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密者

牛二的妻子提出讓他去找順風耳時，他心里其實蠻抵觸。礙于妻子的態度，只好默認。牛二的默認，是既不吭聲，也沒點頭。他妻子見狀，來氣了：“格老子的，你不去找，全家人跟著你喝西北風啊。”牛二只好“嗯”了一聲，同時也點頭。他妻子便露出了得勝的笑，牛二則奄奄一息似的，整個人沒有半絲精氣神兒。

牛二是在一個大霧彌漫的早晨出發的。按照他妻子的講述，順風耳住在一座大山里，那是苗族聚居的地方。牛二妻子說：“你一找到他，開口就提單紅的名字，保管他不會為難你。”牛二嘴上應著，心里卻想：你誰呀，這么大面子。這么想著，臉上露出一絲不屑。單紅大約看出來了，不悅之色溢于言表，說：“你只管去，盡管提我名字，他要為難你，當面給我打電話！\"牛二不知底細，不敢反駁。

牛二是駕車出發的，后備箱準備了許多干糧，如糯米粑、紅薯干等易于飽腹之類的。他還帶了帳篷。單紅說，順風耳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凡是一百公里以內，任何聲響、任何人說話，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他這次隱居深山老林，一般人找不到，因此一定要帶上干糧。牛二聽單紅說得真切，心想，既然不容易找到，又在深山老林，不帶個帳篷，恐怕沒法過夜。牛二還帶了繩索、刀具之屬，為的是以防萬一。

霧很天，像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牛二開著的霧燈和閃光燈，像星辰天海中的一抹微弱的燭光。根本看不清路，偶爾有一團活動的黑影，隱約著閃過車窗，使他把剎車踩得吱吱響。到了鎮上，霧小了不少。能看見鎮上的房屋，東倒西歪地臥在迷霧中，有時候像一張張牙咧嘴的臉，有時候又像痛苦呻吟的病者。

牛二想停車找家餐館，畢竟開了一上午的車，肚子有些轟鳴。他走進一家牛肉館，把車鑰匙往桌上一放，喊：“老板，一斤牛肉，黃燜的。”從吧臺支出一個腦袋，臉上全是困頓，像是睡眠中被人硬生生拉起來。那是一張中年男人的臉，瞧那表情，是十分的不情愿。自己倒茶喝哈，我這就去下廚。\"中年男人伸腰打了個哈欠，慢吞吞地挪步，掀開一塊掛簾，很快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

上菜倒是很快，半小時上桌了，飯也隨即端上，用木桶盛著，滿滿的一桶。牛二很滿意，先是嘗了一塊牛肉，味道好極了，接著一滿夾塞入嘴里，跟著就舀飯。“您慢些吃，吃扎實些，過了這個鎮子，再沒有飯店了。\"中年男人說。牛二詫異道：“老板，您似乎知道我要出遠門？”

“咳！凡是來我們鎮上吃飯的，都是出遠門的。”

“可是，這兒離城里并不遠呀。”

“怎么，您是吃完飯就要回去么？不是經過我們鎮子？”

“我是經過貴鎮，這是唯一的去路。”

“這就對了！”中年男人拍了一下大腿，臉上露出得意神情，“我跟您說，我在這鎮上活了幾十年，最近十來年，老是遇到像您一樣行色匆匆的顧客，來我們鎮上到處找吃的。我看到了商機，就開了這么一家不起眼的牛肉館。”

“生意還好？”

“當然不賴，喏，我這棟房子，就是近幾年修起來的，您瞧瞧，多氣派！”

牛二并沒留意這棟建筑的規模，連同其他房子，也只是驚鴻一瞥。但是店老板說得這般自豪，他覺得不能掃人家興，于是附和：“確實氣派，恭喜老板，愿您財源廣進。”誰知店老板竟發出一聲冷笑，“我這兒越發財，證明您們越焦慮。難道不是嗎？”牛二一臉愕然。店老板說：“您自個兒看吧一\"說著，起身推開一扇門，囉，好多人！

“這些都是像我一樣經過貴鎮的嗎？”

“也不全是了。有些人住了好些天，還在猶豫要不要去；有些人到了山腳，不敢去了，返回來等候消息；大部分人干脆專門守在這里，什么也不干。”

有三兩人一桌的，有五六人一桌的，也有十幾人一桌的，烏泱泱二十來桌。他們有的交頭接耳，有的沉默不語，有的做冥思苦想狀，也有目光呆滯、不知所以的。有人抽著煙，有人夾著菜，有人正舉杯，也有雙手抱胸聽人家講話的。

