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相信從前她沒有這樣,這粗鄙的習慣是她中年以后才顯現出來的。
他中風躺到床上,不方便出門,耳朵倒是更靈敏了,一點點聲音都能聽到。大清早,他就有點煩躁,妻子在衛生間刷牙洗臉的聲音都會吵著他。牙刷和牙齒的摩擦聲,咳嗽的聲音,漱口的聲音,他都覺得響動巨大,就連她沖馬桶的聲音,他也覺著比以前大了很多。奇怪,一起生活那么多年,以前他沒有留意過妻子在衛生間的響動。
好像是今天早上趙海軍才突然意識到,他和妻子就跟陌生人似的。怎么會有這種感覺呢?結發夫妻,知冷知熱地過了幾十年了,他們家是左鄰右舍的模范呢。
昨天黃昏,陶瓷茶杯摔碎了。茶杯從手中滑落,掉到石板地上,聲音其實不大,但在趙海軍聽來就是很大的響動,嚇了他一跳。他低頭看,地上已經是破碎的殘片了。那時他正在院子的樹下,坐在輪椅上,準備喝茶。妻子又說到了李莉和小嘎子要來送喜糖的事,妻子說話聲音不天,但趙海軍還是感覺到了那種言外之意。自從他行動受限以后,不光耳朵靈敏了,人也有些變了,這些都讓他心煩。恍惚中,好像手也沒有抖呀,不知怎么就打碎了他常用的陶瓷茶杯。這個杯子是當年李莉送他的新年禮物。
床在靠墻的內側,窗戶在床對面的墻上,老婆把被子卷起來,墊在他的身后。他斜躺著的時候,能看見窗外的丁香樹。躺在床上有小半年了,他看著丁香的葉子一點點變大,然后開花。是突然失去意識的,沒有一點征兆,幸好是在家里,妻子及時送他去了醫院,住了十天醫院,命是撿回來了,但右半邊身體落下了后遺癥,失去了平衡能力,站不直,身體朝右邊斜著,好像右邊地上有什么拽著他,使他直不起腰來,右手也基本喪失了應有的功能,拄著拐杖時,腿勉強能走幾步。
躺在床上的時間很難挨,最初的懊惱和沮喪過去后,腦子會想很多事,東一下,西一下,過去的舊事都冒了出來,像演電影一樣,一幕一幕。他不像妻子那樣,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無所謂。她提早退休后,反而不像以前那樣咋咋呼呼了。她閑不下來,太陽好的時候晾曬被子,雨天窩在沙發上看韓劇,接下來,他就聽到她在房間里、院子里走來走去的時候,哼唱王菲的歌。她曾經說過,她喜歡王菲的歌,她說王菲和她一個星座一獅子座。
趙海軍不關注星座,也不怎么看電影,認識的明星、演員不多,但他知道王菲。他年輕的時候買過王菲的磁帶,那種空靈的聲音還是挺好聽的。至于后來,王菲的許多傳說,就算趙海軍不關注,也聽到來店里買水果的女人議論過,畢竟身邊沒有幾個人能像王菲那樣活著,這讓團場的女人羨慕,也嫉恨。
李莉和小嘎子是什么時候好上的,自己怎么一點也沒有看出來呢?他覺著女人是很難懂的另外一種生物,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李莉也是獅子座,可是李莉和妻子一點也不像,當然和王菲就更不像了。妻子說季莉像只灰老鼠,趙海軍當然不這么認為,他覺著李莉像個孩子,而不是灰老鼠,更不是獅子,當然,獅子座和獅子也是兩碼事。如果一定要找一種動物來比喻的話,李莉比兔子慵懶,比貓靈活,比鹿少一點靈氣,但比牛要小巧得多。最近他經常想起李莉,但他依然沒有想到可以比擬季莉的動物。季莉更像植物一一小白楊,樹干有手臂粗細,葉子舒展,倒也茂盛,枝葉繁茂,風吹過來葉子會嘩啦啦響,有陽光的時候,葉子像是半透明的,下雨天葉子又是碧綠的。對,她就是小白楊的這個樣子。
