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
——【唐】李賀
我叫,小縣城里的考古人員,在我們那地界,管這行叫“鏟老骨”,聽上去和盜墓賊無異。
我的人生履歷似乎寫滿了錯誤:中學那會兒本來有機會隨父親去南京讀書,卻陰差陽錯留在了耳城這個彈丸大的小縣城;高考填報志愿一念之差,被調劑到了本省師范大學歷史專業;大學畢業后放棄了人民教師這一光榮職業,稀里糊涂進了。
一步錯步步錯,沒辦法,好多事情身不由己。
也說不清楚當年為何選擇了這行,只覺新鮮,可以一窺歷史課本中沒有的真相。碰巧趕上文管所那邊缺人,有編制,聽說我是學歷史的,多少挨邊,就收了。大學寢室那幫哥們兒聽說我去了文管所,一愣一愣的,愣完后故作鎮定地說,考古好呀,挖出來的古董別忘了分我們一些啊。我打趣說,沒問題,還包郵呢。有哥們兒還挺認真地拍著肩膀給我鼓勵,好好干,哪天寫個《盜墓筆記》,拿給西蒙導個《古墓麗影》,譽滿天下。
其實,我不但雄心勃勃想弄個《盜墓筆記》,還想寫個《漢朝那些事兒》《宋朝那些事兒》,最不濟也得寫一本《清朝那些事兒》。我的文筆不賴,在學校是筆桿子,還做過當作家的夢,寫一兩本書,問題不大。理想很美好,現實也不賴,如果按照我那些哥們兒錢多活少的標準來套,除了錢少點,似乎還有點美好,因為文管所工作就一個字:閑!
耳城這地方,煙瘴之地,山多地少,民風彪悍,自古以來便是朝廷流放犯人之地,因此形成當地客家人和外鄉人混居之勢。你若站在街上細聽,各種口音交融,安徽佬和湖北佬在街上談天,貴州人操著變異的貴州話和本地人吵架,聽了半天,只聽了個調兒。
小縣城歷史上名人屈指可數,不比鄰縣,賢人輩出,底子殷實。我們家底薄,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幾座唐宋時期的古塔,以及屬市保文物的甕山公權墓、闕氏牌坊、鐵佛寺。其他的文保價值不大,有的甚至正在逐漸消失。地下發掘的文物乏善可陳,沒有博物館,僅有的幾件古物封存在倉庫不見天日,和沉睡地下無異。每隔一段時間,老孟會進去,把自己關在里面好半天,誰也不知道他在里頭干什么。
文管所四人,老孟、王學兵和我,還有一個做文職的細妹子。老孟早年離異,孤家寡人一個,以文管所為家,摸了一輩子骨頭。剛到文管所上班,細妹子絮絮叨叨把老孟叨了個遍,像女兒嘮叨倔強不聽話的老父親,言語中多有嗔怪和無奈。原來老孟身體并不好,高血糖高血壓,身邊又沒有一個體己之人,生活飲食沒有一點規律,旁人相勸,他又倔,根本聽不進去。聊及老孟的身世,細妹子說老孟爺爺是道觀道長,一大家靠爺爺接濟養活。老孟父親跟著爺爺做了幾年俗家道士,后來離開道觀,和人湊了一個吹鼓班子,紅事白事都上,偶爾也幫人測字算卦、摸骨診病。細妹子問我,你有沒有發現老孟身上有一股道氣?我搖頭,倒是有一股子學究氣,看他那樣子,消瘦的面龐,架一副黑框黑腿的厚鏡片的眼鏡,連走路似乎都在思考問題。
老孟已經到了退休年齡,本不想再干下去,上面不讓,找不到合適的人接棒。有意讓王學兵替上,可人家心思不在工作上,忙著和老婆賺錢,三個服裝店面光租金一月就兩萬多,壓力也大,天天盤算著進項出項。再說接了棒大小是個領導,框框多,一點也不自由,哪有現在這么好,兩頭都不塌,上班露個臉,點公家的卯干自己的活。
剛來頭一年,盜墓賊特別猖獗,我和老孟幾乎隔上十天半月就要出門,有時候還有王學兵,但老孟一般不叫他,除非是大墓。可哪里又有大墓?辛苦挖出來的多是沒價值的破銅爛鐵,甚至空墓。不管有貨沒貨,老孟都要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叮囑大家,千萬別磕傷了骨頭。如老骨有殘缺,還得費盡周折找完整,拼圖一樣拼好,刮凈,入壇,然后將新挖上來的土回填。一板一眼,不急不躁,永遠不潦草。每次做這些,老孟都一言不發,好似虔誠的佛教徒,除了莊嚴和肅穆,在他臉上再也看不到其他任何東西。這極大地考驗著我們的耐心,可我們絲毫沒有辦法。這些裝入壇中的老骨最后都去了哪里,沒人知道,我也懶得問。
在文管所待久了,習慣了清閑和懶散,當年的《盜墓筆記》《古墓麗影》已成為笑談。我跟著王學兵慢慢變得油膩,他前腳走我后腳就去找宋魚。
宋魚經營著一家弓道館,其實只是為打發時間找點事干,宋家根本不指望她能掙錢。弓道館是由原來的瑜伽館改建的,瑜伽館開不下去又轉不了,愛好冷兵器的宋魚索性改成了弓道館,但改得不徹底,有點不倫不類。我給宋魚提了不少建議,比如訂做客人穿戴的仿古盔甲,豐富以弓箭、弓弩為主的冷兵器展示,將弓道文化和飲酒文化、茶文化有機結合,同時利用自媒體加強宣傳。這些建議立竿見影,弓道館效益短期內明顯好轉。宋魚發出了合伙干的邀請,她出錢我出點子,我笑瞇瞇町著宋魚那張顧盼生姿的臉,心里毛毛躁躁不安分起來。
有段時間實在閑得慌,老孟不知從哪化緣來一筆錢,讓我寫了一篇言辭懇切的“告全縣人民書”,大意是為豐富籌建的博物館館藏,有償征集散落在民間的文物古董。消息發布后,揣著老物件上門的人絡繹不絕。大部分人并不真想賣,只想拿來讓掌掌眼。文管所從來沒有這般忙碌,連在家休產假的細妹子都被叫了回來。那些小心翼翼擺在我們面前的寶貝,絕大多數是一眼就能看穿的贗品。即使胱當一錘砸下去,也體驗不到電視里王剛那種快感。王學兵那段時間叫苦連天,背著老孟笑說我們成了破爛郎。可以預見的顆粒無收,倒是意外發掘了宣威將軍公權的真身墓。
公權是宋朝一名宣威將軍,當年奉命領兵在耳城甕山一帶構筑工事、抵御叛敵,擊退敵軍回朝后因觸犯權貴被構陷貶至耳城,四年后郁郁而終,葬于甕山。關于公權將軍的資料,史料記載不多,后人能憑吊的僅有一座宣威將軍墓和如今已是一片荒灘的甕山古戰場。
在一個自稱收藏了公權將軍墓葬品的老鄉家里,我們見到了那把佩劍。半尺許,因去銹措施不當,佩劍已破損嚴重,劍柄上“衿山”(公權字號)方印字樣依稀可辨。
從佩劍形制和方印來判斷,應該是真家伙。老孟說。
這東西應該在甕山公權將軍墓里才對,怎么會流落民間?老鄉引我們來到他發現佩劍的現場一一處已經塌陷的坡面,南北還出現了兩個不同方向被雜草遮蔽的豁口,八成是盜洞。老鄉數年前在其中一個洞口撿得佩劍。
如果說眼前是公權墓,那甕山那個公權墓又怎么解釋?大家滿腹疑慮。
該不是疑冢吧?我說。
老鄉找來幾個人,當即進行搶救性發掘。掘了個把時辰,其中一個盜洞在我們眼前突然消失了,而朝南墓室口的盜洞依然頑強地向下延伸。繼續縱深掘進了兩米依然沒有現出棺槨,一鋤頭下去,吃土異常深,掘上來的卻是一層沙土。這讓老孟深感意外。王學兵用洛陽鏟再次探下去,提出來的還是一層細密緊實的沙土。
也許根本沒有老墓,沒準是古河道。王學兵朝遠處裸露的河床望了望。我們有些泄氣,爬出坑鉆進樹下休息。只有老孟仍然在坑道里一鍬一鍬往外擢著土,偶爾露出半個落滿白霜的腦殼。挖到沙土層后,老孟捏著一把細沙,在坑道里蹲了足足半個時辰,灰頭王臉爬出來后對我們說,說不準是個積沙墓。我不知何意,悄悄問學過考古的細妹子。細妹子說,古人為防盜墓賊,采用大量沙子深埋棺槨,這樣的墓葬全國都不多見,尤其是在我們這樣一個小地方。顯然,她傾向于王學兵的猜測。
停停挖挖兩三個時辰,沙王消失,眼前出現了緊密嚴實的青膏泥,繼續向前掘進,鑲頭頭穿越青膏泥終于抵達墓室,露出被青膏泥緊密包裹的棺槨。墓室很小,從形制推斷應該是一座極為普通的老墓,且有明顯的被破壞的痕跡。大家頓然氣餒起來。老孟沒有理會,索性脫去粘在身上精濕的汗衫,光著上身下坑挖土。我有些詫異,這個精瘦老頭,身上幾乎沒有肉,條條肋骨凸于皮下,清晰可見。
墓室完整地露出來,墓室兩側的石壁上,依稀可見壁畫:左邊是出征,車馬蕭旌旗揚;右側是恬靜、佩劍的長臉轟公醉臥林中,身后一女子低眉撫琴,手指彎曲。
傍晚,市考古人員趕到。棺蓋一點點被揭開。隨著一陣驚呼,一具零亂的被人為移動過的老骨暴露在我們面前,老骨四周散落著衣飾的殘片和有著新鮮斷茬口的瓷器的碎片。殘片清理出來,繼而發現一些冷兵器脫落的部件,顯然是盜墓賊匆匆離開時來不及或者說不屑于帶走的,仔細辨認,有弓箭的箭鏃、刀鞘上的圓珠配飾以及兩個銹跡斑斑的戈頭,并沒有出現令人興奮的陪葬品。大家難掩失望之情,目光也跟著散淡。老孟一聲不吭,繼續清理,在棺槨右上角靠近顱骨的地方,又提出一團卷曲的黑乎乎的東西。
頭發?不知誰喊了一聲。眾人四散的目光重又聚焦在一起。的確是頭發。在耳城地界,這不是第一次發掘出古人完好的頭發。該墓位于一面向陽的山坡上,土質堅硬,且被干燥的石灰和層層青膏泥包裹,墓主的頭發完好程度超越歷次。雖收獲寥寥,老孟依然不急不躁,有條不紊地將老骨整理好,古板嚴肅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我偷偷拍了兩張照片發給宋魚和“清風徐來”。那陣子,宋魚就像一尾狡猾的魚,在身邊若即若離,當我瞅準機會要下手時,她卻味溜一下消失得無蹤無跡。“清風徐來”卻是熟悉的陌生人,這個女孩身上永遠散發著一種令人嘆服、生畏的獨立和理智,令人不敢有絲毫非分之念。宋魚很快給我回了幾個大哭和敲頭的表情,我回道:看重點,宋代的箭鏃。宋魚立即來了興趣,回復:拿來給本尊瞧瞧!
