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見的城市，看不見的卡爾維諾

羅馬的第一晚，是一個驚悚之夜。從北京飛了十個半小時到慕尼黑，本想在飛機上寫稿子，結果吐了一路。再轉機到菲烏米奇諾國際機場，落地時已經晚上十點半了。此刻，我疲憊至極，恨不得立刻找一張床躺上去，沉沉地睡一覺，但我們還得拖著行季箱從機場坐火車到羅馬中央火車站。本以為出站后迎接我們的是繁華的街景，迎面而來的卻是衰敗感：路面全是垃圾一煙頭、飯盒、碎瓶子…還四處淌著不明液體。大樓門口睡了一排流浪漢：他們或是裹著一層薄薄的毯子瑟縮在墻角，或是蜷在紙盒子搭的臨時的棚子里躲避寒風，或是干脆盤起雙腿靠在柱子上。朋友小聲地催我快走，萬一那些人中間有哪一個看我們不順眼，突然蹦起來攻擊我們就麻煩了。快速走過車站，來到空無一人的天街上，一路上的建筑都噴滿了涂鴉，臟亂差的感覺讓我不由想念起了柏林的干凈整潔。

跟著手機上的導航路線，我們要往預訂的酒店去。按道理，酒店離火車站只有二十分鐘的路程，可是我們越走越偏，最后進到一個院子，里面堆滿了廢棄的鋼軌和枕木，再往前一看，是鐵路。看來我們走到了附屬火車站的某個工作場地。退出去后，拐到巷子里，用朋友的話說，我們迷失在卡爾維諾寫到的那條“通往蜘蛛筑巢的小徑”里，“蜘蛛在草墻中筑巢，這是些小洞，周圍糊有干草，令人驚嘆不已的是這些巢都有一個小門，也是干草糊的，圓圓的，可以打開和關閉。”倘若我們把巷子里這些小小的酒吧比作小洞，那一群又一群在酒吧內外喝酒閑聊的人就是擁擠在一起的蜘蛛了。卡爾維諾繼續寫道：“在小街里白天黑夜都有喊叫、爭吵、男人和女人的恩恩怨怨，卻沒有敵人的苦澀想法和夜里不讓人睡覺的愿望…所有人既有某種像蛔蟲一樣令人厭惡的東西，也有某種吸引人的好的熱情的東西。”但我來不及了解他們，只顧著匆匆逃離臭烘烘的煙味。他們朝我們投來漫不經心的一眼，又轉頭繼續他們之間的話題，而我的行李箱可恨地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想不惹人注意都不行。

我們費了很大力氣才找到預訂的旅館，住宿條件可謂是差，沒有被子，只有毛毯，拿起一條，上面還有一抹血跡，再拿起來一條，又有長頭發。這是前一個房客留下的嗎？究竟發生了什么，我無從得知。朋友安慰道：“你可以據此展開想象，就跟你一路上念叨卡爾維諾一樣，寫一篇小說出來。”我沒有心情，也沒有余力去回應。在異國他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好將就著睡下了。雖然一路上又累又怕，現在終于躺下了，卻怎么也睡不著。之前已經有很多個朋友向我說起過羅馬的美。前些年來意大利，在佛羅倫薩、威尼斯待了多日，卻沒有機會去羅馬。這次跟朋友約好來羅馬跨年，算是得償夙愿，卻萬萬沒想到第一眼的羅馬是這個樣子。可多年旅行的經驗告訴我，城市的面孔是復雜的，尤其是羅馬這樣的城市，光彩奪自那一面，白天已經展示夠了，到深夜它卸妝睡下，你非要這個時候闖進來，只能看到它披頭散發的窘迫。看來，是我們過于冒昧了。

卡爾維諾。的確如朋友所言，我一路上都在念叨著這個名字。不，我應該念他的全名：伊塔洛·卡爾維諾。“伊塔洛”是“意大利”的簡稱。因語言的隔膜帶來的浪漫氣息一下子蕩然無存，不過卻意外地生出親昵感。已經過了十二點，新的一年到來了。朋友在隔壁的床上發出呼嚕聲，窗外是寒冷的冬夜，風從窗戶的縫隙里鉆進來，如一把冰冷的小刀搓著我的臉龐，但夢的潮水還是勢不可擋地淹沒了我。做了一晚上的噩夢，在夢中我奔跑在宛如迷宮一樣的巷弄里，后面有猛獸在追趕，腥臭的鼻息都能噴到我的脖頸，好不容易找到一棟樓，等我爬上臺階推開一扇門，另外一頭猛獸從房間里沖出來。那一刻，我嚇

