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息

慶蓮從深水區返回淺水區的途中，一條蝴蝶鯉與她擦身而過。它獨自在水中穿行，鼓動著腮，嘴里吐出些泡泡，尾巴在水中搖曳，層次清晰，主次分明。它靜默、閑適。就在它快要消失的時候，慶蓮看見它的眼神里流淌出一股悲傷與惆悵。而它渾身發出的銀光，淡弱了。慶蓮抬手，摸到了它輕逸的尾巴。觸碰到的一瞬間，手臂一陣冰冷，隨即蔓延至全身。蝴蝶鯉在水中停留，紋絲不動，如與水融為了一體，不可分離。慶蓮思考著，它從哪兒來？要去哪兒？蝴蝶鯉不作留戀，不作應答，發瘋似的，往封死的出水口上撞去。慶蓮仿佛聽見劇烈的撞擊聲，如鼓鳴般。時間暫停，心臟跳動。慶蓮艱難地探頭，換了口氣，喘息。再下水時，已不見蝴蝶鯉的蹤影。她調整呼吸，不斷前行。視野逐漸清澈遼闊，耳朵的重壓消失。無數雙手腳一一出現在眼前，或靈活，或慌亂。她保持姿態，有節律地游著。上岸，太陽明媚，水面波光粼粼。她指了指太陽，又指了指手表，在水中嬉戲的瑤瑤看見她，撲騰著雙腿游來，知道這是要回家了的意思。

水汽蒸發，四肢干涸，起了層干皮，總感覺身后有人跟著。臨到小區，一個穿著一身西裝的男人出現在身前。他開口：我叫陳建軍，住隔壁小區。這個名字，她有印象。張姐跟她提過，說和慶蓮的年齡條件都差不多，讓她試試。她搖頭拒絕，不是不樂意，而是邁不過那道坎。這些年，她接受了張姐幾次好意，前往相親地點一一人民公園或某條街道，面對陌生男人，她總是不能像往常一般侃侃而談。許多話卡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來。最后，雙方都尷尬，禮貌告別，各自離開。老友相聚，都會問她，真就那么挑？她沉默。去到那些熟悉的地界，時間出現道小豁口，記憶漸漸溢出來。有次坐在長椅上，夕陽將街道暈染成橘黃色，她的影子在暮色下不斷拉長。相親對象坐在身旁，廣場中央，音樂播放，人群動作統一，節點明確。她也想跟著比畫，聽著音樂，手不自覺地往空中抬起。不一會兒，一雙手牽過她的手。她隨即站起來，是老伴嗎？她睜開眼，看見面前的相親對象，急忙將手抽開，轉身離開。

瑤瑤扯她的衣角，直呼餓。她從記憶回到現實，看著眼前這個男人，說不出的感覺。他自我介紹完，便消失在慶蓮眼前。回家后，熱好剩菜，端到餐桌上，電視放著動畫片，可以讓瑤瑤安靜下來了。敲門，開門，端著盛好的雞湯放到屋里。屋內窗簾緊閉，一股酸臭味在房內彌漫。女兒躺在床上，呻吟著。瑤瑤在客廳里大喊，姥姥，什么東西好臭。她將身子退出來，關門，回到飯桌上，端起碗筷，機械地刨飯。

吃完飯，洗完碗，她走進臥室，拿起床頭柜上的合照，一遍遍地撫摸。她坐在木椅上，木椅有處凹陷，老伴生前愛坐在那兒，泡茶，看報，寫字。這是他留給她為數不多的物件。生前，他偶爾會拿出相機，趁她不注意，抓拍幾張。這是他們生活里獨有的詩情畫意。仔細想想，老伴去了有九年，瑤瑤都七歲了。她很少向瑤瑤提起老伴和連成，對她而言，提起他們，便是揭開瑤瑤早已結痂的傷疤。瑤瑤活在童話世界里，慶蓮愿意她在那個世界里長大。