最后清理出一方殘損嚴重的墓志,證實墓主為宣威將軍公權。墓志記錄了公權將軍的戎馬一生。公權將軍被貶至耳城八年,受人排擠,窮困潦倒,疫病纏身,郁郁而終,幸得一個叫莫小倩的女子收殮,得以善終。莫小倩何許人?墓志沒有更多提及,現有的史料中也未有記載。但墓室飲酒撫琴的壁畫讓我們無限遐想。
歷史永遠沒有真相,甕山上被人叩拜了八百多年的公權墓居然是一座假墓。打道回府的路上,“清風徐來\"給我發來一張放大的局部截圖,問:手骨邊那一束是什么?我也不知那是何物,扭頭問老孟。老孟一時語塞,顯然也沒留意,好在這東西也清理回來了。王學兵說,要么是主人服飾上的絲線,要么是盜墓賊不小心遺落的東西,這兩種解釋似乎都有些牽強。老孟讓王學兵打開相機,摘下眼鏡拿袖子擦了又擦,久久端詳那一給狀若絲線的東西。
莫不是女人束發吧?手機“叮”一聲,“清風徐來”發來信息。
女人束發!我不禁失聲驚叫。老孟瞪著我,半天不說話。
那一束被“清風徐來\"猜測為女人束發的東西躺在墓主右手手骨邊,拇指粗一束,茬口整齊,平順舒展,比墓主頭發顏色略深,極像臨時剪下來扎好放在墓主身邊的。
公權墓處理完后,我答應過宋魚要讓她看看出土的箭鏃。這天晚上,趁文物還未來得及封存,我們悄悄溜進了庫房。浸泡在蒸餾水中的三枚箭鏃,歷經八百余年依然棱角分明,飽滿完好。宋魚贊不絕口,要是能拿一枚給弓道館鎮館就好了。我撇撇嘴,你想多了,除非把我先當了。宋魚白了我一眼,就你,值幾個錢?
看完箭鏃,宋魚在一排展架上不小心摸到一顆頭顱骨,一聲尖叫撲進我懷中。我被突然而至的幸福差點撞暈了頭,趁勢抱緊宋魚一吻定情。真要感謝那顆顱骨標本,居然助我輕易得手。第一次吻宋魚,我能感到宋魚在抑制不住地戰栗。為這事,宋魚一直耿耿于懷,指責我居心叵測。
離開時,我看見庫房有一間耳房忘記上鎖,鎖頭掛在搭扣上。我有點好奇,貴重一點的文物都在外間,還有什么東西比文物更重要鎖進小房間了呢?我曾問過老孟,他說就是個雜物間。這樣的回答令人生疑。猶豫了一會兒,我還是朝那扇虛掩的門走過去。宋魚驚魂未定遠遠地站在后面。我推開門拉亮燈。見我愣在門口,宋魚問我里面有什么。我帶上門輕松地說,壇子,就是一些壇子。
壇子?宋魚并沒有聽明白,你臉色怎么啦?煞白。
我沒有吭聲,拉著宋魚迅速離開了庫房。
3
公權墓意外發掘后,老孟一直在為墓主指骨邊那一束絲狀物糾結。老孟把照片發給一些熟悉的專家,有的認為是織物,有的認為是墓主頭發,各有說法,這些說法不但沒讓老孟信服,反而加深了他的疑慮。
有一次,隨老孟野外巡視,天雨,借宿在老鄉家,老孟躺在竹床上輾轉反側不斷弄出響聲。我知道他在琢磨什么,白天已經和我討論過幾次。這老頭還真是倔,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總跟一個死人較真。我被老孟擾得睡意全無,實在忍不住了,好不耐煩地說,拿去做個材質鑒定不就明白了?黑暗中,老孟嘆氣說我哪里不知道鑒定,要錢哪,幾處文保修繕已經用光了所里全年的經費,上頭也拿不出錢。這話倒不假,這兩年文管所經費緊張,連發工資都是拆東墻補西墻,財政遇到困難首先想到的是挪用文化衛生口的經費,文管所首當其沖。在竹床咿咿呀呀的響聲快要沉寂下去的時候,老孟卻突然坐了起來,他說自學你知道撿金骨么,我迷迷糊糊應了一聲,睡夢中我似乎聽到老孟起身扒拉鞋的聲音,然后是一聲輕微的門響。
好多天后,我才明白老孟那晚為何突然提起了“撿金骨”。
耳城這地方,亡人下葬后一般不立碑,待三五年后再掘開墳墓,將亡人老骨洗凈撿進金壇,重選吉地立碑安葬,俗稱“撿金骨”。和人殮師一樣,早期撿金骨都是由族中或村里輩分較高的長者代勞,后逐漸演變成一種行當,催生出撿金師傅。優秀的撿金師傅受人尊敬,活兒不少。這兩年,政府移風易俗,但撿金骨風氣依然盛行。
老孟背著我們悄悄干起了撿金骨的行當,令我們膛目結舌。起初僅僅是為了湊檢測費,遮遮掩掩偶爾為之,后來一發不可收拾,越撿名氣越大,都爭著排老孟的日子。上面也知道文管所日子難熬,吃了上頓沒下頓,再者,老孟馬上要退的人了,所里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他去。我去看過幾次老孟撿金骨,他路子野,把發掘古墓那一套和民間奇門遁甲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同時借鑒了民間撿金骨的方法,豐富了程序,平添了神秘,具有十足的儀式感,這一套,別人學不來。
后來,公權墓里那一束絲狀物鑒定結果出來了,果真乃一束女性頭發。這個意外的結果帶來更多的謎團:誰的束發?為何出現在公權墓里?束發主人和公權將軍是何關系?我們一致想到的是公權夫人郜氏,但很快被否了。據史料和墓志記載,公權將軍在被貶耳城前,其夫人郜氏就已病故。這連串的問題困擾著我們,尤其是老孟,近乎魔忙,寢食不安,干瘦的身板被燒成了一段焦木。我把這一切告訴“清風徐來”,三天后“清風徐來”才給我回復一句:淚盡血干閻王心,三千青絲繞指柔。我不解其意。“清風徐來”又說:或為紅顏。老孟也贊同“清風徐來\"的說法,且大膽推斷束發主人應該為墓志中提到的莫小倩。
公權墓中的束發之謎沒有揭開,老孟又帶來了壞消息。這天,他面色凝重地告訴我,“甕山古戰場”那塊地皮恐怕不保。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甕山古戰場那塊地,萬榮集團凱已久,縣政府也有意掛牌出讓,政府要業績,商人要利潤,郎情妾意。
怨我嘛,怨我嘛。老孟搓著手,一張臉苦成了酸菜團。
有些事情,我們改變不了的一一胳膊擰不過大腿。我寬慰道。
可惜那些埋骨他鄉的冤魂。老孟哀嘆。
為了甕山古戰場申報市保,保住歷史遺跡,老孟這些年沒少受氣,辛辛苦苦把資料整理出來,可報上去總是泥牛人海。情急之下,老孟居然越過主管領導找了縣長和書記,由此得罪了不少人,成了一個不懂事討人嫌的迂腐之人。即便找了領導,事情依然沒有進展,也許在官員眼里,埋葬了一堆老骨的荒灘,其商業價值遠遠高于文保價值。的確,那么天一塊地,僅憑一塊風化了的“甕山古戰場\"的碑石,如何擋得了凱者的腳步。
要不,你和你的準岳父叨叨,總會有余地嘛。老孟突然盯著我,兩眼似乎有光。
我愣了愣,驀地想起宋魚的父親是萬榮集團的股東。這樣的辦法顯然不妥,哪個商人不逐利。我嘎嚅著,想拒絕,看了一眼老孟,不忍,細聲說,我找宋魚試試。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怕見到老孟,即便在單位撞見了,也會找個理由抽身逃走。不久傳來消息,老孟辦了退休,去了方榮集團,很快成了方榮茍的座上客。這個爆炸性消息炸得我們不辨東西,很長一段時間都轉不過彎來。王學兵一天到晚咋呼,指責老孟晚節不保。
老孟去萬榮集團,民間流傳著兩個版本。
一說萬榮集團在西郊開發的樓盤經常鬧鬼,有業主夜歸屢次看見鬼影游竄。后來有人扒出舊事,稱當初平地建房時,挖掘機推出了許多墓磚老骨,工人為趕進度,沒有將老骨撿起來妥善處理,而是連同碎石垃圾草草平進了地下。西郊樓盤一時人心惶惶,夜里業主不敢出門,房子也賣不動。事情傳到方榮茍耳朵里,他極為震怒,請了好幾撥道士作法,可都無濟于事。后來,有人推薦了老孟。據說老孟一連施了兩次法術,方才息事。經此事,老孟順理成章給萬榮集團撿起了金骨,加之懂得一些建筑風水,便深得萬榮茍賞識。
