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事司法精神病鑒定認證機制研究

[中圖分類號］G254.21 [文獻標識碼］A

問題的提出

精神病鑒定是涉精神病刑事案件中認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刑事責任能力的關鍵證據。準確認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刑事責任能力不僅關系到刑事案件事實的準確認定，還可能會引發社會關注并影響社會公正的實現。但與一般的司法鑒定不同，精神病鑒定的主觀性較強，鑒定依據主要是長期的臨床經驗，鑒定過程中主要依賴案卷材料、病史、日常表現等主觀性較強的材料。1」實踐中精神病鑒定也存在一定的錯誤率，如有研究發現，臨床實踐中的精神疾病誤診率高達 10.29% 。[2]故而，精神病鑒定意見往往是控辯雙方激烈爭辯的內容之一。但從法院角度來看，法院對精神病鑒定意見給予了足夠的信任，很少會去推翻鑒定機構出具的精神病鑒定意見。3]由此也塑造了法院對精神病鑒定意見的高認可率與其準確性之間的緊張關系。

為破解上述緊張關系，我國刑事司法實踐中推出了多項改革舉措，如明確鑒定意見的審查規則、引入具有專門知識的人等。這些改革舉措大大豐富了法官審查認定精神病鑒定意見的方法，也形成了更為多元的精神病鑒定意見審查認定模式。有學者將其歸納為“直接認證式”“證據印證式”“折中認證式”“自行認定式”四種認證方式，[4］也有專家將其歸納為“直接采信型”“形式審查型”“證據印證型”“比較分析型”“自行評判型”五種認證方式。5］客觀來說，這些研究非常具有開創性，但這些研究主要是從證據審查方法角度來完成對法官審查認定精神病鑒定意見方法的總結，并沒有完全揭示法官審查認定精神病鑒定意見的心證過程。如法官是如何區分對精神病鑒定意見的形式審查與實質審查的，哪些因素能夠促使法官開啟實質審查，法官在何種程度的心證懷疑下會否定精神病鑒定意見等?；谏鲜隹紤]，本文擬對刑事司法精神病鑒定的認證機制開展實證研究，以期提煉出法官審查認定精神病鑒定意見的一般模式。

本實證研究主要通過分析刑事裁判文書來完成，裁判文書來源于“北大法寶裁判文書數據庫”。通過前期閱讀裁判文書發現，法官如何審查認證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主要體現在裁判文書中的“法院認為”部分，故而筆者將檢索條件限定在“法院認為”，以“精神”“鑒定”“責任”“采納”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共檢索到近20年的625份刑事裁判文書。去除重復的16份裁判文書以及未進行司法精神病鑒定的14份裁判文書外，共得到有效的裁判文書595份。6]本研究將以該595份刑事裁判文書為基礎。

刑事司法精神病鑒定認證的實踐樣態

（一）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質證情況

在本文所獲取的595份裁判文書中，僅存在1份鑒定意見的裁判文書有543份，存在2份及以上鑒定意見的裁判文書有52份。其中，鑒定意見為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裁判文書有390份，鑒定意見為限定刑事責任能力的裁判文書有199份，鑒定意見為無刑事責任能力的裁判文書有17份，鑒定意見為不予評定刑事責任能力的裁判文書有7份。

庭審質證環節，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提出異議的裁判文書有147份，其中有9份系由被害人提出，異議率為 24.7% 。在未提出異議的裁判文書中，被告方大多在沒有相應證據支撐的前提下于辯護意見中提出對被告人精神狀態和刑事責任能力的看法，而在質證環節不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提出異議。在提出異議的裁判文書中，申請對被告人精神狀態和刑事責任能力重新鑒定的有44份，理由大致分為三類。一是與案發時間相隔太久或在病情緩解時鑒定，鑒定不適時；二是鑒定材料不完整，鑒定依據不充分，鑒定方法不正確；三是鑒定程序不合法或存在瑕疵。在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提出異議又未申請重新鑒定的103份裁判文書中，被告方的異議大多與申請重新鑒定的理由相類似，基本集中在形式層面。值得注意的是，在提出異議的147份裁判文書中，鑒定意見數量在2份及以上的有24份，幾乎占到了有2份及以上鑒定意見的裁判文書總數的一半。

（二）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采納情況

在595份有效裁判文書中，法官采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將其作為定案依據的裁判文書有591份，未采納的裁判文書僅有4份，采納率高達 99.3% 。法官采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主要有兩種模式：快速認證模式和復雜認證模式。

快速認證模式，是指法官將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視為事實而不加說理直接采信。這種認證模式的運用往往與多種因素存在關聯。在392份采取快速認證模式的裁判文書中，在質證環節控辯雙方未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提出異議的裁判文書有364份，占 92.9% ；有2份及以上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裁判文書僅有13份，占 3.3% ；鑒定結論為無刑事責任能力的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裁判文書僅有3份，占 0.8% 。質證情況、鑒定意見的數量、刑事責任能力的鑒定狀態等因素都有可能是法官采用快速認證模式的原因。在采取快速認證模式的裁判文書中法官往往采取一種“結論陳述”式的口吻，認為被告人“經鑒定患有（未患）某種精神障礙，對其辨認和控制能力產生（未產生）影響，評定為完全（限定/無）刑事責任能力”，當被告方的相關辯護意見與該結論不一致時，會被法官直接或者以“與事實不符”為由不予采納。