趙海軍在128團賣了多年水果和菜。一開始他每天早上起來走路去店里,冬天有時下過雪,四周很安靜,路上的積雪被車碾過,化了一點,又凍上,路面就非常滑,得小心翼翼地走。夏天時,他會騎摩托車,在快駛出家門口的那一小段路,兩旁的刺玫叢開出白色、粉色的花,風會帶來一點花的香氣,很淡,若有若無,這會讓他心情愉快。然后他就左拐上大路,到十字路口,再右拐,就到水果店了。說是水果店,其實也賣菜,只不過水果品種多,是市場里面水果品種最多的店,而菜就那么幾樣,不是主打賣菜的。
現在早就已經不開店了,他仍然會很早醒來,想起清晨他最喜歡的一段時間:冬天下過雪的早上,路上經常只有他一個人,腳下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陽光照著積雪,反射出細細碎碎的耀眼的光芒,讓他睜不開眼睛,控制不住地想流眼淚。呼吸著有點冷的空氣,心里是歡喜的。他喜歡冬天走路去店里的日子,他喜歡一路上那有點凜冽的空氣,和腳踩在雪地上的感覺。
水果店在128團的團部市場,左手第三個門面。門面左邊是一家縫紉店,右邊是一家菜店。夏天的早晨,趙海軍把摩托車停在門前綠化帶前的榆樹下,拿起放在店門口的掃把,打掃一下店前面的空地,他會把店前面的兩邊都掃一下,然后才開門進店。進門開燈,先把燒水壺接上水,燒上,再把前一天賣完貨的空紙箱拆散放平,擺放在門外會兒打掃衛生的張大爺會來拿走。塑料袋不多了,去后面小庫房再拿一些出來掛在進門的右手邊墻上;清掃地面,出去倒掉垃圾;整理貨架,把前一天弄亂的水果擺整齊,拿掉不好的,擺上新鮮的。
每天做這些事情都讓他心情愉快,仿佛店里的蘋果、香蕉、梨、西瓜、檸檬,都是他的朋友,這樣就是在和它們打招呼。直到完成這個儀式,才是一天的開始。抬頭看看,店里井然有序,這讓他心情放松。家里妻子挑剔的眼神、神經質的大嗓門,像是早上的霧氣,在太陽光的照射下散去了。
收拾好店里,趙海軍坐在小收銀臺后,喝著剛泡好的茉莉花茶,著見街上陸陸續續人多了起來,退休了的老太太推門進來,趙海軍很高興給她介紹哪些是昨天剛進的香蕉,可以買點,吃香蕉對血壓有好處。老太太不買水果的時候也喜歡來店里,店里沒有人來買東西,趙海軍就和老太太聊上幾句。人老了,愛嘮叨,她總是絮叨,血壓又高了,變天了,多走了幾步膝蓋又疼了什么的,趙海軍會默不作聲聽老太太嘮叨,末了還會安慰老人幾句。懷孕的秀玲來店里,趙海軍很有耐心地等著她挑挑揀揀,最后只買了幾個橘子。她也喜歡對著趙海軍抱怨幾句,有時候是對婆婆的不滿,有時候是說工作太累。趙海軍脾氣很好,什么時候臉上都是微微笑著的。也因為他的脾氣好,水果店生意不錯,總是有人來買東西或者來坐坐、聊聊天。
沒有人知道,趙海軍不是因為做生意臉上才愛掛著笑。小時候,父母離婚,母親回了內地,父親留在團場又娶了老婆,后來又有了孩子。趙海軍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天的。那是一對開朗樂觀的老人,教給他的是平和的心態和寬容的待人方式,但在他的內心,已過早地學會了察言觀色。
在家里,妻子給趙海軍說一些事之前,總是要加一句,你的女雇員女雇員指的是李莉。
水果店不天,趙海軍又要進貨,又要理貨,還要銷售,實在是忙不過來。他在店門口的墻上張貼了招聘廣告,很久沒有人來應聘,后來還是妻子介紹了一個遠房親戚來店里。女孩很年輕,住在水工連,丈夫在123團電力公司上班,她丈夫上班的時候把她送來,回家的時候再把她接走。
“撐不展,掩不直。”他的妻子在說李莉,“像餓死鬼投胎,永遠都站不直,瘦瘦的小個子,頭發黃不拉嘰的。”