還有一說,據稱萬榮茍是個大孝子,有一年其老母腳板莫名其妙長出一個鶉蛋大小的腫瘤,不痛不癢,遍訪名醫,割掉之后又長出,如此反復。有人找來老孟,老孟的治療方法令人稱奇一一先是把萬母接到一個村子里住,囑其每天在一片收割后潮濕的泥地里踩一百個腳印。一百天后帶上明晃晃的小刀,將泥地腳印里面凹陷的腫瘤印逐個抹平。說起來也怪,幾天后萬母腳板的贅物竟自行消除,不再復發。
當然,這些都是坊間傳言,不足為信,反正老孟成了萬榮茍的座上客,不但為其撿金骨,還為其工地看風水,樓盤的布局、戶型、方位、朝向位置據說都要老孟過眼。萬榮茍也夠意思,不但給老孟封了個顧問的虛職,還提前預支了十萬的年薪。仿佛覺得燙手,老孟轉身就把那十萬塊錢丟給了所里,囑咐細妹子把我們好幾個月的工資開了。老孟干活我們沾光,想著前段時間還在非議老孟,我們心里有些惴惴的,過意不去。
甕山古戰場樓盤如期開工,樓盤有個頗具詩意的名字一“衿山院”,據說是老孟的得意之作,一看就知道取自公權字號“衿山”,只可惜,現在很少有人知道公權的這個字號,人們并不關心這些。
開工那陣,老孟忙碌得很,指甲縫里永遠殘留著清除不掉的泥垢,經常著見他穿著褪了色的迷彩服和大頭膠鞋,開著破爛皮卡,灰頭王臉往返于工地和文保所,乍一看和街面上攬活的泥工無異。好幾次,我們不忍,想跟著去搭把手,但被老孟攔住。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老孟的個人行為,只要不涉及具有文保價值的老墓,便和文管所無關,他不希望被人背后說閑話。
但挖掘機不斷挖出老骨,老孟分身乏術,不得不打電話叫我去幫忙。打上次西郊開發的樓盤鬧鬼事件后,特別是老孟在萬榮集團三令五申后,工地上的挖掘機似乎文明了許多,不再野蠻無度。后來又發生了一件離奇的事情:萬榮集團一個挖掘機師傅酒后作業,不慎把地下冒出來的一根人體橈骨給砸斷了,發現后,悔之晚矣。隔了很長一段時間,這位老兄酒后開摩托車摔下路基,摔斷的正好是右手橈骨。此類事件經人們口頭加工后,挖掘機工人對老骨的尊敬和恐懼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每天作業前先要點三根香,拜上兩拜,萬一不慎觸了霉頭挖到了老骨,燒幾刀紙,拜兩拜,然后聯系老孟來處理。
我勸老孟簡化一點程序,挖掘機師傅都等著,耽誤工程進度,項目負責人要罵娘了。
萬事可從簡,唯獨這事,省不得。老孟不緊不慢地說著,一板一眼地重復他那一套神神道道的程序一鳴炮、燃香、燒紙、祭拜、請神、撿骨、裝壇,一步都不能少。眾人神情肅然,不敢有怨,唯恐得罪了神鬼遭報應。
我不知道古戰場這塊地下面掩埋著多少老骨,八百多年前發生在這里的戰爭,傷亡情況無史可查,這些暴露于日光下的老骨,有公權將軍部下的,也有叛軍的,有的死亡時抱在一起,無法辨別,只能兩具老骨撿人一個壇子;還有的被削去腿骨或手骨,甚至找不見顱骨。可見當年激戰是多么慘烈。
一天忙碌下來,大大小小壇子十余個,小心地運回所里,天已黑透。老孟剝下迷彩服,一抖,屋內塵土飛揚。抹了把臉,老孟開始后續工作,紅布條封好壇口,再用狼毫在壇蓋內側寫明撿骨時間、地點及方位,并編號。遇上缺失的不完整的老骨,還得詳細備注。
一切停當,老孟坐下來歇腰,用牙簽剔著指縫里的污垢,支我回去。我猶猶豫豫說,不搬去庫房?老孟抬起頭,訝然道,你…你都看見了?我點頭說,不是故意的。老孟“哦”了一聲,嘆道,那些壇子本不想放下面,可實在找不出地方。怕你們小年輕心里有疙瘩,沒敢告訴你們。我琢磨著,等將來有錢了找一塊地,好歹建個公墓…每一塊骨頭都有尊嚴,都應該得到尊重,是我們冒犯了他們。
4
離我們預定的婚期不遠了,雙方家里已經開始籌劃,當然這沒我和宋魚什么事,我們依然窮盡智慧和宋魚的媽媽奶奶玩躲貓貓游戲。別看都快要結婚了,可宋家并不希望我們走得太近,甚至在弓道館安插耳自,對宋魚每天的行蹤都要了如指掌,決不充許我們有任何出格的行為。
男人要懂得自重,日子是細水長流,不是洪水決堤。宋母的話臊我一臉,當著我的面都這般,背地里我還不知道她們怎么管教宋魚。
宋家的“苛政”不但沒有約束我們的婚前行為,反而徹底激起了我們的冒險精神和無窮的斗志。在宋家人面前,我們表現得足夠聽話,矜持自重,守道懂禮。一躲過那些警惕和戒備的目光,我們就徹底打回了原形,當然,必須謹小慎微,必須狡兔三窟,任何一個細節都要互為印證,經得起推敲,不能出現半點紕漏。
洪家灣一處廢棄的房子是我們經常幽會的地方。這處房子原是宋家酒廠的辦公樓,后來酒廠拆遷異地重建,唯獨這處辦公樓未推倒,也沒人看管。辦公樓三樓有一間簡陋的臥室,是宋魚的爸爸休息和加班夜宿的地方,現在成了我們隱秘的歡愉之所。我甚至有些得意,她家的人想破腦袋也不會料到我們在這里。宋魚告訴我,之所以選擇來這里,因為這里面有許多她童年和少女時代的記憶。厚重笨拙的天床,她睡過很多次;老式的三屜抽柜,曾經鎖過她少女時代的秘密;木制洗臉架上的圓鏡讓她學會了臭美。每次來這里,宋魚都有些傷感地重溫這些,我通常是用堅實的吻讓她閉嘴。我們在笨拙的大床上盡情糾纏,每一次撞擊都飽含了冒險的刺激和報復的快感,亢奮的汗水將老舊的木床滋養。
咱把這張床搬回去吧。忙完事宋魚躺在床上媚笑說。我擦著汗說要是要得,可就是太丑太笨了,放家里不搭。宋魚說要不搬回去請人加工加工,我說那就請老孟吧。哪個老孟?宋魚問。我說還有哪個老孟,我們的頭兒啊,以前學過木匠,所里好多放古董的木架、柜子都是他釘的,還會雕花。我沒注意到宋魚的不快,繼續說,老孟這人其實是個人才,以前是遷了點,不過現在完全想通了,不一樣了。宋魚撇撇嘴說不行不行,誰都可以就他不行,天天摸骨頭的手,晦氣。說完她起來床上床下地找衣服。我拍了宋魚的屁股一巴掌,嬉笑道,我也摸過呢,你咋不嫌棄我?宋魚沒好氣道,那不一樣好吧,反正這床我不要了,他老孟也別來參加我們的婚禮,想想就摻人。我驚訝道,不好吧,好歹也是我領導,平日對我也挺關照。前一陣喝茶還說要在婚禮上給我們致辭呢。不行!宋魚突然大叫起來,把我嚇了一跳。馮自學你幾個意思,咱們是結婚,不是開追悼會!宋魚翻臉了,恨恨地。十分鐘前這張臉還令人心旌搖蕩,這會兒卻冷若冰霜。我也來氣了,提起褲子爭辯道,不帶這樣的啊,叫我怎么去和人家解釋?那是你的事情,如果你愛我自會有辦法,除非你不再愛我了。宋魚說完拎起包氣呼呼地走了。
這哪兒跟哪兒,我氣得一腳將地上的沙丁魚罐頭稀里嘩啦踢下樓。
一個人在屋里坐到天黑,抽完最后一根煙,我起身準備下樓,手機“叮”一聲響。卻不是宋魚,“清風徐來”給我發來了幾張圖片,巍峨圣潔的雪山下,虔誠的朝圣者三步一叩伏地而行,結痂的額頭在雪山圣湖的背景下令人怦然心驚。
有一段時間沒有“清風徐來”的消息,擔心宋魚誤會,我也沒有主動問候。這個好似從宋朝或者漢朝穿越而來的女子,似乎永遠在路上。
半個月過去,沒有宋魚只字片語。我告誡自己要爭氣,要沉住氣,要讓她徹底意識到自己的傲慢與偏見。每次爭吵,不管誰占理,最終都是我乖乖繳械,,著臉皮又是討好又是道歉,節操碎了一地。這次角想我妥協,做人得有底線和原則,這是老孟說的。
