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是走馬樓西漢簡中較早公布且有較高關注度的一份材料,整理出走馬樓西漢簡中與該租簿相關的所有簡牘,并對這些簡牘所涉案件進行準確命名,是相關案件研究展開的前提和基礎。遍檢現存走馬樓西漢簡牘的紅外圖版,共發現有7枚簡涉及該案件,簡號分別是0056、0795、0456、0368、1564、1584、0976,其中0368、1564、1584可以綴合,這樣完整簡有3枚。該案件的文書由兩部分構成:一是《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涉及簡號為0056;二是《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涉案文書,涉及其余6枚簡。從涉案文書中\"論命戍完為\"和\"男子戍自詣”(詳見下文)看,“戍\"被臨湘縣缺席審判定罪完為城旦,并以“命\"通緝。從官府角度出發,“戍”似畏罪潛逃,其行為是“亡自出”,那么,該案件應命名為《都鄉嗇夫主治lt;七年墾田租簿gt;故不以實逃亡案》;但從“男子戍\"的角度出發,其不存在“故不以實”,也不存在逃亡,故該案件又可命名為《都鄉嗇夫主治lt;七年墾田租簿gt;不故不以實不亡案》。由于該案件中官府占主體,因此,將該案件定名為《都鄉嗇夫主治lt;七年墾田租簿gt;故不以實逃亡案》是合理的。整理小組考慮到如果以此為名,再冠以“走馬樓西漢簡”,這樣案件的名字太長,故將該案件定名為“《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一則可以緊扣該案件的核心議題《都鄉七年墾田租簿》,二則可以很好地與《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既往研究相銜接。《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內容涉及的是都鄉嗇夫戍主治《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故不以實逃亡\"的法律文書,相關文書對研究西漢時期的土地制度、賦稅制度、文書制度皆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該案件主要由筆者負責整理,筆者在充分吸收整理小組意見的基礎上,首先將相關釋文移錄如下,進而梳理案件的大致內容,在此基礎上就該案件所涉及的“七年\"“樂人嬰給事柱下”以及相關文書運作問題展開討論,以期推動對該案件的深人研究。謬誤之處,敬祈方家指正!
一、《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釋文及其主要內容
由于部分簡牘的遺失和殘泐,該案件目前尚無法復原,其部分簡文釋文如下:
八年十月甲辰朔丁卯,都鄉守嗇夫武敢言之,廷移臨湘書曰:或遝七年狠(墾)田 租簿,田百一十九頃七十五畝,租千五百六十五石三斗。出其田二頃六十一畝半,租卅 三石八斗六升,樂 (簡0368+1564+1584)
八年五月辛未朔壬申,南山令史德敢告臨湘令史:男子戍自詣,辭:故不更,別治長賴祲里,為都鄉嗇夫,主治七年狼(墾)田租簿,不故不以實,不亡,臨湘以亡駕論命戍完為 (簡0795)
卅三石八斗六升,樂人嬰以命
智(知),不令出租,故不以實 (簡0976)
移狠(墾)田租簿常會六月。
內史府。敢言之。 (簡0456)
(第一欄)
·都鄉七年狠(墾)田租簿
猥(墾)田六十頃二畝,租七百九十六石五斗七升半,率畝斗三升,奇①十六石三斗一升半
