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森林的時候,我會忘記它,可是在森林里的時候,我卻懷念它,在那里漫步時我會哭泣并且渴想它·…
——費爾南多·佩索阿
在巫密河岸,我們順著坡邊穿行,老夢和光泉一路目尋潞黨參。
老夢說:“茶,接骨茶!”老夢是中醫。
那是一種木本與草本兼具的植物,莖有節,酷似人的關節。每遇節處,長兩片葉子,墨綠色的。結紅色的果,酷如茱萸,珍珠似的一堆,在莖尖上搖曳。等葉子枯落時,留下的稈莖略顯彎曲,像瘦長的手臂。苗家人把它煮來當茶喝,清香解渴。我們那里的人叫它“接骨茶\"或“節骨茶”。其實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草珊瑚。
老夢和光泉拔下三五株,交給我。我興致勃勃地種在陽臺上的花盆里。可是,它不喜歡我的陽臺,活得艱澀,日漸萎敗。在巫密河岸的原始叢林中,我自己發現了一株,后來在交包,夢中醫又給我拔了一株。可種在花盆里,它們都野性不改,因思念自己的故土而衰病、敗亡了。
英國有個詩人叫約翰·克萊爾的,他可能是酷愛花草的家伙,而且也因栽培失敗而懊惱。他寫到一種叫“堇菜\"的花,說:“我為了觀察它如何從野生種向栽培種變化而嘗試自己種植,但它實在太喜歡野生的環境,我無論怎么努力也種不好,最后只好放棄,任由它們長在農田里。”看來,世界上的很多東西都野性十足。人類能夠馴服的物種,少之又少。
我的另一個朋友一一喜歡換著各種方式培植野生種的五官科大夫老照,嘗試讓馬蜂過冬。他將交配好的馬蜂捕來,放入衣柜中,用被子給它們取暖,期待春天來臨,馴養、放飛它們。結果,馬蜂都凍死了。物種的馴化,應該需要一種漫長的無數次的試驗吧,
往年,我們喜歡背著背包徒步旅行,黑在哪里就在哪里歇。那次從紅陽山頭徒步進雷公坪,七個小時的原始叢林穿越,身背帳篷、睡具、炊鍋,還有三天的補給,途中我還拔竹筍,另加了十來斤的重量。到了雷公坪搭營帳,埋鍋做飯。第三天拆下帳篷,又徒步六小時走向西江苗寨。現在,我們不習慣背著背包徒步了,而是在巫密河岸選好一個營地,搭好帳篷,然后去附近探秘。返回營地時,手邊總能有所收獲:魚蝦、野菜、山果、蘑菇…取之不盡。
清晨,我和光泉竄到南牛、交納、皆利。我們是驅車前往的。十多年前我到過交納,那時公路剛剛修通,泥濘不堪。路從巫密河岸彎彎曲曲地上升,到皆利,海拔已顯示一千一百米。公路到了盡頭。交納、皆利、南牛共為一村,村委會設在南牛。可是奇怪的是,從南牛進入皆利有三個卡崗,作森林消防值守用。農婦戴著紅袖套,她們坐著做自己的手工,倒是沒有盤問我們。記得清明節前我回家鄉也一樣。值崗者是我的一個堂姑媽,一邊守卡,一邊在附近砍柴,柴就堆在馬路上。她說:“又不敢去遠,害怕他們來查崗。\"我頓時覺得有些滑稽。
我和光泉站在一千一百米的村口,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山民。面對著莽莽林海,我們閑聊起來。他的頭發金黃,我以為是精心染上的。見他手握木梳,梳落一層木屑,露出油黑的頭發。他剛剛鋸完木頭,木屑在頭上落了一層。那些地方,空氣清新至極。從眼前到邈遠的山頭,藍天下的曠闊山谷,一片明澈。
下山時,停棲路邊,有桐油樹數棵,其葉沃若。遂笑吟二句云:“苗山直桐,好為蜀琴。”
還是聽巫密河唱歌吧,它讓人物我兩忘。
巫密河的夜晚是狹長的,天空高邈、深邃。我們喝完了酒,送老鄉回家。沙灘一片靜寂。河流遺忘了它,我們也遺忘了。
我們移步到橋頭林子里的帳篷邊,聊天醒酒。星星疏落,或得意或羞澀。悶熱。熱得要死。遠處打著火閃,造反似的。我們的話題就枯無,大家鉆人帳篷。這時河谷刮起一陣大風,樹梢噪響,晃動不止。
木金說:“要下大雨,快搭外帳!”