影樓小姐的電話把我從濁夢中撈起,催我們去看拍婚紗照的外景。我推脫說和宋魚聯系,影樓小姐客客氣氣說,宋小姐在外地出差,她讓我和您聯系。我冷冷地說那就等她回來再說吧。不等對方再說話,我掛了電話,關機,睡覺。
我向王學兵請了一個禮拜假,這一個禮拜我什么都不想都不干,只是睡覺一一從當天晚上睡到次日下午三點,醒來泡點方便面吃,倒頭繼續睡。再次醒來四周一片漆黑,也不知幾點,起身找東西吃,冰箱空空如也。忍饑挨餓再也睡不著,我打開手機,八個未接電話全是王學兵打來的。
文管所業務其實已經是王學兵在管了,只是沒有下文任命。老孟已經很少在文管所露面,更多是找我們去萬榮會所喝喝茶,聊聊天。
我回撥了過去,王學兵睡眼惺松地埋怨,你也不看看幾點,大半夜的。我嬉笑說領導召見豈敢怠慢。王學兵呸道,不是我,是你們家魚美人召見。我說得了吧,別提她。王學兵勸道,你們別僵著了,說個軟話不就結了,虧你熬得住。見我不吭聲,王學兵開始說正事,老孟約明天下午四點喝茶,老地方,本想說你請假了,可請假這事沒經老孟,所以你還是去一下,再者你不去就我倆干坐著,大眼瞪小眼不合適。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也不好意思躲,說那明天見。
好一段時間沒見著老孟了,躺在漆黑的夜里其實挺想那個干癟老頭的。距上次公權墓的發掘已過去了半年,這半年,老孟完全變了,變成什么樣了我不好說,反正提到老孟,人們已經很少會把他和那個嚴肅古板、學究味極濃的孟所長聯系起來,想到的是受人尊敬的撿金師和萬榮集團的座上賓。
5
萬榮集團會所聞蘭廳,老孟和王學兵已經到了。
我對喝茶沒有多大興趣,老孟喜歡,甚至還蠻有研究,喝出了學問,泡好的茶聞一聞,便知好賴,甚至曉得泡了多長時間。抿一小口,準能說出茶產地。這都是后來的事情,原來在文管所,老孟和我們一樣,喝的是所里用來招待客人的廉價茶葉根子,一泡就是一大杯,泡出來的茶鐵銹色,能喝上一天。有時野外作業,出門前他會用紙包一小撮帶在身上。
進得門,老孟笑瞇瞇招手示意我坐下,王學兵沖我似笑非笑,張嘴想埋怨,卻被老孟制止。老孟穿一件做工考究的休閑唐裝,盤扣款式。兩鬢的白發已經蔓延至頭頂,像落滿了霜。在白衣白發的襯托下,老孟看上去臉色紅潤,精神頭不錯,和衿山院開工那陣子比判若兩人。
剛剛講到哪兒了?老孟給我添茶。王學兵說,講到宣威將軍公權被貶后在草市街遇到莫小倩,當然,這些都是我們近期收集的稗官野史、坊間的段子,無史可查。老孟來了興致,催促王學兵繼續講。
他們聊著,我端詳起墻上公權將軍的畫像。以前看過,是老孟請人根據公權骸骨繪制的3D復原圖,畫像上的公權將軍披鎧戴甲,高大威猛,英氣逼人,完全顛覆了史料上那種闊臉轟公形象。公權將軍畫像旁邊掛著一幅宋代女子畫像,冰清玉潔端莊典雅,應該是他們所說的莫小倩。我不知道老孟和王學兵哪里挖來這么多有鼻子有眼的東西,一個死了近八百年的人,硬是被他們一點點給復活,連人家的情人都給扒拉出來了。我腦袋里突然蹦出了宋魚和“清風徐來”,我們死后又有誰會記得呢?八百年,一千年,尸骨都歸于塵,還有什么會不老呢?想到這,我心里變得傷感起來。
問題是,無法判定公權墓中的束發就是莫小倩的,王學兵若有所思道,難不成有其他人?老孟重新泡上一壺說,公權將軍在被貶耳城前,其夫人郜氏已經病故,這是事實,退一步講,郜氏即便在耳城病故,也會隨公權將軍合葬于甕山。因此我們可大膽推測,莫小倩和公權將軍在耳城有過瀕繁交往,然公權將軍郁郁不得志,且礙于世俗及自身境遇,終未下定決心與其結合,直至抱憾離世。我也來了興趣,插話道,如此說來莫小倩的墓必定在耳城?老孟點點頭,嘆道,英雄氣短,紅顏薄命,生不能廝守,死也不能同穴。
看來這半年,老孟一直惦記著公權和莫小倩。喝完茶,老孟提議禮拜六到甕山公權墓走走,王學兵為難地笑笑。老孟擺手說你忙你的吧,我和自學去轉轉,很久沒有上山了。
離開會所,我攔了一輛的士奔弓道館。這一刻我急切地想要見到宋魚,我要把公權和莫小倩的畫像給她看,我要給她講述一段被黃土掩埋了八百余年的愛情,我甚至想好了,將公權和莫小倩的巨幅畫像張掛在弓道館醒目位置,讓每一個來這里搭弓射箭玩穿越的人感受這一段凄美的愛情。快到弓道館時,我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我和宋魚冷戰這么長時間了,沒有收到她任何信息,這不像是賭氣。也許,我們之間真的出了問題,我得重新審視我們之間的關系。我鉆進了弓道館斜對面的大排檔,揀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要了一份羊排和一瓶酒。離宋魚下班的時間還早,我還有足夠的時間考慮清楚。
一連三天,我沒等到宋魚。最后一天,我在大排檔將莫小倩的畫像發給“清風徐來”,我說美么,她說美。我說帥么,她說帥。我說愛情死了,她說出土了就不朽了。我說我有點喜歡上你了,她說你一定是醉了。我說你怎么知道,她說因為你從來不說醉話。
我將杯中酒一口喝盡,噴著酒氣抹了一把臉,居然抹出一手的淚。
禮拜六,按約定我隨老孟上甕山。
剛剛上山,老孟就開始考我。他問我公權墓中的頭發為何能保存完好而不腐爛。我不假思索答道,自然是層層夯實且被火烤過的青膏泥和鋪設在棺底的石灰粉的功旁。老孟點點頭,這是其一,除青膏泥外,古人還用了一種甕山石頭粉末,這種粉末泥細膩緊致,密封性好,能有效阻止空氣和細菌人侵。我早就聽說甕山盛產一種特殊的大丑石,這種石頭碾成粉末黏性好,摻進瓷泥,可令燒出來的瓷器更加堅固。我很想親眼見見這種其貌不揚的石頭,但一路上遍尋不見。老孟指著路兩旁凹陷的被野草占領的王坑說,早被萬榮集團的人擄走了,前些年倒是還能見著一兩塊,隕石一般陷在深坑里。
穿過一段荊棘叢生的山路,便是宣威將軍公權的墓園,一派荒蕪衰敗的景象。神道左右的石獸損毀嚴重,石馬的頭顱不見蹤影,石象的頭也被“斬落\"在地,斷裂成了幾塊,裂縫中長滿了雜草,墓碑也未能幸免,刻滿了“騙子\"“地下無貨\"“到此一游\"等字樣。
老孟面色凝重,伸手撫摸粗的碑石說,得想辦法把墓園修一修,讓將軍遺骸人土為安呀。我說得花不少錢吧,老孟凝視著火紅的天際,久久不語。上頭的經費少得可憐,多處文保需要維護,要維修公權墓園、下葬將軍遺骸,沒錢談何容易。
落日的余暉下,閃著波光的河流將耳城分割成大大小小的碎塊,碎塊之上,雨后春筍一般長出了紙片一般薄的樓房。山腳,一片荒灘的古戰場已徹底打破了往日的沉寂,搖身變為衿山院樓盤工地,來往穿梭的挖掘機卷起漫天塵土,打樁機傳來的巨響被山風吹散,聽上去就像從水底發出的響聲。
下到半山腰,路邊用藍色圍擋圈起了好大一塊坡地。幾個月前就看見有人在里面忙碌,誰也不知道他們在挖什么,一大片山坡被扒開,掏出了一個巨天的黑洞。七八個人進進出出挖了一個夏天又一個秋天,像是挖隧道,又像是在構筑地下工事,藍色的圍擋阻擋了登山者的好奇和探究。
萬榮茍家族的生墳。老孟指著藍色圍擋說。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洞口堆滿了花崗石和漢白玉材料,遠處用帆布遮蓋住的,沒猜錯的話應該是石獅、石象等石雕。這氣勢和排場快趕上帝王將相的陵墓了。