“都是關于順風耳的嗎？”

“要不然呢？”

牛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繼續吃飯。店老板也跟上來，靠吧臺柜坐下。他拿出一桿煙槍，在凳腳敲打著，煙鍋巴紛紛墜落。接著不緊不慢地掏出一個布包，打開，取出煙絲，塞進煙斗里，然后用一根尖尖的銅釬扎煙絲。完成這一切動作后，點燃一根火柴，巴茲巴茲地抽。

“跟我說說他的故事唄。”牛二邊吃飯邊說。

“我知道的不多，只曉得他是一個神秘得不能再神秘的人。這十多年來，找到過他的人，據我所知，也就兩三人。坦白說，我奉勸您打道回府，省得浪費時間。”

“是找不到，還是不讓人找到？如果是前者，我當然不會輕言放棄；如果是不讓人找到，我想，倒是可以考慮一下您的建議。”

“當然是不讓人找到啦。您想想，人家順風耳，躲避一個人，是一件多么輕而易舉的事兒。他能分毫不差地判斷出，找他的人在什么方位、離他有多遠！”

“真有這么神？”

“這都不知道！那你還找他？亂彈琴。我跟你說，你在一百公里之內的任何地方打電話，無論打到哪里，連越洋電話也算上，人家都能夠清晰地聽見跟你打電話的人說的每一句話。但是有一點，掛完電話后，人家再說什么，他可聽不見了。這是找到順風耳的人親口印證的，他們回去后，都搞到大事了！”

‘都搞到什么大事了？”牛二顯得急不可耐。

“一個當大官去了，一個暴富了，還有一個，不知怎么的，從此沒有他的音信。”

聽得牛二膛目結舌，連筷子頭的牛肉，也 忘記往嘴里送。霧大了起來，像奔騰的河水， 一霎涌進屋里，很快連店老板也瞧不見了。

“老板結賬。多少錢？”

“您看著給。”

‘這不好吧，總得有個數。”

“您不就是想說，給多了劃不來，給少了過意不去嗎？這樣吧，這頓飯，算我請客。您去找順風耳，無論結果如何，務請回來本店，同大家說一說，那時我還請您吃飯。”

牛二說這怎么行，生意不是這樣做的，一是一，二是二，管你親朋戚友，夢卜三塊錢一擔。對方沒有回音。牛二喊他，還是沒有應答。于是找二維碼，奈何迷迷茫茫看不見，還不小心打翻一件什么東西。

“那就多謝了一回見了您哪！”牛二高喊一聲，摸索出門。憑著記憶，朝車子方向蜇去，同時不停地按著遙控器，終于窺見微弱的車尾閃燈。

小鎮的街上，一片寂靜。遠處烏鴉的叫聲，透過石頭城一樣的密霧，詭異地傳入耳朵。沒法開車，又不好意思回去找店老板留宿，怕他不收錢。左思右想，索性放倒座位，躺在駕駛室等候霧散。無聊得很，刷視頻，刷到美國提高關稅，刷到俄烏戰爭，刷到印巴沖突，又刷到一些五花八門的段子。

沒坐多久，車內悶悶的，只好開點窗子。每扇窗只開一指寬，足夠流通空氣即可。濃霧像瀑布一樣鉆進來，車內很快置身于霧海。現在連視頻也刷不了了，索性就躺下來休息一下吧，養精蓄銳也挺好。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牛二夢見自己長了一雙干里眼，不但可以穿透迷霧，還能夠看穿大山，包括銅墻鐵壁，當然也包括人體。牛二興奮不已，連美女也懶得看了，迫不及待地尋找順風耳。

十萬大山遼闊無比，有高峰也有峽谷，也有飛澗，被稠密的植被包裹著。在九十度陡坡上，稀稀拉拉斜掛著幾個寨子。寨子里的每一棟木房，都懸掛在峭壁之上。山風時時襲來，木樓搖曳生姿，牛二生怕它們頃刻間要被大風刮走。木樓下方是看不到盡頭的梯田，幾個農夫正在犁田，渾濁的水在陽光的點綴下，發出一梯一梯的白月光。田塍上有幾個婦人在談天，說的什么話，全然聽不見，但是牛二清楚地著見她們嘴巴在動。牛二不識口語，因此辨不出說什么。即使識口語，人家說的是苗語，也是牛唇不對馬嘴的。