夜色中的林子緊張起來。我們也緊張,慌里慌張地從帳篷里鉆出來,七手八腳地蓋了外帳,打牢地釘。這時,幾顆雨敲在樹葉上,嗒嗒地響。秀錦說:“真要下雨了。”帳篷里悶得像蒸桑拿。秀錦干脆掀開外帳,在帳篷外走來走去,優雅地罵天。雨終究沒有下,天公又給眾生制造了一次假象,讓我們虛驚一場。謊言無處不在。
夜漸漸涼了。正要入睡時,聽見河谷上的鳥鳴。掀起一角帳篷,霧籠罩過來。又開始了第二天。
撇下巫密河,沿支流駛入交包。河越來越小,山越來越大,林越來越深。翻過牛角坡,下橋水溪,順流而下,經橋水、昂英,就到小丹江了。茅人河從雷公山頭流下來,躍過四道瀑,橋水溪嫁給了他,從此夫妻攜手,直奔清水江,走向遠方。
在交包河岸,黃花兒燦爛,鋪滿一河。光泉手摁車窗,驚嘆道:“黃花菜!”
《詩經》里常出現一種植物,叫“暖”。衛風的《淇奧》“有匪君子,終不可暖兮”,《伯兮》“焉得緩草,言樹之背”,“緩”即萱,就是黃花菜,即忘憂草。光泉想去采它一把。停下車來看時,它們隔著河流觀著我們,笑盈盈的,面帶羞色。于是,望花興嘆。
山路不斷攀升。我們離開了河谷,向高處駛去。是夜星月,吾與老夢安坐涼石。聞巫密河,若鼓瑟。
吾語之曰:“少時攀藤,于枝上取以萇楚,失足而墜。幸有枝蔓長伸,雙手握之得命。”老夢聆之泰然,無驚,言其幼時爬松,斫枝為樵,高十丈余,亦失足而墜,其下余一獨枝,雙手握而吊之,蕩似秋千,得命回。
生者難測。命乃瞬時得失也!
從昂英至交包,要翻越牛角坡約三十里的原始森林。牛角坡是劍河與臺江兩縣交界,它是雷公山的東側余峰,是交包溪和橋水溪的分水嶺,兩條溪分別匯入茅人河與巫密河,之后在劍河南哨相匯,如兄如弟,流入清水江,奔向沅水。如今清水江成了汪洋湖泊,它們匯入的方式模糊了。
那天,我們在深山里與獵戶吃午飯。山珍海味,米酒。獵戶異常開心。獵戶說那天他帶著獵犬在山里轉悠,幾個驢友從橋水溪爬上來,硬拖著獵戶陪他們在山里過夜。時已初冬,深山寒冷。他們說,飯菜酒肉都有,只請求你給我們砍柴生火。獵戶被驢友纏住了,陪他們在山里住了一夜。
獵戶說,到半夜,我的獵狗不知去向了。我們覺得神秘,都聳起耳朵。獵戶又說,第二天回到家時,它已跑到門口迎接我。原來,獵狗受不了夜的靜寂,獨自回家了。獵戶養的是馬犬,其貌兇殘,但性格溫善,嗅覺靈敏。后來我才知道,馬犬又叫比利時馬里努阿犬,十分令人喜愛。
我們聽得有趣時,獵狗也在我們身前身后晃悠著。它顯得異常激動,就像明白獵戶正向我們講述它的故事。把營帳搭好之后,我們在大山里巡游了好幾天,躲開了所有的移動信號。于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現在,我們回到市井,但獵戶的笑容仍在我的眼前浮現。
上次在石灰河口扎營,是秋天,中醫老夢教我認識了頭花蓼。這次竄到巫密河下游,頭花蓼仍開滿河床、石板、峭壁,仿佛它們一年四季都不退場。這次,我又認識了翠云草、翻背紅。翠云草長得秀氣,羞答答的,瘦瘦的身子,成群地擠在一起時,遠望像云朵似的鋪開。翻背紅,先前我一直叫它四方草,四方草卻一直被我叫成小血藤。老夢說:“不對,翻背紅不是四方草!”往深山里走時,老夢指著一根藤給我看,說:“這才是四方草,不過,也有人當血藤用的。”再往前,就看見小血藤了。其實都是我熟識的野藤。小血藤不是結玉米棒一樣的五味子么,秋后鮮紅,垂掛下來,我們小時候專去山里找來當成水果吃。