耳城這幾年圈墳成風,多是圈一小塊地,壘個小土堆,再立個無字碑。有舍得花錢的,用石欄桿圍起來,四周栽上松柏。像萬榮茍這般大興土木掏山挖洞的還是頭一個,但話又說回來,也只有他萬榮茍能整出這么天的動靜,換作別人,早被叫停了。
我駐足觀望,感嘆說,還真是塊風水寶地,枕山面水,前照后靠,明堂闊展,氣勢磅礴。老孟“囉”了一聲,有些吃驚道,你也懂風水?我笑笑說略知皮毛,大學那會兒啃過幾本書,這塊地方一定是你給看下的吧?老孟擺手,豈敢,人家從香港請來的風水師,怎看得上我這旁門左道。如真要讓我著,我會勸他省下錢行善積德,幫我們把公權墓修一修。我說人家未必聽得進去,聽說他還是一個大孝子?老孟點頭道,不過他娶了兩個老婆,有了小的后,前面中風的老婆也沒拋棄,還親自為她洗腳,從不讓別人代勞。他的生墳,一左一右就是他的兩個老婆。我訝然道,這人啊,還真琢磨不透。
下得甕山,老孟突然說,前日你的準岳父找到我,要請我為其父親撿金骨,我給他們算了算,下月16號最合適。見我詫異,老孟又說,看來你和宋魚還真是拗上了,卻為何事?我沒敢說實話,搪塞道,她就那小姐脾氣,尖酸刻薄。老孟意味深長地笑笑,愛情就如一場大病,誰都要經歷,過了就好。
我心里亂亂的,宋家請老孟理應讓我出面,至少讓我知情吧,結果我倒成了局外人。不過,宋家請老孟也并非壞事,說明宋家認可老孟,說不定接觸后,宋魚對老孟的觀感會有一些改變。
見我悶悶不樂,老孟說,要不下月16號咱們一起去,做我的助手嘛。
6
沒等到16號,第二天下午我和老孟又見面了。
火急火燎的,一路上老孟的電話追著打。衿山院工地現出老墓,露出墓磚、墓券,初判是宋代墓。老孟反反復復顛來倒去地在電話中描述。這么沉不住氣,這不是老孟的作風。我知道他興奮背后的期待,也許等得太久,也許心力交瘁,但愿這突然而至的希望不會落空。
這次又是挖掘機。“人類永遠跟在盜墓賊和挖掘機后面找回祖先,發現自己。\"王學兵的這句話太精辟。
現場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派出所的人也趕來了,老孟正在指揮人在古墓上方搭棚子。這是多出來的步驟,有點繁文縟節,但老孟永遠是一板一眼照自己的意愿來,不管發掘空墓實墓,還是鄉間撿金骨,都要弄一個遮陽棚,防止老骨暴露在陽光下。但眼前的這個棚子不好搭,古墓在一座小山包的斷面上,已露出七零八落的墓磚和棺木殘片,要搭建的棚子必須足夠高,一半在坡面上一半在坡面下。
我問老孟有幾成希望。老孟來回搓著手,難說。
天色漸晚,老孟讓警察再設一道警戒線,并勸離了圍觀的人群,隨后打電話讓人送幾件御寒的大衣來。我暗暗叫苦,看來今晚要當守墓人了。果不其然,老孟留下了三個薊縣籍的民工,塞給他們兩張錢,讓他們分頭去買點酒菜。
我們坐在挖掘機旁,吃著酒菜聊著天。那三個薊縣人燃起了一堆熊熊篝火。起先,他們還和我們一起喝酒聊天,后來,他們拿了一些酒菜坐到篝火另一邊去了。
我悶著頭一杯接一杯。老孟捉住我的手說自學你不能這樣喝,這樣會喝壞身體的。我說我難受。老孟說那行我陪你喝。喝著喝著,老孟又撿起了昨日的舊話,問我為何和宋魚拗上了。我遲疑了片刻,舌頭打卷說出了實情。老孟端酒的手僵住了,他說對不住啊自學,沒想到為我這個糟老頭鬧得你們不和,不值當啊。婚禮我就不去了,祝福你們。我噴著酒氣說不行,她憑什么看不起人,誰能和你比,方榮茍的紅人,一人之下方人之上。老孟扶了扶眼鏡,面露羞慚之色,你千萬別這樣說,我就一撿骨頭的老頭,寄人籬下,活一天少一天,你還年輕,大好前程,千萬莫學我。我胡亂地揮手說錯了錯了,識時務者為俊杰,你要還關在所里搞什么狗屁考古只會餓死,也會讓別人瞧不起。老孟臉色有點尷尬,往火堆里添了兩根柴棒,嘆一聲,這一切并不是我想要的,等找到莫小倩的骸骨,我就告老還鄉,不給大家添麻煩了。我低頭嗚嗚地痛哭起來,我說莫小倩真是個好女人,這么好的女人我怎么沒碰到呢?我哭得很難聽,噢噢噢的像是狼嚎。那三個薊縣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不停地朝這邊張望。老孟搖搖晃晃站起來,他說你別哭了,你一哭我心里就難受,我扶你到上面去躺會兒吧,天太冷了。說完他把我往挖掘機駕駛室那邊拖。他一個老頭哪里拖得動我,我暈得厲害,索性掙脫他的手仰面倒在地上。
皓月當空,繁星點點,我從來沒看過這么美麗的夜空,我感到自己快要飛起來了。
醒來后三個薊縣人不見了,我們身上多了幾條被褥,身旁一堆篝火余燼。老孟以為他們買早點去了,但遲遲不見人影。仿佛意識到什么,老孟大叫一聲“壞了”,拉起我深一腳淺一腳朝古墓走去。怕什么就來什么,離我們僅百步之遙的古墓一片零亂,顯然有人光顧了。眼皮子底下被人明火執仗盜了墓,簡直是奇恥大辱。老孟也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愣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我罵罵咧咧掏出手機要報警,老孟捉住我的手說先等一等。我急吼吼地說再不報警就晚了,還等什么等?老孟沒搭理我,坡上坡下蹲了許久,然后指著剖面幾處新鮮的挖痕說,你看這里,像是鐵掀和瓦刀留下的,不像是盜墓賊。再看這些不同的腳印,鞋底紋路清晰,有經驗的盜墓賊不會這么愚蠢留下印跡的,除非有意為之。我說還有啥著頭,明擺著是昨晚那幫龜孫干的,報警吧。
昨天來過的那兩個警察匆匆趕來,拍了照,提取了幾枚腳印,簡單做了筆錄后便走了。
警察走后我們對古墓進行了清理,墓室并未遭到破壞,賊人顯然是從剖面人室,得手后匆匆逃離的。墓室中發掘出一些陶片和瓷片,斷面并不新鮮。沒找到墓志,墓室后方,一枚清晰的圓形鏤空狀物品的印跡格外引人注意,鏤空部位圖形神似一只棲于繁花間的鳥鵲,如果沒猜錯的話,該是女性墓主身上的玉掛件。宋代女子流行佩戴玉佩,這也進一步佐證了墓主宋代女性的身份。老孟祭拜完畢,小心將老骨裝進金壇。
清理完畢回到所里,老孟一直悶悶不樂,細妹子給我們點來兩份外賣,老孟連看都沒看一眼,他不吃,我也不好意思動筷子。事情既出,懊悔何用。也許是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從半年前公權墓發掘到現在,好不容易發現一個女性宋墓,到頭來卻是一場空歡喜,連唯一(也許不是唯一)的墓葬品都被偷。
也別坐著干等消息,老孟說,咱們得想辦法找到他們。我兩手一攤,怎么找,早跑路了。老孟搖搖頭,他們妻兒都在縣城,不會跑遠。我不置可否,埋頭吃飯,昨晚肚子都吐空了,今天一天又沒吃東西。
宋墓被盜的事傳得沸沸揚揚,議論的焦點是被盜文物,有說丟了銅馬玉壺的,有說陶瓶銅鏡、青花魚紋盤的,甚至還傳出文管所守墓人監守自盜的謠言。我氣得跳腳罵娘,撥電話給老孟,老孟不知在哪里,電話里一片嗚啦嗚啦的嘈雜。本想發通牢騷,想想作罷。剛掛了電話,老孟卻又打了回來,他說我正在去矜山院工地的路上,你沒什么事就一起去看看。
我上了的士追上老孟,去的地方卻是工地上的工棚。
那三個薊縣人的宿舍在最后一排,逼仄的夫妻房。出事后,其中一個人的老婆帶著孩子回了老家,床鋪上空蕩蕩,地上散落著臟衣爛鞋、酒瓶藥罐,冷風嘎嘎地從外面鉆進來。工頭帶我們去找另外兩家。這兩個薊縣人的房間緊挨著,見我們過來,一個個子矮小的女人挑簾子進了屋,另外一個抱孩子的女人躲著我們的目光,臉上布滿蛛網一般的愁苦。工頭說昨天警察已經來過了,三個人跑了后再也沒有和家里人聯系。