得醒過來。

天還是黑的，外面的走廊傳來說話聲，是那種說得飛快的意大利語，在我的耳朵里如不斷彈跳的珠子，提醒我現在身處羅馬。那一刻，《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浮現在我的腦海中，現在我就是那個“旅人”，“你的睡眠就像你讀的這本小說：你做的夢也好像是完全重復你過去做過的夢。你在夢中進行搏斗，仿佛在與一種既無形狀又無意義的生活搏斗，你力求找出一種模式，一條必然存在于那里的道路，就像人們開始讀一本新書時一樣，不知道這本書會把你引向何方。你在夢境之中要尋找一種抽象的、絕對的時空，并沿著一條明確的路線前進。但是，當你覺得你快要找到的時候，你卻醒了，發現你躺在床上并未動彈，只得一切重新開始。”

白天來臨，羅馬對我們來說，“一切重新開始”。我們全天都在走，這是我最喜歡的漫游狀態。羅馬真是有廢墟之美，雄壯的建筑之下，人分外渺小。昔日之美，今日街道之臟亂，幾乎讓人懷疑環衛工人都罷工了。走在路上時，總要留心腳下，以免踩到玻璃碎片或者尿液、糞便。1985年，卡爾維諾曾以贊賞的筆調寫到紐約：“…我每次去紐約，我都會覺得它更加漂亮了，更加接近理想城市的樣子了。可能也是因為它是一個幾何的、水晶般的、沒有歷史的厚重感、沒有深度、表面看起來沒有秘密的城市，所以它不會讓人心生畏懼，我可以幻想我能用思想主宰它，瞬間就能將它整個思考透徹。\"相比之下，羅馬就是一個與紐約完全相反的城市，厚重的歷史一層層覆蓋在這片土地上，幾千年的人世變幻，讓它既有深度，也有挖掘不盡的秘密。而對于羅馬，卡爾維諾卻是完全不同的語氣，“仔細想來，我從來沒有想過將任何一部作品的背景設定在羅馬，明明我在羅馬生活的時間遠比在紐約生活的時間長，甚至比在巴黎的時間都長。羅馬，是另一個我無力言及的城市，另一個被描述殆盡的城市。\"將心比心，如何描述我生活了十年的北京呢？故宮、天壇、八達嶺長城…這些舉世聞名的景點對于游客來說是有吸引力的，可對于生活于此的人來說，北京太過龐天，又太過具體，無法輕易去言說。

1980年，在巴黎生活多年的卡爾維諾舉家遷往羅馬，住在馬爾齊奧廣場的一棟兩層公寓中，距離方神殿和眾議院天廈幾步之遙。《生活在樹上：卡爾維諾傳》如此描述他的家：“寬敞的書房中收藏著福斯托·梅洛蒂的雕塑和斯坦伯格的畫作…樓上，一個大房間的落地窗通往一個百花爭妍的露臺，茉莉花、絡石藤、藍花丹的藤蔓層層疊疊，玫瑰花與梔子花的花盤擠擠挨挨，九重葛的紅色瀑布流向旁邊的屋頂平臺，從那里可以俯瞰整個羅馬的古城區。\"這本傳記收錄了卡爾維諾妻子埃絲特·卡爾維諾首度公開的照片。通過照片，我們可以直觀地看到卡爾維諾在羅馬的家是多么的溫馨和漂亮，家中收藏了各式各樣的非洲面具和其他具有異域風情的物品，作家本人坐在寬闊的客廳中，在一把搖椅上看稿子，安穩的幸福感撲面而來。卡爾維諾把這些全都歸功于他的妻子，“我的家是我妻子的杰作。我不會給一個家打上我的烙印。而我妻子有表達自己的天賦，她可以讓一個家成為她的或者只是她的家，不受特定時期和文化的千篇一律的陳詞濫調的影響。我非常喜歡住在一個令人心情愉悅的家里，但我自己卻沒有能力讓它變成這樣。”