帶去了布朗·肖一本薄薄的書一一《死刑判決》。以前讀過的,印象很好。這次想躲入帳篷里,在他們的鼾聲中重讀一遍,結果只讀了一頁。在,在深山中,你總為叢林著迷,讀書就顯得附庸風雅。
中秋,巫密河河水很枯小了。
兩個多月滴雨不下,巫密河失去了它原先的活氣。上次我們在沙灘上埋鍋做飯時,它喧嘩著從拱橋下穿過,浪花滾過巨大的石頭,自信滿滿。這次,它微弱地滑過石板,緩緩地從我們腳下溜走,窄長的沙灘變得寬闊起來。于是,盼望一場商羊之舞。張岱寫有薄薄的一本奇書,叫《夜航船》,其間就寫有商羊舞這件事。孔子也引用過民諺云:天將大雨,商羊鼓舞。
夜晚,果然下了一場小雨。我們把帳篷建在樹林里,雨敲在樹葉上,滴答有聲。夜涼颼颼的,但它只是滋潤了一下蒼生,于事無補。然而,我們是見證過巫密河的狂野的。它桀驁不馴,它咆哮恣肆。它掀起巨大的浪花,洗劫石頭、樹木、公路、稻田、菜地、農舍、養魚場包括我們無數次在那里建構營地的石灰河三角洲。我們驚詫地看著它任性橫流,由清為濁。現在,它何故像一只瘦弱的小狗,狺狺地哀鳴?
雨停時,月光透過云層,拱橋投下淡淡的月影。我和老夢坐在涼石上,聽它輕輕吟唱。它狂蕩也罷,潦倒也罷,我們都沉默無語。
清晨,在巫密河岸,就像置身于一所世界頂級的音樂學院,美聲的、民族的、通俗的、民通的唱法都踴躍登場,巫密河是伴奏的鋼琴。
馬路靜靜的,一塵不染,沿著河岸伸延。我踏著它們的歌聲輕步行走,我是這場宏大的演唱會的唯一聽眾。
我去溪岸砍了一抱柴。少時,我和秀錦、老夢、光泉站在巫密河的大橋上,吃面條。那時山青翠,水碧綠,藍天如洗。陽光從我們正前方照來。木金摁下快門鍵,把我們狼狐地定格在橋欄邊。
橋一頭連接公路,另一頭連接荒野。據說,那里曾經是一個旅游點一一巫密河漂流,從我們的腳下起漂,浪漫無邊地穿過峽谷,悠然而下。那個年頭,漂流成為一種時尚。現在,寬大的停車坪已經復墾,高大的林木中,桂花樹深山含笑,遮天蔽日。我們把營地建在復墾地的邊緣。
昔日人聲鼎沸,吆喝聲山響,鈔票也嘩嘩響。如今,一切寂然無聲,只留下兩座落寞的橋,巫密河仍川流不息,不舍晝夜。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世事如棋”,此一時彼一時了。
那時,他們在看魚群水中嬉戲,我在看流云縹緲。后來,鋼琴聲弱下去的時候,霧在林子中徐徐升騰,白云卻掛在天空,輕紗薄翼,凝固了似的。我又躲回帳里,透過帳紗(我沒有加蓋外帳),仰望藍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等待陽光照徹透明的河水,看魚群一一那些舞蹈家款款出場,在河灘上進行舞蹈。一條河閃著無數珍珠,不,那是夜空倒掛下來了,群星閃耀。
布封在《自然史》里寫道:“剛開始出現的人類,他們會看到地表無數次的痙攣般抖動。”
我們從巫密河岸駛出來,海拔不斷升高,積雪越來越厚。馬路上的車痕和人跡漸漸稀少,直至全無。我和秀錦仍執著地向前向上行駛。終于到了山口的時候,我們將車停下來。那是一個我們無數次登臨的山口,腳下是紅陽苗寨,頭上是紅陽草場。我們駐足良久,雪峰在遠處起伏。萬山寂寂,世界白茫茫真干凈。
但它不是靜止的。它的靜止是我們的錯誤的感覺。它應該如初民所見,是布封的“痙攣般抖動”。
打開手機用海拔儀測高度時,秀錦尾隨在后,給我發送了一段小小的視頻,是我的行駛軌跡。我們俯望著山谷,尋視人間煙火。后來我們回到山下,回到煙火中。
有一種聲音,你嫌其聒噪,我是理解的。就在那家音樂學院,那些器樂初學者的荒腔走板此起彼伏。可是我卻喜歡它們。夜晚,天約十一點鐘的時候,我一個人還在田野上。夜色完全吞沒了我,然而我并沒有感到寂寥、懼怕或恓惶,因為有它們呀。