·凡猥(墾)田六十頃二畝,租七百九十六石五斗七升半 出田十三頃冊五畝半,租百八十四石七斗,臨湘蠻夷歸義民田不出租。出田二頃六十 一畝半,租卅三石八斗六升,樂人嬰給事柱下以命令田不出租
(第二欄)
·凡出田十六頃七畝,租二百一十八石五斗六升定入田冊三頃九十五畝,租五百七十八石一升半提封①四萬一千九百七十六頃七十畝百七十二步其八百一十三頃卅九畝二百二步可狼(墾)不(墾)四萬一千一百二頃六十八畝二百一十步群不可毅(墾)
(簡0056)
按照時間系聯,簡 0368+1564+1584 當排在該案件最開始。其中“或遝”之或,多認為指“有”。遝,本義為及、到,此處有征調之義。“或遝”二字構成了秦及漢初“遝書\"的重要標識。別治長賴,王勇先生指出:“文書中的‘別治'不可能是某官員或機構的謂語動作,別治長賴謖里表示男子成的居處。西漢對人口的登記包括‘名縣爵里',籍貫通常用所屬縣加所屬里來標識,別治長賴就是戍所屬的縣。”③其說可從。都鄉,為何縣之都鄉?有學者曾依據早期公布的《都鄉七年墾田租簿》得出該都鄉為臨湘之都鄉。如果該都鄉屬于臨湘,那么就與簡 0368+1564+1584 中“都鄉守嗇夫武敢言之,廷移臨湘書曰:或遝七年墾田租簿”文書內容相矛盾。從“都鄉守嗇夫武敢言之,廷移臨湘書曰:或遝七年墾田租簿”來看,臨湘縣廷曾給某縣廷發了一份“遝書”,申請傳遞《七年墾田租簿》,這說明《都鄉七年墾田租簿》之都鄉當不屬于臨湘。筆者認為該都鄉應是別治長賴縣的都鄉,這可從走馬樓西漢簡地名命名規律中得到證明。走馬樓西漢簡地名命名的基本規律是如果前面出現“縣 + 地名”,在同一條簡文中又出現屬于該縣的地名時,便會省略縣名。簡0795中出現“別治長賴稷里”,后面緊跟著“為都鄉嗇夫”,可知此“都鄉\"當屬于別治長賴縣。③既然“都鄉”的歸屬已經明確,那么簡 0368+1564+1584 的“廷\"就應當指別治長賴縣廷。簡0456中出現“常會”,即恒會,指在長沙國在某個特定日期召開的呈報簿籍的會議。其義如同《漢官解話》所云“歲盡,賫所狀納京師,名奏事,差其遠近,各有常會\"之“常會”。蠻夷歸義民,指歸附長沙國的蠻夷族群。蠻夷歸義民屬于長沙國優撫的對象,他們的田地可以免征租稅。樂人,指樂官。給事,即從事、供事。秦漢文獻中“給事\"后所接內容有二:一是給事 + 場所,如給事殿中、給事黃門、給事禁門內、給事太守府;二是給事 + 官名,如給事宿衛者、給事河東守、給事黃門侍郎、給事為廷尉史。“給事柱下\"即給事 + 場所,指在殿中柱下從事活動。
此外,簡0795為完整的雙行簡,該枚簡雖然以“以亡駕論命完為\"結尾,但是“以亡駕論命完為\"缺少判決結果,遺憾的是找不到與其相鄰的簡。不過,據走馬樓西漢簡1573可知“以亡駕論命完為\"后當接“城旦”二字。走馬樓西漢簡1573載“即亡,駕論命止完為城旦,有縱□完城旦罪,罪不當。自出,治后請(情)”。稍作對比,便可發現二者判決的理由相同,都是以逃亡為由,判決的結果也應當相同,據簡1573中“即亡駕論命止完為城旦”可推知簡0795\"以亡駕論命完為\"后該接“城旦”。“以亡駕論命完為\"后接“城旦”二字,除了走馬樓西漢簡內部辭例作為證據外,亦可以找到文獻證據。《漢書·刑法志》載:“臣謹議請定律曰:諸當完者,完為城旦春;當黥者,髡鉗為城旦春;當劓者,笞三百;當斬左止者,笞五百;當斬右止,及殺人先自告,及吏坐受賊枉法,守縣官財物而即盜之,已論命復有笞罪者,皆棄市。”①由“諸當完者,完為城旦春\"可知,簡0795“完為\"后面當接“城旦春”,考慮到罪犯成的性別為男,“完為”只能接“城旦”。