在這本傳記里還有一張照片，拍攝者遠遠地凝視著卡爾維諾在書房里寫作。或許，他就是在那里完成的《帕洛馬爾》？在這本書中，卡爾維諾借帕洛馬爾這一角色將自己對世界的沉思融入到敘述中，“帕洛馬爾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也許因為他在詞語濫用的環境中生活的時間太久，他攔截了所有代碼之外的信號，編織了無聲的對話，試圖構建一種道德，可以讓他盡可能長時間地保持沉默。但是，他真的能擺脫浸潤了他自身內部和外部的語言世界嗎？”顯然無法擺脫，1984年，他在接受《花花公子》采訪時頗有怨言，“羅馬與意大利乃至世界絕大部分地區一樣，普遍受控于神經衰弱，是一個充滿不必要的麻煩和各種含糊不清的地方，是一個人人爭先恐后發表觀點與評判，卻沒有人知道沉默的藝術要比言說的藝術更難的地方。”

但羅馬對我們來說，太過隔膜。我們只是外國人而已，無法體會他長期生活于此的煩惱，有的只是旅行時放松愉悅的心情。從古羅馬斗獸場出來，我和朋友轉身去了圣天使城堡，站在頂上飽覽了羅馬城的風景。夕陽漸下，無數的鳥兒飛回巢中，鳥啼聲此起彼伏。我喜歡這樣的喧騰。吸引我的就是這種與城市互動的過程，走在羅馬的街上，看那光和影，多迷人啊。意大利傘松只能用“朵\"來形容，抬頭看去，那一朵朵松樹云飄浮在上空。梧桐樹影映照墻頭，隨風搖曳。光是柔亮的，風是柔和的。一切都裹在柔柔的感觸中。往一處城堡走去時，我們正好在一條上坡的路上，夕陽的光下，過來的人成了剪影，輪廓外罩著金光。下了臺階，到了臺伯河畔，梧桐樹葉落下，天光一點點收起，豆綠色的河水淙淙有聲，有個男人坐在那里發呆、喝啤酒。在他前面是一段建造于2世紀、坍塌于1598年的單拱斷橋。不同的時間截面裸露在我們眼前，古代沒有逝去，它依舊停駐在此，提醒我們這是一個歷史積淀多么深厚的城市。

此時，卡爾維諾會好脾氣地在《看不見的城市》里給我提個醒。書中有一篇《城市與眼晴之四》，他虛構了一個叫菲利德的城市，有著跟羅馬一樣美不勝收的風景，“你會贊嘆：‘能夠每天都著到菲利德所包含的著不完的景致的人，他們是多么幸福啊！'而當你在僅僅看上一眼就不得不離開這座城市時，你會惋惜。”可是他又筆鋒一轉，“反之，你若必須在菲利德住上一段時間，甚至度過自己的余生，眼前的城市很快就會褪色…\"褪色之后呢？你就會發現這里與北京、上海、東京、墨爾本并無不同，卡爾維諾忍不住抱怨道：“也許我缺乏與地方建立個人關系的天分，我總是浮光掠影，成為各個城市的過客。我的書桌如同一桌島：可以在這里也可以在別處。再說，如今城市之間的差異消失了，失去了各自曾經鮮明的特征，它們融為一體，變成一座連綿不斷的城市。”這段話寫于1974年。那時候的中國是另外一番模樣，那時候的國人恐怕也無法理解卡爾維諾對于失去差異之地的失落。而現在身處21世紀的中國，我們的城市越長越像，再看這段話，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三

又一次來到羅馬的中央火車站，這次我們要去蒂沃利附近的哈德良別墅。白天的火車站全然沒有那天晚上給我留下的陰影，它恢復成了一個繁忙的交通樞紐。《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的開頭寫道：“故事發生在某火車站上。一輛火車頭嗚嗚地鳴叫著，活塞冒出的蒸汽彌漫在本章的開頭，一團煙霧遮蓋了第一段的一部分。火車站的氣味中夾雜著一股小餐館的氣味。”卡爾維諾在寫此段時，是否參考過來這里乘車的經歷？他接著寫：“我今天晚上在這個車站下車，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到這里，可我覺得非常熟悉這里的情形。我從這個酒吧里走進來又走出去。時而是站臺的氣味，時而是廁所里濕鋸末的氣味，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就是等候火車的氣味。還有在電話亭里打電話的氣味。如果你撥的號碼沒有反應，需要回收硬幣時就能聞到電話亭的氣味。”這完全是我第一次在中央火車站下車時的親身感受。