復雜認證模式，是指法官運用證據分析方法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進行分析認定。采用該模式的203份裁判文書基于分析方式的不同可以大致概括為三類。一是結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lt;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97條、第98條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程序性事項進行合法性、關聯性的審查并加以認證，主要審查的事項有鑒定人和鑒定機構的鑒定資質、檢材的來源和送檢、鑒定人簽名、鑒定程序、鑒定過程和方法、鑒定意見的告知等，采用該形式的裁判文書有109份，占總數的 18.3% ；二是通過案件的其他證據與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相互印證來判斷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可靠性，采用該形式的裁判文書有37份，占總數的 6.2% ；三是綜合全案事實運用經驗法則和日常邏輯自行判斷被告的刑事責任能力，以此判斷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可靠性并加以認證，采用該形式的裁判文書有57份，占總數的 9.6% ，并且在面對2份及以上鑒定意見時相較于其他兩類認證形式， 64% 的法官選擇采用該形式。

三 刑事司法精神病鑒定認證的心理機制

丹尼爾·卡尼曼教授以有限理性人為研究對象，在行為經濟學中提出著名的“雙重控制”模型，即人腦存在“系統1”與“系統2”兩個信息處理系統用以認知，兩個系統具有不同的運作方式。」在認知科學領域，法官雖然是具有法律知識和審判經驗的專業人士，但并非智識巨人，本質上仍屬于與常人并無實質性差別、具有有限理性的認知主體。8]前文所發現的法官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快速一復雜”認證模式即符合該模型。

（一）快速認證契合錨定啟發與情感啟發的直覺思維

“系統1”也叫直覺思維，該系統的控制使得大腦思維呈現快速、自動、無意識、并行、不作努力、聯想、慢速習得并且情緒化的特點，9]本質上是一種啟發式思維?？崧淌谂c其同事保羅·斯洛維奇（Poul Slovic）教授經過研究指出了四種普遍的啟發方式：易得啟發、代表性啟發、錨定啟發和情感啟發。10]快速認證模式契合錨定啟發與情感啟發的直覺思維。

所謂錨定啟發，是指人們在判斷過程中會以最初得到的信息為參照來調整對案件的判斷，而且會傾向于找出證據證實自己最初的判斷，因而也叫證實性啟發。1]現代司法的尷尬是只接受過法律訓練的法官，要面對越來越多只有專家才能理解的專門知識。12]由于法官并非精神病領域的專家，對于當事人是否患有精神障礙以及該精神障礙對當事人刑事責任能力有何種程度的影響等專門性問題，法官只能圍繞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進行判斷和認定。司法精神病鑒定具有專業性和權威性的觀念根深蒂固，法官極易將之作為啟發錨點得出內心確信并作出法律判斷。并且由于司法案件的時間壓力，法官亟須快速判斷和決策，因而當法官面對具有權威性、專業性的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時，錨定啟發式的思維方式將發揮作用，使法官“先驗地存在對司法鑒定權威性的認可”[13]

而情感啟發是指人們會以無意識的情感為決策的基礎，而不是以更加完整的分析和推理過程為基礎。14]作為法律人的法官在經過長期的邏輯訓練和大量的經驗積累后所形成的“法感”使其對具有專業性和權威性的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存在一種直覺層面的信任，甚至會忽略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證據屬性而直接將鑒定意見中的結論視為事實，體現出“遵從模式”的色彩[15]同時，法官辦理案件需要考慮社會效果，司法精神病鑒定往往為社會公眾樸素的正義觀所抵觸，容易形成“假借精神病鑒定逃脫罪責”的社會輿論，因而法官出于社會效果的考量在情感上更樂于接受對被告承擔刑事責任影響不大的鑒定結論（如完全刑事責任能力、限定刑事責任能力）。

（二）復雜認證背后的邏輯思維

在復雜認證模式下，法官的思維受“系統2”主導，思維速度變得緩慢，思維深度得到提高，啟發式思維和隨性的沖動得到抑制，直覺思維轉變為邏輯思維。筆者在前文“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采納情況”部分所歸納的三種認證方式是法官在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祛魅”后進行復雜認證的具體樣態，其遵循一定的內在邏輯。

由于法官的知識結構存在先天缺陷，出于對科學證據審查必要性的考量，立法者為法官審查鑒定意見規定了較為明確的審查內容。其主要包括十條著重審查內容與九條反面排除內容，分別規定于《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97條、第98條，構建了“鑒定主體 + 鑒定客體 + 鑒定過程和方法 + 鑒定意見”的相對完善和周延的程序性審查路徑。一般而言，只要上述流程各環節各要素均合法合規，鑒定意見的真實性和可采性就能得到保障，這是立法者充分發揮程序的規制作用克服司法鑒定“黑箱問題”的有力嘗試。因而法官在審查鑒定意見尤其具有較強主觀性的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時往往對程序性審查青睞有加。