從上揭簡文來看,該案件涉及的人物主要有男子戍、南山令史惠、臨湘令史、都鄉守嗇夫武、樂人嬰、臨湘蠻夷歸義民等。結合以上字詞疏證、簡文內容系聯及《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件的內在邏輯,該案件的主要內容可大致恢復如下:男子戍爵位原本是不更,為別治長賴謖里人,后擔任別治長賴都鄉嗇夫,主持編制《都鄉七年墾田租簿》,但他負責的《都鄉七年墾田租簿》與實際墾田畝數、田租情況不符。臨湘縣廷審理了此案,曾給別治長賴縣廷發了一份“或遝七年墾田租簿\"文書,申請征調《都鄉七年墾田租簿》。臨湘縣廷最后“以亡駕論命戍完為城旦\"對男子戍進行了缺席判決。男子戍不服臨湘縣廷判決,到南山縣廷自首,供述自己在編制《七年墾田租簿》時沒有故意作假,也沒有逃亡。南山令史惠對該案件進行了異地審理。最后,簡0456“內史府。敢言之”顯示內史府似乎參與了該案件。總體而言,該案件尚存諸多缺環,靠現有簡文材料,還不能弄清楚該案件的完整程序以及男子戍“不故不以實,不亡\"的原因,但從現有司法文書來看,《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既是男子戍“不故不以實,不亡\"案件審理的主要證據,也是該案件所涉司法文書的附牒材料。
上文大致梳理了《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的釋文和整體內容,然而,從細節層面來看,該案件仍有不少值得深研的地方,諸如“七年”的歸屬問題、“樂人嬰給事柱下”的理解問題以及該案件所涉及的司法文書運作問題。這些問題不僅牽涉著如何解讀《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件本身,亦關系到了西漢中期長沙國的歷法、文書運作等內容,有進一步辨明的必要。
二、《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中“七年”歸屬問題
關于走馬樓西漢簡《都鄉七年墾田租簿》之“七年\"問題,原發掘簡報認為,這批簡牘的年代當在西漢中期,“七年\"即長沙王劉庸七年。發掘者主要依據是張培瑜、陳久金的《中國先秦史歷表》一書,查找與簡文對應的歷朔,指出“簡文記錄的四年、五年、六年的歷朔,與漢武帝元朔四年、五年、六年的歷朔相合。簡文記錄的七年、八年、九年的歷朔亦與漢武帝元狩元年、二年、三年的歷朔相合”。簡文記錄的“七年\"對應的是武帝元狩元年(前122)。再據《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記載景帝前元元年(前156)“復置長沙國”,前元二年(前155)為\"定王發元年”,武帝元朔元年(前128)為“康王庸元年”,得出走馬樓西漢簡《都鄉七年墾田租簿》之“七年\"為長沙王劉庸七年。① 晉文先生對此提出異議,指出:“從田租征收來看,按漢武帝早期推算的平均畝產量高達每畝四石,與‘卑濕貧國'的長沙國面貌存在很大反差。就歷朔推算而言,對‘七年'的斷代也有其他可能。走馬樓簡還存在年代跨越較久和檔案的相互疊壓現象。種種跡象表明,此簿紀年都不像漢武帝早期,而應當是西漢前期的文帝元年。走馬樓西漢簡的年代也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②晉文先生不僅否認“七年\"即長沙王劉庸七年,亦對走馬樓西漢簡的年代問題提出質疑。
筆者仔細閱讀了普文先生的文章,發現他依據的主要是發掘者公布的《都鄉七年墾田租簿》以及其他簡牘材料,從平均畝產量、歷朔、年代跨越和檔案疊壓展開了論證。遺憾的是,由于走馬樓西漢簡還在整理之中,晉文先生并未見到與《都鄉七年墾田租簿》直接相關的文書資料,尤其是未見到 0368+1564+1584 與0795這兩枚簡文資料(參見前文)。他所用的大部分是間接性材料,其結論還不足以動搖“七年\"即長沙王劉庸七年的論斷。