火車開動，出羅馬城，往寬闊的郊外駛去。我在手機上著《卡爾維諾：看不見的人》，這部拍攝于1974年的紀錄片為我們留下了珍貴的影像資料。卡爾維諾在搬到羅馬之前，曾長時間生活在巴黎（從1967年到1982年）。紀錄片一開始，地鐵急速地拐彎扭動，車子駛過繁忙的街道，貨輪轟隆隆地駛在河面上鏡頭轉向巴黎南郊一棟樓，再往上搖，卡爾維諾與主持人站在他的書房，主持人問他為何從未在書中寫過巴黎，他回答道：“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寫過關于巴黎的東西，或許為了寫關于巴黎的東西我需要遠離這座城市。\"我尤為喜歡著他說話的樣子，語速偏快，兩只手連連比畫，眼神睿智。如他的巴黎好友羅蘭·巴特評價：“在卡爾維諾的藝術中，在他的情感流露中，在他的創作中，用一句老話說，就是具有一種敏感性，也可以說是人性，甚至我想說是仁慈，如果這個詞用法不是太苛刻的話。在他的觀察評判中，總有一種從不傷人也不咄咄逼人的諷刺，其中有疏離，有微笑，還有同情。”

在片中，卡爾維諾認為一座城市將不再被視為一座城市的時代即將來臨：短距離移動比長途旅行花費的時間還長，“當我在巴黎時，可以說我從不踏出這間書房。我長期堅持的一個習慣就是每天早上去圣日耳曼德佩區買意天利報紙，往返都乘地鐵。所以我不是一個愛閑逛的人，不是波德萊爾筆下神化的那個在巴黎走街串巷的閑蕩之人。因為，無論是國際旅行還是城市間往來，而兩點之間空空蕩蕩，沒有任何連續性。乘飛機旅行是一段云上插曲，而市區的行程則是一段地下插曲。\"他是這樣一個“宅男”，可在紀錄片中，導演還是把他請出了書房，讓他跟著主持人行走在巴黎的工地中。多少玻璃大廈拔地而起，曾經的古老市場成了一個大坑，馬上又要被新的建筑取代。

有一個鏡頭頗有意思：穿著風衣的卡爾維諾跟著主持人走在前景中，身后是高低錯落的樓群和高聳的塔吊，他說：“是的，它給人一種現代性意志的感覺…目前還不能獲得一種審美的印象。有時候丑陋傳達的美學含義代表了一個時代的內容，現在連這個也還看不出來。”有時候我忍不住想，卡爾維諾倘若再活久一點（哪怕是到了21世紀初他也才80歲左右），去東方看一看，親眼見證城市的天際線在很短的時間內被撐高，到處是熱火朝天的工地，相較于歐洲天多城市的“小打小鬧”，這里的改變更快，城市的景觀日新月異，他也會在心頭浮起似曾相識的感受。明明要有一個嶄新的世界，以意氣風發的姿態取代舊世界，可未完成的狀態就像是廢墟。生長的半途與衰落的半途，在一段時間內呈現出相同的面目。這看起來像是一個悖論，卻未必不是事情的本質。

