語音的最后,含含小聲地說了句“外婆,我愛你”。她心都快化了。其實,過不過生日,方蓮都不在乎。吃頓飯,走走儀式,她習慣了這種家庭和睦的假象。今日過后,一切依舊。好在她搶到了方天琪的演唱會門票。她輸人地址,等待一周后紙質票的到來。窗外,月亮升在半空,月光透過紗窗鉆進來,落在方蓮眼前。她望著這一幕,許久不愿挪眼。她拿過枕邊的藥,服下,進人夢鄉。今日,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方蓮翻看日歷,到了檢查身體的日子。之前讓老頭陪同自己去,他像沒聽到似的,提醒他他就說自己有事。下樓,方蓮看見老頭坐在小區涼亭里,與幾個鄰居下象棋。她獨自來到醫院,掛號,繳費,坐在醫生面前。一通檢查下來,骨質疏松,老毛病了。她正要起身離開,眼一瞥,看見醫生的水杯上是方天琪的Q版貼紙。那是一只擬人的松鼠一方天琪有對牙,不突兀,不夸張,與他清朗的五官相得益彰。粉絲們都叫他豆豆鼠,他親自認證過,可愛極了。方蓮與醫生對視,忐忑地開口。同一時間,二人迅速找到話題。她們從方天琪的舞臺到他的雜志,再到他的綜藝切片,兩人聊得入迷。直到另一個病人進來,交談才不得不中止。臨走前,方蓮加上了醫生的微信。她進人醫生的朋友圈,她的置頂是方天琪的演唱會視頻。按位置分析,她在山頂,離舞臺距離很遠,但大屏上,方天琪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滿頭汗水,面帶微笑。方蓮隱隱聽見醫生的哭聲,那是喜極而泣。再過幾日,自己也會這樣吧。她想。
回家路上,她坐在公交車上。路過某處商圈,偌大的廣告牌上是方天琪的大屏廣告,經過的天巴車,車身上也貼著方天琪。這幾張照片,方天琪動作完美,姿態時尚。在光影的調度下,他的下頜線清晰,輪廓硬朗,如建模臉。前方座位,一個小姑娘拿出手機,拍下海報,嘴里哼著方天琪的熱門歌曲。她也跟著小聲哼哼,身子不自覺扭動。她很想拍拍姑娘的肩膀,與她搭話。但考慮到周圍人的目光,她還是放棄了。
回到家,俊俊驤驤著要她抱。老頭躺在沙發上,曉著二郎腿,責問她怎么現在才回。她拿起藥,問老頭,怎么沒吃藥?老頭說,忘記了。隨即換一個話題,催促她快去做飯,俊俊都餓了。她放下俊俊,將藥放入藥瓶。茶幾上的煙灰缸里擺著幾根煙蒂。她立馬反應過來,老頭破戒了。
她點開軟件,播放音樂。手機里傳來方天琪的歌聲:如果可以,我想帶你去任何一個地方…她一時恍惚,好像看見遠處空地,自己正與方天琪攜手跳舞。記憶如地底深處的流水,慢慢涌上來。她至今記得那天,她帶含含去吉他社報名,路過商圈二樓的一家舞蹈練習室。方天琪清晰明亮的聲音傳人耳里,她站在原地,直到歌曲播放完,才緩過神來。回家后,她滿腦子都是那首歌。她托含含幫她找到了這位歌手,才知道他叫方天琪。她點開他的照片,明眸大眼,鼻梁高挺,神情凜冽又青澀。她頓時被其吸引,一看資料,二十四歲,方蓮都可以當他的媽媽了。半夜醒來,玻璃上的霧氣凝成水滴滾落,方蓮的心掀起陣陣漣漪。此后,她的手機歌單、手機屏保,全是方天琪。方天琪的到來,使得方蓮平靜的生活中突然炸開一道煙花,許久不散,美妙又爛漫。最開始,她只是聽歌,翻看評論,后來,慢慢接觸到粉絲群,再到學著如何做粉絲數據。最初的狂熱沉淀下來,追星漸漸變成了方蓮生活的一部分。細數,已經三年了。