這種程序性審查路徑以合法性審查為主。在203份非直接采信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裁判文書中，就有109份主要針對合法性進行了審查。此外，也有關聯性審查與真實性審查的內容。關聯性審查主要體現在《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97條：“對鑒定意見應當著重審查以下內容：…（八）鑒定意見與案件事實有無關聯?！睂τ谒痉ň癫¤b定意見而言，這種關聯性的審查在實踐中往往被忽視或一筆帶過，并且往往夾雜在合法性審查之中。在203份非直接采信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裁判文書中，只有8份對關聯性進行了審查。真實性審查主要體現在《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97條：“對鑒定意見應當著重審查以下內容：（九）鑒定意見與勘驗、檢查筆錄及相關照片等其他證據是否矛盾；存在矛盾的，能否得到合理解釋?！狈ü俳Y合其他證據審查鑒定意見的印證證明方法已經超出了合法性審查的范疇，應當歸入真實性審查的范疇。這種通過合理解釋來消弭印證矛盾的規定表明無法得到其他證據印證的鑒定意見并不會被直接排除。對于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而言，其本身即為鑒定人依據鑒定材料“主觀推斷”的產物，其他證據由于通常被包含在鑒定材料中而不具有獨立性。此時，這種印證證明的方式近似于循環論證，鑒定意見與其他證據基本不會出現矛盾，即使出現矛盾也大概率可以得到合理解釋。16]這就意味著法官遵循程序性審查路徑采用證據印證方式審查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時，將大概率會對其真實性予以認可并將其作為定案依據。本文收集到的37份法官采用證據印證方式的裁判文書均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予以采信，便是對這一邏輯的有力證明。

此外，由于司法精神病鑒定存在精神狀態和刑事責任能力“雙重鑒定”的特殊性，在實踐中出現了一種偏離傳統鑒定意見程序性審查路徑的綜合認證方式。也即，法官綜合全案證據以及被告人在庭審中的表現，運用經驗法則和日常邏輯對被告人案發時的辨認和控制能力進行判斷，并認定其具有刑事責任能力。這種認證方式的關鍵在于刑事責任能力的法律屬性。刑事責任能力屬于法學要件而非醫學要件，鑒定人基于醫學或心理學知識作出的鑒定對法官不具有預設的約束力，應當由法官運用法學知識對刑事責任能力作出最終認定。17]這種綜合認證方式并不在立法者預設的程序性審查路徑之中，是法官面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這種具有特殊性的鑒定意見時，基于刑事訴訟和證據的相關原理，為厘清證據材料與待證事實之間的關系，并擺正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證據材料地位和屬性以回歸刑事責任能力認定本質所做的努力和嘗試。但是無論如何，精神狀態鑒定與刑事責任能力判定均為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組成部分，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認證不能將二者割裂開來。這種綜合認證的方式回避了對精神狀態鑒定部分的審查，因而不能算是完全的實體性審查，只能算是一種準實體性的審查路徑。

（三）“快速一復雜”認證模式的影響因素

“快速一復雜”認證模式的影響因素對于研究刑事司法精神病認證機制具有重要的意義。筆者運用數理統計分析工具（Statistical Product and Service Solutions，SPSS）對595份裁判文書進行分析整理，分析鑒定機構的資質、鑒定意見的數量、刑事責任能力的鑒定狀態、質證情況等4個變量分別與法官采納情況這一目標變量的相關性，以期查明法官認證模式的影響因素[18]上述變量中，鑒定機構的資質、刑事責任能力的鑒定狀態、質證情況、法官采納情況都屬于分類變量。且因絕大多數裁判文書均只包含一份鑒定意見，鑒定意見的數量也并非連續變量，因而筆者采用卡方檢驗這種非參數檢驗方法來對上述分類變量進行分析（見表1）。從表1可以看出，鑒定意見的數量、質證情況和刑事責任能力的鑒定狀態均與法官采納情況存在顯著相關關系（ Plt;0.001 ）。而鑒定機構的資質和法官采納情況間的相關關系并不顯著（ Pgt;0.05） 。

鑒定意見的數量、質證情況和刑事責任能力的鑒定狀態與法官采納情況間的顯著相關關系提示，該三種因素對法官認證模式有影響。但是，三種因素的影響作用的發揮路徑存在一定的差異。質證情況主要沿著規范路徑對法官認證模式產生影響。雖然異議本身在一定程度上會打破法官的直覺思維，但作為法律喉舌的法官更多地是受法律規范的約束?！缎淌略V訟法司法解釋》第97條規定，“對鑒定意見應當著重審查以下內容：（十）鑒定意見是否依法及時告知相關人員，當事人對鑒定意見有無異議”。當事人對鑒定意見是否提出異議是法官應當著重審查的內容，這并不意味著法官只審查“有”與“無”。在異議提出后，法官應當回應或解答，這是該條規范的潛在要求。在這種要求下，法官將啟動“系統2”，進入復雜認證模式。鑒定意見的數量主要是從事實層面對法官認證模式產生影響。發現案件事實真相是司法認證活動的首要目的，當在一個案件中出現兩份及以上不同的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時，以權威性和專業性為基礎的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真實性將快速消解，從根本上動搖法官在直覺思維影響下的內心確信，迫使法官由直覺思維轉入邏輯思維。刑事責任能力的鑒定狀態則是遵循一種價值路徑來影響法官的認證。刑事責任能力直接關系到被告人是否應受刑罰懲戒，特別是當被告人被鑒定為無刑事責任能力時，被告人將直接逃脫法律制裁，本質上影響公平正義的實現。一旦處理不當將引起巨大的社會輿論，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因此，法官面對無刑事責任能力的鑒定意見時必須保持高度的警惕，運用邏輯思維進行嚴格的審查和論證。