從簡文來看,處理《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件的時間集中在“八年”。這樣,《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七年\"歸屬問題可以由“八年\"的歸屬來定。上揭簡文中所涉及的八年部分月份的朔日干支主要有“八年十月甲辰朔丁卯\"“八年五月辛未朔壬申”。此外,筆者遍檢走馬樓西漢簡的全部釋文,發現與“八年\"相關的另外三枚簡,現將其移錄如下:
八年四月辛丑朔丁酉,尉史方河人爰書:牛造里官大夫張乘之自言:故為臨湘令史,前有論事已,當復用若故官,案已上及須決,今毋決,謁補下官缺吏,除若律令。
(簡0416)
八年六月庚子朔丙午,
府移相府書曰丞、尉以 (簡1006)八年十二月癸卯朔己巳,臨湘令寅敢言之謹上
一編?敢言之… (簡0293)
以上三枚簡文雖然不涉及《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但記載了八年四月、六月、十二月的月朔干支,即八年四月辛丑朔丁酉、八年六月庚子朔丙午、八年十二月癸卯朔己巳。從簡文內容可窺知,八年四月辛丑朔丁酉、八年六月庚子朔丙午、八年十二月癸卯朔己巳當為長沙國紀年干支。至此,從走馬樓西漢簡文中共可獲知長沙國八年四月、五月、六月、十月、十二月的月朔干支。將以上月朔干支與張培瑜先生的《中國先秦史歷表》李忠林先生《秦至漢初(公元前246一公元前104年)朔閏表》比對發現,簡文所記載的八年的這四個月的月朔干支與張培瑜先生《歷表》①中的漢歷元狩二年的月朔干支基本吻合,與李忠林先生《秦至漢初(公元前 246—公元前 104 年)朔閏表》②中元狩二年的月朔干支也吻合。以上現象說明簡文中的\"八年\"對應的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與“八年\"密切相關的“七年\"對應的是漢武帝元狩元年(前122)。據《漢書》載元朔元年(前128)劉發去世,謚為長沙定王,子長沙戴王劉庸嗣位。③ 長沙王劉庸八年正好是元狩二年(前121),這正好說明簡文中的“七年\"“八年\"皆是長沙王劉庸的七年、八年。此外,由于此案件發生在長沙國,處理也在長沙國,記載文書時所用歷法也當是長沙國流行的歷法,況且八年的這四個月的月朔干支與文帝在位諸年的朔日干支皆完全不合,即《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之“七年\"確實是長沙王劉庸七年,不得做他解。
三、《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中“樂人嬰給事柱下\"問題
《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中記載了西漢長沙國有兩類人是不用出田租的:一是臨湘蠻夷歸義民,一是樂人嬰給事柱下,相關簡文如下:
·凡狠(墾)田六十頃二畝,租七百九十六石五斗七升半出田十三頃冊五畝半,租百八十四石七斗,臨湘蠻夷歸義民田不出租出田二頃六十一畝半,租卅三石八斗六升,樂人嬰給事柱下以命令田不出租從簡文來看,臨湘蠻夷歸義民與樂人嬰給事柱下都可以免除田租,但是二者略有不同。其中樂人嬰給事柱下“田不出租”是以“命令\"的形式實現的,臨湘蠻夷歸義民“田不出租”并沒有“以命令\"的前提限制,這客觀上說明了“樂人嬰給事柱下\"的特殊性。那么,“樂人嬰給事柱下\"的身分該如何理解?“樂人嬰”與“給事柱下”又是什么關系呢?