她走出廚房,將頻道跳轉到衛視。時間剛好。電視里,方天琪表演著節目。她只是放著,當作背景音,順道提高電視收視率,幫他做數據。他的高音流暢,真假聲切換得巧妙。每句歌詞最后,他都習慣加一小聲嘆息,這是他特有的小設計。他的歌聲如過堂風,在屋內穿梭,一陣陣爽朗。正聽得起勁,老頭起身,拿過遙控,按到抗戰片。嘴里念叨著,唱的什么玩意兒。
詩情畫意瞬間轉為槍火炮彈,方蓮給老頭甩過白眼,正要開口與老頭爭辯,膝蓋傳來一陣疼痛,閃電般蔓延至胸口與大腦。她眼前烏灰,渾身無力,癱軟了下去。俊俊放下手里的碗筷,小跑過來,聲音里含著哭腔,搖著方蓮的胳膊。緩了一陣,精氣神重新回歸,方蓮扶著桌角起身,老頭只是看著她,眼神空洞,像在與她進行著某種對抗。方蓮擦去俊俊眼角的淚,將他帶進里屋。她走進廚房,水快要漫過洗碗池,方蓮臉色的蒼白與皺紋倒映其中。
窗外,一陣風刮來,方蓮的身子瞬間被開了個大洞。
物流更新。她調整心情,取了快遞,用刀平整地打開。她小心翼翼地展開海報,手指放在上頭撫摸,靜靜感受。底下是一張專輯,專輯的封面設計是層層交疊的群山。等俊俊幼升小后,她會買一臺CD機,作為給自己的獎勵。
打開儲物間,掏出鑰匙,打開木柜第二層。暗盒開啟,這是方蓮的秘密基地。里頭擺著關于方天琪的Q版手辦、海報、畫像、周邊。它們規整地擺放在其中,看著它們,方蓮的耳邊便不自覺回響起方天琪的聲音。她清晰地察覺到,自己與他的距離更近了。
飯后,方蓮帶著俊俊散步。廣場上,大伙跳著廣場舞。背景音樂是各種DJ、土潮風。鼓點清晰、節奏洗腦,眾人臉上洋溢著歡笑。鄰居見到方蓮,要將她拉入其中,方蓮揮手拒絕,她融人不了這支隊伍。她拿出耳機,播放方天琪的新歌。
回屋后,老頭動作細碎,神色慌張。方蓮捕捉到臥室里殘存的煙味,她町著老頭,走過去摸他的褲兜,搜出半包煙,扔進垃圾桶里。老頭像具木乃伊似的躺在沙發上,方蓮不愿多說什么,發出一聲重重的嘆息。
她翻看列表,想向女兒訴苦。手指落在鍵盤上,許久也沒敲出一個字。前兩年,老頭腦梗。醫生診斷,是常年吸煙導致的血管狹窄。因此,老頭動了頭部手術。很長一段時間,他腦子不清醒,手整日地發顫。方蓮成了專職保姆,照料他。那些日子,她身心疲憊,整個人像瞬間老了五歲。老頭睡去后,只有方天琪能給她安慰。退休后,她的日子無新意,極平常。帶娃、洗衣、做飯、家務家庭的瑣碎片段如碎玻璃插人方蓮的四肢,漸漸將她束縛了。
老頭年輕時老實厚道,有個穩定的工作。她擁有一副姣好面容與體貼心腸。在朋友的攘掇下,二人你來我往地,結了婚。生活平淡,生下一兒一女,也算家庭有成。
老頭痊愈后,脾氣不如從前般溫和,時不時撒潑,耍起小孩脾氣。菜咸了,藥不夠了,衣服鎪了,任何事都歸方蓮負責。她已數不清自己收獲了老頭多少種微妙的自光了。兒媳生下孩子后,她為了讓兒子一家生活得輕松些,將多年前規劃的旅游行程一拖再拖。
無論方蓮在哪個方位轉身,她的腳下,都是家庭生出的黑色旋渦。
朋友圈里,老友們在各地旅游。各種美食美景,她羨慕極了。好幾次,方蓮都想獨自去縉云山待待,哪怕只是一個小時。在一個午后,方蓮明白,老頭是一味毒藥,慢慢地滲入她的五臟六腑,導致她無法大口呼吸;而方天琪,是支撐她喘息的新鮮空氣與解藥,他緩解了她生活中的重復與疲憊,讓她重新找到了生活中的希望與歲月的激情。她感謝他。