妻子這樣講話挺沒有道理的,人是她介紹來的,又是她自己家的遠房親戚。盡管如此,趙海軍知道不能說什么,如果他也說季莉不好,說什么“還是你介紹來的呢”,那妻子就會說“還不是因為你沒有本事掙錢,開的工資太低了,找不到人干活嗎”。如果他為李莉說好話,那妻子會反問他為什么護著別的女人。他知道無論他說什么,都只會讓妻子嘮叨個不停。他是偃旗息鼓的那一個,婚姻嘛,總有一個人要裝聾作啞。她愿意說就說去吧,女人嘛,總有點嫉妒心什么的。
確實,李莉個子不到一米六,很瘦,頭發染成了黃色,還燙了卷,她用個發卡把頭發挽在腦后,兩耳邊有幾縷碎發垂下來,看著總有點沒有睡醒的樣子。
李莉23歲,她丈夫也姓季,考上了兵團電力公司的崗位,原來在128團電力公司上班,前不久調到了123團電力公司。季莉跟丈夫都是外地人,兩人一起從內地來到新疆,結婚才一年。
第一次見到小季的時候,趙海軍對他印象很好。這個年輕人性格開朗,身體健碩,眉眼疏朗,說話聲音不大,但低沉有力。
那天妻子下班帶著孩子來市場買菜,順便到店里轉上一圈,在門口遇見小季來接季莉下班,簡單聊了幾句。晚上吃過飯,女兒小吉去房間做作業的時候,妻子在洗碗,她對趙海軍說,李莉配不上她那個丈夫。
趙海軍說:“挺好的呀他倆。她不是你家親戚嗎?”
妻子說:“那也要說實話,是配不上,小伙子高高壯壯清清爽爽的,李莉呢,畏畏縮縮的,又黑又矮,他倆就不像一家人。”
趙海軍害怕她又要說起來沒個完,就說:“你還不嫌累啊,有閑心操心人家,管管你女兒吧。”
“女兒咋啦,不要你操心!”最后這句妻子幾乎是喊出來的。這女人是不是快到更年期了,說翻臉就翻臉,趙海軍不想吵架,轉身出了門,遛彎去了。
那時,女兒剛滿13歲,青春期的特征還沒有完全顯現出來,脾氣卻突然變得很古怪,愛耍個小脾氣,不知怎么就生氣了,有時候還愛抹個眼淚啥的。妻子也比剛結婚那些年暴躁了許多。兩個女人一會兒針鋒相對地吵起來,一會兒又相互挨著擠在一起追劇。趙海軍對著母女倆經常感到莫名其妙,摸不著頭腦。
初秋的一天,下午剛過八點,太陽還老高,照著店前面的樹葉亮閃閃的,趙海軍和李莉夫婦站在店門口聊天,兩個男人說到了運動。小李說他讀書時是校籃球隊的,三分球是他的拿手好戲,說話間年輕人干凈的臉龐上洋溢著光彩,令趙海軍想到多年前自己打籃球的美好記憶。
那天他們一起在夜市上吃了燒烤。趙海軍知道妻子不會來,但他還是打了電話,“你下班了帶孩子過來一起吃燒烤吧,別回去做飯了。”
妻子說:“夜市有啥吃的,我不去。”
趙海軍說:“來吧,你又不是不認識李莉。”
妻子說:“你自己去吃吧,我答應要給丫頭做蒸面條。”
李莉有點遺憾,趙海軍說下次到家里吃飯吧,你嫂子飯做得挺好的。那天兩個男人都喝了酒,連季莉都喝了一杯啤酒。趙海軍回家的時候,經過家門口那條小路,兩邊的刺玫高高的,被風一吹,搖曳著枝條,想到季莉夫婦也應該到家了吧,他想象著他們家里的樣子。
他回到家時還不到十二點,孩子房間的燈已經滅了,妻子還沒有睡,她在整理明天要帶去學校的書。“哎,麗華。”他邊喊邊伸開雙臂想要擁抱她。只見她滿臉嫌棄地推開他,指指孩子的房門,讓他小聲點。
“烤肉特別好吃,可惜你和孩子沒來。”
“白天還沒有說夠啊,弄到這么晚。”
“小李挺健談的啊,李莉沒怎么說話,她也喝了點啤酒。對了,我邀請他們下星期來咱家吃飯。”
“你自已做啊,我那么忙,每天回來只想躺著,還要給別人做飯,煩死了。”
“別這樣啊,這不是讓人家看笑話嗎?我都說了,你做飯很好吃。”
“哦,我做飯好吃,難道就要做給別人 吃?”