學界圍繞這些問題,已經有過精彩的討論。長沙簡牘博物館馬代忠先生首次披露了《都鄉七年墾田租簿》,并對“樂人嬰給事柱下\"的身分進行考證,他指出“樂人\"與“嬰\"是從事兩種不同職業的人群,“樂人\"在武帝設“立樂府\"前,在中央王朝和郡國就已經普遍存在了,“嬰”可能指從事制造“嬰”這類物品的人群。④稍后,朱德貴先生對“樂人嬰給事柱下”的身分予以了進一步的考察,指出“樂人”當為樂官名,“給事”就是供事,“給事柱下”是指在“柱下\"做事。“樂人嬰給事柱下\"意即在“柱下”做事的樂官。近來李立先生撰文對該問題予以了專門考察,他指出:我們傾向于“樂人”與“嬰”不應該連讀為“樂人嬰”。這個“嬰\"既是一種祭名,作為動詞還表示一種相應的祠祀活動。這種名為“嬰”的祠祀活動直至戰國秦漢時期仍然流行于洞庭一帶。①呂志峰先生對此亦有考察,他指出,樂人,古代指掌管音樂的官吏;給事,猶供職、供事;柱下,是周秦時對宮殿內任職人員的泛稱。秦漢簡牘中出現的“嬰\"意思應該是一樣的,即\"系\"的意思。“樂人嬰給事柱下\"就是指給柱下服務的樂人。這些樂人之所以不用交稅,除了樂人在當時的地位和身分很高之外,有可能這一類“樂人”由盲人充當,他們無法耕種,所以可以免征他們的田租。②在筆者看來,呂志峰先生對于該案件理解的最突出的亮點便是將“嬰”釋為“系”。
以上學者們圍繞“樂人嬰給事柱下”展開論說的重點雖然不一,但在某些具體觀點上已達成了共識,即\"樂人”為漢代樂官,“給事\"意即供事,“給事柱下\"就是在“柱下\"做事的樂官。以上這些共識,筆者也基本認可,但關于“樂人嬰給事柱下\"還有一些問題沒有解決。“樂人嬰”之“嬰”尚有爭議,無論是呂志峰先生將其釋為“系”,還是馬代忠先生所說的從事制造“嬰\"這類物品的人群,均有未妥之處。從簡0976來看,“樂人嬰給事柱下\"可省略為“樂人嬰”而非“樂人”,這表明“嬰”不能理解為“系”。從“給事柱下”所處的空間位置來看,從事制造“嬰\"這類物品的人群不當處于該空間中。此外,將“嬰\"作為祭名,并與戰國秦漢時期流行于洞庭一帶的祠祀活動聯系起來的觀點證據也不足。這樣,“樂人嬰”的含義就該重新考慮了。當然已有學者將“樂人嬰\"理解為人名,③該觀點在簡牘材料和傳世文獻中皆可以找到證明,如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樂人講氣(乞)鞠案\"中有“樂人講”,①《漢書》中有“夏侯嬰”。但是這種解釋就會碰到一個問題,即樂人嬰出田和免租數額巨大,與西漢中期長沙國的田租、賦稅不合。如何解決這一問題,筆者認為可將其與西漢前中期的名田制以及漢廷對部分郵人免征徭役、田租的現象一起討論。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戶律》對不同爵位的人可以名田數規定如下:
關內侯九十五頃,五大夫廿五頃,公乘廿頃,公大夫九頃,官大夫七頃,大夫五頃,不更四頃,簮裊三頃,上造二頃,公士一頃半頃,公卒、士伍、庶人各一頃,司寇、隱官各五十畝…… (簡310—312)⑤簡文顯示,爵位最高的關內侯可以占田九十五頃,爵位最低的公士可以占田一點五頃,作為普通庶人的公卒、士伍、庶人都可以占田一頃,甚至司寇都可以占田五十畝。《二年律令·戶律》記載的雖是呂后時期的情形,但于振波先生指出:“在文帝即位初期,全國民戶的戶主恐怕普遍都有一級以上的爵位,而按照名田制的標準,每戶至少可占田1.5頃,此后普賜民爵,加上入粟人奴婢拜爵、募民實邊拜爵,使得越來越多有財有勢的人輕易獲得了高爵,普通百姓獲得幾級低爵也成為平常之事。”①長沙國的情形大致與漢廷相似,西漢前中期樂人當其爵位為在簪裊及其以上時,其所占之田便可達三頃及以上,因“命令\"享受“出田二頃六十一畝半\"不出租完全是有可能的。另外,“樂人嬰\"享受“出田二頃六十一畝半”不出租的可能性還可得到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行書律》中部分郵人免征徭役、田租的支持。