哄好瑤瑤午睡，剩余的時間屬于她自己了。

她拿著鞋墊和鋼針，站在女兒房間門口，想推門而人，手放在門上，還是猶豫了。突然，門開了，女兒一瘸一拐地走出來，略過她。午后，陽光跳進屋里，躲在角落，時為圓點，時為方塊，精靈似的。她伸手去抓，陽光倏爾消失不見。女兒又要進屋，她伸手攔住，說，晚上聊聊，行嗎？語氣顫抖，帶著幾分懇求。女兒沒回答，關上門，隨即傳來門鎖的咔察聲。

這些年來，她沒有辦法精準地安慰女兒。她試圖重新喚起老伴離開那天時自己的記憶，當時是什么狀態，自己是如何決定重新生活的。膝蓋閃過一陣刺痛，下一瞬沖到腦門，帶來一陣暈眩。慶蓮急忙扶墻，到沙發上坐下。屋外蟬鳴蛙叫，空氣中蘊有禪意。老伴去得安詳，如今安靜地躺在小方盒里，倒是安逸自在。老伴的葬禮上，她的情緒平和，像是早早預料到這天的到來，女兒則失魂落魄，不愿接受父親離開的事實。

老伴離開后，熱鬧的家變得冷清起來，她開始學習獨自生活。夜晚，打開《霧都夜話》，總感覺老伴還坐在身旁，隨時要搶走遙控器，轉到《山城棒棒軍》，她將遙控器緊握在手，身邊許久都沒動靜。直到墻上的時針嘀嗒，她才反應過來，他早已不在了。人睡時，身旁沒了老伴的呼嚕，異常安靜，她感受著自己的心跳在夜晚無限放大，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起身，看屋外明月。月光竟無形間變得暗淡、凄涼起來。

打掃屋子，一一清理，每寸角落都不放過，暫時將無端生出的煩亂寄托在這上頭。女兒屋里有響動，生怕她做出蠢事，慶蓮緊忙將耳朵貼在門上。以前，無論什么，女兒都愛與自己分享。她能通過女兒的言語，窺探到她的小天地。現在，女兒將自己鎖在屋里，獨自沉默，與世隔絕。她清楚女兒還是沒能從連成離開的陰影中脫身。就像在日常的生活里，她總能感覺到老伴的存在。如果能替女兒承受這些，她會毫不遲疑。可是這一切，女兒總得面對。

在瑤瑤的床底掃出一張照片。紙張泛黃，四角缺損。上頭一輛摩托車，摩托車上面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她，另一個是女兒。她倆擺著瀟灑的姿勢，頭往后仰，嘴角上揚。初高中，每隔半月，她都會開著摩托車去接女兒。回家路上，女兒會將青春期的所有困惑都說給她聽。說完，女兒摟住她的腰，貼著她。她和女兒的歡笑，迎著風滿天飛。那時她希望這樣的日子一直進行下去。此刻，她擦去照片上的灰，撫摸一陣，放入衣兜里。

天幕昏暗，天空一片湛藍，繁星出現。

晚飯后，她帶著瑤瑤下樓散步，路上，又遇見陳建軍。他看見她，小跑過來，問瑤瑤，還記得我嗎？她點點頭，說，你是早上那個爺爺。慶蓮對瑤瑤說，見到人應該說什么？瑤瑤脫口而出，爺爺好。陳建軍連說好，心都快化了。他一直跟在她身邊，無言。走到路盡頭，彼此還是沉默。臨走前，他悄悄往瑤瑤的小背包里塞了張名片。

回家后，瑤瑤將名片遞給她，眨眨眼，說姥姥晚安。她將名片放在包里，躺在沙發上等了許久，正要回屋，女兒開門，走出來，與她對視。女兒坐在她身旁，二人像在上演默劇，氣氛尷尬。她對女兒說，往前看，行嗎？女兒不說話，捶打著小腿。女兒腿上的疤痕像一條蛇，在她冷白的腿上穿行。捶打的動靜越來越大，像是在捶打著她的心。現在，她閉嘴，什么都不再說了。一件事，提的次數多了，更難以忘記。女兒起身，望向窗外。長空中，月亮余光閃爍，星星緩慢下垂，一片爛漫。女兒呼了口大氣，喊了聲“媽媽”，剩余的話沒說出口，之后拖著小腿，艱難地轉身，回屋。