但是牛二終于有所發現。在十萬天山的最高峰的背面，幾棵大樹上懸著一個草棚，草棚里面臥著一個男人。心里一陣興奮，連忙定晴細看，發現那人四十唧當，頭發長長的，要不是胡子也是長長的，牛二簡直要把他當成女人。那人是側臥著的，蜷縮著身體，像一只卷毛蟲。在其他山巒間，穿梭著一些形狀怪異的人，有男有女，瞧那焦急的模樣兒，像是在尋找什么。牛二想，還能是找什么，無非是找順風耳唄。他們的樣子很可笑，也很狼狄，沒頭蒼蠅似的亂走亂穿。

牛二笑了，心里升起一股說不出的痛快。只見他一腳踩到凳子上，縱身一躍，騰空而去。牛二要想飛，必須踩在凳子上，否則飛不起來。飛起來后，能翻筋斗，能掉頭轉身，飛的速度也極快，無聲無息的，連風聲也沒有。很快來到懸掛的草棚邊。也不著急鉆人草棚，生怕驚嚇到順風耳。只抱著其中一棵樹，透過茅草墻，對著那位蜷縮身軀的人喊話。

那人卻不理，牛二一著急，聲音難免加大。這一加大，把自己給驚醒了。陽光刺透擋風玻璃，把牛二置身于一片熱騰騰的空氣里。從椅背上坐起來，發現衣服連同褲子均已濕透。連忙把四扇玻璃門全部降到最低，風急匆匆擠人，頓時清爽許多。口干得要命，連忙擰開一瓶礦泉水，咕咚咕咚咕咚，一瓶水就這樣一飲而盡。趕緊下車，脫下衣服，擰干了擦汗。擦完又擰干，繼續穿上。

這時才得空觀察四周，牛二發現這邊的房子，同他故鄉的造型十分接近。他幾乎從沒見過有什么地方的房子同他家鄉的建筑如此雷同，連同街道和胡同。這使他心生歡喜，他簡直疑心自己此刻正身在故鄉。

車子發動起來，他必須繼續前行。

夢里的順風耳，住在十萬大山的最高峰，他搜了一下，發現海拔有2198米。資料顯示，登頂沒有路，因為當地從來沒有人登過峰頂。那么，順風耳是怎么上去的呢？他又不像牛二夢里會飛。

管他的，先走吧。

事先別太假設，去了便見分曉。假設多了，容易招惹猶豫，人越猶豫越不敢有所作為。唯有在確定目標后，不顧一切向前走，至于艱難困苦，那時再見招拆招唄。

導航基本上沒有用，因為進村之前，根本沒有岔路。進村之后，發現沒有公路了，只有許多條小路，歪歪扭扭魮向各個山頭。牛二心里一片茫然。這時，一個年輕的少婦，挑著一副擔子，跨過木樓高高的門檻，朝操場這邊穩步走來。牛二下車迎上去，詢問她通往最高峰的路怎么走。少婦忙了一下，接著極熟練地指向其中一條山間小路，頭也不回地說了一通話。牛二一句也不懂。問她能不能說普通話？少婦一手扶著扁擔，一手在風中搖擺。那么具體是哪條小道呢？牛二急了，揮舞著手，給每條小道指了一遍，然后雙手一攤，用疑問的眼神望向少婦。少婦認認真真、一板一眼地從左邊開始，依次指認，到第三條小道時，停住不動了。牛二“噢一”了一聲，連忙點頭致謝。

少婦轉身，消失在彎曲的小道中。牛二心存疑慮，敲了幾家門，結果還是沒有人會講普通話，其中有老人也有年輕人，也有看起來正在上學的少年。這都什么年代啦，居然還有人不會講普通話。牛二很納悶。莫非是他們故意不指路？如果是故意的，他們又都很熱情地走出屋里，像剛才那個少婦一樣認認真真、一板一眼地指路。

牛二同時也在尋找便民店，想著補充點食物吧，比如餅干之類的。其實出發時不是沒想過，只是餅干太耗水，所以放棄了。眼下望著橫無際涯的十萬大山，思來想去還是多備些更妥。可他轉了老半天，硬是沒找著。打手勢問村民，一個個都搖頭。不過他們無一例外都熱情地拿出自家食物，什么白米飯、黑糯米、泡菜、酸湯等，有的連臘肉臘腸都奉上。