在《看不見的城市》里，卡爾維諾在《城市與名字之五》寫到“克拉莉切”：“光榮的城市，有著一部痛苦的歷史。她不止一次地衰落又復興，但始終以最初的克拉莉切為無與倫比的輝煌的楷模，拿今日的城市與之相比，總少不了在星光暗淡時引發嘆息。”只要把時間尺度拉長，就會發現有的城市永遠消失了，譬如《城市與貿易之四》，“…當你在艾爾西里亞境內旅行時，會看到一處處被遺棄的舊城廢墟，不耐久的墻壁早已消失，死者的骸骨也早已被風吹走：只有那些交織糾纏著的關系的蛛網在尋找一種形式。”有的城市如克拉莉切又經歷了幾番衰敗、幾番復興，“人口和風俗也多次改變；只有名字、地方和那些打不破的東西保留了下來。每次新興的克拉莉切都像有生命的肌體一樣，有自己的氣味和呼吸，把死去的克拉莉切的那些碎片當作至寶向人炫耀。\"這個虛擬的城市，可以是巴黎，也可以是羅馬，當然也可以是西安、洛陽。關于城市的哲思，我天概沒有著過比《著不見的城市》更為精妙的書。此書里的五十五個城市，是五十五個寓言，五十五首散文詩。究其目的，或許有一點如書中馬可·波羅所說：“我探察的自的在于：搜尋尚可依稀見到的幸福歡樂的蹤跡，測量它缺失的程度。如果你想知道周圍有多黑暗，你就得留意遠處的微弱光線。”

四

卡爾維諾曾經也是個經常旅行的人。他也寫過很多旅行的隨筆，后來結集為《收藏沙子的旅人》。1960年，他對卡洛·博說：“我不久前才明白：直到昨天，我還認為，旅行對我的工作性質只有間接的影響，這與我的老師帕韋塞的觀點有關，他是旅行的死敵。他說，一首詩的誕生需要若干年的醞釀，甚至是一生，在這兒或在那兒待上數天或數周對這個緩慢而秘密的成熟過程有什么意義？當然，旅行是一種生活的體驗，跟任何其他經驗一樣，它可以使我們的內在變得成熟和發生改變。我想，因為對生活有更多的感悟，所以旅行可以讓寫作更上一層樓。”當他去美國旅行，形容那種感受就像是“跟一個墜入愛河的人很相似”，即便回來后，依舊像是戀人之間那樣，一邊在內心與美國爭吵，一邊繼續沉浸其中，“貪婪而謹慎地投人我聽到的或者我讀到的關于那個國家的一切，并且假裝只有我一個人明白”。這個形容太貼切，我每次從一個國家旅行回來，都有完全一樣的感受，當然也包括這次的羅馬之行。

卡爾維諾有沒有探索過哈德良別墅呢？這個景點離羅馬這么近，他想必是來過的吧，雖然我沒有找出文字上的證據。或許，他在寫《看不見的城市》時也借鑒過此地風貌？當我從蒂沃利坐公交車來到這里后，在這座由羅馬皇帝哈德良于公元125一134年建造的皇家花園廢墟徘徊，宮殿、神廟、劇場、浴場、花園…倘若忽略人類賦予的功能，這些堆放在我們面前的就是石頭，所以它們能留存千年之久。斷壁殘垣之中，我總忍不住假想卡爾維諾也曾在這里走過，他會不會想起與石頭相對應的木頭？《收藏沙子的旅人》里有一篇《木質寺廟》，卡爾維諾寫他在日本參觀寺廟時發現，“木質寺廟越是簡單而不事雕琢，離完美也就更進一步，因為所有東西都是它的建筑材料，能夠輕易地替換、重組，恢復它本來的面貌。由此，它向我們證明，即便這個世界在一點一滴地走向衰亡，它的核心仍然能夠維持原樣。\"這是一個奇妙的悖論：石頭不腐，而由它搭建的建筑卻消失了；木頭易朽，卻能長久維持原樣。聰慧如卡爾維諾，一定能感受到其中的妙處。

《收藏沙子的旅人》還有一篇《雕像與游牧民》，卡爾維諾提到他在伊朗遇到了兩隊不同的人群：一隊是在石頭前長久駐足的游行隊伍，扎根于堅實的礦石世界；一隊是年年漂泊著的游牧民族，如同候鳥一般，重復著在地圖上未曾標記的路線上來回遷徙。這兩種存在方式，引發了卡爾維諾的思索：“要么留下不可抹消的標記，把自己變得和石頭上的形象一模一樣；要么活在四季更替里，和草木共榮，活在斗轉星移、永不停息的年羅節奏里。這兩種活法都企圖擺脫死亡。這兩種活法都要亙古不變。對一種人來說，死亡是可以接受的，因為生命中的某些時刻可以在石頭中被永遠保存下來；對另一種人來說，死亡消失在輪回的時間中，消失在黃道十二宮永恒的來去里。這兩種情況各有吸引我的地方；我找不到突破口，好讓我從容地排在其中一條隊伍里。”