夜里，天花板布滿黑影，黑影紛飛游蕩。寂寞在夜晚被無限放大。不出意外，她又失眠了。失眠的日子里，她就坐在老伴常坐的椅子上，翻出相機，看著照片，感受那點殘存的溫度。照片承載了某段空間里的某段時間，過往如電影播放，一幕幕在眼前閃回。她翻到女幾的結婚照，她和老伴坐在最前面，女幾手里捧著花，女婿眼里藏不住的愛意。

出事那天，女兒蜷縮在病床上，眼袋淤青，手背扎得滿是針眼，腿上裹著白布。女兒不愿直視她的眼，覺得自己對不起瑤瑤，更對不起母親。慶蓮守在床頭，生怕女兒做出糊涂事。女兒睡著后，她才敢睡。老伴走后的那段日子，看著女兒憔悴的模樣，她的淚止不住往下流。她將自己代人女兒，思考她漫長的未來該如何度過，但找不到答案。她拿起老伴的照片，對他說，給女兒托個夢，安慰安慰她，行不？恍惚間，她看見老伴朝她微微眨眼。有天，女兒紅著眼對她說，我夢見爸爸了。我坐在自行車后座，抱著你的腰。他很年輕，在我們身后保駕護航。我回頭一看，爸爸正朝我揮手告別。聽見女兒這番話，她心里說，謝謝你，老頭，我和女兒都會好好的。

女兒出院后，情緒保持得穩定，將之前的賬號全部注銷，重新注冊，開啟新的人生，又順帶找了份網上兼職，替人寫推文，勉強度日。閨蜜聽聞她出院的消息，一一上門看望。不過，有一句話都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連成走了那么久，還沒放下？聽到連成的名字，女兒情緒爆發，將眼前的東西一樣樣往地上扔。朋友們紛紛說著抱歉，匆匆離去。

醫生說，還有康復的可能，但概率很小，可以試試。她哄騙女兒，說多做幾個療程就痊愈了。她每隔兩月便帶女兒去醫院復診，女兒不愿麻煩母親，總會說，我自己去吧，我能行。她放心不下，總陪在女兒身邊。

女兒察覺到治療無效，后來的療程，索性不去了。她對女兒說，醫生說，就快好了。女兒說，好不了了，我清楚。女兒態度堅決，毫不動搖。她低聲下氣，說，最后一次，之后就再也不去了。聽出母親話里的祈求，她答應了，戴上口罩，做好心理準備，人院。

冰冷的鋼針無情地刺進小腿，血管凸起，如蚯蚓爬行，女兒內心筑造的城墻還是土崩瓦解了。無數記憶涌上心頭：連成、車禍、未出生的寶寶。淚水控制不住，和口水一起流淌下來。慶蓮將手遞給女兒，女兒纂住她的手，額頭冒出冷汗，眼里含著淚光。她從小聲哼哼到實在忍不住大聲喊，媽，疼！她在一旁也痛到說不出話，女兒所有的不堪一覽無余，赤裸裸地袒露著，沒有任何隱私可言。她站在一旁躁腳，干著急，埋怨自己，不該強求女兒來檢查。醫生安慰女兒，說，再堅持堅持。鋼針運作瀕率和呼吸節奏一致，不斷在皮肉里來回穿插。女兒張大嘴巴，狂吸氣，臉色蒼白。不覺間，她的臉出現兩道熱流，手背顯現幾道抓痕。

慶蓮對醫生說，要不還是算了吧。醫生說，最后一步了，堅持。女兒緊閉雙眼，像是人夢。她也閉眼，仿佛進人淺淺的夢境之中。她看見自己開著摩托，載著女兒在大道上馳騁。突然，一團黑影襲來，將女兒拖拽下車。黑影將女兒抱在懷里。她棄車，追逐黑影。最后無力，影子回頭，五官漸漸清晰。她認出來，黑影是老伴。她停住腳步，站在原地，想呼喊老伴的名字，但一切歸于無聲。背光之下，她看不清老伴的臉，更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知道，他是不舍的。片刻后，老伴帶著女兒朝黑暗中走去，消失不見。