牛二死活不肯要。唉，不管了，背上千糧和帳篷，趕快上路吧！

攀爬中，牛二想，順風耳真是聰明絕頂，跑到連話都聽不球懂的山里來，想必是真心不想見外人。但是牛二不懼這些，因為他妻子說過，實在不行就當面打電話。那樣地信誓旦旦，那樣地斬釘截鐵，想必是有大把握。

現在擺在面前的，是能不能擁有“當面”的機會。但也不必多想，先爬到頂峰再說。起碼有一條，牛二不必像其他人那樣漫無自的地在各處山巒和谷底尋找，因為其他人不會做牛二那樣的夢。他們更不會知道，順風耳住的是草棚，懸掛在幾棵大樹之間的草棚。

想到這里，牛二心間泛起一股自信。他看了看手表，現在是晚上七點四十五分。令他驚訝的是，都這個點了，太陽居然明晃晃地照著這山川大地，并沒有要落山的跡象。他停下來歇腳，想著要不要吃點東西。可他舍不得，畢竟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登頂。也許是幾天幾夜，也許是十天半個月，又或者一年半載？他得省著吃。

對面是一片連著一片的梯田，陡急陡急的，像無數條彩帶迎風獵獵于懸崖之上。田里蓄滿水，跟下午在車里的夢境一樣，在陽光下發出月光般的光芒。幾個農夫在月光里耕作，另外幾個坐在田塍上，像是正在用餐。這激起了牛二的饑餓感。他驀地站起，拍了拍肚皮，像是下定某種決心，轉身繼續前行。

爬到快要晚上十二點，太陽才將就落山，可是仍然臥在遠處的山坳口。霞光滿天，十萬大山處在一片金色里。十二點過幾分鐘，太陽終于落山了。十萬大山頓時陷入一片幽黑。有老虎的吼聲，有獅子的嚎叫，也有豺狼虎豹的撕扯聲。這是牛二從來不曾聽過的。這使他陷入驚恐之中，有如驚弓之鳥，使他寸步難行。

牛二決計要找個地方歇夜。手電筒所到之處，各種蟲類在爬行蠕動。尤其是蛇類。其中有幾條，居然長滿了腿，爬行速度極快，幽靈似的一霎不見蹤影。他靈光乍現，腦海中浮現出夢里順風耳的草棚。于是也打算在幾個大樹之間，把帳篷安上去。

牛二很慶幸他的準備工作做得還算充足，這不，繩索刀具之屬，全給派上用場了。選中了四棵大樹，距離相對規則的那種，伐來小樹，鋸斷，在大樹之間搭了一個網狀的架子，用繩索綁定。然后在架子上支開帳篷，囉，看上去還真像那么回事兒。又用繩索把所有的東西全部拉上架子，搬進帳篷。

一番折騰下來，牛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他胡亂吃了個糯米粑，就著礦泉水吞下去，便躺下來準備休息。突然想起還沒給妻子匯報情況，便要打電話過去，一看時間，凌晨兩點多了，想著吵醒孩子，只好作罷。正在這時候，手機響了，居然是妻子的。

“還沒睡覺嗎？這么晚了。”

“睡一覺醒了，做夢醒的。夢里，你見著順風耳了。”

“哪有這么快？我剛搭好帳篷，懸在樹上。這里好恐怖，到處是蛇，是蟲，還有老虎獅子和豹子這類兇猛動物。哪里是人待的地方！我懷疑順風耳壓根兒不在這山里…”

“你別亂猜，安心睡覺，明天繼續爬山。家里快要揭不開鍋了，這件事情你必須辦妥！”

掛完電話，疲倦消散一大半。要不是為了拿下工程，鬼才愿意不遠千里跑來遭這罪。妻子也真是，人家領導都答應得好好的，非要起疑心。就算順風耳愿意幫忙，竊聽到人家說了什么，又能起什么作用呢？人家不給，還能強搶不成。

就這么抱怨著，牛二聽見帳篷下面有動靜，四下里張望，影影綽綽的確乎有什么東西在走動。慌忙打開手電筒，原來是野豬。這可把牛二嚇壞了。另外還有幾只動物，沒來得及細看，連忙關掉電筒，屏住呼吸，生怕弄出點什么聲響。耳畔傳來動物們的低吼聲，有爪子撓樹的撕扯聲，以及相互攻擊時發出來的拍打聲。