老孟“哦”了一聲,從女人懷中抱過孩子。或許是怕生,孩子咧嘴哭鬧。女人把孩子抱回去,不停地安撫,眼里也跟著泛起了淚花。我不相信他會干這種蠢事,一定是被人給迷了。女人抹著淚說,聽上去像是本地人。先前躲進屋的矮女人也出來了,靠在門框上,牽拉著頭一言不發。
不管怎樣,一定要勸他們迷途知返,爭取政府的寬大處理。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敞開來和我們談,想躲想跑,都是十分愚蠢的行為,擢下老婆孩子能心安?能躲一世?能跑上天?老孟總算說了一句硬話。
懷中的孩子一直在一抽一抽地哭,女人不耐煩了,虎著臉把孩子一屁股墩在椅子上,在孩子哇哇的哭聲中扭身進屋。
離開工地,我們走遠了,那個一直沒有說話的矮個子女人卻追了上來。女人氣喘呼吁地說,他們…也沒法子,不發工資卻要活命。如果讓他們把東西拿回來會判幾年?老孟沉默了半響,盡量不鬧大吧,但要著他們接下來的態度。女人捋了捋額頭被風吹亂的頭發,默默轉身走了。
她為何剛剛不說?我問。因為工頭在。老孟說。
三天過去,依然沒有任何消息。第四天,老孟約我見面。我趕到會所,老孟正在茶室里搓著手來回蹠步。茶幾上泡著一杯碧綠的甕山小葉。這種茶是老孟自己炒的明前茶,每年谷雨前后,老孟都要上一趟甕山采摘茶葉,跟著炒茶師傅炒茶。據說這茶安神醒腦,我喝過幾次,并未覺出其中奧妙。老孟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努嘴示意我看茶幾上他的手機。是一條陌生的短信:
對不住了,我們并不想這樣做,只想拿到萬榮茍該給我們的錢。103963元,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行。明天10點老電影院南門交換,不許報警,否則玉碎。
我啞然失笑,終于露頭了。他們以為能拿到錢嗎?狂妄,幼稚。
我說報警吧,剩下的事情讓警察去處理。老孟收住步伐,他說事情沒這么簡單,報警只會使事情更復雜,他們愿意聯系我們,事情就還有回旋的余地,我們還是要仔細想想。我說這不明擺著嗎,萬榮茍欠他們的錢,他們偷工地上的文物要挾,滿城都在看我們的笑話,趕緊抓了吧。老孟打斷我,情緒似乎有些激動,他說自學呀他沒再往下說,頓了許久才平靜下來。
要不,我去找找萬老板吧。老孟思忖后道。
我沒再吭聲,事情私下解決不是不可以,只是便宜了那些家伙,讓我們蒙羞。
直到第二天9點多,我依然沒等到老孟的電話,打過去一直無人接聽。已經接近接頭的時間。壞了,老孟一定是單獨去見那三個薊縣人了。我直奔老電影院。電影院南門口,老孟拎著一個黑包四處張望,應該是等了很久。我把他拉到一邊說,怎么回事,萬榮茍給錢了?老孟灰著臉搖搖頭,不提了,我讓細妹子把萬榮茍給我的錢剩下那六萬塊取出來了。我說那還有四萬多呢?老孟說,我另想辦法湊齊了,就當是他還給民工的吧。說完他不再理我,扭頭四處找人。
這老頭一定是瘋了,老頑石一塊,聽不進別人勸。我打電話給王學兵,這種事最好還是多些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王學兵也沒繞清楚,只是倉促回答說馬上來馬上來。
離約定時間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三個薊縣人還沒露面。我意識到可能被耍了,正要拉老孟離開,老孟一直捏在手上的手機響了,對方發來了信息:鳳凰路,湘菜館。我鼻子差點氣歪。老孟瞪了我一眼,既來之則安之。說罷折上鳳凰路。我不遠不近跟在后面,老孟看上去有些駝背,走得也急,近乎跟。我猛然想到了我的祖父,真正的衰老是從腳下開始的,祖父拒絕拐杖和別人的雙手,每天堅持走路,他留給我的記憶就是倔強而跟路的背影。眼前這個老頭果真也老了,弓腰塌背,不光腿腳不行,牙口也不好了。前幾天細妹子跟我說,老孟現在還是吃開水泡飯。我有些驚訝,到萬榮集團后,條件好多了,怎么還像當年野外作業,拿水泡飯吃?后來有一次親眼著見,老孟沖我一魮牙,那一口牙沒剩下幾顆好的了。
怎么這么巧呢,湘菜館就在弓道館旁,只隔了幾個門臉。
我們在菜館門前剛坐下,對方立即發來指令:把錢拿出來先看看。看來這伙賊人一定就在附近某個隱蔽的地方,或許還用上了望遠鏡。我掃了一遍街兩旁的樓頂和窗戶,沒發現可疑的地方。媽的,敲詐一個老頭算什么能耐,有本事找方榮茍要錢去。我氣呼呼地說報警吧,現在報警還來得及。老孟沒理會我,依舊面不改色,把包里用報紙扎好的兩包錢拿出來,特意抽出一張粉紅的錢在手中揚了揚。對方接著發來指令:把錢放進弓道館的儲物柜,不用鎖,立即離開。老孟回了一個信息:東西呢?對方回復:放心,拿到錢立即告訴你在哪里。我搶過手機回道:憑什么相信你們的鬼話?對方立即發來四個字:天地良心。我冷笑,真是很傻很天真。
老孟把包遞給我,他說自學,不會有事,我相信他們根上不是壞人。
見我們沒動靜,對方發來一張彩信:一只指甲縫殘存污垢的手掌托著一塊毫無光澤的佩玉。老孟點點頭。我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極不情愿地拎包進人弓道館。
一盞茶的工夫,我空著手從弓道館出來。老孟說,妥了?我說,妥了。老孟拿起手機給對方發信息,我說不用發了,人家看得一清二楚。我們盯著弓道館大門,許久沒有一個人進出。又等了一陣依然不見動靜。老孟說我們還是進去看著吧。我心里也沒底,畢竟是十萬塊錢。正要起身,從弓道館里面突然連滾帶爬跑出一個穿盔甲的人,后面緊追而來的是三個手持短棒的黑衣人,他們高聲喊叫著,別讓他跑了,別讓他跑了。“盔甲”人的動作看上去有些滑稽,有些夸張,身體搶在腿的前面夸張地向前傾,腿顯得有些力不從心,跟不上身體的速度和節奏。他在努力平衡身體以保證不會摔倒。他邊跑邊大聲喊叫,很恐懼的樣子。路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紛紛躲閃避讓,看上去不像拍電影。我叫了一聲壞了,撇下老孟向弓道館跑。謝天謝地,那一包錢還在,我長吐了一口氣,隨即讓人把幾個上了鎖的儲物柜都打開,在最下面一層的某個柜子里,我們找到了那個玉佩。老孟臉色有點難看了,他把我拽到一邊說,自學你是不是瞞著我報警了?我搖搖頭,一臉茫然。
弓道館的監控視頻揭開了謎團。一個細瘦的薊縣人先于我進了弓道館,像是為了躲避攝像頭,他交了錢穿上盔甲,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薊縣人進去后不久,幾個黑衣人也進來了,看不清楚面部特征,像是在找人,不時游離于畫面外。老孟注視著屏幕上那三個側臉被放大的黑衣人,眉頭頓時擰成了疙瘩。看來事情復雜了,老孟嘆道,萬榮茍橫豎要插一腿了。我憤然道,這有他什么事?地下文物屬于國家,難不成他要明搶?老孟嘆一聲,在耳城地界,能和萬榮茍講道理么?我低估了他,沒想到他一直在暗中調查西郊樓盤鬧鬼的事,恐怕我早已被識破。是你一一我脫口而出,張天了嘴巴。老孟又嘆一聲,苦著臉道,我這不也是沒法子嗎?