卡爾維諾此時就在思考生與死的問題。在紀錄片中，卡爾維諾說自己更喜歡待在書房，這并不意味著他后來對外面世界的興趣減少了，而是沉思與探索給他帶來了新的樂趣。他在《文學機器》里坦承道：“主要原因是我也不再年輕了。我年輕時所信奉的司湯達主義在某個時間點戛然而止。這也許是新陳代謝的過程，隨著年齡自然而來，我曾年輕過很長一段時間，也許是太長了，突然我感到自己不得不開始我的老年生活，對，就是老年，我甚至希望它早點開始，沒準還可以延續得更長久一些。”這話卡爾維諾說得很平靜，對我來說，卻感覺十分傷感。1985年，他準備哈佛講學時患病，并猝然離世，年僅62歲。他的老年生活才剛剛開始，就匆促地結束了。我相信不只是我，也是很多讀者心中永遠無法釋懷的遺憾。《帕洛馬爾》有一段如此寫：“‘如果時間也有盡頭，那么時間也可以一個瞬間一個瞬間地加以描述，而每一個瞬間被描述時都會無限膨脹，變得漫無邊際。‘他決定著手描述自己一生中的每個時刻，只要不描述完這些時刻，他便不再去想死亡。恰恰這個時刻，他死了。”又一個悖論，不是嗎？卡爾維諾再次顯露出他的“從不傷人也不咄咄逼人的諷刺”。

卡爾維諾在那次的伊朗之行中去了伊斯法罕（《收藏沙子的旅人》收錄了一篇《米哈拉布》，1972年卡爾維諾參觀謝赫·勞夫清真寺后，曾精細地描述那里的壁龕，多年后我也去了那里），如果再往南走三百多公里，就到了古波斯的故都波斯波利斯。那座建在高臺上的古城廢墟與哈德良別墅一樣，都是只留存了石頭的廢墟。親身走在其中，看參天的石柱子、威猛雄壯的雕塑，每一樣不知耗費多少人力，而今卻淪為廢墟。幾千年沉淀的時間重量壓在心頭。作為一個外人，其中發生多少事，我一無所知。但我要保持第一觀感，無關知識，只關感受。那感受是新鮮的，沒有框框限制，只保留強烈的美感，方便在以后的人生中，我隨時可以調度出來，讓內心的世界變得愈發闊大。我記得有一次坐火車去那不勒斯，沿途能看到海。看著陽光在海面上跳閃，我跟朋友說，我見過了很多海，但每次看到海，還是非常激動，總感覺海的那一邊有很多可能性在等著我。可能性，無限的可能性，是吸引我一次又一次出游最根本的動力，正應了卡爾維諾在《最后來的是烏鴉》里那句話，“這樣從一個目標跑到另一個目標真是個有意思的游戲，也許能這樣周游整個世界。”

站在哈德良別墅的高臺上，我又一次看到讓人驚嘆的夕陽景觀。往西邊望去，猛烈的風吹打過來，雖然寒沁人骨，我也沒有躲開。只見那夕陽的光如此柔亮，從山上的橡樹到山坡的橄欖樹，再到遠處的城市，都無一不在光的包裹中，分外溫柔，分外地讓人想嘆息。等夕陽完全落下，夜色漸漸地彌漫，朋友催我趕緊離開，我這才戀戀不舍地下來。幸虧有朋友的提醒，我們最后一刻坐上了回羅馬的火車。

天完全黑了下來，沿路的城鎮只露出隱約的輪廓和零星的燈火。卡爾維諾。我默念了一次。伊塔洛·卡爾維諾。再默念一次他的全名。在看得見的城市里，他成了我看不見的靈魂向導。1981年，他接受阿爾貝托·西尼加利亞的采訪，在“為2000年說三個關鍵詞、三個法寶”時回答說：“要知道我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隨時可能消失。這并不是說我們要放棄一切，相反，我們要比以往都更加享受其樂趣，但同時要知道我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隨時可能煙消云散。\"就連2000年都已經過去很久了，他的忠告卻如在耳畔，歷久彌新。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