牛二在心里發愿，祈求一切平安。他突然想起僧尼修行的一種方法一一禪坐。于是盤膝而坐，閉目，調整出入氣息，盡可能不想任何事情。久靜則定，久動則疲。他想用意力消除這恐懼。耳畔傳來敲打聲，那是鐵與鐵的碰撞。叮一當一一，叮一當—，叮一—當一一…這么晚了，還有人在打鐵？

不對。這里是苗族聚居地，苗人崇拜銀飾，靠鏤刻在銀飾上的圖騰，來傳承他們的文化。如此說來，一定是在制造銀器。可是為什么非要三更半夜勞動呢，難道白天沒時間？

高度緊張和整天奔波以及高強度搭帳篷，使他很快睡著了。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很灼熱了。換句話說，牛二是被曬醒的。醒來的第一件事，是觀察四周有無危險。好在昨夜那些蟲豸居然消失無蹤。松了一口氣。看看時間，這才四點鐘！怎么，十二點太陽落山，四點鐘就暴曬？換句話說，兩點多睡覺，四點鐘醒來，這才睡了一個多小時？可是，牛二活動了筋骨，伸了個懶腰，并無睡眼惺松的疲態呀。

還有，太陽是幾點鐘升起來的？全部算上，也只有四小時間隔。有這么勤快的太陽嗎？放眼整個太空，有這么不知疲倦的天體嗎？

休要管了。且收拾家伙什，趕路要緊。收起帳篷后，牛二伸了個懶腰，眼角的余光里，有無數道銀白色光芒閃耀。扭頭一看，囉，萬頃梯田上，數不清的農人在耕作，激起水面波光粼粼，無數個太陽在水田里跳躍。啊，這些早起的鳥兒，多勤奮呵。它們的睡眠時間夠嗎？

爬著爬著，牛二突然發現，這一路上竟然沒有一點人類行走的痕跡。按照村里詢路的回應，該是有不少人走這條路呀。爬到中午時分，發現徹底沒路了。正前方是塊天石頭。具體來說，不是一塊，而是一堵。左右兩邊，全是荊棘。如果朝著正前方走，那是登頂的直線。奈何這堵石墻太高太陡，徒手根本沒法攀爬。石墻是向外傾斜的，像一棟倒了十分之一卻又倒不下去的高樓大廈，就算是專業登山員，只怕也束手無策。左右兩邊都呈上坡狀，這就只能碰運氣了。萬一走錯一邊，開始走下坡路，那就只能折返走另一邊。

為了準確起見，牛二掏出手機，打開指北針，發現指北針失靈了。這使牛二驚恐方分。平復心情，以壯士一去兮不復回的豪邁，選擇突破右邊荊棘。穿過荊棘叢，衣服褲子被扯爛了，連包裹也被劃出好幾道口子。牛二在穿過荊棘叢的時候，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蛤蟆，形狀丑陋，一路匍匐而行，遇到尖刺也不知躲避。這大概就是衣褲和包裹被劃破的緣故吧。

穿過荊棘，橫在眼前的，是一條溪流。彎彎曲曲，兩端均伸向大山深處，消失在一片密集的灌木叢中。牛二大喜，正想泡個澡哩。他扔下包裹，沖到溪流邊，卻發現溪水是黑色的，活像一溪咆哮的墨汁。猶豫片刻，摘了幾片闊葉，做成漏斗狀的舀器，去舀溪水。他驚奇地發現，舀在闊葉里的水，卻是正常的，同平常的飲用水無異。探過鼻孔，換著氣去聞，并無異味。

還是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洗什么澡呢。回到包裹邊，取來干糧，就著礦泉水細嚼慢咽。不能吃快了。回圇吞棗不消化，浪費糧食。喝完礦泉水，再去找時，才發現僅僅帶了一大瓶。這也怪不得，山里本來就有山泉水，力氣犯不著用在扛水上。如今這杳無人煙之地，溪水竟是這樣的，這使牛二犯起難來。

無論怎樣，先裝滿瓶子吧。天曉得會在什么地方遇見山泉水。

大約是大白天的緣故吧，晚上那些豺狼虎豹，一只也不曾瞧見。鳥兒倒是多，只是叫不出什么名字來。其中有一只鳥，停在溪流上方靠巖石的一棵大樹上，沒有尖尖的嘴，頭部像人，長著一雙清澈的眼晴。牛二壯起膽，試著跟它說話，但是沒有回應。牛二并不氣餒，他指了指溪水，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然后做喝水狀。那鳥依舊什么也不應答，卻展翅飛走了。牛二發現那鳥兒展翅起飛的瞬間，露出來的兩只腳，跟人類完全無異。