兩人講話就是這樣,并沒有爭吵,她會不滿,當然也會讓步。
那天晚上,季莉夫婦來趙海軍家時,還買了排骨和冰凍的小黃魚。小李把塑料袋放到廚房里時,妻子在廚房門口探出身來,撇了撇嘴,對著小季的背影說:“來就來嘛,上我家還害怕吃不飽啊!”說完她轉身又進了廚房。趙海軍對著小李笑了笑,大著嗓門請他快坐。
李莉在看墻上鏡框里的照片,應該沒有注意到妻子的表情。女兒放學進門時打了個招呼,就去她自己房間了。
趙海軍不能說什么,妻子燉好了一鍋羊肉,正在做大盤雞,還有條魚在蒸著,幾個涼拌菜已經上了桌。可他心里不知怎么就是有點惱火,他覺得女兒的冷淡和妻子的揶揄都是故意的,而這會讓客人看笑話。
上桌吃飯的時候,喊了好幾遍,女兒小吉才磨磨蹭蹭地出來,也沒有說話,過來就坐在餐桌邊,端起碗開始扒拉米飯。
趙海軍心里升起一股怒火,他按捺著沒有發作,招呼小李夫婦入座吃飯。妻子像沒有著見女兒的不禮貌行為,給小季盛了滿滿一碗米飯。趙海軍說,干嗎這么快上米飯,我們還要喝酒呢。妻子白了他一眼,吃飽了喝酒,不容易醉。那也應該多吃菜啊,趙海軍說。小李接過碗說,菜和米飯都多吃,趙哥一直在我們面前夸嫂子會做飯呢。妻子看了趙海軍一眼說,那他是沒有話找話說。
趙海軍給季莉夾了一塊魚,又給小吉夾了一塊雞腿肉。小吉抗議說自己喜歡吃大盤雞里的土豆,把那塊雞腿肉又夾給了媽媽。
妻子說:“你不吃的,就給我,我又不是垃圾桶。”
小吉嬉皮笑臉地扒拉著碗里的飯,過了一會兒才說:“誰讓你是我媽呢。”
“我是你媽,又不是保姆。我現在就是你們的保姆,老媽子。”她說著看了一眼趙海軍。趙海軍覺著妻子今天講話特別沖,是因為做飯累的嗎?
氣氛一時有點沉悶。小季連吃了好幾塊魚,夸魚好吃,讓李莉以后向嫂子學著點,李莉也說這個清蒸魚太好吃了。
一頓飯終于吃完了,小吉去她的房間寫作業,妻子收拾碗筷,在廚房洗洗刷刷。李莉要幫著洗碗,妻子沒有讓她動手,語氣卻有點生硬,說:“不用你洗。在水果店工作要眼里有活,來家里了,你就是客人,不用干活。”
小李接過話說:“嫂子你放心,李莉干活可以呢,不偷懶的。”
趙海軍也說:“李莉是個勤快人。”
這頓飯吃得疙疙瘩瘩,至少趙海軍是這樣覺得的。以后還是在外面吃得了,上次他們在夜市上吃燒烤,喝酒,多暢快。
秋天到了,早上的空氣變涼了許多。白天太陽很天,但氣溫不高,陽光斜照進水果店里,打掃過的地板,貨架上的水果,碼放整齊的箱子,透著安靜祥和。趙海軍在后面小庫房里盤點著貨物,李莉在前面收銀臺前坐著,看看賬本什么的。午飯時間,趙海軍讓她先去隔壁吃飯,等她回來,他再去。有時候,她會從家里帶飯來,她會帶兩人份,一般是煎魚塊、米飯什么的,從保溫桶拿出來,飯還是溫熱的。一開始趙海軍推辭不吃,李莉就說帶都帶來了,不吃就浪費了。趙海軍是不愿意浪費糧食的,他就等李莉吃好了再去吃。她會用保溫杯里的塑料碗分好來飯,再把幾塊煎好的魚放在上面,她還會順便把水燒好,給他的茶杯添滿水。