夜晚,躺在床上,她和老頭都不說話。老頭將手放在方蓮腿上,替她揉著。手法嫻熟,身子放松,這是老頭道歉的方式。方蓮的眼角不知何時已掛滿淚,淚滾落下去,將枕頭打濕,烏灰一片。她不恨老頭,到底還是恩愛過。更多的,是后怕,她怕自己先他一步離開。兒女都有家庭,小孩是家庭的圓心,老人只有自發、主動地將愛向下延續。如若她離開,便沒人能包容他的脾氣了。
淚干了,老頭的手上功夫已停下。方蓮側過身子,聽見呼嚕聲傳來,老頭已進人夢鄉。此刻,方蓮倒有些羨慕他了。
俊俊撕開快遞,將簽名海報展開。上頭的簽名字跡還未干,在光下顯出印記。俊俊將海報放在地面,站在上頭蹦趾,簽名被踩得模糊不清。方蓮走出臥室,看到這幕,心碎一地。她罕見地朝俊俊發了脾氣,俊俊被嚇得不輕。
傍晚,家族群炸開鍋。兒子兒媳都說,沒必要為了張海報撒氣。方蓮沒回應,知道他們不理解自己的追星行為。兒媳心疼地哄著俊俊,說奶奶壞,打奶奶。兒子和老頭在一旁不為所動。女兒在群里接嘴:這事在我看來,是俊俊不對。兒子反駁她。幾輪交戰,雙方都沒撈著好處。方蓮沒和孫子置氣,只是簽名海報來之不易。
看大伙僵持著,她做了妥協,不再追究,對兒媳說周末她有事。意思是,周末,她帶不了俊俊了。兒媳說,自己周末有約會,也帶不了。兒子與老頭眼神躲閃,她知道靠不了他倆。女兒在群里回復,讓她將俊俊帶去她那里,讓含含照看。她不愿麻煩女兒,最后還是拒絕。臨睡前,兒媳轉來一筆錢,當作道歉。她沒收,知道他們都生活得不易。
粉絲群里,大伙談論飛機高鐵、酒店民宿的問題。在聊天記錄里,夾著一張女人的照片。大家說,要避雷這個人,用圈內的話說,她是“私生飯”。此類粉絲,對偶像的愛過于極端,因此病態。方蓮點開照片,是個女人,從外貌和打扮來看,不過三十五歲。女人眼神澄澈,面容和藹,不太像她們說的那般嚇人。
她去燙了一頭大波浪,和親家一樣。又罕見地化了濃妝,穿上一套輕松的運動裝。包里裝好身份證、演唱會門票、應援燈牌,收拾妥當,與鐘點阿姨商量好,只需照看俊俊一晚上即可。她乘坐地鐵,收獲不少目光。她辨別得出,這些目光是溫暖的、充滿善意的。她跟隨人流來到會館。方蓮分不清方向,站在原地,看導航。前方一小支隊伍,眼瞧她孤零一人,走過來,自然地挽過她的手。方蓮觀察她們,青春洋溢,通通二十歲左右。此刻,她們之間沒有年齡的代溝與隔閡,她們擁有共同的生活希望,她們是同盟,她們是姐妹。一路上,她們探討著搶門票的秘訣和娛樂圈八卦。方蓮只是聽著,心里已是很滿足了。
按照指引,她穿過人流在位子上坐下。自己的位置離舞臺不遠,大屏就在眼前。屁股下有個信封。她拆開,里頭是一個隨機數字。她發現每個人的數字都不同。片刻,會場坐滿人。右邊姑娘打開彩妝盤,熱心地給方蓮畫上一只豆豆鼠一專屬的應援圖案。姑娘打開手機,與方蓮合影。方蓮看見身后的眾人,臉上都是幸福的笑容。她握著姑娘的手,說謝謝。
方蓮將手機設為飛行模式。她沒有了陌生感,也沒有了平日的窘迫。這里是她的另一個家。
音樂響起時,人群涌動,萬千應援棒與絢麗燈光一同捅破夜幕。月亮停在半空,倚在一棵老槐樹的枝頭。音樂奏響,方天琪隨升降臺來到舞臺中央。他身穿一件法式西裝,衣領鑲著雪白珍珠,人群的歡呼如海浪,頓時將他淹沒。夢里的那幕,如此真切。方蓮想象自己此刻就在方天琪身邊,像夢里那樣,與他共同歌唱、舞動。
演唱會正式開始。方天琪壓低聲帶,聲線呈現出砂紙般的顆粒感。她跟隨眾人一起歡呼、吶喊。