牛二還發現一些沒有枝丫的樹，光禿禿地杵著，梢頂鋒利無比，樹干碩大無朋。有些是筆直的，有些是七扭八拐的，其中七扭八拐的要比筆直的粗壯，并且要多得多。可惜牛二顧不及這許多怪事，他得急著趕路，要不然還會發現更多奇怪的事物。

下午趕路快得多。一則一刻也不想多耽擱，二則也爬出了經驗。還得趕在晚上十二點之前，也就是太陽落山之前，把帳篷給搭好，免得像昨晚，烏漆墨黑里干活兒。太陽剛一落山，整個天地就陷入無比的黑暗，這回牛二是有經驗了。關鍵是那些有腿的無腿的東西嚇死人。

十一點鐘左右，牛二就選好了搭帳篷的場地，當然還得搭在樹上。首先當然還是搭網。砍樹枝的時候，樹枝竟然淌血了。像一眼活泉，突突突地冒個不停。雖然是晚上十一點多，可是在這里卻是大白天，太陽光熱烈著呢，因此牛二看得真切，那是正經八百的血液。換了好幾棵樹，還是血流如注。好在大樹無聲，樹枝也無聲。于是管不了這許多，安頓為重。

有了昨晚的經驗，手頭的活兒順溜多了。帳篷蓬搭好了，太陽還沒落山。看看時間，確實還不到晚上十二點。牛二躺在帳篷里，慢悠悠吃著干糧。但他不敢喝水。這水究竟能喝不能喝，心里還沒底。他邊吃干糧邊盯著那瓶水，發現那瓶水實在是沒什么異樣。算了，先放著吧，挨到受不了時，再說。

還有幾分鐘時間，牛二鉆出帳篷，他要趕在落日之前，也就是天黑之前，看看這山景。太陽像個火球一樣眘拉在山坳口的時候，天空出現了高積云，不多時，整個天空變成一塊高積云天幕。太陽把天幕的一端染得通紅，于是這塊天幕就形成了另一種奇觀。而天幕映在對面山上的層層梯田上，這時的梯田，則又變成了另一塊天幕。兩塊天幕之間，是連綿起伏的黝黑的山巒。

牛二處在這十萬大山中，本已像極一粒灰塵，眼下又包裹于天幕之下，簡直連一粒塵埃都不如。

幾分鐘后，當太陽的最后一絲皮膚滑下山去，整個天地瞬間落入一片漆黑。牛二看了看時間，正好是晚上十二點整。天一黑，牛二就成了驚弓之鳥，他像受驚的刺猬一樣打起精神，飛快鉆進帳篷里。牛二打定主意，把鬧鐘調到三點整。他要搞清一件事情，就是這里的太陽，是不是三點鐘日出？畢竟昨天凌晨四點過后，陽光已成暴曬了。

牛二把進山以來的情況，跟妻子說得清清楚楚。妻子很詫異，說這才多遠點距離，不到一百公里唉，相差竟然這么大！牛二拍著胸脯說，這是實實在在的經歷，并無半點浮夸。妻子深知丈夫不會撒謊，起碼在她面前不會。

“你不要有什么顧慮，除了安全問題，其他的都不要多想。”

“我沒什么想法。唯一的想法是，你怎么對我找順風耳幫忙的事情，這么有把握？”

“你放心，我們的對話，他都聽見了。他知道是我的聲音，也從我們的對話，知道了我們家庭的難處。他不會見死不救的！”

牛二想追問，奈何那邊掛機了。牛二想追問的是，你們之間有故事？但是妻子單紅沒給他這個追問的機會。牛二就安慰自己，誰還沒點故事呢？婚后同心，這就夠了。所謂既往不咎，說的就是這事兒。

的確，自從婚后，牛二可以確定，單紅沒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兒。她也沒什么時間外出做對不起他的事兒，光三個孩子，就夠她這些年對付了。

就這么著，牛二睡著了。等到鬧鐘響時，牛二第一時間醒來。彼時，太陽已經升天了。熱乎乎的，像是正常生活中的大中午，汗水滴答的，衣褲又濕透了。牛二特意活動一下筋骨，發現并無倦意。真是奇怪！平時睡覺，沒有八九個小時，簡直睡不夠。現在不到仨小時，居然生龍活虎，