那時候趙海軍還沒有買車,每周兩次從奎屯發來的水果,都是用班車帶回來的,班車要等著拉人回奎屯,貨就得他自己用推車從車站推回店里。車站到店里也不是很遠,七八百米的樣子。一開始趙海軍去拉貨,李莉就在店里看店,后來李莉也和趙海軍一起去接貨,再搬回庫房。開車的司機也是個內地來的年輕人,大家都叫他“小嘎子”。小嘎子來新疆好幾年了,完全沒有本地口音,不像李莉,普通話不標準。每次李莉在的時候,他總要打趣她幾句,學她說話的發音。趙海軍看到他用油膩膩的手拍季莉的肩膀,趙海軍覺得季莉是反感的,他著見她敏捷地躲開,默不作聲地搬箱子、卸貨、裝貨,然后就推著往回走。
后來小嘎子拉貨回來的時候,先拐到水果店門口停下,卸下貨再去車站。再后來,趙海軍買了車,直接從奎屯拉貨回來,還順帶給別的店捎點東西。那時候,李莉和小嘎子已經很熟了,小嘎子不出車的時候,會到店里來玩,有時候來了和趙海軍瞎聊半天,有時沒有話講,轉一圈,抽支煙就又走了。該不會是那時候吧?那時候小季還在,兩人還經常去夜市上喝啤酒。想到這里,他的心里動了一下,對了,他倆在夜市的時候,李莉在哪里呢?
李莉不怎么說話,平時看著挺安靜,偶爾也會說起家里的事。“我爸爸特別想要個男孩,結果生了我和妹妹,家里被罰款,搞得什么都不剩。我能上大學,都是靠助學貸款和叔叔家幫忙。\"季莉一邊整理著臺面上的賬本和計算器,一邊說她妹妹,說她膽子特別小,學習成績很好,深得母親的喜愛;又說自己剛來新疆吃不慣羊肉,沒有一個認識的人,現在慢慢適應了,還跟左鄰右舍成了朋友,她和小李有時候會一起去水庫釣魚什么的。
“嗯,人總是要慢慢適應環境。\"趙海軍接話。
她表示同意,臉上露出羞怯的微笑,像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他看著她瘦小的背影,想到她下班后,和小李一起回到家的樣子,眼前出現了她做飯的樣子,他倆一起吃飯的樣子,就像兩個小孩在扮家家。當然在他的腦子里還有她和小季在床上的樣子,但這個畫面只讓他覺得真實而美好。他說不清楚腦子里怎么會出現這些。
季莉力氣不大,搬整箱的水果費勁,搬貨時趙海軍會多干點。她為人隨和,店里來人了都是她在招呼。“感冒發燒啊,那要補充維生素,橘子是維C之王,你看要不要買幾個?”她會這樣告訴顧客,“血壓有點高啊,那吃點香蕉吧,對平穩血壓有幫助。”
沒有顧客的時候,水果要分門別類擺好,壞果要及時挑走,甘蔗要削皮,現炒的瓜子和花生要密封好,這些需要見縫插針的工作讓她完全停不下來。團部就那么點天,店里基本都是回頭客,時間一久,她甚至記得誰家的老人愛吃什么,孩子又喜歡什么口味。發自內心的微笑是最好的招牌,小店因為季莉的到來,生意也好了許多。
有一次,她給趙海軍提議說:“下次不要進芒果了,賣得不好,進價還高,好多都壞了,而且我在網上查了吃水果的禁忌,芒果是助濕的,這里很多人濕氣重,不適合吃芒果。如果大家吃了我們的水果,身體反而不舒服了,誰還再來買啊?”