表1法官認證模式影響因素卡方檢驗結果

顯著性水平

整體而言，司法精神病鑒定的刑事司法認證機制呈現一種“快速—復雜”的雙層式架構。一般情況下，由于“系統1”懶惰被動的特性，法官憑借長期訓練積累經驗所形成的“法感”進行啟發式的快速認證，直接采信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當質證環節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提出異議、案件中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超過1份或鑒定意見為無刑事責任能力時，“系統2”將被激活。法官將運用邏輯思維對司法精神病鑒定進行復雜認證，有一部分法官將沿著程序性審查路徑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合法性、關聯性、真實性進行審查，也有一部分法官將沿著司法精神病鑒定獨有的準實體性審查路徑進行綜合認證。這兩條路徑并非涇渭分明、相互排斥，法官在進行綜合認證的同時，完全可以進行合法性、關聯性的審查，這體現了實用主義的色彩。

圖1“快速一復雜”雙層式認證機制結構圖示

四刑事司法精神病鑒定認證的現實問題

司法精神病鑒定“快速—復雜”雙層式認證機制在司法實踐中存在諸如法官認知偏差加劇、鑒定意見缺乏有效質證以及復雜認證標準模糊等問題和缺陷。

（一）有病推定認知框架下法官認知偏差加劇

快速認證中的直覺思維具有產生認知偏差的風險。認知偏差是指在信息和注意力有限的情況下出現的認知判斷偏離理性的現象，啟發式的直覺思維由于其快速、無意識等特點，本身就帶有產生認知偏差的風險。錨定啟發會產生“錨定效應”，即判斷與決策的結果或目標值向初始信息或初始值（“錨點”）的方向接近而產生估計偏差［19]情感啟發使得情感凌駕于理性之上，卡尼曼教授指出，“一旦加入情感因素，結論對論證的主導作用便會最大程度地凸顯出來”。20]情感作為高度主觀化的因素，往往使得人們探尋確定的、一致的、有規律的判斷標準的努力成為徒勞。

在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產生過程中，臨床醫師或相關專業鑒定人員往往以“有病推定”為原則開展鑒定活動。[21]而在主觀性較強的精神病鑒定領域，證明一個人沒有精神病比證明其有精神病更加困難，最終會導致“泛精神病”現象的出現。例如，在收集到的595份裁判文書中有接近半數的被告被鑒定為存在精神障礙。這種“泛精神病”現象意味著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本身的風險較高，在錨定啟發的直覺思維下，以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專業性和權威性為“錨點”會導致法官的估計偏差進一步加大。

此外，在傳統的有病無罪、有病免責的思維方式下，多數律師往往將精神病辯護作為一項重要的辯護手段。當被告人作案時的精神狀態和刑事責任能力無法查明時，律師便會以無罪推定原則或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為由要求法官認定被告人無罪。而一旦作出無罪認定，便極易引起社會輿論，產生不利影響。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法官在情感上并不傾向于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進行證偽，不會輕易排除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審查往往流于形式。情感因素的介人使得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證明力得到“不當升格”，使其在實際上具有了一種預設效力或優先效力，最終致使鑒定人攫取本屬于法官的事實裁判權力，成為“事實上的裁判者”或“穿著白衣的法官”。［22]

（二）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缺乏有效質證

證據必須經過質證才能作為定案依據。通過對595份裁判文書進行卡方檢驗可知，質證情況對法官認證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影響較為顯著，但是整體上質證情況并不樂觀。首先，從異議率的角度來看，在595份裁判文書中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提出異議的僅占 24.7% ，不足總數的四分之一。其次，在未提出異議的案件中，辯護人往往將“被告人患有某某精神疾病或精神障礙，為限定或無刑事責任能力人，應當減輕或免除處罰”作為辯護意見，對被告人的精神狀態和刑事責任能力作出判斷。但是由于辯護律師僅系法律專業人士，對精神狀態的判斷明顯超出其能力范圍，因而常常無法提供相應的證據。在質證環節面對控方提出的專業的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無法提出異議，充分而有效的質證無從談起。最后，在提出異議的案件中，對辯護方所提出的異議進行歸納（見表2），可以看出辯護方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異議多集中在真實性上。同時，筆者在前文“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質證情況”部分對具體的異議理由進行了總結，基本是通過對司法精神病鑒定形式問題的揭露來否定其真實性。這種程度的質證往往難以使法官信服，對法官認證難以起到實質性的作用。