機械聲停止，她和女兒同時睜眼。

她攙扶著女兒下樓，打車。車上，女兒望向窗外，她主動拉起女兒的手。女兒轉頭問她，媽媽，都會過去吧。她點頭，說，是的，都會過去

回家路上，又遇見陳建軍。看見她，他先是假裝一愣，然后說，真巧。她知道這是他的小算盤，女兒抬頭看著陳建軍，識趣地說，媽，我先回家。說完，獨自瘸著腿往家走去。暮色四合，她到長椅處坐下。他坐在她身邊，不斷摳著指甲蓋。她說，我女兒，你剛剛也看見了，家里還有個外孫女，叫瑤瑤，你也見過。他聽著她說的一切。他說，我家有兩個兒子，都在國外。我一個人生活，就在隔壁小區。生活上，我不用你照顧，我反而還可以給你打打下手。她隨即一笑，問他，怎么就非我不可呢？他說，見到你的時候，就覺著和你合得來，隱約覺著，能成…我這個人，沒別的優點，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臉皮厚。做人做生意，靠著厚臉皮，還真做出些事。你一言我一語，話匣子打開。自從老伴走后，她許久沒說過這么多話了。直到天徹底暗下來，她起身與他告別。

瑤瑤手里拿著牛奶、面包，看見她進屋，小跑著撞人她懷里。

姥姥，你去哪兒了？

她說，姥姥去見了個朋友。瑤瑤問，是那個爺爺嗎。她讓瑤瑤猜，瑤瑤說，應該是。她問，為什么應該是啊？瑤瑤說，我著得出來，姥姥今天很高興。瑤瑤又說，媽媽今天給我講了故事，還說過段日子要帶我去迪士尼呢！

燈光下，她重新翻看和老伴的合照。老伴熟悉的身影，在眼前不斷閃現。他揮手，示意她：去吧。她淚光閃爍。

打開手機，翻出名片，輸入聯系方式。他的頭像是片草原，昵稱為“四海”。糾結許久，她點下發送好友申請。那頭很快通過，彼此問好。翻看他的朋友圈，品茶、寫字、攝影，標準的小資老頭生活，和老伴很像。聊了許久，她才意識到夜深了，于是給他發去一張蓮花盛開的表情包，表示“晚安”。

睡前，她翻看相冊的最后一頁。視線停留在一張照片上：女兒和女婿站在一塊巨石前，他們的身后是一片密林。女兒和女婿都愛徒步，他們愛背著行李穿梭在密林和幽徑之中，他們享受行走過程里未知的一切。剛見女婿時，他手交叉在身前，面相憨厚。工作、家庭、未來規劃，回答得真切。說話時，女婿常常轉頭看向女兒，眼神充滿愛意。這個時代的年輕人，到底是相愛過，才最終選擇結婚。眼神騙不了人，女婿交的這份答卷，她很滿意。

有次女婿出差，女兒躺在沙發上，靠在她肩頭。電視里，播著都市愛情故事，她和女兒都愛看。節目最后，片尾曲在屋內回蕩。女兒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手放在肚皮上，說，我有了。慶蓮隨即驚喜地反應過來，自己要當姥姥了。

瑤瑤出生后，家中更熱鬧了。她的家離女兒家不遠，坐公交車一個小時，搭輕軌的話，花去的時間可減半。每隔半月她都會去著望女兒女婿和外孫女，做一桌好菜。女兒常說不用這樣麻煩，她總是用一句“我是你媽”堵住女兒的嘴。女兒的愛情，如此甜蜜，看著他們一家，她心里已是相當滿足了。