我把那塊失而復得的繁花玉佩拍給“清風徐來”,她點贊稱女主人一定很漂亮,我說何以見得?她嬉笑道,都說如花似玉嘛,全占了。我說可惜這么美好的女子我沒遇到。她發了一個調皮的表情說,我不算么?我說你是水中花鏡中月,是一縷風一段夢,看不見抓不著。她發了一個捂嘴大笑的表情,隨后又發來一張自拍照。白雪覆蓋的布達拉宮前,“清風徐來\"清雅復古的棉麻連衣裙被風鼓動。我久久凝視著那張素凈如蓮的臉,寫下幾行字:
當你在穿山越嶺的另一邊,我在孤獨的路上沒有盡頭;
時常感覺你耳后的呼吸,卻未曾感覺你
在心口的鼻息。
“清風徐來\"發來一個微笑和擁抱。說正經的吧,女主還不能確定?我還等著看英雄和紅顏團聚的好戲呢。我說沒有墓志,僅憑一塊玉佩下不了結論,老骨樣本已經差人送到省里去和束發做DNA比對了,不久就會真相大白。
我們也算是做到仁至義盡了,若還不是,天理難容。
但愿上天垂憐。她說。
8
我隨老孟去給宋魚的爺爺“撿金骨”。這是我和宋魚冷戰期第一次見面,近一個月時間我們沒有任何聯系,想來覺得不可思議。見我們到來,宋魚不咸不淡地招呼了一聲,便借故上樓躲了起來。宋父和老孟聊事的當兒,宋母悄悄把我叫到房外說話。我暗暗做好了被斥責甚至婚約取消的心理準備,不想出人意外,宋母說,知道你們在鬧情緒,趁這個機會把孟師傅請來,為的也是讓她克服成見。我差點給未來的岳母跪下磕頭了。很意外,第一次覺得她是這般體貼和善解人意,說實話,我之前對她有不少偏見。
我們一行三輛車向目的地進發。我坐宋魚的車,宋母本來可以坐我們這個車,但擠到了另一輛車上。一路上宋魚都繃著臉,后來快到了,她終于開口,責問那天是怎么回事,怎么在里面鬧事?我知道她指的是那天發生在弓道館的事情。我簡單把事情經過描述了一遍。這是一場誤會,我說,反正后來沒我們什么事,你知道,我們不是喜歡鬧事的人。我聽說那人后來又去過弓道館。宋魚說。我冷笑道,這廝膽子也太大了,把人都當傻子。你們就是傻嘛,宋魚毫不留情地說,為了幾根頭發絲都快魔忙了。頓了頓她又說,不過,如果真能找到女主,那也是一段佳話了。我看宋魚臉色緩和下來,試探著把手放在宋魚大腿上,宋魚啪地打掉我的手,怒自呵斥我,滾!
宋家祖墳在村后一座山下,屬甕山余脈。因山下采石場開采無度,且村民砍伐嚴重,已危及宋家的祖墳水土,宋家此前已經將另外幾座祖墳陸續遷出。近兩年宋家酒廠生意不振,且族中人丁事故不斷,宋家決定再將宋魚爺爺的墳也遷出。宋家這次遷墳,規模超過以往任何一次一一設酒擺宴,道士開堂誦經,戲班搭臺唱戲。這陣勢已經算是超規格了,但從宋家端出的酒菜和給道士及老孟的紅包來看,難掩宋家已近強弩之末的頹勢。
墓地上方的彩棚已經搭畢,新墓地也準備妥當。
破土前,老孟邊燒紙邊坐在墳前嘮叨開了。今兒個可是良辰吉日,您老瞧瞧,這冬天的日頭多暖和,多喜人,您老也該出來,透透氣,見見世界,老躺著多不舒服啊。看今天我把誰給您帶來啦。您的兒子兒媳,您的女兒,他們蒙您老保佑,官運亨通,生意興隆,事業有成。他們為老宋家光宗耀祖啦,沒有給您丟臉。您再看看,站在您面前的還有誰,不認識吧?是您老的孫女、孫郎,是您老的根啊!如今他們都長天成人了。他們孝順,給您看下了一塊新居,那里敞亮美氣,沒有隆隆的放炮聲。趁今天良辰吉日,我們過去。路不好走,有些巔簸,如果不舒服您老就告一聲,有什么要求,盡管提…
老孟這一通夢吃般的嘮叨竟讓宋魚淚眼婆娑。幼時,父母忙于經營酒廠,宋魚大部分時間都是跟著鄉下的爺爺生活。這個據說很胖的喜歡叼煙斗的老頭最疼宋魚,宋魚愛吃魚,他拿不出錢,只得拿家里的東西跟漁民換魚。冬天沒魚可換,老爺子就親自下河,鑿冰求魚,結果凍壞了腳,落下了風濕的毛病。
我適時貼心地給宋魚遞著紙巾。
砸破裹著墳墓的一層水泥,赫然現出陳舊的鼠洞,這讓宋家人的心了起來。接著露出的,是嚴重腐朽的棺木。宋魚抓住我的手,隨著棺木蓋被小心翼翼地撬開,宋魚的指甲幾乎要插人我的手掌。
暴露在眾人面前的是一具很小的呈仰面狀的黑色老骨,黑洞洞的頭顱骨格外小,無法想象他曾經是一個胖子。當老孟撿起一個銹蝕嚴重的銅煙斗時,宋魚簌簌發抖,嚶嚶地抽泣起來。我把她攙扶到一邊,宋魚撲在我懷里放聲大哭,那哭聲抑揚頓挫,酣暢淋漓,讓現場籠罩了一層悲傷的氣氛。哭著哭著,宋魚開始用拳頭恨恨地擂我,我心里這么多天緊繃的神經終于徹底松了下來,我知道那洶涌而下的淚水不單單是為她的爺爺。
裝好老骨的金壇在鞭炮聲中被放進另一處熳好青磚的墓穴里,旁邊擱上鍍金的新煙斗、一壺窖藏好酒、一碟花生米,都是老爺子生前最愛的東西。封土的時候,老孟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了信息提示音,老孟看了一眼手機,蹙緊眉頭走到一邊去撥打電話,但沒說上幾句便掛了。
后來,老孟被那個電話搞得心神不寧,頻頻出錯。宋家人似乎也覺察出了老孟的反常,不時用眼神探詢。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樣下去肯定要搞砸。趁填土的間隙,我把老孟拉到一邊。他匆忙說,自學你帶上那十萬塊錢銀行卡吧,跟我去一個地方。我說去哪里,帶卡干什么?不是說已經沒事了剛存上的嗎?他揮手說你角問那么多,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意識到可能又出事了,一定又是那三個令人討厭的薊縣人。
儀式結束回到村里,宋家人明顯不悅。老孟把我拉到僻靜處,掏出宋家給的紅包說,回頭你還給宋魚,就說我對不住他們,活沒干好,我得走了,你就不用去了。我拽住老孟的手,說你要走也得告訴我因為啥事吧。老孟嘆了一口氣,翻出那條短信:
背信棄義!為什么還不放過我們,要趕盡殺絕嗎?
萬榮茍的人這幾天在滿城尋他們。電話里風聲特別響,我估計他們就躲在甕山。
可這事已經徹底和我們無關了,警察都管不了,你何必去螳渾水,有意義嗎?