表2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質證環節異議歸納情況

質證環節作為整個庭審程序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法官分析證據、認定事實、貫徹證據裁判原則具有重要的作用。這種數量少、程度輕、有效性差的質證既難以動搖法官對司法精神病鑒定具有專業性、權威性的內心確信，也難以矯正法官啟發式直覺思維帶來的認知偏差。除此以外，《刑事訴訟法》第192條建立的鑒定人出庭制度與質證同樣密不可分，該條第3款規定：“公訴人、當事人或者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對鑒定意見有異議，人民法院認為鑒定人有必要出庭的，鑒定人應當出庭作證?！庇行з|證的缺位意味著法官只能依靠基于“錨定效應”產生的“預斷”或“預設值”來判斷鑒定人出庭的必要性，而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專業性和權威性所引起的認知偏差將不合理地降低鑒定人出庭的必要性，鑒定人出庭制度也將無法正常運行。

（三）“雙重鑒定”結構下法官復雜認證標準模糊

以法定證據規則為指引的程序性審查路徑和基于司法精神病鑒定本身“雙重鑒定”結構而產生的準實體性審查路徑共同組成了“快速—復雜”雙層式認證機制中的復雜認證模式。這兩種路徑并不相互排斥，一些法官在審查司法精神病鑒定的合法性或者運用其他證據進行印證時會對被告人在庭審上的表現進行審視，也有法官在對司法精神病鑒定進行綜合認證時會先對合法性進行審查。此外，當法官遵循程序性審查路徑采取證據印證證明方法時，也往往會不自覺地使用經驗法則和日常邏輯。但這兩種路徑在認證標準上存在一定的差異。程序性審查路徑是立法者基于科學證據的復雜性與法官認知的有限性而制定的證據規則的產物。由于司法精神病鑒定包括精神狀態鑒定和刑事責任能力判定，遵循程序性審查路徑意味著不具備法學專業知識的鑒定人對刑事責任能力的判斷標準為法官所接受。而準實體性審查路徑更多的是法官在認定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中精神狀況鑒定部分為真的情況下，運用經驗法則和日常邏輯，結合法學專業知識對刑事責任能力評判部分進行自行認定，本質是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選擇性使用”。如果說程序性審查路徑的標準是不具有法學專業知識的鑒定人的一般標準的話，準實體性審查路徑認定刑事責任能力的標準就變成了法官的專業標準。［23]審查路徑的交叉混雜從側面反映出法官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認證標準的模糊。關于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應當采用鑒定人的一般標準還是法官的專業標準，司法實踐并未給出明確的答案。在認證標準模糊的情況下，法官往往進行形式上的認證，缺乏探究司法精神病鑒定本質的動力，對采用專業標準自行認定刑事責任能力望而卻步。在203份采用復雜認證模式的裁判文書中，法官對被告人案發時的辨認和控制能力進行綜合認證也即采用專業標準的僅有57份，不足1/3。與此同時，在剩下的146份遵循法定證據規則進行程序性審查的裁判文書中，法官審查的程度也參差不齊。存在相當一部分案件法官僅對鑒定人、鑒定機構資質的合法性進行了審查，將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真實性或可采性寄托在鑒定人或鑒定機構的權威性、專業性、合法性上，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未能達到法律意義上的真實標準。

五刑事司法精神病鑒定認證的完善路徑

從認知科學的角度來看，司法精神病鑒定“快速—復雜”認證機制的上述困境的根源在于作為認知主體的法官的有限性與作為認知客體的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復雜性。這種有限性和復雜性難以消除，但可以通過程序規制的方式逐步降低這些因素對法官認證機制的影響。

（一）堅持無病推定原則以實現認知理性化

認知偏差的矯正既需要在鑒定環節進行源頭控制來提高認知對象的質量，也需要在認證環節重塑法官認知框架，二者缺一不可。

1．發揮無病推定原則在鑒定環節的作用

無病推定原則源自英國的“麥克諾頓條例”（MacNaghtenRules），該條例規定“除非有充足的證據能夠推翻精神正常的推定，證實被告人缺乏理智，不了解自己行為的性質，所有人均被推定為理智健全和有充分的理由對犯罪行為承擔責任”。該原則內涵豐富，涉及司法精神病鑒定的啟動權、鑒定方法以及精神病抗辯等諸多方面，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義重大。24]無病推定原則在鑒定環節的作用主要體現在司法精神病鑒定的啟動程序和鑒定方法這兩個方面。