自女婿離開，她將女兒和瑤瑤接到家中照顧。女婿的照片也被她收起來，放人一個木盒中。她不愿讓女兒看見連成的照片，往事一旦涌上心頭，便如洪水暴發，無法抗衡。

空調送出冷風，她將自己包裹在被子里。屋外，天空不見月亮，一片漆黑。此刻，她感覺自己和女兒像《霧都夜話》里的悲情母女。但她相信，自己和女兒都會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有個美好結局。

手機里，陳建軍向她發出邀約：去動物園逛逛吧。她思考片刻，應下了。女兒罕見地打開房門，她得以看清楚房內的一切。房間收拾得整潔，但桌上擺著積灰的行李包。她與女兒對視，彼此靜默。她還是想和女兒說些什么，于是進到屋里，坐在女兒身邊。女兒點燃一支煙，眼里又有光了。她還未開口，女兒先她一步說，媽，這兩年，我對不起你。她連連搖頭。她又說，那個叔叔看著挺正直，合適的話，就一起過。到時候我帶著瑤瑤，重新搬回去，不給你添麻煩。女兒的手停在半空，煙灰掉落，還剩半截。她接過女兒手中的煙，往嘴里塞。她不熟練地深吸一口，吐出煙霧，自然被煙嗆到，咳了兩聲。女兒抬頭，直愣愣地望著母親。她說不出這兩年母親身上發生了什么變化，但她清晰地察覺到，母親的脊背上正生出來一根尖銳的骨頭。她的心猛然一顫，透過微光，仔細端詳母親的臉龐、母親銀白的頭發。是什么時候，母親這般老了？

陳建軍準備工作做得細致，吃喝用度全在包里。一路上，她眼前不時浮現老伴的身影。一時間還是無法忘懷。遠處小孩拿起泡泡機，射出的泡泡四下紛飛又彼此擁抱，聚攏又分開。陽光透過樹縫灑落下來，一個個泡泡發出夢幻的光影。瑤瑤走過去，牽住陳建軍的手，嘴里還喊，爺爺。陳建軍將瑤瑤抱起，讓瑤瑤騎在肩上，又擠進人群，讓瑤瑤看熊貓。她站在人群后，端詳他們的背影。日子好像又有了希望，有了奔頭。早晨女兒的話，她聽明白了。女兒想讓她找個伴兒，這樣彼此有個照應。但她并不孤獨，她有女兒，還有瑤瑤。

一只鸚鵡落在手上，慶蓮正要伸手觸摸，鸚鵡撲棱著翅膀飛開。一根紅綠相間的羽毛落在掌心，慶蓮將羽毛向上拋，羽毛回旋，又降落。她緊握住這根羽毛，放人兜里。陳建軍抱著瑤瑤返回來找她。慶蓮讓瑤瑤下來，說別累著爺爺了。陳建軍說，我樂意，孩子多輕啊，又不麻煩。他說他的孫子在國外，一年難得見一次面。他對兩個兒子說，獨自生活，自己能行，沒事可以少回來。說話時，他手揮動著，給慶蓮和瑤瑤扇風。

出租車上，陳建軍和瑤瑤坐在后排座位。后視鏡里，慶蓮看見他拿出濕紙巾給瑤瑤擦臉蛋，又掏出餅干給瑤瑤。到底是懂得生活也體貼的男人。下車前，他問她，還有下次嗎？她點頭，說，再看吧。慶蓮將衣兜里的鸚鵡羽毛遞給他，當作感謝。她站在路口，看出租車駛去，一陣風吹來，她的身體仿佛被開了個大洞。

女兒已經做好飯菜，頭發用發簪盤好，衣裳整齊，精氣神歸于體內。飯桌上，瑤瑤問，媽媽，你的病好了嗎？她說，快好了，到時候我們和姥姥一起去迪士尼。瑤瑤直拍手，連聲說好。陽光投射進來，女兒的發絲絨毛一般發出模糊的光暈。她突然多了許多話，像從前那樣。飯桌后頭是一面全身鏡，窗簾晃動，閃爍的光斑也在鏡里閃爍。她的目光偏移，看見窗外樓房和樓房的中間，月亮慢慢爬起，替代了太陽。比往日低些，她連續數日觀察過。街道，車輛，行道樹，被月光勾勒得圓滿。在更遠處，下了班的行人讓城市忙碌起來。

