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歷史為藝術

彭曉玲的長篇歷史小說《譚嗣同》的出版，于湖南和湖南當代文學而言，是一件意義重大的事情。

譚嗣同對湖南和中國的近現代史乃至當代都具有重要影響，寫譚嗣同是很多湖南作家的夢想，但這個夢想多年來一直沒能實現，因為譚嗣同是一個太復雜、太獨特、太難寫的歷史人物。這不僅是當代文學寫作的一個天題材，也是長篇歷史小說寫作的一個大難點。彭曉玲跟我聊及醞釀寫譚嗣同，天概已是七八年以前的事了，她寫這個作品的確非常艱辛，但她非常努力、堅韌頑強。

古人寫文章，首先要知文體，《文心雕龍》就特別注重辨明各種文體的規定性與應有的境界。長篇歷史小說的基本規定性是什么？我想應該就是大事不虛、小事不拘。大事不虛，可大到所寫人物的基本人生履歷、時代背景與社會環境，也可以小到日常對話中人物怎么稱呼朋友。姚雪瑯為寫《季自成》做了數方張資料卡片，力求將明朝社會的政治、經濟、軍事、名物、民俗等方方面面弄清楚。這種功夫很難，很考驗作家。長篇歷史小說難寫，首先就難在這里，是典型的“戴著銬跳舞”。但更加重要也更難的，是小事不拘。寫小說，更考驗作家的理解力、感受力、想象力、表現力，面臨的藝術可能性更多，要展開的藝術空間更大。如何才能貼切而深刻地還原，進而塑造出一位歷史人物，寫出其獨特性和真實感，揭示其本質真實性？首先是要把所寫的歷史人物研究透，這包括對相關史料的收集、整理、甄別、消化和有選擇地創造性運用等諸多方面，然后在從精神層面真正深入理解這個人的基礎上，藝術地、恰如其分地描寫和刻畫出這個人，創造性地展現這個人的性格和內心世界，還原和重塑這個人的藝術形象。通過寫譚嗣同，彭曉玲最終成為了一位譚嗣同研究的專家，也實現了從散文、報告文學創作到長篇小說創作的轉換與飛躍，這一過程雖然充滿難為人道的艱辛，但她終于較好地完成了這次寫作。作為彭曉玲多年的朋友，我深感高興和欣慰。

在實際創作中，大量有關歷史人物的作品，要么寫成了作家主觀臆造的歷史人物幻想之作，要么就寫成了堆砌史料的歷史人物傳記，這都不符合長篇歷史小說的文體規定性，不是長篇歷史小說的應有形態。《譚嗣同》則是一部歷史還原度比較高，同時又充滿藝術創造力的長篇歷史小說。寫歷史人物很難，彭曉玲的成功，源于她在寫作中較好地做到了具有同情之理解和理解之同情。

對于譚嗣同，一般人但知其壯烈，不知其復雜。所以彭曉玲一開始說要寫譚嗣同，我是有些為她擔憂的。如果僅僅寫譚嗣同的壯烈，就把這位杰出而獨特的歷史人物簡單化、偏頗化了，就無法真正寫出譚嗣同獨特的精神與形象。在構思與寫作上，彭曉玲采取了一種最難但是十分獨特的方法。比如有意在結構上掐頭去尾，特別是不寫譚嗣同去北京參加變法最終犧牲這一段。我認為，這含有她在深入研究和理解譚嗣同以后的獨特考量與創作用意一一她真正想要表現的，是譚嗣同為什么會成為譚嗣同，是譚嗣同為什么最后會主動走向牢獄、刑場，敢于斷頭，勇于流血。

這“為什么”里所蘊藏的，恰恰是譚嗣同這個人最重要、最獨特、最珍貴，也最難于表現的東西。

彭曉玲寫作《譚嗣同》的過程，是她的心靈逐漸靠近、融入譚嗣同的心靈，然后再跳出來，站在歷史與現實的高度，用心去觸摸和把握“這個人\"的本質真實，進行藝術創造和表達的過程。她很好地把握和表現了譚嗣同性格中的多愁善感、憂傷極端，他的義薄云天、熱忱率真、執著堅忍，甚至執拗決絕等性格特質。所以在這部小說里面，我們看到的譚嗣同是一個情感異常豐富、真正有血有肉的譚嗣同，他心靈世界十分敏感復雜，充滿著痛苦、憂傷、悲憤、壓抑，而又熱切、勇毅、果決，是今天的我們能夠親近、理解、同頻共振，進而更加敬重的譚嗣同！越細致探究譚嗣同這個人，越深人體味他的性格、情感、心理特質和思想意識等等，就越會感受到譚嗣同特立獨行、堅韌不拔精神的難能可貴與可歌可泣。