我站在田埂上,巫密河的歌聲被它們蓋過了。隱約可聽鬼怪陽的鳴聲。“鬼怪陽”是我們家鄉的土話,就是《鳥類的生活》那類書里寫的鷹鵑。它從春天開始歌聲不斷,晝夜不停,直至夏天。我們家鄉有一種迷信的說法:每年初次聽見它鳴叫,你得站起來抖擻抖擻精神,預示你在此年中無病無災。還有另一種說法是,春天看見的第一條蛇,它如果向上爬行,預示你年景興旺,否則就會是委頓、頹靡的。
無人分享,我在黑暗中錄下一段音頻。它們愈加放肆,我用腳在田埂上一頓,近處的歌唱家停了片刻,幾分鐘又嘔啞嘲晰。我掀亮頭燈,它們睞著雙眼,有點害羞,下巴仍鼓如皮球。
索性就在田埂上坐下來吧,用鋤把做板凳,在夜色中好好地做一回聽眾,有什么不好呢?
黎明時分,細雨敲在天幕上,嘈嘈切切,像有人在我身上寫詩。巫密河一直喧嘩。一只土畫眉“姐呀姐”地鳴叫,落魄的樣子。秀錦尤喜剛躲人帳篷外面就下雨的感覺,就好聽那雨打帳篷的聲音。我似乎遲鈍一些,沒有秀錦那種情致,但今早我也聽得悅耳。曾喜歡王菲翻唱鄧麗君的一首歌——《微風細雨》,仿佛比原唱有彈性,歌聲在心口跳躍,要蹦出來似的,細聽還有一絲傷感。那是唱愛情的歌一曾經的“愛情”。可如今,愛情算什么呢?
掀開帳篷。我那時還穿著睡衣,有幾分狼狐相。霧在山腰上掛著,兩抹淡淡的霧上下彌合,像一張嘴唇,嘴角曲揚,如美人巧笑。等我穿好鞋子轉身時,這兩抹霧又變成了一彎眉,眉下淡淡的眼瞼。
山如潑墨,濃綠。
我向小公路走去,看見白色的小點,蹦跳著,是農田里跳出來的小鯽魚。昨晚我和老夢兩人撿了半桶,今早,這一撥鯽魚又跳到公路上。農民朋友本來是要養著它們,等割稻時,用它們來下酒的。現在水患成災,農民朋友豁開田埂,舍魚而保禾苗。
天多數鯽魚喜歡隨波逐流。它們無知從眾,沒有思想。有幾條小鯽魚滑出田埂的豁口后,逆流而上,到公路上幾至干涸。它們是勇敢的逆行者。我又撿了半桶回來。回到營地時,帳篷內,他們的鼾聲仍混成一曲交響樂。
山里有一條小溪,冰涼,清亮,明澈。它是巫密河的支流。就在小溪邊,我們架起幾塊大的石頭。陽光不斷地移動,幾棵碩大的楓香樹和楠樹投下來的樹影籠罩著我們。至于林中的蟬鼓、鳥叫、蟲吟…百類鳴聲,我怎么描述,文字都是遜色的。
公路隱在原始叢林中,它干干凈凈地攔腰橫過大山,頂端有兩座小小的苗寨。清晨,日光從樹頂上打下來,馬路上有了迷彩效果。青杠、酸棗、麻栗、黃檀、絲栗、楠木、楓香、櫸木、松、杉、五角楓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我踏著那張迷彩的“地毯”,向叢林深處漫步,一個弼猴桃躺在我的腳下,松鼠在上面鑿了一個孔。我撿起來,削掉那個孔,和松鼠分享了那只弼猴桃,津甜如蜜。我一抬頭,樹上有一串串弼猴桃,像一串串風鈴。
我回到營地時,他們才從帳篷里伸出頭來,問我今天的天氣。營地一側有一眼小小水庫,寂靜地汪在林中。我靜靜地看著它,它也看著我,羞澀而飽含深情。
夜風一直呼嘯。月亮很大。我們坐在山頭上,被星空包圍,仿佛在宇宙里飛翔,我將無我。
我走出帳篷時,秀錦仍在夢中。可是,我在山上走了一圈回來,他說睡不著,風大得要死,他說冷。風一陣一陣地“鏟\"來,帳篷辟啪作響。
一群水牛悠然地在草坡上散步。山池如鏡。我迎著朝霞走,牛群好奇地仰望著我。站在任意一顆星星上俯瞰地球,一個人,一群牛,他們都是一粒粒塵埃。