女兒嘴里說出的那些話，聽上去似已豁達放下，但她卻從女兒的臉上精準地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憂傷。

行走一天，身子疲憊，精神卻異常興奮。手機提示音不斷響起，慶蓮打開手機，是他，發送來許多照片：慶蓮和瑤瑤，瑤瑤和動物、天空、草地。在安靜的房間里，她聽見一縷聲音在空中飄蕩。聲音模糊，她無法辨別出來是誰。聲音再次出現，念著自己的名字，尾音音節不斷延展。慶蓮，慶蓮，蓮一一蓮

是陳建軍，還是老伴，此刻對慶蓮來說，都不重要了。她喘了口大氣，聲音還未消散，穿透門窗進人屋內，抵達耳邊，宛如夢吃。

手機界面，多年未有動靜的同學群再次有了聲響。群里有人說，許久未見，要找個時間聚聚。慶蓮腦海里浮現幾個老同學的模樣，他們過得如何，她心里也好奇，于是也跟著在群里接龍。慶蓮給陳建軍發去消息，請他照看瑤瑤一天，他爽快應下。

乘地鐵，轉公交車，抵達聚會的飯店。生活的這個城市變化不天，各自的心境卻與當年天有不同。進人包間，除了幾張熟悉的面孔，其他人慶蓮都叫不出名字。寒暄一陣，終于分清楚誰是誰。學生時期的記憶涌人腦海：班上最膽小的老劉如今成了老板，挺著啤酒肚，各種“凡爾賽”；班花秀芳坐在身旁，慶蓮近距離地看見她臉上長出幾個顯眼的老年斑。她坐在一旁，聽他們說話，話題忽然落到自己身上，一群人紛紛說著要給她介紹對象，她擺手拒絕。大伙沒接著為難她。她的自光突然轉移到角落坐著的那人一頭戴毛線帽，眼神空洞，坐在輪椅上。明明很熟悉，可，是誰？慶蓮想了很久，也沒能回憶起來。問秀芳，秀芳說那是王強，肺癌晚期，時日不多了。哪個王強？體育委員王強。她一下子想起那個身強體壯的王強。空氣安靜，王強開口了，說自己時日不多，就想再見見大家。聲音很小，但一字一句清晰地鉆進耳朵里。大伙和慶蓮一樣不敢相信，一陣感慨。原本熱鬧的飯桌頓時籠罩上一層凄愁的氛圍。她突然吃不下飯了，說著有事，提前離席。回家路上，她一直想著王強的模樣，又想起老伴走的那天，一聲不吭，沒有預兆，沒有招呼。

來和去，都像玩笑，無法預料。

回到小區，人群喧囂。慶蓮聽見瑤瑤的哭聲，她急忙向前，擠進人群。從陳建軍口里，她得知是小孩子們因玩滑滑梯誰先誰后的問題產生分歧。爭吵過程中，有個小孩說瑤瑤沒爸爸。瑤瑤一把將對方推倒在地，哭了。她拉過瑤瑤，給對方道歉。對面是熟悉的鄰居，孩子不懂事，鄰居心里也很兼疚。陳建軍看著她離開的身影，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回家后，瑤瑤獨自回到房間，縮在被窩里，默默哭泣，像只蟬蛹。她推開一道門縫，往里望。瑤瑤委屈的模樣很像女兒小時候，每次她想買些什么，假如慶蓮沒能讓她如意，她都會悄悄哭。哭完后紅著眼，再給她道。她突然意識到，瑤瑤還只是個孩子，可這些年，她一直懂事堅強，很少讓她操心。她走進屋，掀開被子。瑤瑤看見她，抽泣著抱住她，一聲又一聲反復地說，姥姥，我想爸爸了。