《二年律令·行書律》簡 268記載:“復蜀、巴、漢中、下辨、故道及雞創中五郵。郵人勿令徭戍,毋事其戶,毋租其田一頃,勿令出租、芻藁。”②簡文顯示蜀、巴、漢中、下辨、故道及雞創中的郵人不僅可以免除徭戍,也可以免除其田一頃的田租。《二年律令·行書律》的上述記載有助于我們理解“樂人嬰\"出田和免租的情形,既然簡文所列幾處郵人可以因其職業享受\"毋租其田一頃\"的待遇,那么,“樂人嬰\"因其身分亦可以“命\"享受“出田二頃六十一畝半\"不出租的待遇。以上材料表明樂人嬰之“嬰\"確可理解為人名。
從簡文來看,“樂人嬰給事柱下\"中“給事柱下\"其實是對樂人嬰身分的限定,即特指在殿中柱下從事演奏活動的樂人嬰。“樂人嬰給事柱下\"不出田租的原因,既非朱德貴先生所說的樂人地位高,亦非呂志峰先生所說的樂人由盲人充當,他們無法耕種,可以免征他們的田租。樂人嬰田不出租需具備兩個條件:一是“給事柱下”,二是以“命令”。只有同時具備這兩個條件,樂人嬰的田才不用出租。這正如西漢初期郵人享受“毋租其田一頃\"的待遇具體是有地域限制的一樣,僅有蜀、巴、漢中、下辨等地的郵人才可以享受此待遇。何謂\"以命令”?朱德貴先生將“命”與張家山漢簡中的“田命籍”聯系起來,認為:“就是指官府在登記免征田租對象時,必須事先依據‘制詔'或‘命令'等法律規定確定‘田不出租'的范圍。‘田命籍'為登記‘墾田租簿'的基本材料之一。”③李立先生指出“以命令\"所表述的意義,就是根據樂人身分的官方認定文件,而令給事柱下的樂人享受田不出租的豁免優待。④二者皆指出\"命”是一種官方行為,既然官方以“命\"的形式給予樂人嬰以優待,這說明樂人嬰的身分比較特殊,他享有“出田二頃六十一畝半\"不出租也就不足為奇了。綜合以上各種證據可知,“樂人嬰”可以連讀,將其解為人名,是目前較為穩妥的看法。
四、《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所反映的西漢中期司法審理與文書運作
《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件所涉及的司法問題主要見于簡 0368+1564+1584 與簡0795。其中簡 0368+1564+1584 記載的是“八年十月甲辰朔丁卯”由別治長賴都鄉守嗇夫武給縣廷回復的一份上行文書,簡0795記述的是“八年五月壬申日\"南山令史給臨湘令史發出的一份平行文書,通過這兩份文書我們可以恢復該案件涉及的部分司法審理與文書運作過程。
該案件涉及三個縣級單位,分別是臨湘、南山、別治長賴,其中案發地在別治長賴,案件審理地分別在臨湘和南山。男子戍最初為別治長賴都鄉的嗇夫,負責編制《都鄉七年墾田租簿》。臨湘縣廷認為男子戍編制的《都鄉七年墾田租簿》存在“不實”的問題,便審理了此案,之后,又以\"以亡”的原因對其加重判罰,這是該案件的第一次異地審理。“南山令史喪敢告臨湘令史\"表明該案件又由南山縣廷進行了異地審理,即在臨湘縣廷對其做出“以亡駕論命完為城旦”判決之后,男子戍前往南山縣廷自首,陳述自己“不故不以實,不亡”,南山縣廷受理了此案,具體由南山令史負責,這是該案件的第二次異地審理。案件異地審理在走馬樓西漢簡的記載中并不少見,其中在《臨湘令史乘之當復故秩》案中也有具體體現。