從精神病鑒定啟動程序的角度來看，無病推定原則是對精神病鑒定啟動權的限制。25]有病推定意味著對每一名被告人都要進行精神病鑒定，這對于我國有限的司法資源來講無疑是極大的浪費，不符合我國的刑事司法現狀。而無病推定原則要求精神病鑒定的啟動“不僅取決于職權，更主要的取決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否存在可能患有精神病的外在相對明顯的‘失?！Y狀，不得無條件或者無原因的啟動”［26]”這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有效避免司法資源的浪費。同時，司法精神病鑒定啟動環節是整個司法精神病鑒定的上游環節，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作為下游環節會受到司法精神病鑒定啟動環節的深刻影響。從精神病醫學鑒定方法的角度來看，無病推定原則是不同于臨床精神病鑒定“有病推定”的司法精神病鑒定的、獨特的鑒定原則。該原則要求鑒定人在進行司法精神病鑒定時，應當先假定被鑒定人作案時精神正常，通過送檢材料運用相關方法以“出病”為目的逐步對先前假定予以證實。27]該原則在鑒定環節的運用意味著被告人需要經過偵查機關和鑒定機構的雙重審查和篩選把關。這不僅能夠有效防止“假精神病”借助精神病鑒定蒙混過關，提高下游環節的精神病鑒定的質量，還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降低需要法官審查認證的精神病鑒定意見的數量，減輕了法官認證的壓力以及法律風險，為法官理性認知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奠定基礎。

2.推動無病推定原則向司法認證領域拓展

無病推定原則除了在鑒定環節發揮作用外，還可以作為一種證據分析和事實認定方法引入法官的認證環節。無病推定原則要求法官在認定被告人刑事責任能力時先推定被告人作案時精神正常、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將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和其他證據作為支持或反駁該推定的證據予以審查。相較于有病推定，在無病推定的認知框架下，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在認證環節將作為一種證據而非事實出現在法官的認知視野中。一方面，無病推定所帶來的“框架效應”（framing effect）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法官在錨定啟發或情感啟發下由“錨點”或“情感”引起的認知偏差；[28]另一方面，無病推定也并未違背無罪推定原則或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前者主要是因為無病推定原則使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證據屬性得以凸顯。在推定被告無精神病、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情況下，為了避免無罪認定引發社會輿論，法官將會對作為關鍵證據的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進行嚴格的審查，而審查的過程便是法官修正自身認知偏差的過程。后者則是因為無罪推定原則或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的目的在于查明案件事實，而有病推定會導致過多的人為因素介人刑事訴訟活動，使得案件復雜化，反而不利于查明案件事實真相。29」無病推定符合刑事訴訟客觀規律，最大限度降低人為因素的干擾，更有利于案件事實真相的查明，因而并不違背無罪推定原則或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

（二）完善控辯對抗機制以推動庭審實質化

控辯雙方的舉證質證對法官認證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推動庭審實質化意義重大。對于控方，可以建立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庭前審查監督機制，對其舉證環節要出示的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進行形式把關。對于辯方，可以增設專家輔助人制度，借助專家輔助人的專業知識實現辯方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有效質證。

1.建立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庭前審查監督機制

作為我國刑事訴訟程序中發揮承上啟下作用的重要環節，審查起訴具有偵查監督和公訴把關的雙重功能。這也是建立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庭前審查監督機制的基礎。該機制包括監督和審查兩個方面。

在監督方面，鑒定意見屬于言詞證據的范疇，而言詞證據主觀性強、穩定性差的特點使得對其真實性的審查往往聚焦在其形成過程上。[30]因而對鑒定意見的審查重點往往不是鑒定意見本身，而是作出鑒定意見的過程。相較于法官只能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形成過程進行事后審查，檢察機關更為靈活，可以派員全程參與、見證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形成過程，促使司法精神病鑒定更加公開透明，起到事中監督的作用。

在審查方面，我國《刑事訴訟法》要求檢察機關提起公訴需要達到“犯罪事實已經查清，證據確實、充分”的標準，這就需要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環節對證據進行審查。這也是建構以證據為中心的刑事指控體系的應有之義。31]我國《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70條規定，“審判人員應當依照法定程序收集、審查、核實、認定證據”。該條屬于“證據”這一章的“一般規定”，因而包括鑒定意見在內的法定證據的審查方法或審查內容應當是為審判人員審查認定證據服務的。但這并不影響檢察人員在審查起訴環節以此為參照對相關證據先行過濾把關。檢察人員可以結合案件具體情況參照《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97條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可能被辯方在質證環節攻擊的“高風險”問題進行審查，例如鑒定人的資質、檢材的完整性、鑒定的過程和方法、鑒定意見的通知、鑒定意見形式要件的完備和合法等。檢察機關對存在問題的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應當及時開展補充鑒定或重新鑒定，以便在質證環節使控辯雙方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質證更加高效深人，不再停留在形式或表面上，從而實現有效質證。

2.增設專家輔助人制度，強化庭審質證

認證以質證為基礎。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作為科學證據，具有跨學科性。在刑事審判中，辯護方由于缺乏相關的專業知識難以對控方提出的鑒定意見進行充分有效的質證。有學者進而提出，可以參考民事訴訟證據規則中規定的專家輔助人制度，在刑事訴訟領域增設相應的專家輔助人制度。32]專家輔助人在刑事訴訟中的定位為當事人的科學助手。當事人通過聘請專家輔助人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中涉及的專門性問題進行質證。專家輔助人通過指出其中存在的問題來降低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可靠性，或者通過對核心問題的充分質疑來瓦解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真實性。面對作為科學證據的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法官僅憑經驗法則和邏輯推理所進行的正向的證實難以發現其存在的問題。專家輔助人的這種證偽式的質證能夠將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這一科學證據的錯誤向法官展現，從而使法官在認證過程中形成否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反向的內心確信。有學者對這種反向證偽的事實認定方式予以肯定，認為“反向的證偽更加符合科學證據的審查認定規則，通過證偽將錯誤的科學證據排除出事實認定過程，從而實現對科學證據的充分審查”。[33]

