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將全部的自己都給了岳麓山。”這是謝宗玉完成《千年弦歌》一書后的感慨。三年光陰,他把自己種在了岳麓山。他踏遍了山巒的角角落落,撫摸這里的山嵐,也勘測著岳麓山的精神高度。他目光所及,是層林盡染,也是北宋《夢溪筆談》記載的柴薪危機。他于莽莽蒼蒼的岳麓山間遠眺,與杜甫望見的或許是同一片江水,卻永遠無法共享詩人登臨時的那縷夕照。在每一寸的光影挪移間,時間暴露出它最殘酷也最迷人的本質一一所有存在皆為瞬間,所有的瞬間永遠存在。杜甫離開潭州時的岸花飛舞、韓愈行經時的江帆徐行、柳宗元貶謫時的晨霧彌漫,那些看似消逝的時刻,從未真正湮滅。
岳麓山海拔不過三百來米,在湖南來說,也不算巍峨,但在謝宗玉筆下卻變得無比遼闊,足以照亮世人幽微的精神隧道。岳麓山不僅存在于空間坐標中,更是由無數消逝的“此刻”層疊而成。在時間不可逆的流動中,我們如何打撈那些被草木掩埋的歷史回響?可以說,他一直在寫作中找尋通道,并發出了指向未來的深沉叩問:我們該如何重新觸及深埋于歲月塵埃中的情感印記,并激活其當代價值?
于是,二十八萬字的《千年弦歌》,成了他穿越千年的時光隧道。它分作四個篇章:《道法源脈》《人物風骨》《詩話流芳》《江山勝跡》。謝宗玉以其遼闊的歷史視野與深沉的文哲思索,引領我們觸摸麓山肌理中沉淀的文明脈動,完成了一次精神的壯游,也揭示了這座山獨特的“時間智慧”。
這絕非尋常游記,遠不是一部簡單的山水志。在謝宗玉筆下,岳麓山挺拔醒目,卻不拒人干里;它懷抱古剎書院,讓它們在各自角落發光而互不相擾;它是城市的地標,又不會過于龐大而難以親近。這座若即若離的山巒,是儒釋道三教交織共生之地,是風起云涌之近代史的精神坐標,更是一座亟待深度喚醒的情感記憶寶庫。
這個文本,讓我讀出了文章背后的那個謝宗玉:羞澀潛藏,也磊落勇敢。他沉靜如深潭,筆下卻奔涌著孤勇的暗流。那份書生的內斂與羞赧,并未掩蓋他叩問千古的膽識。
關于岳麓山的文明思考,謝宗玉認為,其深層困境在于,盡管麓山擁有豐富的歷史層積,但歷代麓山書籍對三教合流等核心議題的探討常囿于陳說,而缺乏“縱深思想研究”與“闡發新意的文章”。為什么大家不愿意多想一步、多說點新的?好像某個歷史觀點一旦被認定了,就成了不能改的鐵律,誰要是想探討點新東西,就會被看作是對前輩和專家的“不敬\"甚至“背叛”。
謝宗玉最具洞見的,莫過于時間智慧,他發現了岳麓山特有的“時間包容性”?!肚晗腋琛分?,他對儒釋道三家在麓山關系史中的梳理,超越了一般的歷史敘述,在這里,儒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道家“身化自然”的超越,佛家“修心見性\"的終極關懷,并非壁壘森嚴。從西晉慧光明寺點燃佛法之火到十五世紀云麓宮最終扎根山巔,再到北宋岳麓書院以儒學之姿巍然矗立,它們從此并存在岳麓山上,又“取長補短,互相進益”。他看到,這座山沒有過于強烈的“主人意識”。這種開放性,使得不同文明能夠在這里平等對話。他看到的,不僅是不同文明在空間上的共存,更是一座山在時間長河中展現的遼闊胸襟。