連成葬禮的那天，女兒躺在病床上，通過視頻，一邊痛哭一邊和連成告別。瑤瑤則町著連成的照片，嘴里嘟嚏著，爸爸，爸爸。慶蓮蹲下身子，強忍著不讓自己也倒下去，她對瑤瑤說，爸爸在和你玩捉迷藏呢，慶蓮說，以后在夢里，你會找到爸爸的。

那天要是她阻止了女兒女婿去徒步的計劃，后來發生的事情會不會有轉機？慶蓮形容不出那種感覺，痛，太痛了。痛覺連綿不絕地襲來，像風吹麥浪，一浪蓋過一浪。

女兒的房間門敞開，光落在地板上，屋內清晰明了。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她想象著女兒離開時的場景，離開后她會去哪兒，連成的墓地，深山，背著行李穿梭在隱秘小徑，她與自己較勁。慶蓮試圖看見女兒所見到的一切：飛鳥，樹梢，互為倒映的天空與小溪，遠處群山傳來聲聲呼喚。她不顧腿上的傷痛，一直往前走，不回頭。身邊是連成，他們肩并肩，往另一個盡頭走去。她再一次將自己代人到女兒身上，慶蓮想，如果自己是女兒，自己會怎么做？也許她也會和女兒一樣去徒步，以度過漫長的旅途。

那夜，她夢見外面是無盡的黑暗，黑暗將屋子吞噬。她起身，看見女兒和外孫女在她身旁沉睡。但夢里她不知道她們是誰，為什么在這兒。慶蓮心里并無恐懼，只是疑惑。正要離開時，門開了。

她一步步向前。經過一片微光時，她遇見了那條蝴蝶鯉。蝴蝶鯉在水中安靜地睜著眼，她躍入水中，一瞬進人了蝴蝶鯉的夢。她與蝴蝶鯉合而為一，一齊在水中靜默，等待著光明降臨的那一刻。

醒來時，慶蓮頭痛得快要炸裂，緩了許久，心神方重新安定。趁瑤瑤上托管班，她主動給陳建軍發去消息：縉云山見。

這段時間的相處，她和他像是在一步步建立某種聯系。說不清，道不明。可是她享受這幾日的安寧，愿意在這片安寧中短暫入睡。

陳建軍從兜里掏出一本相冊，里面全是 她。相冊最后，夾著一張紙，上頭寫滿毛筆 字。陳建軍和老伴相像，太像了。

他們走在縉云山間，像相愛多年的夫妻。爬到半山腰，隱約能瞧見寺廟塔尖藏在群山之間，天地霧氣籠罩。他們不時遇見幾個行人，拿起相機，拍攝，記錄。光影斑駁，林間偶有鳥鳴。她走在臺階上，陳建軍讓她回頭。就這一刻，不要動。他說。相機快門按下，閃光燈刺眼，慶蓮進入一個純白世界，四周空蕩蕩，只聽得見風的呼嘯。她著著陳建軍的臉龐，竟從中分辨出幾分神似老伴的特征。忽而閃過一條赤紅的線，像是警告。她看陳建軍一眼，獨自向前走。盡管她已將老伴放下，但她還是做不到接受眼前這個男人。她怕自己比陳建軍先走一步，她不愿陳建軍到時候像她一樣，陷人回憶，無法自拔。他值得更好的。

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抬頭一看，眼前是縉云山寺廟。陳建軍在身后呼喊她，慶蓮，你慢些。她沒聽見，直到幾分鐘后，魂又回來了，站在原地，等他。陳建軍跟上來，拿出手機，讓她看鏡頭，拍下兩人的合影。他給她看照片，一張接一張。每張照片，都記錄著她的足跡和影像。她挪開雙眼，不看陳建軍。那張合照里，她發自內心地在笑。一瞬間，她說不出話，有些哽咽。