繡線菊開滿了路肩。我走過去時沒注意到它們,它們對我也視若無睹;醉魚草稀疏地伸出手臂,招搖過市。醉魚草不是草,它是木本植物,理查德·梅比說它有“長著翅膀的果實”;號筒管,據說它還被叫作博落回,也叫大葉蓮,長得懵懵懂懂的,相貌平平,有豬耳朵一般寬大的葉子,正在開花,從遠處望去,它們的頭上似乎站著一堆灰色的蝴蝶,是有毒的植物。
坐在原始叢林中,木金不知去向,我們著急得不得了。可我還是想到了生活在樹上的柯希莫。柯希莫一開始與常人并無差異,到十二歲時,他不服父親的管教,爬到了隔壁翁達利瓦一一那個父親一直凱的翁布羅薩地區的世襲貴族一家里的花園上空。剎那間,柯希莫從被俯視變成了俯視,從仰視變成了被仰視,而且他一直生活在樹上。卡爾維諾可以寫一個人活在樹上一輩子,我只能寫我們從村子最西頭的第一棵茶油樹爬到最東頭的那棵茶油樹,滿打滿算也就半天的時間,我們已經為此而樂不可支了。假如樹上的柯希莫看到我們,會不會把牙都笑掉?
木金到底去了何處?他會不會迷路呢?這時,一種沉悶的聲音從山谷的叢林里傳來,又回蕩在茫茫林海里。撞擊,折疊,回蕩。是木金,他在呼喚我們。
春天,我們來到瀑布下,陽光萬丈。云在林梢上浮游,水卻并沒有到窮盡處。我說走吧,到那水的源頭之處去。他們卻說實在走不動了。
我們到此為止,打道回府。王維來到那水窮處時,還遇見了林中老叟,于是攀談忘歸。他在《終南別業》中寫道: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置身于林海中,有山瀑的喧嘩,縹緲的游云,還有我們的呼吸聲。
順著水流而下,方向就不會錯一一它將匯人巫密河。只是我昨天特意準備的斧頭,還沒有用武之地。握著斧柄,鋒可斷發,而不忍斫木。木是有生命的東西,斧斫則淚下。《詩經·陳風·墓門》云“墓門有棘,斧以斯之”,那是另當別論的。
我三叔他們運氣好,他們在林子里碰見一棵老木,斧斫之后,留下它的樹樁子,樹心鮮紅堅韌。他們背上油鋸,把老木的樁子鋸成了砧板。三叔和三弟他們打磨好,砧板光滑如石,我和二弟每人得到一塊。二弟說,真不舍得用它來切菜。我三叔笑起來,開心自賞,砧板靠著壁頭,陽光照來,有幽遠的木香。三叔說恐怕也有幾百年了。今天,我扛著斧頭在森林里穿行,在巫密河岸,倒在林中的木頭可說無數。可是,以斧一擊,腐若爛泥。我只好握著空斧出來,那時日頭已沉,溪谷幽暗。
2023年4月1日,農歷的閏二月十一,我和老夢、木金拋下巫密河,去漲水坪穿越原始森林。
在常年沒有人跡的叢林里,我們渺小如螞蟻。站在山巔遙望它時,就像遙望長滿厚重的云朵的天空。我們本來鎖定了方向,從西北向東南穿行。可來到叢林里,無數的峰嶺峽谷交錯,讓我們全無方向感。手機失去了信號,茫無際涯。此時,這個我們自覺有一點偉大的行游規劃,看起來那么狂妄和自不量力。我們只能在叢林的邊緣地帶逡巡,就像一個渴仰高處的人,本來要站上峰巔炫耀一番的,結果只能回到山下,無功而返。
老夢咚咚咚地敲擊著一株巨木。巨木早已枯死,但它仍站立在原野上,保持著一種帥氣的英姿。一株數十米高的大樹,枝柯無限延展,仰頭看去,它旋轉著,仿佛遮住了一座山頭。木金舉起手機不斷拍攝。不知道是什么種子,落在一棵倒下的巨木上,長成了小樹,長成了巨木的子孫。一株奇樹寄生在另一棵巨樹身上,將長長的樹根從空中垂落而下,又扎在地里。矮小的冷竹,一茬茬死去,又一茬茬生長。鳥在深樹里鳴叫,幽深而又幽遠。厚厚的落葉,被什么動物刨出一個個深坑各種生命在叢林里,以自己的方式,獨特地表演著。