或許,唯其如此,才使麓山真正成為了時間的容器,謝宗玉沒有用艱深的學術語言,而是以平實的筆觸,讓我們看到那些曾經在岳麓山上行走的僧侶、道士和儒生,如何用他們的日常實踐,書寫了一部獨特的文明交流史。
在他的書寫中,情感維度成為解讀岳麓山文明的鑰匙。來長沙散心的元稹,終究放不下朝堂往事,一番呼酒買醉后,又悵然而歸,算是辜負了這一江碧綠與一山青翠。\"這是《元稹:風花雪月覓輕愁》的結尾處。千載后重讀《晚宴湘亭》,元稹的醉眼穿透時空。他活躍于中唐,身前是李杜的萬丈光芒,身后是季商隱的深情綿邈。新樂府的革新銳氣,艷情詩的纏綿悱惻,悼亡詩的錐心刺骨,在他筆端奇異交融。他與白居易之間的情誼,“愛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歷史終將“元”“白\"并稱,而白居易因其詩歌對民生疾苦更深廣的描摹贏得了身后清名。在這里,謝宗玉沒有進行道德評判,因為他如此純粹,他展現出對復雜人性與歷史情境的深刻理解與尊重,其視角超越了世俗的“對錯\"或“價值\"標尺。元稹或許辜負了岳麓山,但他讓麓山的時間短暫停留在湘亭夜宴的那一刻。謝宗玉對此喟嘆:“天地光陰,長醉不醒。”元稹將此刻無限拉長,這或許正是謝宗玉所體悟到的最純粹的時間觀:時間不是一條河流,每一個此刻,都是一個飽滿的宇宙,都同時承載著過去、孕育著未來,它就是永恒的當下。而謝宗玉,正以一顆悲憫純凈的心,傾聽著那些來自時間長河深處的漫濾回響。他的心河里,有老子之虛舟,浮游于道的空闊;亦有東坡之葦舟,漂浮于詩的江月。
時間之舟疾馳如箭?!霸娫捔鞣肌币惠嬛?,《江天暮雪的打開方式》里,那種時間疊加打動人心的力量尤其特別。作為瀟湘八景中唯一地處長沙的風景,“江天暮雪”在謝宗玉筆下不再是古畫冊里邈遠的場景,長沙的雪仿佛落在了不同時代:六朝的古寺飛檐、唐朝的殿宇樓臺、元代的漁舟、明朝的釣竿,在同一場大雪中相遇。他自己仿佛成了那個披蓑戴笠的古人,他懷念的,是橘子洲還是荒島時的樣子。作者捕捉到那份天地混沌間,靈魂被雪洗去浮塵的孤寂與超然。在這個時間截面里,作者所傳達出的,不只是失意的寒涼,還有勘破世相后清冽的澄明;也不僅僅是獨釣的孤絕,更有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自由。
他寫柳宗元,寫馬致遠,也寫了八百年未冷卻的劍氣錚鳴,更是在寫那個離世界既遠又近的自己。他被俗務裹挾,又不甘將一顆心全然交付紅塵;他超拔物外,又想要妥帖地照拂身邊每個人。他冷靜地分析柳宗元那“孤舟蓑笠翁”所承載的堅忍和馬致遠“釣魚人一蓑歸去”背后的灑脫轉身;而當他回想起荒島賞雪時陌生人之間那份默契的溫暖一一“共情暖意,暗生周邊”,筆觸又變得格外溫柔。史家的眼光、詩人的心跳,讓文本愈發動人。他筆下的“江天暮雪”因而超越了地理景觀,升騰為一種承載千古文人精神密碼與文化鄉愁的詩意象征。當文字在紙頁上漸漸隱去,唯有那漫天飛舞的暮雪,跨越千年,恒久飄落在每個讀者心靈的江天之間。