老孟抬頭盯著我,眼神里填滿驚訝和費解。他說自學你錯了,這個事情因我們而起,我也知道萬榮茍要的是什么,只不過是不好撕破臉罷了。我說那報警啊。老孟壓著聲音說你就知道報警報警,有用嗎?到處都是萬榮茍的人。我說好吧我不攔你,但我必須跟著,萬一有個閃失,多一個人多一個照應。
我簡單給宋魚解釋了幾句,宋魚纏住我,要和我們一塊去,我不想宋魚卷入這種是非,趁她不備,開車和老孟直奔甕山。
9
黑,結結實實的黑,令人室息的黑。
我坐在地上動彈不得,雙手雙腳被牢牢捆住,嘴里被塞了一團惡臭的破布。我想吐掉,這東西太難聞了,塞在嘴里很不舒服。我用舌頭頂,用牙齒咬,甚至將嘴巴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蹭,可都無濟于事。
這是哪里?地上和身后的墻壁都是光滑的石板,可以推斷出是一種光滑細膩的大理石。我是不是被那三個可惡的家伙丟到某棟別墅里面或者某個山洞里面了?但這種猜測很快又被我否定,別墅里的大理石哪有這么冷,寒氣嘎嗖,從屁股溝直往上蹕,躧得我的牙齒老母雞一般咯咯作響。那么一定是某個冰窖般的山洞,或者某個冷庫。
我嗷嗷叫,黑暗中也有一個人在學我嗷嗷叫,殺豬一般。我說放開我,他也說放開我。我們的聲音都是從喉嚨里發出來的,含混不清,只有我們自己能聽懂。
我徹底絕望了。
我想起了老孟。對了,老孟呢,怎么沒見老孟?我想起來了,我和老孟一起往山上爬,他在前我在后。誰知道山路旁邊的草叢里就躲著人呢,誰知道那些家伙下手就那么狠呢,那一棍子老孟哪里吃得消。
遠處響起咚咚的聲音,像是腳步聲,接著有人說話,緊接著有了微弱的亮光。
那兩個手持電筒穿著臃腫棉衣的薊縣人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借著微弱的光亮,我看清了,眼前是一個巨天的地下掩體,掩體后排是一溜兒聯排小屋,矮小的拱形門,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他們好像在吃東西喝酒,一陣劣質的酒氣飄了過來。地上丟滿了熟食的包裝袋。看來他們在這待不少日子了。
我嗷嗷亂叫,用屁股一點一點向前移動。
沒有人理會我。他們邊吃邊說話。一個說,老三去了這么久了,不會有意外吧?另一個說,老頭不敢,人在我們手上。一個又說,我總覺著不踏實,這樣躲來躲去,心里怪不是味。另一個說,你怕了?說這樣的話可對不住老三。等拿了錢我們就走,再也不來這鬼地方。說完,吸溜著鼻子朝我走來。
瞪什么瞪?等拿到錢自然把你放了。你就好好享受吧,這地方不是誰都能進來的。
我蹬著腿抗議。遠處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電筒光柱四下急速晃動。兩個正在玩紙牌的薊縣人叫了一聲,撒腿就跑,但很快就被沖進來的一群人給摁住了。他們把兩個薊縣人架著往外推。
老孟回來解救我時,我已經虛弱得快不行了。一瘸一拐地走出黑洞洞的掩體,好一會兒我的眼晴才適應過來。我回過頭,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眼前哪里是什么掩體,分明是方榮茍不知何故停工了的生墳,洞口堆滿了建筑石材。這幫龜孫子也真有意思。我說,竟然躲到這個地方。我忘了傷痛,忍不住發笑。老孟沮喪地說,這種事虧你還笑得出來。我摸摸還在隱隱作痛的后腦,說,這次可真是舍命陪君子,還好沒失憶,不過我還是沒搞懂,發生了什么事情啊?老孟說快別貧了,他們沒敢把我怎么樣,派人跟我去取錢,沒想到又被萬榮茍的人町上了,在銀行把人給綁走了。匆忙趕回來,沒想到就剩下一個可憐兮兮的你了。
報應。我說。到此為止吧,該消停了。
我還是送你去醫院看看吧。老孟說。
我攙扶著身形有些垮的老孟,在巨大的山影中,深一腳淺一腳往山下走。
未到醫院,薊縣人的電話打過來了。可能是被打了,三個薊縣人在電話里喊救命。一絲快意掠過心底,奶奶的,早知現在何必當初。
了電話老孟叫我掉頭,他說那伙人把他們綁到衿山院工地上去了,揚言再拿不到東西就等著看轟動全城的好戲。我憤憤地說他們想干什么,太囂張了。老孟苦笑道,他們這些年沒少干草菅人命的惡事。
那一幕令人恐懼。兩個被反剪著手五花天綁的薊縣人,被一臺起吊機高高地吊在半空,正下方是上次發掘宋墓留下的深坑。他們聲嘶力竭,駭然大叫。
我們剛到,幾個黑衣人揪著第三個五花大綁的薊縣人從工棚里出來。老孟示意我待在車上,他說,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你趕緊回去叫人,說完下車緩步朝那伙人走去。
把他們放了,這樣做是犯法的,我已經報警了。老孟邊走邊大聲斥責,聲音像敲擊鐵塊,砰然作響。我知道你們想要什么,他們是無辜的。
那伙人表情輕松地著著向他們走來的干瘦的老頭,其中一個黑衣人踢了一腳,雙手被反綁的薊縣人立即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一個為首的疤臉說,老家伙少廢話,東西帶來沒有?老孟說國家文物豈容你們糟蹋。話音剛落,拳腳便雨點一般落在薊縣人身上,毫無還手之力的薊縣人慘叫著在地上翻滾。老孟大喊別打了別打了,我給你們。說完高高舉起那件繁花玉佩。我有點失望,沒想到老孟這么快就投降了。疤臉上前奪過玉佩,罵罵咧咧道,老家伙,給臉不要臉。說完飛起一腳,枯瘦的老孟哪里受得了這一腳,只見他像一截老朽的柴火,搖搖晃晃,栽倒在地,半點聲響都沒有。一股熱血直沖腦門,我下了車,抄起一把掘墓的鐵鍬,嗷嗷亂叫著朝那伙人沖去。我的身體被一股憤怒的力量推著往前沖,這完全是一種慣性。我的叫聲越來越響亮,我在給自己壯膽。那伙人后退了幾步,轉身進了工棚,再出來的時候,他們手里多了鐵鍬、鐵棍、砍刀之類的東西。我被那明晃晃的東西嚇住了,有點害怕,但我不能停下來,也停不下來,我成了一顆離開槍膛呼嘯著射向敵人的子彈。我閉著眼,嗷嗷叫著,朝包抄過來的黑衣人搶起了鐵鍬。就在這一剎那,我的腿上便挨了一棍,我聽到“咔察”一聲,是木棍斷裂的聲音,在巨大的疼痛襲來之前,我的后腦緊跟著又挨了一悶棍。我舉著鐵鍬,怒目圓睜,像電影中的慢鏡頭,跟跟,有幾分悲壯地轟然倒下。
我被凍醒后,天已黑透,風卷起塵王往身上撲。那伙人走了,三個薊縣人也不知去向,幾截散落的麻繩毒蛇一般陰險地趴在地上。
老孟側身躺著,身體蜷縮,四肢彎曲,像一只待宰的羊。我爬過去把他搖醒。老孟坐起來抹著嘴角的血水說,自學啊現在幾點了。我說已經很晚了,你看星星都出來了。老孟抬頭看了看天,他說哪里喲,烏漆墨黑的,我眼睛是不是瞎了?我這才發現老孟的眼鏡不見了,我在地上摸了摸,只摸到一條眼鏡腿兒,再摸,是一些尖銳的玻璃碎片。看不清東西的老孟嘗試著想站起來,可他的腿像打擺子一樣發抖,身上的力氣仿佛被那幾個家伙抽走了。我說我扶你起來吧。我忍著小腿鉆心的疼痛去攙扶老孟,可我不但沒把老孟扶起來,反而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老孟嘰嘰嘎嘎笑著說算了吧,咱爺倆坐著聊聊天。
我們就那樣背靠背坐著聊天、取暖。
老孟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來所里也有三四年了吧,這幾年沒把你們帶好,對不住啊。我說都啥時候了說這些干啥。老孟說我得說啊,再不說就沒機會了,你看我手都在抖了,牙齒都在唱歌。我知道你們不理解,有怨言。我說之前是有些不理解,后來我懂了,行善積德,功德無量,終有福報。老孟像是暗自一笑,搖搖頭說,自學你還是不懂,跟你說說我爺爺吧。當年,為避戰亂,我爺爺帶領家族從千里外的四川遷徙到耳城的時候,他們用壇壇罐罐把祖先背在背上。其中有一個壇子,裝的是爺爺家一位長工的老骨,這個長工在爺爺家干了一輩子,爺爺將其視如己出,死后還把他葬在我家祖墳。遷徙途中他們被官兵沖散,不慎將長工的老骨丟失,大家都不以為然,可爺爺很是懊悔,來來回回四處尋找,耽誤了不少工夫。老孟一口氣說完似乎累了,停下來把氣喘勻。后來呢?我急切地問。老孟嘆一聲,壇子沒有找回,到耳城落腳后,我爺爺又差人沿路往回尋,終究沒有結果。為這事,爺爺一直活在自責當中,經常夢見長工的老骨暴露在野地里,風吹雨淋,靈魂無所依附。聽說道士能超度亡靈,他便去了道觀做了道士,每天親自為長工超度。
我默然不語。老孟連喘了幾口氣,似乎說不下去了,窸窸窣窣從口袋里摸出一塊糖。老孟把糖含在嘴里,立馬又有了點力氣。他接著說,為萬榮集團撿金骨是不得已。不干,那些無主的老骨要跟著遭罪。我不在了,你們得找塊地,把那些壇子好生安頓好,每一根骨頭都是有靈魂的,它們擠在狹小的庫房,陰暗潮濕,腿腳也伸不開,一定很憋屈。
還有一件事一直沒告訴你們,老孟扭了扭身子,牽著頭繼續說,女墓主的老骨檢測結果早就出來了,可惜和公權墓里的束發DNA沒比對上。我埋怨說那你還這樣做,值當么?老孟嘿嘿一笑,有啥值當不值當,都這把年紀了,沒啥好憐惜的。我死后,我這把瘦骨頭也別留,一把火燒了,撒甕山去。我說你角說喪氣話,將軍和莫小倩還沒團聚呢,你走了他們怎么辦?“清風徐來\"還在等候英雄和紅顏團聚,見證不朽的愛情呢。老孟說,你告訴她,有情人終成眷屬,只是我可能等不到那一天啰,夜里翻身骨頭都咔吧響,指不定突然哪天就報銷了。我說可惜了那塊繁花玉佩,多好的東西,被歹人擄走了。老孟又笑了起來,笑得身體抖成了風中的樹葉,笑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邊笑邊說,自學你莫難過,那塊玉好著呢。他們搶去的不過是一件高仿品,借他們一雙眼晴也未必能看出破綻。我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眼淚都差點笑出來。笑完了,老孟捏了捏我的手,他說自學啊,你看看他們是不是來了,我好像不行了,冷。我捉住他發抖的手說你再堅持一會兒,我已經給宋魚和王學兵打電話了,還打了120,用不了多久,他們都會趕來。說著,我握緊了老孟越來越冷的手,然后換了一個姿勢抱住他,盡量讓老孟坐得舒服一些,暖和一些。
硬風冷峻,撲面侵骨。四周闃靜無聲。我鼻腔陣陣發酸,眼里漫起一層霧水。遠遠地,有幾點亮光在晃動,朦朦朧朧中,我分辨不出到底是星光還是燈光…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