值得注意的是，我國2012年《刑事訴訟法》確立了有專門知識的人制度，其功能被立法限定為對鑒定意見提出質疑性意見。這與專家輔助人要發揮的功能存在重合，因而有些學者直接將有專門知識的人與專家輔助人等同。而隨著有專門知識的人制度的不斷完善和發展，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的功能出現多元化的趨向。有專門知識的人不僅可以對鑒定意見提出質疑性意見，還可以提出支持性意見和補充性意見，甚至脫離鑒定意見的束縛就某些專門性問題提供專業意見。［34]種種現象表明，刑事訴訟中的有專門知識的人具有中立性，其目的在于查明案件事實的真相。這與民事訴訟中具有利益傾向性的當事人聘請的專家輔助人并不一致。[35」在刑事訴訟中參照民事訴訟證據規則增設專家輔助人制度實際上是一種制度上的創新，其本質上是我國增強當事人主義色彩的體現。因此，該制度的增設不僅需要進一步明確專家輔助人的資質要求、訴訟地位、專家輔助人意見的性質以及審查規則，還需要重點注意與原有的有專門知識的人制度的協調銜接，通過較為完善的專家輔助人制度推動法官認證由證實向證偽轉變，實現庭審實質化。

（三）通過觀念矯正與內容調整實現認證標準專業化

認證標準直接關乎認證效果。針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在內容上同時包括精神障礙鑒定與刑事責任能力判定的“雙重鑒定”特質，應當明確刑事責任能力的認定標準采用法官的專業標準，并在形式上逐步調整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內容，以充分發揮法官在事實認定中的作用，實現認證標準的專業化。

1．明確刑事責任能力的認定標準為法官的專業標準

首先，以法官的專業標準為刑事責任能力的認定標準具有規范依據。2016年司法部發布實施的《精神障礙者刑事責任能力評定指南》（以下簡稱《評定指南》）明確指出，刑事責任能力是對刑法所禁止的危害社會行為具有的辨認和控制能力，并列出作案動機、作案先兆、作案的誘因、作案時間選擇性、地點選擇性、對象選擇性等18個條目為判斷辨認和控制能力提供標準。這本質上是對法官的專業標準的歸納、概括、提煉以及對鑒定人判斷辨認和控制能力的指引，以防止鑒定人由于不具備法學知識而過于主觀隨意地認定被鑒定人的辨認和控制能力。

其次，鑒定人的一般標準具有不確定性。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作為一種證據，其目的在于證明被告人作案時的刑事責任能力。其內在的證明邏輯為“精神狀態—辨認與控制能力—刑事責任能力”，即鑒定人運用相關醫學知識對被鑒定人作案時的精神狀態進行鑒定，隨后根據被鑒定人的精神狀態分析其作案時的辨認和控制能力，進而認定其刑事責任能力。這一證明邏輯表明鑒定人對辨認和控制能力以及刑事責任能力的判定與對被鑒定人精神狀態鑒定的結果關系密切。美國法醫神經心理學家D.A.馬特爾教授經過研究認為，神經科學的物質領域與個人主觀性的非物質領域有著本質的區別，“前者永遠無法解釋后者”［36]大多數非器質性精神障礙的判斷帶有一定的主觀色彩，對同一被告，不同鑒定人精神狀態鑒定的結果不同的概率較高。這就導致鑒定人對辨認和控制能力的判定乃至對刑事責任能力的判定具有一定的不確定性。有法官就曾指出，“只要有兩次鑒定，最后的結論肯定是不一樣的”。［37]

因而，應當采用法官的專業標準作為被鑒定人刑事責任能力的認定標準。但是法官每次都將《評定指南》中的18個條目逐一審查并不現實，并且有些條目在某種意義上屬于精神狀態評定的標準，例如生活自理能力、工作學習能力等。筆者贊成中國人民大學李立眾副教授的觀點，即辨認能力重點審查犯罪動機情況、是否知曉行為性質、是否知曉行為后果，控制能力重點審查行為選擇能力、臨場應對能力與自我保護能力，并且先審查控制能力再審查辨認能力［38]這些標準不僅易于操作，而且切實可行，能夠有效推動認證標準的明確化和專業化。