每一條幽谷都會有一條小溪。它們流水叮咚,都向巫密河流去。老夢在小溪里發現一個石頭疙瘩,用刀敲擊在上面,當當有聲。從邊緣的碎渣看,它是一塊鐵礦石。在發現它的地方仔細搜尋它的伙伴,一無所獲。它怎么會遺存在那兒,成了一個不解之謎。
三個人走在叢林中,就像三顆針掉進了大海。我覺得賈島那句“林深不知處”,其實并沒有寫好。他沒有寫出深林的況味。即使在叢林的邊緣地帶穿行,我們也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與叢林的距離,是因為我們害怕走不
出這茫茫的原野。
在雷公山區,牛角坡南側是茅人河,北側是巫密河。那些年那里有過一場惡戰,臺江縣的交包村與劍河縣的昂英村,兩村為爭奪山林,刀槍相對,血濺村莊。
大約是2013年11月,我在昂英村住過幾夜。坐在農家小院里,炭火在幽暗的燈光下炸裂,畢剝作響。老人一邊吸著煙斗,一邊和我神聊。
他說:“嘿,像做夢一樣,兩邊都是親戚啊!”
我問:“現在那些親戚還來往嗎?”
“還不是一樣走。”他說。
我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他卻放下煙斗,嘿嘿地笑。
我一直不太喜歡誰說的那句話:沒有永久的朋友,也沒有永久的敵人,只有永久的利益。現在,這句話卻是我聽到的故事的最好的注腳。
就是那座牛角坡,我也只來到它的邊緣。那時我們甩開巫密河,溯溪,經交包到達展包。據說就要到牛角坡了,但我們選擇了返回。那天剛好有一個團隊,他們的自的地也是牛角坡。我們在展包的田野上遙望一望無際的密林山川,幾個人背著背包迎面走來。他們走散了,團隊里的其他隊員正向著牛角坡攀緣,而他們成了離群之馬。
老夢說,要說迷路呢,我在牛角坡經歷過一回。木金在前面走,我走在最后。快走出密林了,沼澤地已在眼前出現,我們開始無所顧忌起來。
那次我們去采藥,還請了當地的向導,老夢繼續說,就是在山上繞了無數回,繞不出來。
對于穿越叢林,我和木金向來自信過頭。我們的口頭禪是,路在腳下,無路即路,而且我深深地領悟了那句“遠看山小,近看山大”,這就有如蘇軾的“橫看成嶺側成峰”吧。
為什么要穿越原始森林呢?我們喜歡呀,熱愛呀,那潔凈的密林!每次走出來時,我的包里總會背著一小袋自己生產的垃圾,哪怕一張抽紙,我也決不允許它被遺留在森林里,決不能讓森林受到一絲玷污。看到我發朋友圈的一些朋友,總會評論道:就喜歡這種環境!
嘿,誰不喜歡呢?
在林海里穿越,木金的方向感不如我,而要說持久的韌性和細微的感知力,我卻不及他了。我喜歡親近樹木,木金則偏愛動物。在叢林里,我們手腳并用,正要向我們鎖定的峰巔攀緣。木金忽然說:“野豬!”
我回過頭時,略略驚了一下,四下察看。我說:“在哪?”
木金說:“是足跡,大概是幾天前從這里走過。”
山林里新長出一些野草,被動物攔腰啃斷了。木金會說,這里是一只野羊的領地。再往前走,一堆羊糞豆豆撒在林下。木金說,是一只烏羊,二十五斤到三十斤。
而我認識酸棗樹、猴栗、山毛櫸,木金卻不認得它們。他撫觸著它們高天的樹干,驚嘆它們的健美的身姿。
去年春初,我和木金重返雷公坪。在山口上,我們順著峽谷而下,快到南刀時,爬上嶺脊,才發現往錯誤的方向走了兩個小時。于是,迷途知返。我們出發時,陽光明媚,而返回時,已霧合云集。一只松鼠走在我們前面,它大搖大擺,有十足的滑稽的天賦。它對我和木金渾然不覺。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