大屏里,是方天琪的瀟灑的身影,這下她終于看清了他的模樣,真實的,具象的。
演唱會眨眼便結束了。方蓮不舍,她整個人被演唱會的熱鬧氛圍高高舉起,她忘神了,心動了,渾身輕盈,整個人如同回到少女時期,連空氣都是青澀的。大屏鏡頭,不時對準年輕人。他們驚訝著,親吻著,流下喜悅的淚水。方蓮的腿不再疼痛,她渾身充滿力量。今夜,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已還活著。
演唱會的最后,方天琪抽取了六十名粉絲,參加他的線下見面會。念到方蓮手中的號碼時,她不敢相信,愣在原地,直到兩旁的姑娘使勁搖晃她的身子,她才反應過來,這是真的。兩個姑娘替方蓮高興落淚。方蓮在鏡頭看不見的地方,也落淚了。
她穿著女兒送她的新衣,準時來到見面會地點。身后欄稈那兒,圍著一群沒被抽中的粉絲。他們舉著橫幅,一遍遍地喊著應援口號。閃爍的閃光燈,在某個瞬間讓方蓮覺得,她也是明星了。臺上,擺著幾盆蘭花,蘭花的微香,進入方蓮的鼻腔。他人如君子,如這清秀蘭花。
方天琪在歡呼中穿過人群,來到眾人面前。他拿起話筒和打印稿,念著對粉絲的感謝,語氣真摯誠懇。但方蓮發現,他讀錯了“兢兢業業”,還把“轟立\"念錯了。臺下不時發出笑聲,她也跟著笑。她反而覺得,這樣的他更真實、更接地氣。輪到她上臺,她將自己做的麥芽糖遞給他。工作人員接下,說食物要經過檢查,請方蓮理解。她的臉上閃過一陣無助,隨即調整狀態平靜下來,與他正常交流。她學習了許多見面會法則,臨到頭來,卻什么都忘了。
她問,天琪,你記得我是誰嗎?你還在評論里回復過我幾次呢。方天琪只答了聲“嗯”,語氣恍惚,極敷衍。但對方蓮來說,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見到他了。她開始從頭說起,她是如何喜歡上他的…方天琪只是聽著,臉上沒任何波動。方蓮越說越激動,開始像老母親般叮囑他好好工作,不要辜負擁有的一切。時間快到了。方蓮問,可以和你握手嗎?助理點頭,示意可以。她伸出手,等待他的手落在她掌心。等了許久,他的手也沒放下。她捕捉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厭惡,她識趣地放下手,最后說了一句,祝你一切都好。
回到座位,方蓮渾身不自在,體內如有無數螞蟻攀爬。歡呼聲、閃光燈,組成太極拳,朝方蓮打來。見面會還未結束,方蓮就起身離開了,結果半路上,她打算硬著頭皮重新回到會場時,在商場拐角,遇見了那個“私生飯”。
她們坐在咖啡廳里,女人給方蓮點了杯茉莉紅茶,給自己點了杯溫水。女人眼里滿是對方蓮的羨慕,她詢問方蓮感受如何,方蓮如實回答。交流中,女人說自己離異,有兩個孩子。同大伙一樣,追星是她的另一種可以讓她稍作喘息的生活。他是一道光,曾讓她度過無數個灰暗的日子。她愛他,無意傷害他。可能某些動作,在旁人眼里,是有些夸張了。
那個午后,女人滔滔不絕,訴說生活的酸澀與追星的幸福。方蓮耐心傾聽,看著女人談起方天琪時,眼里閃過的淚光,她有些動容了。關于傳聞和由此產生的對她的誤解,統統消散。臨走前,女人搶著付了款,與方蓮擁抱告別。
門半敞著,過堂風呼嘯。