2.調整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內容

在明確采用法官的專業標準作為刑事責任能力的認定標準后，還需要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進行形式上的調整，從而充分發揮法官在事實認定中的作用。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進行形式上的調整有兩條路徑：一是調整內容，二是改變結構。調整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內容，是指在其“雙重鑒定”結構不變的情況下，將刑事責任能力鑒定變為辨認與控制能力鑒定。之所以做此改變，是出于兩方面的考慮：一是法官不具備醫學或心理學的相關專業知識，鑒定人對被鑒定人作案時辨認和控制能力的判定能夠為法官審查認證提供參考；二是鑒定人采取非法學標準所認定的辨認和控制能力本質上屬于精神狀態鑒定的延伸，不能用以判定刑事責任能力，將刑事責任能力判定變為辨認和控制能力判定相當于舍棄了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中隱含的價值判斷。法官借助法學專業標準自行對刑事責任能力作出認定，符合刑事責任能力判定的發展方向。改變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結構是指改變其“雙重鑒定”的結構，只進行精神狀態的鑒定而不對刑事責任能力或辨認和控制能力進行判定。這種改變方式更加徹底，能夠避免鑒定人對辨認和控制能力的認定先人為主地影響法官的認知判斷，但容易使得司法精神病鑒定難以發揮應有的作用。法官需要充分地運用鑒定人出庭制度或專家輔助人制度以理解精神狀態這一因素對辨認和控制能力的影響，增加司法審判工作的成本和負擔。

調整內容和改變結構這兩條路徑都能充分發揮法官在事實認定中的作用，但是相較于改變結構這種激進的調整路徑，筆者更傾向于采取調整內容這種更加溫和漸進的方式。一是任何變革都不可能一蹴而就。目前我國法官的心證能力仍然未達到能夠獨立識別精神狀況對辨認和控制能力或刑事責任能力的作用邏輯的程度，仍然需要鑒定人予以說明、解釋，因此將刑事責任能力鑒定變為辨認和控制能力鑒定符合司法審判實踐；二是僅進行精神狀態鑒定突破了現行法律法規的規定。根據《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暫行規定》《法醫類司法鑒定執業分類規定》等法律法規的規定，司法精神病鑒定的目的在于為委托鑒定機關提供有關法定能力的科學證據。如果鑒定意見僅是對被鑒定人精神狀態鑒定結果的展示，那么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與醫療機構的精神診斷結果就沒有什么區別，司法精神病學將失去存在的必要性，最終會被臨床精神病學取代。

六結語

“快速—復雜”雙層式認證機制是在認知科學、行為經濟學和統計學基礎上對司法精神病鑒定刑事司法認證機制的歸納總結，本質上并不是對客觀規律的發現，而僅是對事實的客觀描述。該機制描述的對象是以裁判文書為載體的法官對司法精神病鑒定的認證情況。雖然裁判文書并不能完全重現法官的心證過程，但是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法官對相關證據的態度。通過“快速—復雜”雙層式認證機制，我們可以看到法官面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的無奈。除了認知偏差、質證無力、標準模糊等問題外，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意義重大，關系到被告人的刑事責任能力，極易引發社會輿論。并且該鑒定意見本身又具有較強的主觀性，種種因素致使心證能力較差的法官難以實現徹底的、實質的、有效的審查認證。而法官又不能拒絕裁判，最終導致作為科學證據的司法精神病鑒定意見處于一個尷尬的地位，以鑒代審等情況層出不窮。面對這些問題，除了堅持無病推定原則、完善控辯對抗機制、進行觀念矯正與內容調整這些有針對性的程序規制手段以外，還需重點關注法官心證能力這一庭審實質化改革的“阿喀琉斯之踵”。在科學證據充滿法庭的當下，降低法官對科學證據的依賴，提高法官心證能力，不僅是落實刑事訴訟證據裁判原則的內在需求，更是“以審判為中心”的庭審實質化改革的必然要求。而法官心證能力的提升絕非一朝一夕能夠實現，需要教育、文化、政策等多方面的深層次發展變革。刑事司法精神病鑒定的實質化審查認證依然任重而道遠。

【Abstract】 Judicial psychiatric evaluation serves as crucial evidence for judges to determine the criminal responsibility of defendants. How judges authenticate such evaluation has always attracted widespread public attntion and is also one of the focuses of academic research.Through the analysis of 595 judicial documents， it was found that judges primarily employ two certification models： rapid certification and complex certification.The rapid certification model is mainly influenced by anchoring heuristicand emotional heuristics， while the complex certification model encompasses two pathways： procedural review and quasi-substantive review. These two models align with the“dual-process” framework in behavioral economics，corresponding to intuitive and logical thinking，respectively. Key factors influencing the choice between these models include the situation of cross-examination， the number of expert opinions，and the status of evaluation of criminal responsibility capacity.Together， these models form a dual-tiered certification mechanism for criminal judicial psychiatric expertise，characterized by a“rapid-complex”structure.This mechanism faces issues such as exacerbated cognitive biases，absence of effective cross-examination，and Vague certification standards.Therefore，it is necessary to adhere to the MacNaghten Rules to achieve cognitive rationalization， improve the adversarial mechanism between the prosecution and defense to promote substantive trial， and professionalize certification standards through concept correction and content adjustment.

【Keywords】judicial psychiatric expertise; behavioural economics; cognitive bias;MacNaghten Rules; expert assist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