“劉長卿的一生就像一場漫長風雪,沒有人知道他去世的準確年月,也沒有人知道哪抔黃土、哪叢青草是他的軀體所化。他就像一位‘夜歸人’,掩埋在大唐萬干時光的塵埃中。\"謝宗玉在《劉長卿:往來湘沅淚幾行》中這樣寫道。我特別鐘愛謝宗玉文中肉眼可見的才華、俯拾皆是的金句。但他似乎很早就不在意才華這個維度了,從他的寫作中可以看到,比文采更重要的,是他超拔的思想性。那個風雪夜歸人,他從開元盛世的余燼里走來,獨行過安史之亂的烽煙,又在黃昏般的大歷年間踽踽獨行,跋涉于一場沒有盡頭的風雪。當大唐的雪落在謝宗玉的案頭,他無限晞噓,他們終于在時光里認出彼此,他宛見他披著滿肩霜雪,推開歷史虛掩的門扉,那雙曾閱盡人間離亂的眼晴,依然在字句間映著盛唐的月光與中唐的烽煙。
詩人真正的歸處,從來不在三尺黃土之下。我輩復登臨,既是代謝的塵埃,也是時光流逝的見證者。每一次對麓山的重訪與重讀,謝宗玉都將其視為一場充滿敬意的再創造,讓杜甫的欣喜、辛棄疾的憤懣能在今人心中激起回響,讓寒鴉誦章的想象能點燃公民參與的熱忱,那么,岳麓山的層巒疊翠便不再僅是眼前的風景,它必然指向未來。正如作者在引言中的設想,麓山積累的眾多詩文可挑選一些“勒石于游道旁”,那么,在數字媒體技術日新月異的今天,“活化\"將使游人擁有更廣闊的想象空間:借助AR增強現實技術,游客步入山中,可在手機屏幕中自睹虛擬重現的“麓山寺僧人雨夜下山,舉著熊熊火炬”迎接道鄉先生的震撼場景;通過精心設計的聲景裝置,在特定遺跡處,仿若能聽到“寒鴉在殘缺的道鄉碑上起起落落,嗚哇亂啼”。
逝水滔滔,終將托起所有的時間之舟。在這部作品的壓軸之篇《橘洲古舊建筑群:往來成古今》里,那些紅磚建筑似在沉默,它們像被時代遺忘的舊書,靜靜躺在歷史的角落,等待有心人翻閱;又仿佛在說,記住我們,但不必停留。作者以“往來成古今”作為題眼,令人讀罷掩卷深思:當年孟浩然立于峴山之上,目光穿透羊祜碑的斑駁字跡,感嘆一切人事最終都將在時間洪流中破碎、溶解,只留下模糊的印記,古人與今人之間橫亙著無法跨越的時間深淵,卻又能在精神交互的瞬間照亮彼此。
這座山告訴我們,文明,從來不是非此即彼的單選。岳麓山的偉大,也不在于靜好歲月,而在于它如地質時鐘般銘記所有創傷與愈合。謝宗玉的這次寫作,是人類在時間深淵前點燃的微小而璀璨的火焰一一它或許無法照亮整個長夜,卻足以照亮我們每個人的此刻,足以證明我們曾經在場,并試圖撫摸岳麓山的無盡藏。
無人會,登臨意。明月皎皎,始終映照著古今的過客。《干年弦歌》,為登臨者提供了重新觸摸歷史體溫的可能??萍伎s短了空間距離,我們與杜甫隔江相望,卻隔著無法泗渡的時間之淵一一這永恒的咫尺天涯,正是人類最古老的鄉愁。而謝宗玉,他的這次書寫,超越了時空界限,以澄澈的心映照人間冷暖,在疏離中保有對塵世最本真的溫情。他讓每個走向岳麓山的人,都能與時光對談,那么,我們或可共釀一壺穿越古今的精神醇酒,在麓山的輝光里,在時間的截面上,于春秋流轉中永恒對飲。
當“風雪夜歸人\"“岸花飛送客”“醉里挑燈看劍”等等詩句的意象在干年后的某個靈魂中蘇醒,詩人們便完成了真正的歸來。寸寸掩埋的歷史終將在漢語的血脈中重新流動,仿佛岳麓山厚重的文化巖層訇然洞開。這一刻,時間,重新開始。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