兒媳抱著熟睡的俊俊出現在方蓮面前,看見俊俊額頭的淤青,她一陣心疼,急忙問,怎么回事?兒媳說,頭磕到茶幾,差點出血。方蓮想伸手摸摸,兒媳身子躲開了。她說,媽,你昨天那么晚回來,干嗎去了?回來也不見你問問俊俊。兒媳的語氣里有責備。兒子回到屋里,說,媽,追星也得有個度。在你眼里,到底是俊俊重要還是偶像重要?兒子語氣平靜,那質問的話卻像把機關槍,突突突往方蓮身體掃射。兒子不看方蓮一眼,和自己老婆孩子一起回到臥室。隔著門,方蓮聽見兒子正哄著兒媳。她很想哭,淚卻一直無法落下來。在自己的家里,她反而像個外人了。
外孫女含含從自己母親那里聽說了發生的一切,讓方蓮隨她去往一個地方。抵達目的地,各種動漫人物出現在眼前。她知道這是漫展。之前有個方天琪聯名游戲,他打扮成動漫人物,扮相師氣。含含向方蓮介紹著眼前的人物,領著方蓮與他們合影。她看著這些年輕孩子,打扮各異,眼神清澈,合影時擺出各種姿勢,還往方蓮手里塞些小禮物。
方蓮看見不遠處有個扮成犬夜叉的孩子正獨自補染鬢角。含含過去,踞起腳替他別上藍色絲帶。她驚覺這一動作與他調整老頭病床的動作高度重合。她記得,醫院的燈光冰冷,沿著墻壁生出嚴寒,包裹她,吞噬她。此刻,頭頂的光明亮著,獨屬于她。當下的圖景,離方蓮的生活足夠遙遠。
散場時,天空下起小雨。
方蓮的手機不斷振動。點開手機,她看見粉絲群的消息已經爆滿。點進去一看,手機界面出現一條新聞:知名偶像欺凌同行。方蓮點進去,新聞的開頭是一條視頻,視頻里,一個男孩正對另一個男孩毆打、辱罵。方蓮認出那個欺凌別人的,正是方天琪一一那時,他還叫方林。
閃電出現,四周混沌。她的身子不自覺往右一斜,和眾人一樣,她不愿相信。但在某個時刻,她的心多少有些動搖了。在某個時間,某個空間,她預想過這樣的結果會出現。含含比方蓮更早知道這條新聞。她心里清楚,外婆需要安慰,哪怕這安慰過于蒼白,但能讓她好好喘口氣,也值得。
含含過去扶著方蓮的肩膀,撐起傘,又挽過她的手,與她并肩走。
方蓮抬頭看,雨傘印花是“初音未來”。雨在燈光的照耀下,凝成一顆顆墜落的玻璃珠。眼前幾個孩子將假發摘下,露出原本的黑發,恍若卸下了鎧甲的武士。他們的身子被雨水打濕,但他們一同穿梭、歡笑著,享受片刻歡愉。
到達公交車站,地面的霓虹倒影被行人或車流不斷碾碎又聚合。方蓮回想起,在每個午后,她都能見到落山的太陽。偌天天幕,密布的天線和麻雀的翅影交錯攀升。
恍惚之間,她感覺有什么東西從身邊掠過。
回到女兒的家。飯桌上,熱氣騰騰,女兒做好一桌飯菜,等待方蓮許久。
有很長一段日子她沒和女兒吃過飯了。她坐在女兒對面,看著她。方蓮發現,女兒的頭上,也現出了顯眼的白發。女兒同她嘮家常,含含給她夾菜,女婿為她舀湯。
久違的煙火氣回來了,她無比懷念。
飯后,她看見了新聞,被證實的,一條條,以及工作室發的道歉的通稿。她還是不相信他會欺凌別人。她說不出任何話語,整個魂魄都被抽走了。含含打開一扇小門,眼前出現一個小空間:一間書房,一個書柜。書柜上,少見書的蹤跡,更多的,是各種手辦、漫畫。它們被分門別類、不染灰塵地整齊擺放著。含含拿下來一個狐貍玩偶,按動按鈕,玩偶嘰喳叫喚,為靜謐的氛圍添了一絲活氣。
與方蓮的暗盒相同,含含的書柜是獨屬于她的天地。唯一不同的是,方蓮的暗盒,看不見任何陽光。
屋外,雨不緊不慢地下著。方蓮的思緒飛到演唱會的舞臺上。偌大的會館空無一人,場上燈光只有一盞亮著,方天琪站在她身邊。腳底震動,頭頂脫落幾片塑料制品,就快砸到她,方天琪立馬來到她身前,替她遮擋。痙攣如爬蟲經過手臂,游蕩的神魂回到體內。她望著窗外的雨,她想在雨中睡到天昏地暗,不再醒來。