那么這里的太陽究竟幾點鐘升起？唉，懶得管啦。既然醒了，那就起床吧。昨夜的猛獸的折騰，似乎還在耳畔撕扯。可是天亮就有天亮的事兒，躺平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帳篷剛收好，一個不小心，人掉下去了。不知撞在什么地方，牛二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眼前立著一個中年男人，長長的頭發，長長的胡須。牛二失聲驚呼：

“順風耳？！”

那人點點頭。

“您怎么來了？！”

“單紅不是說了嗎？你們家庭有難處。”

“那么一\"牛二霧里黃昏，一時不知說什么，“您打算怎么幫忙？”

順風耳說，你且穩定心情，待我慢慢幫你分析。牛二說好。牛二掏出干糧，遞給順風耳，說這是出發時，從家里帶來的，是我老婆親手做的。順風耳接過干糧，顫抖著雙手，遞到嘴角啃了一口，說：“還是那味道。”牛二傻傻問：“什么味道？”順風耳說：“你領略不到的味道。”牛二就噤聲了。

順風耳說：“你的工程，口口聲聲答應你的領導，他的處置權還不夠。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你的工程被你領導的領導截胡了。”牛二瞪大眼晴說：“這可怎么辦？”順風耳頓了頓，露出極神秘的表情，悄聲耳語道：“我知道你領導的領導有瑕疵。”牛二松了一口氣，緩緩道：“難怪單紅那么胸有成竹，原來你真的這么厲害！”

順風耳把牛二的領導的領導的“瑕疵”逐一挑明，攏共有十多條之多。這讓牛二的嘴巴，“呀\"得一次比一次開闊。順風耳說，只要你肯不擇手段，膽敢跑去跟你領導的領導捅破，別說這一宗生意，就是再要求他多給幾個單子，也是不在話下的。

“您就不怕他會報復我？”牛二啜嚅道。

“現在是法治社會，是大數據時代，您放心，他沒這膽量。”順風耳拍著胸脯說。

牛二陷入膽怯的沉思。

順風耳掐掉了牛二的思緒，“您若不肯撕破臉皮，那就當你的砧板上的魚肉去吧！”

牛二聽了，只好點頭默認。一陣靜默后，牛二問順風耳：“您就打算一輩子待在這十萬大山里嗎？”順風耳冷冷一笑，“我因為有了這項異能，每天不知被迫知道多少人的秘密，說又說不得，壓又壓不住，實在是受不了了。唉一—人事太復雜！\"牛二嘆息說：“看來您是真不懂苗語。\"順風耳說：“就這，還是躲不開煩惱，看來又該換地方了一你不知道這山里，來了多少人！再說這十萬大山，也就縱橫七八十余公里，剩下來的一二十公里，我照樣還能聽見。要不，我咋知道您家庭的困境呢？”

牛二想說他在夢里看見了，可是夢里的事情怎么能當真？于是鼓了鼓勇氣說：“這么說來，您一直關注我家庭，一直關注我老婆單紅？”

順風耳嘆氣說：“我怎么能有這么多精力呢？這不是聽得見了嗎！”

牛二說：“每天那么多人說話，偏偏就聽見了單紅的聲音？”

順風耳說：“你就不要打啞謎了。你的字里行間，不就是想問我，我跟單紅是不是有什

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牛二語塞。

順風耳說：“秘密握在你手里，用不用是你的事。你走吧，不送！”說罷轉身就走。牛二連忙扯住順風耳的衣袖說：“您若不肯主動來見我，我是不是這輩子也找不到您？”

“除非身不由己，否則誰也找不到我！”順風耳冷哼一聲，扭頭走了，轉瞬消失于密林之中。

牛二目送順風耳，那遠去的背影，孤獨又無奈，牛二忽然覺得人生毫無意義。秘密是把雙刃劍，是損人利己，還是損己利人，這是一個問題。可以肯定的是，一旦利用秘密，便絕對沒有相安無事。他長嘆一口氣，緩緩站起的身子，活像一縷青煙。不對，牛二本來就是一縷青煙。

是時候下山了。眼下所有的東西都用不著了，包括干糧、工具和帳篷。牛二認得來時路，只消一路跑下去，用不了半天工夫，即可下山來到村里操場上，然后開車走人，連那瓶不知利害的溪水也用不著。問題的關鍵是，彼時正值此地的大清早，時間太充裕了。

只是令牛二想不到的是，下山沒幾步，十萬天山起霧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那種。牛二在山里轉悠了許久，始終找不到來時路。這才想起返回找干糧、工具和帳篷。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即使是憑著記憶原路返回，仍然沒有痕跡，仿佛牛二根本就不曾來過這里。