該案件的第一次異地審理具體又分為前后兩個環節,這從“不故不以實,以亡駕論命完為城旦”中可以獲得相關信息。臨湘縣廷“以亡”為由對男子戍“駕論”,處以“命為城旦”的徒刑。其中“以亡\"即以其逃亡為由。“駕論\"即“加論”,意思是從重處罰。“命”,有學者指出是確定嫌疑人罪名的司法手續,①歐揚先生認為其多用于賦予刑徒以身分,②鄒水杰先生認為是針對重罪逃亡判決為“命罪”。③該句句意為臨湘縣廷以男子戍逃亡的原因,對其加重處罰,判處的結果是“完為城旦”。以上是臨湘縣廷對該案件審理的一個環節。鄒水杰先生在新發表的論文中指出走馬樓西漢簡獄案文書表明“治獄官吏對罪犯逃亡缺席論定‘命罪'的前提之一,是超過30日罪犯未被抓捕或沒來官府自首。而官吏在30日之后通過對逃亡罪罰缺席論定‘命罪'的方式,實行階段性結案”。④結合鄒水杰先生的上述觀點以及簡文“不故不以實”“以亡駕論命完為城旦\"推知,臨湘縣廷在發現男子戍制作的簿籍存在“故不以實”的嫌疑后,便對其展開征捕,在征捕三十天不得的情況下,對其進行缺席審判,在這次審判中既確定了“故不以實\"的本罪,又結合逃亡行為加重本罪完為城旦。該案件也由最初官員的經濟犯罪案后演變為官員的逃亡案。不過,由于簡文殘缺,我們尚不知該案件中“故不以實\"的本罪是什么,臨湘縣廷對男子戍“駕論”的原則首先是官府認為男子戍有逃亡行為,其次是男子戍逃亡滿30日未被捕得,也沒有去官府自首,在滿足這兩個原則的前提下,官府才對罪犯缺席“駕論命\"其罪,使之成為“命者”。
該案件涉及不同層級的治獄機構,案件審理過程中必然會涉及文書的運作問題。簡0368+1564+1584 起首為“八年十月甲辰朔丁卯,都鄉守嗇夫武敢言之”,說明該文書是(別治長賴)都鄉發給縣廷的一份普通的往來文書,至于“廷移臨湘書曰:或遝”,這部分內容是都鄉守嗇夫武在引用其他文書,即縣廷此前轉發給臨湘縣寄來的一份“遝書”。具體而言,其流程或是: ① 臨湘縣廷給“都鄉守嗇夫武”所屬的別治長賴縣廷發了一份“遝書”,該“遝書\"的基本功能是申請傳遞《都鄉七年墾田租簿》; ② 別治長賴縣廷將該“遝書”轉發給都鄉; ③ 都鄉守嗇夫武根據縣廷轉發來的文書制作了“簡 0368+1564+1584? 這份文書。《都鄉七年墾田租簿》作為該份文書的附件,一起呈遞到了縣廷。該案件文書的運作還見于簡0795,“南山令史戀敢告臨湘令史\"說明南山縣廷受理了此案,南山縣廷負責此案的人員令史德給臨湘令史發了一份平行文書,通過該文書將男子戍的供詞轉發給臨湘令史。
此外,該案件文書的運作還見于簡0456。簡0456為雙行殘簡,上半部分殘損嚴重,只保留了下半部分,簡文由“移狠(墾)田租簿常會六月\"與“內史府。敢言之\"構成。由“敢言之\"可知,該枚簡所涉及的文書為上行文書,即某縣廷上報長沙內史的文書。從文書內容\"移狠(墾)田租簿常會六月\"可知,移墾田租簿的恒會在每年六月會舉行。移墾田租簿會議為什么要在每年六月份舉行呢?這可從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中尋得相關線索,《二年律令·田律》載:“縣道已墾田,上其數二千石官,以戶數嬰之,毋出五月望。”①簡文明確指出,各縣道已墾田數、戶數必須在每年五月望日之前上報二千石官員。《二年律令》記載的雖然是西漢初期各縣道的一般情形,但是西漢前中期王國、侯國行用\"漢法”,行政體制上與漢郡縣趨同。據此我們可大致推測西漢長沙國墾田租簿呈遞的時間和流程:各鄉嗇夫根據實際墾田數制作本鄉的墾田租簿,墾田租簿通常有正、副本,正本留鄉,副本在每年五月望日之前,由鄉嗇夫上報縣廷。六月恒會,縣廷將本縣的墾田租簿移送長沙內史府。這正好可以解釋臨湘縣廷發“遝書\"給別治長賴縣廷申請傳遞《都鄉七年墾田租簿》,別治長賴縣廷又將文書轉給都鄉的原因,正是因為《都鄉七年墾田租簿》的正本留存都鄉。