含含鉆進被窩,抱著她。含含今年初二,方蓮很少帶她,但含含卻格外親近她。她撫摸含含的頭發,她像只小鹿,發出輕微的打呼聲。她仔細地打量含含,她多像她媽媽啊,那雙眸子,可憐得動人。霎時間,方蓮一陣心痛。她虧欠女幾很多,但她已無力補償。她在兒子身上下的功夫遠比在女兒身上多得多。女兒大學畢業后便搬出了家,成家后,她與女兒,話題少,交談也不多。日子向前推移,許多往事都已褪色。她和女兒之間的淡漠也是。但在方蓮看不見的地方,女兒的歌單里,也有幾首方天琪的歌曲。她在學習重新融人母親的世界。
早晨,香氣浮在空中,許久不散。方蓮辨出一種是飯香,另一種香氣細微地在身邊環繞。方蓮起身,掀開窗簾,她看見陽臺養著兩株桂花,正開得茂密,花骨朵上頭沾染著雨露。雨停了,屋外陽光普照,城市蘇醒。刮來一陣風,桂花香從前方撲面而來,停在她的鼻腔。含含拉過方蓮的手,到飯桌邊吃飯。方蓮坐在女兒對面,互相對視,彼此無言,都笑了。她緊繃的肩,霎時間松開了。
她沒讓女婿送她回家。她坐上公交車,從所有粉絲群里退出。兜里有硬物,方蓮順勢掏出來看,是一個紅包。她將紅包打開,里頭是方天琪的小卡。方蓮隨著記憶的穿針引線,耳邊出現早上女兒叫的那聲“媽”,語氣婉轉,讓方蓮渾身酥麻。車窗半開,一陣桂花香飄來。
方蓮的心境平和,生活也趨于平靜。她將暗盒鑰匙埋入花盆,讓暗盒里的一切也隨自己的心緒趨于平和。她開始學習打扮,與幾媳一同出入皮膚護理中心。學習加入同齡人的隊伍,與老友聚會、旅游、跳廣場舞,科學控制老頭的飲食和作息,管理俊俊的生活起居。她找到了從旋渦中脫身的門路。她知道,他們需要她,她也需要他們。
一日,她路過廣場,看見廣告欄上張貼著宣傳話劇的海報,海報上印著群像。在她一晃眼的瞬間,方蓮看見了老熟人,是方天琪,他站在人群的角落里。她不敢相信,他淪落到跑龍套,淪落為陪襯別人的綠葉。他也會不甘吧?方蓮想。她掏出手機,掃碼,選了最前排的位置,購票,當作她和他最后的告別。
話劇表演如期而至。方蓮穿了身紫綠相搭的衣服。燈光亮起,女演員們衣著華麗地上臺,在燈光下光芒閃爍。男演員們衣著簡陋,臉上滿是狼狄。他們臺詞清晰,語氣明了。在話劇的最后一幕,方天琪出現:臉上化著傷疤的妝容,負責話劇里的高歌部分他擅長的領域。聽見他的歌聲,好幾個瞬間,方蓮都想落淚。謝幕時,舞臺上方打下一道暖光,像從天而降的日光將他們籠罩。方天琪站在角落,身子彎成九十度,起身時,他眼里飽含淚光了。不知道這是不是偽裝。散場后,方蓮許久不愿離座。直到熱鬧散去,所有人都散去。
那個夜晚,湛藍從天幕流淌,緊接著,幾朵浮云消散,月亮出現,繁星也跟著出現。夜風微蕩,夜色漸深。她驚覺,平靜的夜竟如此美妙。她久違地睡了個好覺,過往一切如電影在方蓮腦海回放。她一幕幕地捕撈,翻看,留念,最后放下,人夢。夢的盡頭,是一個黑洞,那里泛著微光。方蓮奮力往微光處而去,抵達時,眼前是遼闊的舞臺,四下只她一人,只有她,只屬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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