位置交錯，現在輪到她跟在他身后了。

兩人的影子一前一后搭連著，跨過木門檻，進入寺廟。院子中央一個水池，池中，錦鯉搖曳著向他們游來。水底下，石頭蟾蜍張著嘴，無數硬幣在水底滯留。殿內，燭火燃燒。她瞥見觀音的模樣，默念心愿。有人在蒲團上跪拜著。她轉頭，看陳建軍，手不自覺挽著他。這段日子的相處，她接受了他的到來、他的存在。某種意義上，她愿意讓他進入她的世界。他身子明顯一頓，嘴角上揚，耳根霎時紅了。陳建軍從包里掏出兩枚硬幣，一枚給她，一枚留給自己。他先將自己的那枚硬幣對準蟾蜍，拋下。硬幣融入水中，不斷下沉。錦鯉在硬幣周圍轉圈，嬉戲。硬幣碰到蟾蜍的腦袋，偏移了方向，落入一堆硬幣之中。她將手抽出來，緊閉雙眼后又睜眼，隨意將硬幣往空中一拋，池中激蕩起小小水花，水花跳躍又下落，像在跳舞。硬幣在水中搖晃，最終進人蟾蜍的嘴中，被吞沒。陳建軍比她還激動，對她說，心想事成！好夢成真！她向來不信這一套，只是笑笑。

兩人坐在長椅上，紅色花影透過窗戶倒映下來，就落在他們跟前。陳建軍開口了，他說，慶蓮，咱倆下半輩子搭個伙，將就過。他一氣描繪了未來生活的圖景和設想，神情真切，態度誠懇，好幾次都打動了她。她想落淚，還是忍住了。她憋了許久，最后開口，那幾句話，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異常艱難。慶蓮對陳建軍說，老陳，你挺好的。咱倆就這樣吧，好聚好散。這段日子謝謝你，我過得挺開心。說完，她不忍看陳建軍的眼睛，起身離開。陳建軍什么話也沒接上，過了會兒，趕上她，跟在她身后，對她說，結不了伴，當朋友總是可以的吧？她不說話，只是點頭。下山路上，她像被人揍了一頓，渾身無力，徑直地往裊裊青煙里走。她想起那枚硬市，掉進蟾蜍嘴里，只起到安慰作用，倒不如其他硬幣自在。

夜里，她收到陳建軍發來的一長串語音，句句都在挽回。她心意已決，不愿耽誤他。放過他，也是放過自己。最后，她發送張蓮花盛開的表情包，蓮花周身溢滿金光，祝他一切

都好。

夜深了，女兒還未回家。瑤瑤問，媽媽去哪兒了？她說，媽媽出了趟遠門，過兩天回來。瑤瑤趴在她的腿上睡著了。她將瑤瑤抱起，放在床上，蓋好被子，又回到自己房間換好衣裳。慶蓮拿出陳建軍給她的相冊，收進那個木盒中。面前的一切，都賦予了她內心最真實的感受，這是兩個虛構時空相交的結果。她來到女兒房間門口，站在那里，深呼吸，感受著她的氣息。那夜，她早意識到了，女兒站在門前，遲疑的影子，是在告別。

她推開房門，往小區里走，在月光的引導下，來到游泳池旁邊。她走到游泳池背后，墻那兒有一道小門，門鎖生銹，無人修理，早已損壞，平時是孩子們隨意進出的秘密地界。她推開門，門嘎吱作響。她身子邁進去，腳步聲在夜里不斷放大，咔咔作響。她望了望四周，開始熱身，為入水做準備。夜風涼得刺骨，像尖刀亂刮。月色明媚，在水中安靜地呈現出月亮的倒影。她退回泳池邊，躍人水中，將月影打散。

慶蓮靈巧地在水中前行，仿佛沒有任何阻礙。夜里，她著不清一切，但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身體的變化，還有岸邊的許多物件：跳臺，浮標，游泳圈。她游到遙遠的對岸，不再像往常那般熟練地一個掉頭往回游。她探出頭去，不斷喘息。濕潤的身體迅速變干，月光投射在手臂上，手臂上的水滴都凝著月光。她依稀看見了蝴蝶鯉散發的微光，而她的身體，裝著無數個月亮。她感受到月亮的輕柔，輕柔且溫暖。她看著月空，吐出一口白白的、長長的氣。卸去所有沉重，慶蓮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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