以上內容是據《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件現有材料所能揭示出的關于西漢初期的司法審理與文書運作最多的信息。通過上述信息,我們對《都鄉七年墾田租簿》的性質和內容也有了更深刻的認知。此簿原是別治長賴都鄉嗇夫編制的一份墾田租簿,后因臨湘縣廷認為該租簿存在“不實”問題,便成了治獄機構處理該司法案件的證據材料。
結語
《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是長沙王劉庸七年間發生的一個重要的司法案件。由于記錄該案件的簡牘廢棄水井中,加之年代久遠、堆積散亂無序,部分簡牘扭曲、變形、殘損嚴重,以致目前我們所見到的《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件并不完整,據現有簡牘材料亦無法復原該案件。編聯和研讀目前殘存的簡牘材料可知,《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件的大致內容為:男子戍住在別治長賴稷里,長沙王劉庸七年為別治常賴的都鄉嗇夫,負責《都鄉七年墾田租簿》,但其負責的《都鄉七年墾田租簿》與實際墾田畝數、田租情況不符。臨湘縣廷審理了此案,臨湘縣廷在發現男子戍制作的《都鄉七年墾田租簿》存在“故不以實”的嫌疑后,便對其展開征捕,在征捕了30天后還抓不到人的前提下又“以亡駕論命戍完為城旦”對戍進行了從重處罰。男子戍不服臨湘縣廷的判決,到南山縣廷自首,南山令史惠對該案件進行了異地審理。南山縣廷發文給臨湘縣廷,將男子戍的陳詞轉發給臨湘令史。以上僅僅是我們從殘簡中所能獲的與該案件相關的較為完整的信息,事實上,與該案件相關的部分簡牘內容仍有許多不清楚的地方。首先,該案件的發生地在別治長賴縣,為何臨湘縣廷參與審理該案件,其中的原因還不得而知。其次,從簡0976簡文“卅三石八斗六升,樂人嬰以命智,不令出租、故不以實乙\"來看,男子戍負責《都鄉七年墾田租簿》的“不實”當與“樂人嬰”有關,但它怎樣與實際墾田畝數、田租情況不符,具體原因又如何,目前尚不清楚。再次,《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所統計的都鄉七年墾田、田租的數目與簡 0368+1564+1584 所載“或遝七年狠(墾)田租簿\"后所接的墾田、田租數據相差甚遠,其中前者總的墾田、田租的數據分別是墾田六十頃二畝,租七百九十六石五斗七升半;后者總的墾田、田租的數據分別為田百一十九頃七十五畝,租千五百六十五石三斗。粗略估計,后者各項數據大約為前者的 2倍,那么,“遝書\"中的數據是怎么統計出來的,是包括了都鄉七年、八年墾田、田租的數據,還是包括了該縣其他鄉的墾田、田租的數據,也需進一步探討。最后,簡0456所載\"移狼(墾)田租簿常會六月。內史府。敢言之\"顯示長沙國內史府參與了《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長沙國內史府如何參與該案件,相關線索也不清楚。
綜上,《都鄉七年墾田租簿》案不僅尚存諸多缺環,許多內容也不太清楚,其自身的史學價值難免會大打折扣。不可否認的是,該案件所涉及的“七年”、“或遝”“樂人嬰給事柱下”“臨湘蠻夷歸義民”《都鄉七年墾田租簿》等相關材料,為學界研究西漢中期長沙國的歷法、田租制度、司法制度、文書運作及長沙國對于樂官和蠻夷歸義民的優待政策提供了重要的原始史料,對于推進西漢歷法、田租、司法文書等制度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附記:文章在寫作過程中得到了王勇老師、鄒水杰老師的指導,外審專家亦提供了寶 貴的修改意見,謹致謝忱。
(責任編輯:楊珂)