彭曉玲寫出了譚嗣同性格氣質形成和情感特質由來的曲折過程。比如，譚嗣同與父親的關系是極為復雜甚至扭曲的，這種獨特關系對譚嗣同的性格、氣質的形成有極大的促成作用。而譚嗣同與他的母親、盧氏姨娘、兄弟姐妹，與他的妻子季閏等親人的關系，也極為獨特。我常覺得譚嗣同是生無可戀的，他有時真是活得沒有太多樂趣，故面對死亡，他毫無畏懼，有天無畏的精神。但他對他在乎的人（親人們、朋友們），對社會、國家、民族，又有著深深的眷戀、牽掛和責任感，他的心底里、情感中有著太多的重負。也因此，他的心與情常常在生無可戀與深深的牽腸縈心之間，生生地拉扯著、深刻地矛盾著、艱難地抉擇著。這是很多人難于認識和體會到的，也是譚嗣同這個人物特別難以把握之處，更是在小說這一體裁里特別難以適度地、藝術地進行表達和展示之處一一人物的外在行為、經歷容易寫，甚至可以寫得好看、出彩，而一個獨特而卓絕的人物的復雜獨特的內在心靈世界卻很難被細致人微、感性形象地描繪和刻畫出來。彭曉玲能夠非常真切、深入、傳神地表現出譚嗣同情感世界和內心世界這種復雜的痛苦、豐富的憂傷、深沉的勇毅，是十分難得的。

《譚嗣同》非常細致地表現了他在面臨一些重要的問題與關系（如家與國、生與死、舊與新、守與變等）時內在的心理過程和外在的行為經歷，而且不只是寫他一個人，而是寫由他串聯起來的一批人、一代人和多個彼此相交卻天不相同的群體。作者在寫人物的交往、交集、交織中寫各色人等辦事的艱難、變革的艱辛、內心的困苦與堅毅，從而表現出那個特定時代的社會風貌、世道人心、精神氛圍。對于譚嗣同如何將家上升為國，如何對待生、如何看待死，其內在的心靈轉換過程和心路歷程，彭曉玲都表現得非常出色。而在深人刻畫人物形象的同時，小說的筆觸之中也自然而然地彌漫出了譚嗣同和他周圍人物以及那個時代

的悲劇性和悲劇感。

寫長篇歷史小說不是寫歷史人物傳記，對歷史人物不是作簡單的還原，而是需要有藝術品質的文學塑造。雖然關于譚嗣同的史料很多，也有譚嗣同年譜，可以更加細致地還原譚嗣同的生活行為和人生歷程，但小說創作需要的，是形象、細膩的藝術表現，是從細致的場景、細節、環境氛圍和人物言行描寫中，自然地透露出人物的性格氣質和內在的心靈運動。這也是最考驗作家、最能夠見出作家藝術創造功力之處。

小說寫作的重要任務之一，是“造境”，即創造出一種符合人物精神性格定位的情境（特定場景、細節、氛圍之中人物的特定言行和心境），在特定的情境中刻畫和塑造人物形象及其神韻。這樣的內容在史料中往往沒有具體記載，需要通過作家的藝術想象去創造性地描繪出來。《譚嗣同》的藝術想象和藝術描寫非常填密、豐滿，有很多非常好的藝術“造境”，從中凸顯人物形象的精神和神韻。如，譚嗣同將去北京前夜，父親譚繼洵在深切擔憂中難得地流露出慈愛溫情，和兒子坐了一夜，這是他們父子一生中相處最長的一夜。這處描寫簡略中有細節，極富余味，體現出其獨特父子關系中難得的一個側面。其實這種父子關系在封建社會非常多，譚嗣同的父子關系是很典型而又特別極端化的。又如，小說中多處寫到譚嗣同的舞劍，還有譚嗣同與吳樵、梁啟超的結拜，以及中秋夜在鐘山書院月下飲酒吟詩懷念亡兄，鄭應觀荷池講座、江標離別，等等，都可稱為作者藝術“造境”的范例。

在這部小說中，彭曉玲還塑造了一位歷史上并未真實存在過的譚嗣同的紅顏知己包世貞，通過她來深入反映和刻畫出譚嗣同情感世界的幽微之處。雖然幼子夭折，但譚嗣同堅決不納妾，父親、姨娘給他找來小妾，他也堅決不同意。遇到一位心心相印的紅顏知己，他很痛苦，但非常克制自己的感情，主動保持距離，但兩人的確又有很微妙的情感交流。彭曉玲對他倆的交往雖著墨不多，卻寫得十分含蓄而深情，極有韻致，是真正藝術化的描寫。

語言是小說創作最本質的基礎要素，選擇什么樣的語言進行表述，也在語言規定性上反映出作者的寫作路徑與策略。長篇歷史小說的寫作常常容易陷人到對歷史背景的交代和史料的堆積中去，因而許多作者也就常常不自覺地使用敘述性的語言表達和交代人物的行為和社會時代狀況。《譚嗣同》從初稿到成稿我讀過多次，初稿里也有大量敘述性交代和資料性引述，在不斷的修改打磨過程中，彭曉玲刪去了天量的交代性史料和表述，最后成稿的語言筆調已經從敘述性語言基本轉換成為描述性語言。這是一個化歷史為藝術、不斷從史料中跳出來進行藝術提純與升華的過程，實質上體現出作品在人物塑造、情境營造、藝術刻畫上的不斷提升一一這也自然而然地顯示出彭曉玲作為一位優秀作家不斷自我超越的軌跡。

在寫《譚嗣同》的過程中，彭曉玲不但在認識上提升了知人論世、洞悉人心的能力，從外在到內在深入了解了譚嗣同的人生與心靈，實現了理解歷史、體察歷史人物、探秘情感和人性的自我超越；與此同時，她也實現了從一位散文作家、報告文學作家轉型為小說作家的自我超越，并在文體跨越上，在藝術感受力、想象力、表現力（特別是藝術造境傳神能力）上，實現了自我提升和自我超越。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