趙海軍抬眼看了看她,“李莉,店里有了你,我可省心多了。”
李莉沒有接話,只是把壞了的圣女果揀出來,扔到垃圾筐里。
接下來的三年多,過得很快,也是趙海軍最快樂的時光。生意不錯,李莉和人打交道也熟絡起來,顧客來了天多都會和她說上幾句話再買東西。偶爾她休息,店里只有趙海軍一個人守店時,午飯過后,他會在收銀臺后面的椅子上躺一會。有時候他會任由思緒蔓延,想李莉此刻正在家里干什么。也就是那么想想,他從來沒有在她休息的時候給她打過電話。
那時候趙海軍還在盛年,夜里都是他主動,好像白天的工作愉快,是因為有晚上的獎賞,他會在那樣的時候想著是李莉在他身下,這樣他總能更投人更享受。這是他一個人的事,對此他毫無愧疚之心,而這也不影響他和妻子的感情。年輕的時候,妻子對這些就是可有可無,她似乎也很享受,但她總要端著,好像她不想要,他求著她,她勉為其難才會給。在趙海軍的記憶里,結婚十幾年,妻子幾乎沒有主動過。這兩年妻子還愛發脾氣,不過她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他沒有總結出更多規律,他覺得自己總也不了解女人。
有段時間小季經常來店里接李莉,他們會一起聊聊天,兩人說起都喜歡的球隊,交流對股票和基金的看法,他倆也常常會去夜市吃燒烤、喝啤酒,好像他們才是多年的好友,
李莉倒像是個外人。
小李死在春天。那天季莉一個人在店里,趙海軍在家里翻門前那塊小菜園,他拉了一車羊糞,準備改良一下土壤,種上西紅柿和豆角。李莉打來電話,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她只說了句“小李出事了\"就說不下去了。
他陪著她去出事地點,在312國道邊上,丁字路口,肇事車輛違規逆行,小李的車側翻在路基下面,車子嚴重變形,人當場就沒有了。現場很混亂,交警把著熱鬧的人攔在外圍,他和李莉到的時候,小李已經被拖出了駕駛室,擺放在路邊。李莉走不穩,他扶著她,走到跟前,還沒有等蹲下去,李莉就暈了過去。
最后是他找車把人拉回殯儀館的。小季的父母從內地來,也是他去車站接的。李莉完全沉浸在悲痛里,她像個孩子,沒有一點主意。小李的父母中年喪子,很悲痛,又在陌生的地方,是他幫助料理的后事,也是他找相熟的律師和肇事者談判。三個月后,拿到了賠償,小季的父母通情達理,天部分都給了季莉。在她最難的時候,是他陪著她。
后來,她離開128團去了奎屯市。再后來,團里開超市的人多了起來,超市里都在賣水果。這么個小小的水果店,利潤實在不大,他一個人艱難地又維持了一年,直到中風。
妻子退休,而他又躺在了家里,有更多時間要在家一起相處,她的許多壞習慣就像突然來的壞天氣,讓人心煩卻甩不掉。洗衣機在轟隆隆轉著,是妻子在洗衣服,此刻她好像在院子里曬被單。恍惚之間,趙海軍聽到歌聲,仔細聽,是她在哼歌,王菲的那首《傳奇》: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他腦梗后,妻子在房間里倒是時常哼唱小曲。剛從醫院回家那天,她給他說:“醫生說你還年輕,好好鍛煉,這病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過一段時間肯定能恢復的,我對你有信心。”趙海軍不信這話,他覺著這就是她的一個姿態,表明她相信他會好起來,她愿意相信他會好起來。
“你會好起來。”如今她經常做這種姿態。她肯定覺得,這樣說,他心里會得到安慰。而她越是這樣,他就知道自己基本好不了了。他看著她越來越陌生,可她畢竟是想安慰他,這他能感覺到。
李莉夫婦走到哪兒了,應該快到了吧趙海軍躺在床上沒有動,思緒卻很活躍。其實他也不了解季莉,很難想到她會和小嘎子結婚。他想不明白李莉和小嘎子是什么時候好上的,應該是小季死了以后吧。畢竟他見證過她和小李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那時候他們多年輕啊,而自己也不老。
這個早上,他想起小吉還在上學的那幾年,他想到那時有規律的生活,他想到水果店,想到冬天的那些早晨,想到他的水果店和李莉,他們共同經歷過的時間,一去不復返的時間,而人就是這樣老的。他想到獅子座。那時,他也不懂女人,但重要的是重復,重復在于知道明天大家還會見面,還會一起上班,后天、下個星期、明年,都會如此。這種重復帶來穩定。
那時候似乎有的是時間,好像生活還有別的可能。現在他才明白,其實所有的過去,都是在為今天李莉和小嘎子的到來而準備的。
恍惚中,他聽到了他們進門的聲音。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