霧越來越大了，牛二像人室行竊似的墊著碎步，感覺在一片稀軟的混凝土中探尋什么。突然摸著一團軟和的東西，跟著一聲冗長的尖叫聲刺破沉寂。牛二也跟著尖叫起來。“是人嗎？！”這是一個女人，聲線劇烈顫抖，像自行車極限越野的路線。“是人啊！怎么不是人？”牛二驚魂未定。

‘找順風耳的？\"女人說。牛二回答是。

“找到了嗎？”

“沒找到！想回去了，霧太大，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其實牛二一開始是點頭的，突然想起什么，立即改口這樣說。得虧霧天，不然就被對方識破了。兩人對話時，已經聞到彼此鼻孔里的氣息了，就是看不見長相一一不是看不清，硬是看不見。

“回去也好，日子還不是照樣過？對了，你找順風耳貴干？”

“能有什么貴干？好奇罷了。我不信這世上真有什么順風耳！”牛二振振有詞，然后又反問女人。女人嘆氣說：

“唉，我的故事跟人說過無數次，已經不想說了，誰家沒本難念的經呢。我在山里遇見很多人，走著走著就走散了，散了散了又遇見。我聽了他們很多人尋找順風耳的目的，已經不想聽了。人知道太多秘密，真不是什么好事，甩又甩不掉，忘又忘不了，徒增負擔。我剛才問你，不過是習慣性一問，因為這里只要遇見人，都會這么問的。問完之后就后悔，心里巴不得你不說。你下山去吧，這里有太多人的秘密，都知道了未必是什么好事。”

“我是想走了，一刻也不想耽擱。這霧什么時候能散？”

“這個說不清楚。在這十萬大山里，霧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別看我倆現在鼻子碰鼻子都著不見彼此，可是當你改變一個方向，壯起膽子多走上幾步，說不定就煙消云散，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這么神奇？不一定吧！我剛才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膝蓋也摔傷了，腦門還撞了幾次大樹，耗盡力氣也沒走出去…”

女人哈哈大笑起來。要是能看得見，一定是前俯后仰的。女人笑完說：“你可以換幾個方向試試呀，何必只憑著記憶里的方向走。或者不妨坐一坐，靜一靜，等一等，養精蓄銳了再說。”牛二回了一句“有道理”，還想繼續說點什么，不料卻被女人打斷了。她說：“行了，不跟你扯了，我得趕路啦一一有緣再見了您！”

茫茫大霧中，傳來腳踩樹葉的憲憲窣窣聲。牛二聽著那漸行漸遠的聲音，心想，剛才如果把順風耳找到自已的事情告訴對方，其實未必是一件壞事。起碼可以斷了她的妄想。然后她又傳給她遇見的那些人，至少那些聽得進的人是可以回歸他們原來的生活的。現在他們像沒頭蒼蠅似的，在這十萬大山里轉來轉去，什么時候是個頭哇。畢竟有些執念，是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的，只是本人不自知，反而滿懷希冀，或者非要試一試不可，所以義無反顧罷了。

牛二才打坐不久，霧里不知哪個方向，清晰傳來喊聲：“大兄弟，我走出霧區啦！哇，這里的風光好美啊，我要羽化啦一—\"聲音跌宕起伏著，牛二感到它越過了高崗，飄過了峽谷，穿過了鎮子，席卷了城市，在人世間一切地方回蕩。

女人喊完那句話，就開始“咯咯咯”地笑起來。大約她是奔跑的，因為笑聲是顫抖的，并且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直到消失在茫茫霧海中。是啊，在這幾乎沒有黑夜的十萬天山中，真是有看不完的風景。牛二腦海中回響著“我要羽化啦”，感覺自己業已隨她走了。

“你知道走出這十萬大山的有多少人嗎？”是的，牛二后悔沒有多問這一句。但是牛二想起在鎮上時，跟牛肉館老板的對話—

“凡是上了山的，除了那兩三個見過順風耳的，就沒有回來的嗎？”

“沒聽說過！一個都沒聽說過！”店老板斬釘截鐵地回答。牛二想，難怪牛肉館生意那么好，原來店里住滿了執念。

說起店老板，牛二猶豫著，一旦找到回家路，要不要去找他呢？不找，畢竟人家連飯錢都沒收，更別說人家還要多請一頓。去找嘛，真不知該不該撒謊，或者說能不能說實情。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